甲乙
一
方才我在嬌小女傭的帶領下,在驟雨暫歇的間隙,到旅館的田裡和家人一起拔蔥去了。我們打算拜託廚師,晚飯就用這些蔥來做味增湯。敲開新鮮的生雞蛋,打到小鍋裡美味的咖喱飯上──說起來,過去咖喱飯也曾被叫做雜煮或者菜粥呢。我最近沒什麼食欲,而且每天都像這樣秋雨連綿的,果然晚飯還是來上這樣一大碗最美味了。
田地旁邊還長著蓼花,那紅色鮮豔得讓人耳目一新。我摘了幾支,跟旅館借了個玻璃杯,把莎草和兀自青綠得跟豆粒般的桔梗插在一起,養在了桌面上。
剛剛女傭又來過了,說是二樓外間的劇場裡有人在做喜劇表演,問我們要不要去看。大概是因為每天都在下雨,旅館也怕住客閒得無聊,才請人來演出的吧。
我打算小憩片刻,正讀著梅里美的《蒂爾吉絲夫人》。真要說起來,這位元作家的作品是應當端坐在書桌前認認真真拜讀的,但這會就算穿著溫泉旅館的棉睡衣,放任地採用這種失禮的讀法,反正也不會有人前來訓斥,不也挺好嗎?
但跟這樣的名作家相比,鄉下地方的相聲表演就未免有點上不得檯面了。不過,看在女傭的面子上,最後家裡其他人還是去了。但說是給面子,想必表演也不會像大都市裡那種連煙都不能抽的劇場戲劇那般無聊吧。對於秋收時節上演的農村劇的野趣,我其實也不是興趣全無的。總之,家人們都興沖沖地去看表演了。
那麼,我也不能老是乾躺著。已經二十天過去了,也該做點工作了吧。我收起手裡的《查理九世時代軼事》,跟三馬的《浮世風呂》擱在一起,收進了櫥櫃。這點膽色都沒有的話,是寫不好文章的。那麼就來寫下新結識的知己秋庭俊之君(此人昨天已經離開旅館)的故事吧……
故事中的登場人物,包括兩名藝妓,還有將湘南的繁華拋諸腦後的、蘆水邊茶屋的女兒……聽故事中的描述,這位姑娘似乎年紀輕輕,大概只有二十歲上下。這可有點不太妙。因為故事情節裡,沒有懵懂無知的二十四、五歲男子的戲份呢。京都大阪一帶,對這種姑娘的稱呼很有趣,叫「小妹」──這叫法可以統稱在茶屋飯店等場合負責接待之類的女性,就算是已經三十多歲梳著圓髻的,只要叫了總沒有錯。過去,江戶也曾經有過類似的叫法,因為是主人家當成女兒養的,似乎是叫作「小姐」。那麼,就當她還是茶屋的小姐吧,名字叫由紀──是這位由紀小姐和秋庭君之間的故事。
這也是兩位女性的故事。她們如同虛影、形如幻象,既像繪畫又像雕刻,不知是神是鬼、抑或是幽靈的……就像《源氏物語》裡提到的「帚木 」一般。時間是今年的盛夏。接下來的內容,幾乎就都是秋庭君本人的原話了。
二
「那麼,當時是明治多少年來著?說到新橋地區藝妓的人氣,雖然其旺盛程度從古到今都差不多,但當時那件事還上了報紙和明信片來著呢。說是一對名妓為了「償還業障」……所謂藝妓的「業障」,說白了就是不夠良家婦女那套吧。這種看法連女人自己都接受,於是她們一時興起,打算周遊列國巡禮呢,從板橋到中仙道,然後故意繞木曾的偏遠山路到達伊勢大和,最後走遍整個四國地區。背箱斗笠什麼的都準備齊全,從每天的許願儀式到準備護送之類的工作,報紙一直都在追蹤報道,陣仗鬧得不小呢。說到巡禮的裝束,那當然是笈摺菅笠 ,跟圖畫書和戲裡面的一模一樣。不過也有報導說並非如此。雖然只是傳聞,但也有說兩人就意氣風發、風姿婀娜地身穿和服,繫著腰帶,直接從東京出發去木曾了。若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我真要懷疑當時自己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
「除此之外,巡迴四國的兩位藝妓到底是否一人梳著圓髻、一人梳著銀杏葉髮髻這點,可能也只是我當時頭腦混亂看到了幻覺,現在也只是信口胡說而已。但兩人在途中,搞不好就一腳踩空了棧道,或者被御嶽山的神風吹跑了,其真相如今大概已經無人知曉了。
「我想您應該知道,川越的喜多院有「研杵不能豎著放」的不成文規定。因為如果豎著擺就會發生奇怪的事情。曾經寺裡有位大法師乘風去信州戶隱山時,狂風連屋頂都給掀了開來。剛好廚房裡有個在搗味增的小和尚,手裡握著豎拿的研杵,也被風卷走消失在雲端了。據說那小和尚因為法力不足,最後是落在了二荒山裡。
「在我看來,兩位藝妓大概正是遇到了這種命運。兩位美女走在木曾街道上,卻被普陀山來的大浪卷走,從險峻山道旁邊的森林上方,金色的扣子像橡子一樣四處落下,那還真是……奇特而微妙的場景啊。
「雖然這麼說未免有點太過荒唐無稽,但說實話,那些母親疼愛、姊妹和睦的女人,整天只會對著天空想入非非,又正值傷春悲秋的年紀,這種事也不是完全幹不出來的。至於像我這種從小孤家寡人的,那時則是寄居本家的叔父籬下,正在上大學,唸的是文科。
「也不知算不算幸運,只談巡禮的話,從風俗角度並沒法推斷出來那兩位姑娘是不是分別梳著圓髻和銀杏葉髮髻。拜之所賜,除了因為無法做出判斷而心下十分焦躁不安之外,終究沒有對我造成什麼其他影響。
「而且本來,就算分別看見梳著圓髻和銀杏葉髮髻的姑娘,對我來說也是什麼意義都沒有的。想也不用想,如果只要一看見有人梳圓髻或者銀杏葉髮髻,就拿著勺子追上去的話,那已經超越了色狼的範疇,根本就不是人做的事情了。跟在馬路上見人就搖尾巴的狗還有什麼區別啊。
「而且我提到的那兩位不可思議的女子,梳著圓髻的那位永遠都顯得品味十足,姿態高雅,臉型瘦削,個子也很高挑。她的膚色白皙,皮膚顯得透明柔軟。梳銀杏葉髮髻的那位則臉色稍帶些許桃紅,臉頰也圓圓的,身材中等……略顯豐滿,肩也比較寬些,相比之下個子比較矮,年紀也比前者要小上三、四歲……看情況五歲也有可能吧。梳銀杏葉髮髻的姑娘,總是穿著條紋花樣的衣服。梳圓髻的女性則要麼穿的是小碎花,要麼是完全沒有花紋裝飾的淺色窄袖和服。
「總是在毫無準備的時候──無論時間或是場所,兩人的身影便如同彗星一般,嗖地同時在我面前顯現。那種感覺十分難以形容。既非驚人也非美麗,既非懷舊也非寂寥,既非不安也非膽怯,甚至也不是尊貴──任何一個詞語都無法形容那種感受。
「就像剛剛說的,若是兩人不在一處,分別見到的話就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有兩人並肩倏忽出現,或是款款走來,或是停留原地,或是悄然遠去之時,才會產生那種奇妙的感覺。」
筆者聽到此處,不由得坐正身子,推開了酒杯。
聽他如此道來,總覺得那並不僅限於兩人並肩的場合。就算不在同一時間地點出現,只要圓髻的姑娘身邊也跟著圓髻的姑娘,銀杏葉髮髻的姑娘身邊也有銀杏葉髮髻的姑娘,像是影子──有形有色的影子一樣並肩而行的話……不,不止兩人,甚至三五人也不奇怪──梳妝打扮一律相同的女性身形飄忽地並肩前行的景象,似乎光憑這番描述就依稀可見,令筆者不禁毛骨悚然。
三
「最初見到那兩位女子,是在故鄉的老家,那時我大概八九歲。……我的母親年紀輕輕就去世了,當時剛好是一周忌。漫山遍野下著凍雨、漆黑冷清的夜半時分,是我和小學的朋友一起看到的。該說是懶人必做的季節功課吧,為了準備考試,我們正在徹夜複習,讀著某本地志摘要。『白山據稱為北陸道第一高山,秀於郡東南隅,跨越前、美濃、飛騨。其有三峰,南稱別山,北稱大汝獄,中央稱御前峰。……後有劍峰,其狀如五劍破空,四季積雪覆頂。山中有千仞瀑,懸於御前峰之絕壁,較之美女阪更宜遠觀。其景如飛流瀉自白雲之端,真乃奇觀也。此外尚得美登利池、千歲谷──』當我們像這樣哆哆嗦嗦地不停念著書時,原本悄無聲息的凍雨稍停片刻,突然變成了劈啪作響的大顆流霰,從身旁舊紙門的破洞上投進天井的台燈光芒中。燈光將水滴照得閃閃發亮。在這連老鼠都悄無聲息的寒夜裡,通往毫無人煙的二樓的臺階上,突然浮現出兩人的身影。其中一個身穿條紋服裝、梳著銀杏葉髮髻的姑娘手裡拿著玻璃油燈,燈罩已經被熏得髒乎乎的。如果在這裡要渲染氣氛的話,大概該說拿的是藍色火苗的蠟燭,但很可惜,確實是油燈。就連另一個梳著圓髻的婦人身上淺色的衣衫紋樣和腰帶也被燈光照得清清楚楚。我們正在驚恐的時候,輕巧的腳步聲也順著樓梯一路『咚咚咚』響下來了。我跟尖叫著的朋友一起跳起來,衝進父親睡著的儲藏室,一頭鑽進被子裡,兩個人滾做一團。這是她們的第一次現身。當時我還是天真的小孩,因此還曾經不時跟別人提起這回事。
「再就到了第二年,差不多秋末的時候,雖然被叮囑說:『沒有母親在家的小孩聽見蛙鳴就該回家。』跟朋友分開後就打算回家去,但又覺得孤單想繼續一起玩,於是又從自己家左邊的那扇紙門前走過。這間屋子是住在前大街的大商人的別院,通往主屋的泥地房間寬敞得大概十人並排走都沒問題。這泥地房間和我剛剛說到的、我家通往二樓的樓梯,就只隔著一道牆壁而已。
「因此我小時候,經常在樓梯中段彎腰偷聽隔壁泥地房間裡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一邊試圖想像那是何年何月發生的什麼事情。隔著一層土牆聽去,那些說話聲談論著遠處的雞鳴等諸如此類的話題,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話語,從對面的泥地房間裡不時漏過來。對小時候的我來說,家裡的樓梯就像故事裡妖怪盤踞的大山一樣,是個陰森神秘的坡道。現在,這家鄰居的紙門居然開了一扇,一眼望去就像個巨大的洞窟。梳著圓髻的婦人就站在洞口。梳著銀杏葉髮髻的姑娘則彎腰盯著腳邊的泥地面,似乎是剛從屋裡出來,木屐脫了下來拿在手裡。……這麼看起來,她們並非是剛進那所別院,而是穿過了無人居住的整棟房子,正打算從這扇紙門裡出來。不知為何,我一想到這點就突然覺得毛骨悚然,拔腿就往街對面跑去,然後神思恍惚地回到了家裡。
「之後又過了大概兩年,上門勸說父親續弦的人家絡繹不絕,最終定的人家來自離城區六七裡的合歡浜──名字雖好,但當地人在睡眼惺忪或是想打個盹時,常說的一句話便是『啊,合歡浜派人來接了 』,弄得那個村子像夢境之鄉一樣。其實,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只是因為村子裡有桃林,映襯著浜邊的白砂,讓人感覺像一年四季盛開不敗的合歡花一樣。
一向寺法師的某位侄女就住在那村子裡,商談妥當之後似乎要成為父親的續弦,於是父親帶著我一同前去見面。對我來說,有生以來步行超過三里,這還是第一次。因為聽說要有新媽媽了,不管別人如何攔阻,我還是蹬著過大的草鞋,辛辛苦苦地走完了那條林蔭道。在草庵似的小寺廟裡,坐在住持屋外的木板走廊上,就能聽見隱隱約約的海浪聲。從這裡到浜邊已經沒有多少路了。我們途中是在驛站茶館吃的午飯,到達寺院的時候已經入夜了。那是一個初夏的夜晚。父親和法師隔著座燈,不知道在講些什麼。如果規規矩矩坐著的話,腳很快就會被蚊子咬得全是包。我實在是沒法乖乖地安靜待著,於是就像小孩子會做的那樣,光著腳從走廊一路走到浜邊去了。……雖說是雪之國,但這下子也熱得很,一絲風都沒有。我將海邊錯當成湖泊或者池塘,緩緩地走在沙灘上。月光在山裡雖然顯得很明亮亮,換到海上卻只像一片閃著微光的霧靄。我一個貝殼也沒找著,又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背靠著海邊比我高上好幾倍的松樹,遙望著地平線和無窮無盡打來的浪花,不知怎的就悲從中來,眼淚都快要掉了下來──這時一艘漂浮著的小船突然映入我的眼簾。就在離岸不遠的海面上,那茫茫的霧靄中,有兩名幻影般的女子在上面。船穩穩當當地駛近了。
「圓髻的婦人將前臂擱在船舷上,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邊上梳著銀杏葉髮髻的姑娘,正用手舀著海水玩。整條船仿佛鍍上一層銀光,沙灘則被桃花映得一片粉紅。正是所謂合歡花的月夜。『呐,父親,母親和一個姐姐在那裡。……』後來當我回想起這一幕時,經常疑惑自己當時為何沒有朝那條船撲過去。憤世嫉俗、病痛纏身,或是情場失意之時,我時常這般想起。……當然,那時如果上了船,就意味著淹死在海裡。『母親和一個姐姐在那裡!』我一邊叫喊著一邊跑回走廊上,大概是當時真的還命不該絕吧。
「不用說,續弦的事情當然也因此無疾而終了。因為當時面目可憎的準繼母也來了,就坐在座燈沒照到的陰影裡呢。」
俊之君仿佛沉浸在回憶中一樣講著。
「自那之後,不論時間,不分場所,我動不動就能看到那兩人。不知為何,我開始覺得那大概是從前世就纏上了我的女性星宿之類的東西吧。不,在我投身世俗、成家立業之後,不知不覺間就忘掉了她們……或者不如說,很少再回憶起來,偶爾在夢中見到,也只有『啊,又是那個夢』這樣的感想了。
「然而,就在今年八月——「接下來要講的故事,跟海灘和寺廟又相隔甚遠了。不再是桃花掩映的白色沙灘,而是一望無際的沙漠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