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適水適魚 /廖鴻基
每個人都有擅長,各有專精。有人記得天空飄忽的雲,有人著迷於花痕草跡,我專注的似乎是水域漂泊的漣漪。
對於人的記憶力很糟,好幾次對一位看似熟稔前來打招呼的朋友,尷尬失禮的想不起對方是誰;與人約了見面,進門前,一定得翻閱記事本,再三確認對方稱謂,以免失禮。對很多見過面的魚,不曉得為什麼,幾乎過目不忘。
這種魚、那種魚 … 只要見一次面,像底片感光,就記得了這條魚的身形、臉容和表情。寫過不少關於魚的文章,總有人問:不都一樣嗎,怎麼可能看見魚的表情或眼神。
某個冬日,和朋友去花蓮溪口,看見河口水面興起一波「異常」漣漪,我指著水面說:「看,魚。」朋友順著指尖看了老半天,也瞧不出所以然。他笑我神經質,說那不過是北風颳起的漣漪。但我十分肯定那是魚,而且,還能感受那魚因河口水域由污染而後恢復生機的喜悅。
「你又不是魚,怎知魚的快樂?」(有名的老故事)「你又不是我,怎會知道我不瞭解魚的快樂。」寫過幾篇關於魚的纏綿故事;有人懷疑,甚至說:「不過是作者穿鑿附會過度浪漫的想像。」
總難以明白解釋。或許有些浪漫,有些渲染,但情景確是親眼所見。
前陣子,媒體報導一對白頭翁殉情事件:這對白頭翁,其中一隻意外死亡,另一隻守著伙伴屍體終日徘徊不去;最後殉情而亡。這篇報導中,一位生物學家說:確實,許多種動物有類似的殉情行為。讀了這則報導後,鬆嘆了一口氣。世界寬廣,每個領域都無比深邃幽秘,都遠超過我們的理解和想像。何況水裡那看不透、摸不著的世界。
十數年前有次受邀參加營隊,對學員介紹花蓮環境。當我說:每當颱風靠近海岸,速度常會放慢,像是在和台灣高聳的山脈對話:凌越,或者,轉向。學員中出現幾個不以為然的訕笑。好多年以後,氣象報導提出,台灣山脈確是颱風行徑的路障,颱風在登陸前確有尋找缺口的「類似行為」。
當我主張為了挽回沿海生機,應該拒吃魩仔魚;因為魩仔魚是海洋食物鏈的基礎,也是兩百多種魚類的幼苗。有人提出學術資料反駁,指正魩仔魚並非如我所言是「兩百多種魚類的幼苗」。兩百多種,是根據一篇有關魩仔魚的研究報告。是不曾一一去計數魩仔魚到底包括幾種魚,但以我眼睛所見及海上現場瞭解,若長期採樣,再加上因拖網撈捕造成牠種魚苗的損傷,或於海上捕撈時就選篩掉的其牠種魚苗,恐怕不只兩百多種而已。何況,魩仔魚究竟包括幾種魚,並不是「拒吃」的重點。
當我講到黑潮的高溫特質,在台灣東部海域形成濕熱氣團,這氣團夏季時受東南季風吹拂上岸,並沿著東部陡峭山坡攀昇,形成凝結雨,像個園丁在我們高聳的山脈上辛勤澆水,使得陡峭山脈得以孕育森林奇蹟。有人來信指正:台灣氣象資料中根本沒有「東南季風」。
只好回信請這位先生,有空在夏季來一趟東部後山,感受一下旺盛而且自東南向吹來的海風;頂好出海一趟,檢證一下如花蓮漁民所言:「五月大南風;六月火燒埔」的後山夏季風情。一樣的,我所陳述的重點,並不在於這海域每年夏季吹拂的海風,是否被稱作東南季風。
不曾唸過生物、動物學,也沒受過任何生物特徵辨識訓練,但對於許多魚,僅憑一點邊緣跡象就可能猜出牠是誰。不一定直接叫出名字,但姓氏 (形樣分類或綱、目) 往往八九不離十。從事鯨豚調查時,船長和我總是比研究生們更遠的距離就能發現鯨豚。研究生若讚美眼力,我都這麼說:「你們書看得多,我們海看得多。」
有位熟識的朋友取笑我:「你啊,認識的魚比認識的人還要多。」
喜歡一個人到處走、四處看,也許恰如沈從文所言:「喜歡看東看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許多事情 … 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 …」每次有趕稿壓力,不得不關起門來用功時,都會以「趕快寫一寫,就可以出去走走」來安慰及鼓勵自己。
回想與魚與水的相處經驗,多得是驚豔。潛水時偶遇一群游魚,如平靜的夜空一團煙火乍現,紛紛流轉。好幾次從甲板望著舷際魚體斑紋,感嘆這根本是武士才配得的勳章;而且是人眼無法捕抓的光、水調合。
寫作於我而言是生活記錄,儘可能一筆筆記下所見、所感、所想。因緣於適水適魚的個性,以多年累積的腳跡和船痕,一字字編織水和魚的風景。
這本書整理自2001-2005年間寫過三個有關海洋環境、生態、文化的專欄文章,穿插些關於水,關於魚的回憶。
當作是行腳、行船至此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