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指間歲月
流砂般的輕盈
是誰在唱著驪歌
匆促而來
再倉皇而去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傳來。
這時阿密斯的忍耐已到了極限。
已是日上正午,如果康得還沒有出現,他就準備親自策馬去看看她又在玩什麼花招。
如雪迅影驀然躍入眼簾,銀月的英姿漸漸在視野裡清晰。阿密斯暗鬆一口氣,隨即便已覺察出有異。
馬雖然是康得的銀月,騎在上面的人卻不是它那婀娜多姿的女主人。
瑟恩跳下馬,向阿密斯走來。他的臉色冰冷如凝寒霜,眼光清楚表明對眼前之人的憎惡。
阿密斯也不想掩飾自已的不耐:
「怎麼是你?你來做什麼?她呢?」
瑟恩雙唇緊閉,看得出他在極力壓抑自已的怒氣。
「我是來告訴你一個消息,昨晚,康姐為我們作主,將凱倫嫁給了我。當然,正式的婚禮會在之後補辦。」
「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告訴我?」
阿密斯的眼底凝結著陰沉的烏雲,他已經隱約猜到了康得的用意。
「就是說,凱倫及蘭姨今後會由我,路‧瑟恩來照顧,你用來威脅康得的條件已經不存在了。」
「我不信她會捨得放棄康家。」
阿密斯眼睛瞇了起來,心中卻不像嘴裡那麼篤定。
「她並沒有放棄康家,只是抵押掉了所有珠寶,還賣出一些地產,以換得大筆現金繼續進行革新。我們曾想幫助她,但全都被她拒絕,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可我只想來警告你,以後你不必再打她的主意,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阿密斯毫不在意瑟恩的威脅,他的心神全都縈注在對方帶來的消息上。
她居然賣出土地?難道她不知道這種倉促間的拍賣只會使地價跌到最低,根本得不到個好價錢?
她一定是知道的。
阿密斯渾然不覺自己的雙眉已糾結成令人心寒的森冷。
難道他就這麼可怕,這麼令她憎恨,她寧願變賣產業,放棄自己的一部份夢想,也不願見到他--甚至不準備跟他說一聲再見。
「然後呢,她自己會去嫁給理查,住進白蘭諾家?」
咬著牙,阿密斯聽見自己冷冷地問。
如果有這種情況,他發誓,就算要重新召集疾風之狼,用搶也要將她搶走。她欠他太多,還沒還清怎麼就敢逃。
「嫁給理查?」瑟恩皺眉,不解地瞪著阿密斯。片刻後,敏銳的青年似乎從那語氣中猜出了些什麼,「理查早就動身去巴黎了,你難道不知道?」
「你是說,他們沒有訂婚,沒有準備要成婚?」
似乎……自己在犯著一個大錯誤……阿密斯胸中一沉,彷彿有什麼正往下墜,忍不住追問。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那絕對不可能。」見到這麼明顯的表情,瑟恩還有什麼猜不出,他沒好氣地道,「聽說理查是有向康姐求過婚,但是被康姐拒絕了,理由是她愛上了別人。」
「愛上了別人?」
阿密斯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他的心開始不爭氣地狂跳。
「誰知道那是真是假。」瑟恩可不願見到這個人得意,如果不是為了康姐的幸福,他絕對不會還呆在這裡,跟他說這麼多廢話,「都從來沒聽她說過,也沒有看見那人出現過,我猜那只是康姐的藉口而已。否則,康姐為什麼不去找那個人,而要一個人離開?」
阿密斯腦中再也沒有別的念頭,嗡嗡地亂成一片。
康得愛他,康得是愛他的。所以她拒絕了理查的求婚,而後又來找他--可是他究竟做了什麼?他嘲笑她,傷害她,不惜用最極端的手段,將高傲如她逼得變賣家業,遠走高飛--
等等,她到哪裡去了?
他瞪著瑟恩。
已經無須再多作解釋。看著那雙再也掩蓋不住鍾愛,焦慮,恐懼……諸多情緒的複雜眼眸,瑟恩甚至連該有的問話都省下。
為什麼眼前這個這樣白癡,而走掉的那個又如此倔強?
瑟恩無力地歎了口氣,說出阿密斯急欲知道的事。
「她去南方了。聽說是去找那幾個供應商,跟他們商量延緩付款的事項。」
「供應商?」阿密斯強抑住震驚,他看著瑟恩,「那麼遠的路!我記得她沒出過遠門。」
瑟恩閉著嘴不說話。
「誰是她的嚮導?」
瑟恩陰鬱地搖了搖頭:
「沒有。」
「總會帶幾個僕人?」阿密斯懷著最後一絲希望。
「如果不算馬伕,一個都沒帶。」瑟恩無精打采,「她說她承擔不起那麼多人的路費。我要派人給她,被她拒絕了,她說她很抱歉,因為抵押出的首飾中有一部分是屬於蘭姨和凱倫的,決不能再給我添麻煩。」
「該死的,難道你就這麼讓她上路……」阿密斯瞪著瑟恩,已經不知該說什麼。
瑟恩回瞪過去,眼中的意思是說,她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瞭解?你來勸阻她試試?
阿密斯咬緊牙,心亂如麻。
這是一個不算太平的年代。領主的舊權威已漸褪去,新的治安法例遠未完善。很多地方的居民白天勞作,晚上便搖身一變成為劫匪,他們沒有組織,不受道德限制,在那些忠厚的面目下,不乏為了一件華麗衣服便殺人棄屍的冰冷之心。
對年輕女孩,他們的手段還會更多。
想到康得有可能遇到他們,那種種後果……阿密斯再也想不下去。
一枝毒箭插入心頭,也比不上此時的痛,慌亂,以及巨大恐懼。
他從沒想過會將她逼至這地步。
定一定神,摸了摸口袋中的要送給康得的東西,阿密斯沉沉地問:
「哪條路?」
平靜的話語,不自覺地透出陰鬱嗜殺。
瑟恩卻不再怕他。他已經知道,康姐如果出事,最痛苦的那個不會是自己。無言地從懷中摸出一張地圖,上面還帶著康得慣用薰衣粉淡淡的香味。秀麗的字跡則是康得昨晚在燈下親手作出的印記。
驀然抓過地圖,連同地圖一起被搶走的還有銀月的韁繩。
這次瑟恩居然忍耐住沒有反抗,他眼睜睜地看著阿密斯翻身上馬,如箭脫弦般地離去。
「看在康姐的面子上,我這次不跟你計較。下回,下回一定要痛揍你一頓出氣!」
喃喃說出他的心願,瑟恩轉身面向阿密斯的府第,看著倉促趕出來的管家,恨恨道:
「把你們最好的馬牽出來!」
極目而顧,塞斯平原獨有的灰和赭色充斥滿天地。一切寂靜,沒有鳥叫,連蟲鳴也極少可聞。
荒涼的小路,正如康得荒涼的心情。
昨天一連串的忙碌讓她無暇去想其它,但現在,當她無可事事地坐在馬車裡,悲傷的情緒就又一次如潮水般淹沒過全身。
往事歷歷,一件件如此鮮明。那樣熾烈的生死之諾,原來也只不過是一個諷刺。
或者,一種懲罰。
懲罰她的驕傲貪求之罪。
康得自認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女子。以前她甚至很難理解柏家和林頓家的小姐為何會為了失戀尋死覓活,不顧體面,鬧得天翻地覆,現在她對那種心情已有所認知。
那是一種彷彿被整個世界所棄,心冷成灰,空空洞洞的絕望。
然而不管如何,康得命令自己不可軟弱。
如果愛情沒有了,至少還要保留一份自尊。這是身為女族長的她,能給自己做的最後一件事。
「……小姐,小姐?」
直到里爾用力地敲了幾下車廂板壁,康得才驀然回過神來,發現車伕已將車速放緩,正隔著窗口對自己說話。
匆忙調整紊亂成麻的心緒,康得竭力以最平靜,最若無其事的語氣開口:
「抱歉,我剛才沒聽清。什麼事,里爾?」
作為僕人,里爾並不完全清楚發生了什麼,但他很清楚女主人此刻的精神狀態有多糟。
里爾的聲音因此而格外小心翼翼:
「小姐,前面就是岔路口,我想知道,我們是繼續走小路,還是由大路而上,穿過前面的小鎮?」
「從鎮上走,不是會繞路嗎?」康得想了一下。
「如果只看路程的話,的確如此,」里爾猶豫著,還是開口,「可您也知道,塞斯郡的盜賊總是比蚊蟲還多。他們就是荒野之王。」
盜賊兩個字令康得不可避免地想到某個人。
她警告自己不要再失態。
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康得沉靜地道出原先的計劃。
里爾雖然見慣了女主人膽大妄為的行徑,還是被嚇了一跳。然而除了服從,他並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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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還是沒有!
阿密斯躍上銀月追出去時,他以為不消半天就能見到那抹身影。可直至殘陽如血,染滿西天,他還是不曾如願。
地圖在他的掌中變得溫熱而皺褶,屬於她的氣味卻在一點點淡去。
失態地將臉埋入那張紙,阿密斯深深吸了口氣。
真奇怪,為何經過了那麼多波折,雙方還是會有誤會。而他,竟然會認為,傷害她能取悅到自己。
當疾風之狼成員受令急召而來,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神情出奇冷靜的男子。如果不是眼眸深處跳躍著的那兩簇火焰,以及樹下那匹汗濕如洗,明顯長途急馳過的白馬,他們幾乎要以為自己接到了假消息。
西北諸郡最強悍的狼群為此布下了天羅地網。
但即便如此,那個紅髮美人的身影就像平空蒸發了一樣,依然杳杳無蹤。這令每個人的心頭都壓上一塊沉重的大石。
幾天之後,等終於有人意識過來,將搜索範圍擴大到所有離開塞斯郡的旅客時,康得已經如願到達了第一個目的地。
正午。
熱砂港的太陽溫暖而晴朗,這是克昂地區一年四季少有的好天氣。
康得不緊不慢走在簡陋石塊砌成的街道上,努力使自己的邁步沉著有力。厚重的男式小牛皮靴在她腳下發出平穩的橐橐聲,劍柄偶爾敲擊腰帶,輕微地叮噹一響,傳出混亂巷陌中行走必要的威懾之音。
兩旁打量她的眼光雜亂而不懷好意。康得肯定這裡跟官方所說的安全平靜搭不上半點邊。如果說她還沒有遭到搶劫,八成是因為她的手一直按在腰間,而在那男裝外衣下,短槍的輪廓歷歷可見。
是的,男裝。
到達第一個小鎮時,康得讓里爾買了全套男式服裝和必需的化妝用具,之後,從馬車中走下來的就是一個瀟灑英俊的美少年,而非嬌媚女郎。
到此為止一切平安無事,康得自己也忍不住覺得這招真是高明。
風中傳來海水的氣息,那種獨特的清新濕潤令她心情稍有放鬆。
她到達熱砂港已經有三天,三天中一直與最大也是最後一個機械供應商洽淡延期付款事項。然而這個名叫基努的商人顯然並非良善之輩,他狡滑地猜出康得身處窘境,反過來落井下石,暗示要她將僅剩的莊園出讓。
這是康得絕不可能答應的條件。
康得考慮了很久,又出錢打聽了一些消息,終於重新制定計劃,前來尋找基努。
如果順利,這將是最後一次。康得不相信基努會不在乎她手中那些買來的,關於他收購贓物,參與走私的證據。
「一個小姐怎麼能做這樣的事……」
從馬伕轉變成跟班的里爾在康得身後嘀咕。身份的提升令他自覺有責任糾正和督導女主人的某些出格行為,雖然從來收效甚微。
康得聳了聳肩,瀟灑地甩了一下垂在前額的棕色假髮:
「住嘴,里爾。難道你認為我應該坐著等待破產,然後餓死?」
窮苦出身的里爾當然不可能把面子看得比生命更重要。不過這話要是被兒時那個禮儀教師莎斯夫人聽到,她倒很有可能會說是。
康得想像著莎斯夫人修女般一絲不苟的臉,以及可能會有的尖銳指責,微微笑了。
不管如何,她不是康得,不是接掌族長之位的那個人。她不會明白康得所負的責任。
手段和計謀,一切都會在必要時使用。
真的沒辦法做一個浪漫嬌柔的淑女呢。康得自嘲地一笑。難怪他會捨妳而去。一時的眩惑好奇過後,想必,是個聰明男人都會這樣選擇吧。
一瞬間康得心中刺痛無比。
她早禁止自己去想他,但更多的時候,情緒會不由自主。
驀然地,措不及防地想起什麼,胸中抽痛,然後她就知道,她的意志又一次敗給了大自然的魔法。
可是她還能怎樣。身為負有一族重任的領主,她連乖順去當個情婦都不能。
她沒有選擇。而他有。
他選擇了別人。
所以……一切都已過去。相愛不如忘懷。
回過神來時,里爾還在身後繼續勸說:「……您完全可以打發我,或者僱人去做……」
「如果你的談判技巧跟你趕馬一樣好,我會考慮的。」
康得簡單一句話截斷里爾所有的嘮叨,里爾無可反駁,只得鬱悶地閉上嘴。然而,就連他也不能不承認,康得扮起男子來的模樣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糟。
原本以為康得面龐如此明朗絕艷,任誰也不會將她錯看成男性,然而恰恰相反,由於康得的個頭原就要略高於一般女子,又因長年騎馬練劍,身形修長,腰腿筆直有力,當她戴上假髮,再做過某些身材方面的必要掩飾後,原先的嫵媚全然化成了介於秀美與英氣之間的中性氣質。
貴族的優雅和劍士的矯健,這兩者也在她扮成男裝後,突出地彰顯出來。沒有人可以假裝出這些近乎犀利的氣勢。
所以,縱然康得的臉龐還是太過白晰,身材也略嫌纖細,但當她以刻意壓低過的嗓音,平靜理智的態度,井井有條地與人商談起事務時,竟然沒有人懷疑到其它。頂多也就是偷偷地想一下,啊,這個康得女伯爵的表兄,真是個太過俊美的男人呢。
從青石路往右,在海港的另一側,可以遙遙看到基努所住的獨門獨院。
基努卻不在家,應門的是他的老僕人。按照慣例,拜訪時主人外出,客人可以選擇留下等待。所以當康得表明了這一要求時,老僕人雖然一臉不情不願,還是將勉強將康得帶進客廳。
進入客廳後,康得發現自己並非孤單。壁爐一角,一個頎長身材的男人正安靜坐著,看起來目的與她相仿。
細看幾眼,康得微微有些訝異。
這個男人衣著精緻,神情雍容,身上的貴族氣息就算在幾公里外也聞得到,這樣的人怎麼會屈尊來到基努的小屋?
思索的同時,康得彬彬有禮地向對方問好落座,卻沒有發現,對方注視她的目光裡,也有著一剎那的驚異。
據說等人的時刻總是最難捱,不管這句話是否屬實,屋中兩個訪客開始了禮節性的聊天。
簡單地互通名姓後,康得知道了她正有幸與京都來的達拉克先生交談。
而每多說一句,康得就越多地發現,對方的見解中肯高明,言談舉止又妥貼得體,即使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一絲不當。同樣,對方看向康得的眼神裡,讚賞的意味也越來越濃。
兩人可謂相談甚歡,不知不覺兩個鐘點已過。屋外突然傳來了腳步和與僕人的對答聲。
康得聽出那聲音正是基努的,不由露出微笑,正想告訴身邊同伴這個消息,目光觸及對方時,卻嚇了一跳。
原本的溫和全然轉成冷峻,達拉克眼中透露出的光芒如果不能稱之為凶狠,至少也可算作如刀鋒利。而屋外,基努彷彿已從僕人口中得知有什麼人正在等他,出乎意料,他的反應不是向內走進,而是飛快地跑向院外,那倉促的腳步聲聽起來就像受了驚的兔子。
康得下意識地站起身,卻不知道該不該追出去,只能向一旁的達拉克投以注視。
達拉克反而沒有任何動作。他鎮靜地笑了笑,示意康得坐下。
當幾個隨叢模樣的人將基努從門外押回來後,康得才恍然大悟達拉克好整以暇的原因。對他身份的好奇不免又加深了一層。
基努進屋時的臉色是漲得通紅,狼狽不堪的,但看到達拉克的瞬間卻都轉成了恐懼的鐵青,癱在地上。
「大人饒命……」
達拉克也不跟他多話,冷冷地問:
「東西呢?」
「……我不知道……是他們拿的……」
達拉克寒著臉,一句話也不說,看了看基努身邊的衛兵。
接到主人的眼神,左邊的衛兵默不作聲地拔出短槍,對準俘虜的腦門。
基努全身立刻就像風中的落葉,蔌蔌地劇烈顫抖起來:
「大人……我想起來了……在……壁爐右側的……暗牆裡……」
動作迅速的衛兵果然如言在牆內找到了一個絲緞包紮的木盒。達拉克接過,稍稍揭開看了一眼,隨即又合上,將木盒放入腰間的武器袋中,才輕淡地吩咐:
「走私物資也就算了,竟然連國家的情報也敢販賣,戰爭時期,你膽倒是不小。烏塔,將他交給地方治安官,叫他從嚴懲處,還有,這個人的財產,一分不剩,全部充公。」
康得雖然鎮定過人,倒底還從來沒見識過這種真實殘酷的逼供審判場面。她雙手合攏靜置腿上,仍安靜坐著,臉色卻已稍顯蒼白。
達拉克瞥了她一眼,作了個手勢,要衛兵暫停:
「等一下。我差點忘了,並不是我一個人找這位基努先生有事。」
「不用了。」康得看出達拉克眼中的詢問意味,不由苦笑,「我本是來同他談一筆生意的--是正當的那種--但現在,他已經下獄,財產充公,我還能再說什麼?」
「您說的生意是?」
達拉克顯然是個不輕易聽信的人。
如果不說清楚,自己也會被當作黑市交易的對象而獲罪吧。康得歎了一口氣,詳細地講解起他們之間生意的細節來。
和基努做交易,是沒有辦法的事。水輪機械製造業以瑟斯一帶為最發達,而那個小國離這裡隔著遙遙大海,只有港口的商人才會受托前去訂造,再運回國交貨給買主,賺取高昂的中間費用。
康得訂購的機器還有一部分在基努手中,但貨款卻已經付出一大半。如今猝不及防出了這種事,正所謂禍不單行,康得一時也手足無措,不知該怎樣做才能挽回這必敗之局。
達拉克墨藍的眼眸審視她良久,才慢吞吞地道:
「您說您是塞斯郡康得女伯爵的表兄迦頓,受她的委託來做這筆生意?」
「是。」
康得點了點頭,心中卻有些忐忑不安。難道他看出了什麼?但看那種眼光,又不像覺察的樣子。
「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您結過婚,或者已經有愛人了嗎?」
康得心中針刺般地一痛。
「不。我沒有愛人。」
「那麼,我有一個提議,也許可以幫上您一點忙。您願意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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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個月前,有人對康得說,她會扮成男人外出旅行,她定會當成無稽之談;如果有人說,她不僅會扮成男人,還會以此身份加入社交界,去騙取女人芳心,康得必然會認定他是神智不清,胡言亂語。
然而世無定事,似乎是上天的一個玩笑,前者已經實現,而後者,也即將堂堂登場。
「我真的做不來!」在一天中第五十次被糾正社交舞的各種手勢細節時,康得終於崩潰,不顧風度地倒在椅中,大叫,「天啊,要我怎麼記得住這麼多!」
親自充當教師的達拉克也不生氣,悠然退了一步,在另一張椅中坐下:
「要進入那個社交界,這些都是必需的。」
「是麼?那我真慶幸我沒有出生在你們那個地方。」康得牙痛般地低低呻吟了一下,「那麼繁複的規矩!像女士扇子的各種擺放姿勢,這些我以前也都聽說過,還算能理解,可是,像各種地方擺放吃食有不同含義,跳舞時將手指掠過唇邊各部位以示拒絕或接受……這些也太過份了!我懷疑你們跳舞時注意力根本不夠用。」
「我們都是在那個環境中長大的,做到這些並不覺得很難。」達拉克平靜地陳述。
「可是……」康得試探地看了達拉克一眼,「你真的想這麼做?要我去……」
「這不是我們一開始就談好的麼。」達拉克笑容溫和,卻沒有一絲猶豫,「我讓治安官指派別的商人同你完成生意,並替你付清欠款,作為回報,你必須陪我回家,盡一切力量獲取我妹妹的愛情。」
多麼匪夷所思的條件。
康得敢保證這種條例就算不是後無來者,也一定是史無前例。至少她在任何故事中都沒聽說過。
一般的兄長不都是熱衷於將妹妹保護得無微不至,清理掉她身邊一切看不順眼的閒雜人員嗎?為什麼這個做兄長的,會反過來要求一個外人欺騙他妹妹的感情呢?
康得不解其意。
難道是為了爭奪財產?可在任何家庭中,男孩都有理所當然的優先繼承權,而且看達拉克的從容談吐,也不像是會做出那種事的人。
「不過,你也一定知道,感情這種事並不同於挑選貨物……」遲疑了一下,康得還是說出自己的看法,「愛情有時是沒有理由的。也許在你看來,我長得還算過得去,談吐也不至於太壞,可是,你的妹妹只要簡單一句話就可以抹殺我的存在,那句話就是:我不喜歡。」
「虛榮與愛情,也不過只是一線之隔。」達拉克唇邊帶著淡淡的笑,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在看見康得不贊同的眼神時及時地停住,「好吧,我看出你不同意這句話。不過對於我妹妹,你真的不用太擔心。她還年輕,而且據我的觀察,她對你這樣兼具秀美與帥氣的少年最沒有抵抗力。她現在愛得要死要活的那個男人,就是這一類的……」
「什麼,她已經有了愛人?」
康得驚愕之極,不顧失禮,冒然截斷達拉克的話。
「是的。」達拉克眼中閃過一絲惱怒,「她自已如此認為。但是我不那麼看。那是個壞在骨子裡的男人。據我的調查,他花心成性,不學無術,除了騙取富家少女的錢財外別無所長。」
「你完全可以將這些告訴你妹妹,而不是欺騙。」康得不贊成地搖頭。
「你以為我沒有?」達拉克臉色陰鬱,「可那沒用。她就像被鬼迷了心竅,不介意他的風流史,不相信我說的任何關於他的劣跡。甚至她以絕食來作為對我分開他們兩人的反抗。」
望到達拉克眼中隱藏的痛苦,康得突然明瞭他身為兄長的感受。換而言之,如果凱倫迷戀上這種人,她的心情也一定會如是。
「她的身邊一定會有愛慕她的好男人吧?為什麼不從他們中選?」
「她認識他們,會有所防備。」達拉克簡單地回答。
「所以,你選中了我?」
「對。如果她一定要認為這是愛,那麼就讓我們來看看,愛情究竟有多少種面目。」達拉克深深地凝視康得,聲音變得低沉而冷酷,「我知道這不是一件正當的事。但是我別無辦法。迦頓,請把這當成一場戰爭,而我拜託你贏。」
這個男人一定是天生的演說家。康得幾乎就要完全被他蠱惑般的聲音打動,但她心中還存在著最後一絲顧忌。
清澈雙眸如水,回視達拉克。
「讓我們最後來確認一下。我願意幫助您,但這是出於我們之間的條約,只是一種嘗試,而且,我希望給這種嘗試加個期限……」
達拉克皺起眉,「你想說什麼?」
「很簡單,我有我的事,我不可能長期停留在你們那裡。」
達拉克沉思片刻。
「三個月,如何?」
雖然比她預料得要長,但是……康得思忖著達拉克是一個很難讓步的人。
「還有個問題,如果我僥倖成功,您不能逼我做別的事。比如娶您的妹妹。」
達拉克目光閃動,若有所思,最後唇邊浮起一層淡淡的笑容。
「當然。這也正是我的意思。一切只不過是個約定。」
然而他的笑容是帶著微微嘲諷之意的。達拉克不相信這世上會有男人拒絕與他妹妹成婚。迦頓這麼說,是因為他尚未知道他是誰,他的妹妹又是誰。當他真正瞭解這些後,他的態度一定會截然相反。
不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既然意見已經統一,那麼,讓我們繼續你的禮儀補課。」
達拉克慢條斯理地重提舊事,不出預料地聽到一聲痛苦的歎息。達拉克輕輕一笑。在他的人生字典中,該做的事,一件也不能少。
康得有心抗議,卻沒有任何立場,只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落入悲慘的噩夢--每天住店後,睡覺之前,都必須接受達拉克的嚴格特訓。
當目的地終於遙遙在望時,康得已經累得快癱倒下來。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會在苛刻的挑剔中撐到最後,這本身幾乎就是一個奇跡。
另一個奇跡是她的女子身份仍然安全無恙。
這得歸功於康得的謹慎,還有達拉克的輕微潔癖。康得發現達拉克不喜歡觸碰到別人,也不喜歡任何人觸碰到他。他教導康得各種禮儀,更多用的是語言,而不是動作示意。
上帝畢竟沒有完全拋棄她。康得苦笑著想。
雖然她面前還有個大難題要解,但畢竟債務那一大難關已過,家人和莊園的生計已有保障。她現在要做的,就是盡量迅速地打發掉眼前這事,然後回家安安穩穩過日子。
康得心中早打定主意,如果事態往不利的方向的發展,她就偷偷收拾包裹,溜之大吉。到時就讓他們去找那個不存在的迦頓吧,而她,作為康得女伯爵,大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一切推得乾淨利落。
想像著那種可笑的場景,她微微地笑了起來。然而同時浮上心頭的另一道身影又讓她的笑容轉瞬變成苦澀。
為什麼還沒有忘記……
懷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情,康得嘴角抿出憂鬱的線條,沉沉地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