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五歲那年的記憶,猶如老舊照片的焦黃。
熱浪來襲,豔陽熾熱毒舌曬得叫人頭昏,水泥路有著龜裂痕跡,街上空氣對流嚴重扭曲變形。
行道樹上的蟬被高溫蒸烤得吱吱亂叫,淳丹待在街口,等話亭裡的婆婆。
婆婆掛上電話後,摸了她的臉一把。「妳啊,如果不當個乖孩子,小心被爸爸丟掉。」後來婆婆頭也不回地走了,把她一個人留在路邊。
不久,爸爸的車來。
爸爸帶她去遊樂園玩,那是她最愛的地方,她一手握著旋轉木馬的桿子,一手拿著爸爸買給她的冰淇淋。
夏天,氣溫熱得叫人受不了,蟬吱吱地吵個不停,冰淇淋開始融化。
爸爸這時對她說:「丹丹,乖乖地待在這裡等爸爸回來好不好?」
她點頭,用力地點頭。
她記著婆婆的話,會當個乖孩子,這樣爸爸就不會丟下她。
爸爸笑著走了,她目送著他,不大吵大鬧。
那年夏天,氣溫熱得讓人受不了,樹上的蟬以最後的生命,揮霍鳴叫,連一口都沒吃過的冰淇淋慢慢融化在她手中,黏膩了她的小手。
爸爸的背影好遠好遠,是她如何努力伸手也碰觸不到的距離。
夏天,好熱。
陽光,好刺眼。
遊樂園的旋轉木馬轉到最後全都停了。
融化的冰淇淋拼命地哭著。
她等著爸爸,一直等著……
第一章
雅典 赫蘭尼肯機場
剛剛踏出機場大廳,孟淳丹便將手中的帽子戴上。
受不了的刺眼光芒,從一片藍天與白牆間肆無忌憚灑落。
陽光、陽光、陽光……這個地方到處都是令人眩目的陽光,向來晝伏夜出慣了的她,讓愛琴海無所不在的燦爛豔陽給射得暈頭轉向。
她並不喜歡太陽,因為紫外線令她過敏。
平常時候通常曬個兩小時她就會泛起又紅又癢的疹子,四個小時會頭昏眼花,五個小時以上就整個人不支倒地直接送往急診室。
淳丹及腰的如絲長髮盤在頭上,一頂壓低的漁夫帽遮去她典型東方人柔亮烏黑的秀髮,也掩去瓜子臉上過於蒼白的面容。
她有對明亮閃耀的黑眸,目光總是向著前方堅強而不動搖;高挺的鼻樑筆直而美麗,完美得叫人羨慕;雙唇雖然略無血色,但菱般的漂亮形狀總勾人蠢蠢欲動。
只是袖子底下的肌膚長年與陽光隔絕,如同傳說中吸血鬼的蒼白般。那片不屬於人類的顏色由衣服底下直滲到她修長的手指之上,讓她的指節也在這愛琴海的豔陽下閃著白光。
搧了搧風,淳丹招來一部計程車,直接前往碼頭。
七月是愛琴海最潮濕悶熱的季節,卻也是大批遊客蜂擁而至的時節。
她穿著泛白的牛仔褲,和皺得如同由罐頭裡拿出來的長袖T恤,下車後,在一群又一群外國遊客中困難地前進。
行動電話響起,淳丹立刻接了起來。「喂!」
『妳現在到哪裡了?』電話那頭,是淳丹的姊姊蘇菲亞。
蘇菲亞的爸爸幾年前收養了她,這兩個人如今是她唯一的親人。
而蘇菲亞今天結婚,老公是個希臘人,但她養父是個思想極為保守的老古董,老記著當年八國聯軍中國被那些西方來的蠻夷欺負得多慘多慘,所以死也不肯承認蘇菲亞的外國老公,還阻止所有人前來希臘參禮,只有她這個不怕死的傢伙大老遠由台灣跑來,視養父的告誡於無物。
「買好船票,剛剛上了碼頭。」淳丹說。
『我已經叫人開遊艇去接妳,在碼頭沒看到人嗎?』蘇菲亞說。
「是沒看到有人舉『歡迎孟小姐大駕光臨』的旗子出現。」
電話那頭的姊姊蘇菲亞笑了一聲:『再等個五分鐘吧,他應該已經到了。他很好認的,人群裡頭最帥最搶眼的那個就是他了。』
『對了,爸爸那裡……』蘇菲亞問著。
「別理他,他老唸著八國聯軍、圓明園被焚有的沒的。跟他說了幾百次希臘沒參戰,就是不信。」淳丹的養父是個有些年紀的警察,被他認定為壞人的,這輩子很難翻身。
『他還是老樣子……』蘇菲亞笑著嘆了口氣。
行動電話掛掉後淳丹又等了好一會兒,還是沒看到半個帥哥往她這裡來。
照理說她是中國人,目標很明顯,有眼睛的都不會把她跟身旁金髮碧眼的歐美人種認錯。
十分鐘後她不想等,於是拿著方纔在報亭買的地圖,準備搭渡輪一個人先行離去。
此時有兩艘船相繼靠岸,一艘是希臘最普遍的交通工具「渡輪」,一艘是體積略小但看起來較為豪華的私人遊艇。船靠岸的時候,下船與上船的遊客相互推擠,淳丹被突如其來如蝗蟲過境匆忙的人們撞得團團轉。
碼頭沒有柵欄圍起,外面就是大海,她得要很小心,否則會被擠落海去。
太陽曬得淳丹頭昏,加上人群衝來衝去,她一個腳步沒踏穩朝前方跌,不慎撞進前方迎面而來的男子懷裡。
男子結實有力的胸膛像塊花崗岩,她聽見自己的額「叩──」地聲響了起來,接著頭暈眼花。
身旁恰巧經過的女遊客受到波及,長髮不知怎麼地,糾結一絡在男子揚起阻擋淳丹頭部攻勢的袖扣上。
碼頭上熱絡繁忙的氣氛突然凝結,所有人的目光全集結在這個男人的身上,不論遊客或是當地居民,皆因這名男子的出現而騷動。
「是伊里安王子,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的確是伊里安王子!」
「伊里安王子無論什麼時候看起來,都是那麼迷人。」
旁人的討論聲入侵了淳丹耳膜,她不太了解當地人以希臘語說些什麼,但還是能感受到這些人話語中的崇拜與尊敬,句子裡不斷重複詞彙間出現的伊里安似乎是他的名字。
然而,她只注意到他身上穿的古馳西裝,這套在雜誌上出現過,是天價。
「注意點!」剛由自家遊艇下船的伊里安帶著略為不悅的聲音說。他沒料才上碼頭,就遭遇這種狀況。
「對不起,撞傷你了嗎?」淳丹以英語簡單地問。
「我的頭髮!」那名恰巧經過的女遊客,褐髮纏在伊里安的金色釦子上。
旁邊的同伴手忙腳亂地弄著。「好像解不開,怎麼辦,誰有小刀?」
「先生,可以麻煩你一下嗎?」那些遊客中,有人將刀子遞給伊里安,希望他可以將袖子解下來。
伊里安接過小刀不做多想,很自然地往女遊客的頭髮落去。
「啊,不要!」那名女遊客嚇了一跳。
「喂、你,錯了!」淳丹一把捉住伊里安的手腕,拿過他的刀,迅速地割掉他的袖扣。
伊里安望著破了個洞的西裝,抬起頭來冷冷地看著淳丹。
淳丹也冷冷地看著他。
伊里安有著一頭燦爛的金髮與萬分好看的藍色眸子,淺紅的性感薄唇搭在俊朗的臉上,他的身材欣長而結實健碩,優雅神祕的氣質自然而然地由內散發至外,有著一揚眉就能擄獲女人芳心的絕對魅力。
當碼頭旁邊的眾人用崇拜的眼神凝視著伊里安,並讚嘆他的英挺相貌之時,淳丹卻覺得她碰上了一個神經病,居然想拿刀子割斷別人的頭髮。
「頭髮是女人的生命。」淳丹冷冷地回望伊里安。
渡輪鳴了汽笛,淳丹將小刀還給人,背著行囊的身軀撞開他,趕忙要跑上船。
伊里安不知為什麼就是感覺眼前這個女人渾身上下對他都有嚴重鄙夷的意味,彷彿見鬼似地連望也不想多望他一眼,只想趕快走開。然而這對他而言是極度嚴重的侮辱。
下一刻,他出手拉回淳丹,阻擋在她身前。
「幹嘛?」淳丹抬起頭,仰望這個比她高出許多的怪怪外國人。
「妳是怎麼一回事?」伊里安不悅地問。
帽子遮住,他見不到她的臉,只看見無血色的唇說話時一開一合。
「什麼怎麼一回事?」四周的乘客看夠了伊里安後又開始移動,伊里安擋著她不讓她繼續往前走。人潮衝得快且猛,他們成了這片浪潮中唯一靜止的波塊。
「妳的眼神明顯對我不滿。」伊里安從來沒遇過這種女人,直覺的反應讓他攔下她。
汽笛又鳴了第二響,眼看船就要開,淳丹急欲上船。「希臘男人是對自己太有自信,還是自我膨脹過度?動不動就在路上把別人給攔下來。麻煩讓讓,我趕時間。」
伊里安並沒有讓步。「妳對誰說話都是這般帶刺?」
淳丹不想回答,太陽曬得她不舒服,她必須躲到陰涼角落鬆口氣才行。
她推開伊里安往渡輪走去,伊里安揚起了步伐打算跟上,淳丹想也沒想順手就推了他一把,阻止他靠近。
碼頭上人流來往不停,伊里安起步又急,這猛地一推的結果,竟造成重心不穩使他整個往後仰,接著噗通一聲掉進海裡,水花四濺。
眾人倉促的腳步又停了下來,大家紛紛觀望著。
伊里安的私人遊艇上此時跑出了幾名僕人,他們慌張地喊著:「天啊,伊里安殿下,您怎麼落海了!」
淳丹沒時間理會伊里安死活,她連忙上了船,安然登上甲板之後,才看見渾身溼淋淋的伊里安由海中起身。
驚呼著伊里安王子、伊里安殿下的聲音此起彼落。
剛從海裡爬上來,身上還掛著條海藻的伊里安一雙眼睛直視著淳丹不放。
「不小心的!」淳丹聳了聳肩。
牛仔褲後口袋裡的行動電話響著,淳丹於是接了起來。「喂?」
『丹,妳現在在哪裡?』又是她親愛的蘇菲亞姊姊打來的詢問電話。
「船上。」
『伊里安這麼快就接到妳了啊?』
伊里安……這個名字很熟……
淳丹往那個身上掛著海藻的男人看去,突然發現原來那傢伙是來接人的。
她頓了頓開口對她姐胡謅說:「沒啦,我是自己一個人在船上,最後一班船就要開了,所以我沒再等下去。別擔心,我有買地圖。」
船緩緩地啟動,淳丹在船上輕輕揮手和伊里安道別,這時海面上波浪捲得高,愛琴海的風惡作劇地把她的帽子吹落甲板上,讓她一頭烏黑的秀髮在海風的吹拂下飄揚而起。
伊里安有些不敢相信地張開嘴,目送淳丹遠去。
他來接人前,也沒看過照片,只被告知是個典型的東方女性,但沒料這個女人居然把那頭象徵東方的黑髮與那對黑眸藏在帽子下,而她的肌膚沒有中國人的蠟黃,又說得一口好英語,他不曉得她居然是他所等的人。
漸行漸遠的淳丹笑了,像伊里安這樣的男人,這輩子大概沒被別的女人晃點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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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是在愛琴海其中一個小島上舉行,明媚風光中山脈蜿蜒蒼翠。島上半山腰上有個白色的小教堂,教堂之前的廣場由數也數不清的玫瑰花精心佈置,樂手奏著輕快的舞曲,眾多賓客雲集為新人祝賀。
這對新人,四十多歲的新郎英俊挺拔,三十出頭的新娘丰姿綽約,洋溢著笑容的他們在平坦的草皮上互相擁吻交換戒指。
正式的儀式已經結束,牧師宣讀完誓詞後搭著刻有堤維家族標誌的遊艇離去。
下午兩點多,穿著一身筆挺西裝的伊里安才趕到婚禮會場。
淳丹舉著一杯紅酒,向晚來的伊里安遙遙敬了杯。
「伊里安,你怎麼這麼晚到!」新郎羅尼基拍拍兒子的肩,爽朗的聲音笑著,雙眼瞇成了一條細線。
羅尼基和他的兒子長並不太像,樸實的臉和黝黑的皮膚是典型的愛琴海民族,雖然五官端正看起來也是個帥哥,笑的時候雙眼如同下弦月那麼迷人,但遇著帥得沒道理的兒子伊里安,活生生地就給比了下去。
「我臨時有事。」伊里安雖朝父親說話,但目光卻鎖著遠處的淳丹。
「丹,過來,來見見妳的姪子!」新娘蘇菲亞招來妹妹淳丹。
蘇菲亞也有個和她完全不像的妹妹,她與淳丹差了將近十歲,上著淡妝的臉龐有著溫柔慈愛的神情。蘇菲亞有著雙不算大的眼睛,笑起來也是瞇瞇眼,她說話輕聲細語,而始終掛在臉上的微笑,是羅尼基迷上她的原因。
淳丹戴著她的漁夫帽,一張小臉全被壓在帽緣底下,她走到伊里安身邊說了句:「嗨!」然後就打算走人。
姊姊老早提過會有個免費的兒子,但她可不喜歡多個免費姪子。伊里安大她四歲,她卻得當他的阿姨,她無法像蘇菲亞那麼愉快。
「伊里安,這是你的新阿姨,丹!」羅尼基向他的兒子介紹著。「丹說她在碼頭沒遇見你,所以照著地圖和蘇菲亞給她的地址,就一路找上這座島來了。」
「丹?真是奇怪的名字,怎麼拼,D-A-M-N?」伊里安不甚友善的眸子對淳丹閃著光芒。
DAMN意味「該死的」!
如果不是這個女人,他也不會狼狽地得到陸地上買套新西裝,然後回到遊艇沖洗換衣,接著錯過自己父親的婚禮。
明知那是種挑釁,但淳丹不想理會,頭頂的大太陽曬得她不舒服,她需要有屋頂的地方遮陽讓她休息。
羅尼基拉住淳丹的衣服,他就曉得她想走人。「丹,妳和伊里安雖然才第一次見面,但我們以後都是一家人了,妳別這麼怕生啊!」
羅尼基再向兒子道:「伊里安,丹的拼法是D-A-N,請注意你的用詞。」
「我的用詞有何不妥嗎?」伊里安問著他父親。他從來就是這樣講話。
「唔……」羅尼基沒辦法反駁,他的兒子連態度不佳時也表現得理所當然。
蘇菲亞摸摸妹妹的頭,而後看看伊里安,有些不安地問:「你們兩個應該會好好相處吧?」
伊里安嘴角掛著抹冷淡的笑,淳丹也沒對姊姊的擔心多做回應。
蘇菲亞是個導遊,帶遊客至希臘觀光時遇見伊里安的父親。對於父親再婚的對象伊里安其實並無異議,但這個新阿姨的態度顯然很有問題。
「不用照顧我,我明天就走!」淳丹肩上的背包中只帶了一套換洗衣服而已,她來希臘之前就決定不多做停留。
但是才開口,這對新婚夫婦就同時發表了意見。
「明天?為什麼明天要走?」蘇菲亞問。
「丹,有哪裡妳不滿意的嗎?」羅尼基再問。
「雖然現在放暑假比較輕鬆,但是我還要打工!」淳丹其實不喜歡充滿熱情的地方,愛琴海的陽光太強了,她這種只能待在陰暗角落的覃類很可能會被曬死。
「我娶了蘇菲亞,妳就是堤維家的一分子,希臘人是不屈居在別人底下當員工的。妳如果想打工,我可以到台灣開間公司給妳管理,剛好堤維家也有意在台灣設立定點,蘇菲亞說妳書讀的很好都是拿獎學金的,我沒記錯的話,妳應該是讀國際企業管理的吧!」羅尼基打心底就想疼愛妻子這個的妹妹,他不可以讓淳丹在外頭受苦。
「很不幸你記錯了。」淳丹漠然地道:「那只是選修課程。而且是電腦選課系統當機,不小心誤挑上的。」看來她已經成為姊姊與羅尼基之間的話題,這些事情一定是姊姊告訴他的。
「那妳學的是什麼?」羅尼基有些尷尬地接著問。
「生物。」淳丹說。
她的回答,令羅尼基更是不曉得如何應對。
「留下來吧丹!我們選在七月結婚,就是想妳來愛琴海陪陪我們啊!」蘇菲亞見丈夫敗陣,立刻就以哀兵之姿,閃動淚水,懇求著淳丹。
「可是我便利商店的打工只有請四天假而已……還有一份正在等我的兼差工作……」淳丹皺起眉頭,就是受不了她姐姐苦苦哀求時的可憐樣。明知那是裝的,但她還是沒辦法拒絕。
「辭職了吧,都別去了!便利商店那麼辛苦,而且妳那份兼差拍出來的照片也嚇過姊姊很多次。妳姊夫不是答應給妳一個工作了嗎?就別擔心了!」蘇菲亞知道妹妹有了動搖的跡象,趕緊就拿下淳丹的隨身行李。
她這個妹妹十分獨立,很早就開始半工半讀靠自己的能力養活自己。蘇菲亞雖然很欣賞妹妹的個性,然而就是覺得無論便利商店,抑或平面廣告模特兒的工作,都不應該是個正常人家的女孩子應該去的。
她常希望妹妹能找份穩定的文職之類工作,然而淳丹就是不肯。
蘇菲亞跟著檢查了下包包,發現裡頭放著淳丹的護照、信用卡、行動電話和一些零錢,蘇菲亞隨即把行李交給身旁的僕人,要他們先拿回主屋裡收好。
沒有護照和信用卡,淳丹想走也走不成。
「是啊是啊!」羅尼基想拍拍淳丹的肩,顯示他這個新姊夫的好意。
淳丹挪了一下,結果羅尼基的手撲了個空,很尷尬地停在半空中。
「太陽很大,我想先去休息一會兒,你們不介意吧!」淳丹有些無法了解羅尼基為何對她如此熱情。
她不是個容易和生人打成一片的人,她不曉得該如何與羅尼基相處。而且,幾個小時下來,她的太陽過敏症嚴重犯病,現在衣服下的皮膚已經起了許多疹子,又紅又腫癢得叫人受不了了。
「麻煩你們先帶丹回去家裡吧!」為了化解尷尬,蘇菲亞連忙吩咐守候在旁的僕人。「丹搭了整天的飛機,肯定累壞了。」
「不用了,我帶她回去。」伊里安開口。
「咦?」不只蘇菲亞與羅尼基夫婦,連當場數名僕人都楞住。他們的王子向來不愛理人的,今日卻自願帶路,這實在太不尋常了。
「走吧!」與伊里安俊朗面孔十分不搭的,是他幾近命令式的高傲語氣。
「丹!」羅尼基深怕兩人會起衝突。
「你又要幹什麼?」淳丹冷冷地瞥了羅尼基一眼。
「不……沒什麼。」羅尼基讓淳丹不友善的語氣嚇了跳,便連忙改口。
淳丹跟著就隨伊里安離去。雖然伊里安的口氣令她覺得萬般不痛快,但太陽底下她疲累得無力還擊,現在的她只想盡快爬上床睡覺。
淳丹的身後,羅尼基有些沮喪地掩起面來。
「蘇菲亞,丹是不是不喜歡我?我們也見過幾次面了,但是她每回對我都是這麼冷淡。」羅尼基說著。
當初決定向蘇菲亞求婚時,他跑去台灣找蘇菲亞,蘇菲亞於是介紹這個妹妹給他認識,然而淳丹老是不笑,總擺著張冰面孔,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總是不得淳丹的歡心。
「沒這回事。」蘇菲亞連忙安慰自己的丈夫。「丹只是不懂得怎麼跟你親近罷了,過一陣子你們熟了點,丹的話會多一些的。你別想太多了!」
雖然距離拉遠了,但是淳丹還是聽得見老姐安慰羅尼基的話。
那個希臘男人某些地方很脆弱,她甚至不曉得自己這樣的舉動會惹得他心情低落,但是她的性格就是這樣,二十幾年了,改也改不過來。
山丘和山丘不斷延伸的地方,有座愛琴海中隨時都可以看得見的雙層建築。
宅子建在懸崖之上,底下是寬廣無際的邃藍大海。
屋頂和窗戶,是藍色的,有愛琴海的天那麼藍;牆壁,是單一的白,和偶爾飄過的雲色一般有著曠遠的味道。
這裡的陽光從不吝嗇灑落,在牆間、在海面、在雲層、在窗口玻璃、在遠處的葡萄藤蔓,和綿延的綠色草地上。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有它們奮力渲染的痕跡。
明明是這麼美麗的景象,但她卻只能將帽緣壓得更低,阻絕陽光侵入視線範圍。
淳丹喜歡不了這麼強烈的亮度,她感覺身上的陰暗都要被驅散開來,毫無遮掩的暴露在寬廣的天空底下。
被她養得日夜顛倒的瞌睡蟲在慘叫著,突然間眼前一花,腳底被草根一絆,她踉蹌地往前跌去,整個人撲倒在草地之上。
「真是不小心,連走路都跌倒。」就在淳丹身旁的伊里安並沒有即時伸出援手,他只是停在淳丹像屍體般動也不動的身子前,低頭沈聲慰問。
淳丹起身拍拍身上沾付的雜草,沒多說話繼續走。
不久入了宅子,伊里安帶她到二樓一間窗明几淨採光最好的房間內,這是羅尼基特意留給她,最大的一間客房。
淳丹走近窗邊拉起落地窗的雙層窗簾,室內頓時暗了下來,而後她摘下帽子脫掉鞋襪,跳到柔軟的雙人床上,閉起雙眼就要睡。
「妳真是一點禮貌也沒有!」伊里安的聲調稍嫌冷了些。他以為淳丹至少該向他道歉,為了稍早推他落水的那件事。
「有事等我醒來再說。」淳丹在床上捲成一團。
「妳的態度很差。」伊里安的怒氣莫名其妙地被撩起來,他難以說服自己就這樣離開。
「你的態度也沒好到哪裡去。」淳丹睏得很,可沒精力和伊里安吵。「麻煩請出去,你嚴重妨礙了我的睡眠。」
「從來沒有人敢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伊里安的聲音陰沈著,他無法明白這個台灣女人怎麼能夠讓如此放肆地對他講話。
「神經病!」淳丹決定不理會伊里安這個自以為是的瘋子,她閉上眼後氣息均勻地打起呼來,開始裝睡。
「丹!」待了幾分鐘,叫不動她,伊里安也只有悻悻然轉身離去。淳丹的不願搭理,對伊里安而言是種天大侮辱。
聽見門關上的聲音,淳丹睜開了眼。
這個叫做伊里安的王子骨子裡比她還冷淡,他的不屑與高傲表現得再明顯不過,也許他的想法中,世界只能繞著他轉,沒有人可以和他相提並論。
淳丹閉上眼,把伊里安拋諸腦後,接下來心裡頭打量著該如何處理自己的工作。
平面廣告的拍攝時間尚未沒敲定,倒還好辦;糟的是雇用她的便利商店老闆過幾天要去夏威夷渡假,他還千叮萬囑叫她一定得趕回去。
老闆這件事,比較難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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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才下山,淳丹就自動睜開眼。空了的肚子急躁地打著鼓,催促她趕緊下床覓食。
當她離開自己臥室準備往喧鬧的樓下走去,中途經過一個房間。半掩的房門內燈光明亮,裡頭有個熟悉的身影,那是伊里安。
伊里安一頭亮得刺人的金髮修剪整齊地服貼著頸部,他的鼻樑直挺挺的,還有著性感的雙唇,但最要命的就是那雙眼睛了,邃藍得像一望無際的海洋,讓她想起波光粼粼的愛琴海。
她相信無論何時何地,伊里安都是最耀眼的一個,沒有任何人能夠忽視他的魅力,沒有任何人能夠漠視他的存在。
「起得還真早,太陽都下山了。」伊里安瞧見淳丹。
伊里安身旁站著兩名僕人,那兩名僕人一顆一顆地解著伊里安衣服上的鈕扣,而後拿來乾淨的襯衫為他換上。
伊里安展開雙臂看著落地鏡中的自己,由整理儀容到穿上正式服裝,用不著自己動手來,皆由下人服侍。
淳丹拿著像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盯著伊里安直瞧。
「把我的鞋拿過來。」伊里安說著。
「你叫我?」淳丹雙手環胸站在門口。
「除了妳還有誰?」他理所當然地說著。
淳丹瞧了瞧,然後走到門旁拎起伊里安擦得發亮的黑皮鞋,緩步來到他身邊。「這雙?」
「替我穿上。」伊里安並不回應淳丹的話,而是對她下達另一個命令句。
淳丹感覺有些不可思議,然而,伊里安對自己的行為卻好像再理所當然不過。
「王子殿下,讓我們來吧!」僕人以生硬的英文連忙說:「這是我們的工作。」
屋裡的人先前已被羅尼基吩咐,必須對這位丹小姐講她聽得懂的英文以示尊重。
淳丹聽入了王子殿下這個英文單字,她猜這會不會是伊里安目中無人眼睛長到頭頂上的原因?不然這種自我膨脹到無限大的神經病,後天很難人工培養出來。
「不,丹,由妳來。」伊里安拒絕僕人們的要求。
伊里安有種天生的魅力,他的高貴修養在言行之間不自覺地散發出來,所有藐視人的作為都被這層迷人的光環給掩蓋了去,再不合理的一切由他口中說出,竟也全都常理化了。
淳丹恍神了一下,真的差點就要把鞋子拿過去幫那個王子穿上。好在後來她緊急回神,把持住自己。
「丹小姐,麻煩妳了。」僕人們不敢違抗伊里安的意思,於是退了開來。
伊里安來自歐陸的塞立西亞王國,現任女王蘿絲瑪莉是他的外祖母。伊里安自出生起,蘿絲瑪莉便以繼承人的身分教育伊里安。
雖然伊里安死去的母親,也就是女王的女兒,當年在世時曾經極力反對伊里安接任王位,但挑遍所有子孫,蘿絲瑪莉還是覺得唯伊里安一人具備成為國王該有的氣度與魄力。
塞立西亞領土不大,人口密度亦疏,但境內盛產繁多礦類,尤以鑽石最甚。塞立西亞皇室財庫充足,富裕的程度直逼世界之冠,政經之上更有能手輩出,更在國際上呼風喚雨。所以塞立西亞皇室在世人眼中是獨一無二的,他們只要步入人群,便是所有人眼中欣羨的焦點。
伊里安藍色的雙眸凝視著動也不動的淳丹,以為她也該如別人般對他下跪行禮。
淳丹跟著望了回去。「你沒手嗎?」她將手臂伸得筆直,彷彿伊里安的鞋子有什麼危險細菌般,不讓它靠自己太近。
「什麼?」伊里安懷疑自己的耳朵。
「如果你沒斷手斷腳,幹嘛連衣服也不自己穿,鞋子也要人幫你拿?」睡飽了的她跟白天可不一樣,伊里安這是自找苦吃。
伊里安瞇起了眼。
淳丹繞過伊里安的身邊向前走了幾步,打開窗戶。
這裡的格局與她那間差不多,窗戶外是斷崖,斷崖下是夜裡烏漆抹黑的愛琴海。強勁的海風吹來,帶著濃濃的鹹水味,海浪拍打著沿岸,平穩的聲音規律地傳來。
淳丹手指一鬆,鞋就這麼一掉,然後無聲無息地落入海水之中。
守在伊里安身側的兩名僕人呆了。
「如果還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就再來找我吧!」淳丹拍拍屁股,轉身下樓覓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