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林,隱蔽的山谷中。
楚北捷和娉婷的聯手使低落的士氣從回高點,軍事會議後,眾將有了嶄新的目標,步出營帳時,連腳步也輕鬆了幾分。
但同時,大家也都明白,兵行險著,鎮北王和白姑娘的策略既大膽又危險,是一步也錯不得的。
會議結束後,楚北捷一把拉住打算隨眾人出帳的娉婷:「剛剛才大展神威的白大軍師,你不留在我這個主帥身邊,要到哪裡去?」
娉婷回頭笑道:「王爺別忘了我們的賭約。娉婷贏了,王爺十天都不能碰娉婷的手呢。」
楚北捷眼中光芒忽地一閃,竟毫不猶豫地從腰間把神威寶劍抽了出來,往娉婷跟前一遞:「娉婷砍我十劍好了,以替那十日之約。」
娉婷被眼前森然劍光嚇了一跳,連忙將劍插回鞘中,蹙眉道:「王爺這招苦肉計出得不得人心。是你先招惹娉婷的,身上連且柔的地圖都藏了,還故意壞心眼地來考人家。方才要是答不出來,豈不愧死娉婷?」
楚北捷沉聲道:「我沒使苦肉計,看你就在眼前,十天內卻連碰你的手都不可以,那比挨上十劍更難受。思念之苦,甚於身軀之傷。本王舍難取易,天公地道。」英俊的臉上滿是認真。
娉婷心頭微顫,被他說得沒了言語,深深低下頭去,半日才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就算那十日之約無效,王爺也不能每時每刻都握著娉婷的手吧。」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不住露出嗔色,不甘道:「王爺咄咄逼人,逼著娉婷放棄賭約,不行,這一箭之仇,娉婷定要報的。」靈巧的眸中微微蕩起漣漪,又甜又怨地瞅著他。
楚北捷見她溫婉玲瓏,揚唇笑起來,低聲道:「告訴我你要去哪。」
被他一問,娉婷臉色微黯,輕輕道:「我總該親自去見一見霍神醫。醉菊她……」幽幽歎氣,眼圈已經微紅。
楚北捷心裡一陣發疼。
兩人重逢後,娉婷對於過往諸般辛酸輕描淡寫,就算偶爾不經意提起,也是幾個字匆匆帶過,不願細述。
他卻非常明白,種種坎坷給娉婷造成的傷害至今尚未痊癒,醉菊的死,更使娉婷深受打擊。
常年被冰雪覆蓋的松森山脈上,到底隱匿了怎樣的慘事?
他們的孩子,也是葬送在那片白雪茫茫之中嗎?
他甚至不敢向娉婷詢問那個可憐的孩子到底是怎樣失去的。那對娉婷,一定是無法承受的傷痛。
「我陪妳去。」楚北捷握緊了娉婷的手。
娉婷緩緩搖頭:「王爺見諒,娉婷想單獨面對醉菊的師傅。」
「娉婷……」
「若是日後……娉婷真有需要,」娉婷抬頭,睫毛顫顫地瞅著楚北捷:「王爺一定會在娉婷身邊吧?」
楚北捷被她楚楚可憐的目光瞅得心臟無力,頓時英雄氣短,沉聲許諾:「一定。」
娉婷聽了,嫣然一笑,輕輕抽出楚北捷掌中的小手,轉身翩翩去了。
楚北捷站著看她出了帳門,悵然若失,身後忽然傳來被人注視的異樣感覺。
他也不是常人,一知有人注視,立即恢復心神機敏,轉身豪爽地笑起來,攤開手無奈道:「王嫂想笑就笑吧。常言道一物剋一物,楚北捷碰上白娉婷,從來都是無計可施的。」
帳中諸將已經離去,東林王后側挨在躺椅上,嘴角蘊笑:「鎮北王過謙了,方才那招苦肉計,我看就使得頭頭是道,怎麼能說無計可施?溫柔鄉,原是英雄塚。大抵男人遇上心愛的女人,都會象鎮北王這般吧。」眼神幽幽往帳門遠處一飄,心神乘風而起,瞬間飛過萬里,直抵昔日東林王宮那一片奪目華貴。
想當初美酒凝霜,重重金殿,宿著鴛鴦。
她陪在大王身邊多年,卻在最後離別之際,深深地明白過來。
她不但是東林的王后,更是這男人的妻子。
往昔被東林王族的字眼掩蓋,所以失去之後,才知道真正讓人回憶暗歎的,是那分她與他之間的情。
無關東林,無關王族,無關大王與王后。
只是夫與妻,她與他。
為著那些虛禮,她有多少次本該情不自禁地握緊他的手,偎入他的胸,卻想起王后的本分,生生忍住了那一點點放縱的愛意。
「王嫂?」
「啊?」東林王后低低一聲,驀然驚覺過來,喚道:「鎮北王,請過來我身邊。」
楚北捷走前兩步,在她對面坐下。
「你是否打算把東林兵馬也歸入亭軍?」東林王后問。
楚北捷本來就打算和王嫂言明此事,坦率地點頭道:「正是。」
「亭軍……」東林王后將這二字放在嘴裡咀嚼,苦笑道:「大王當日曾說,鎮北王性真情烈,並不適合生在無情的王家,這是他對弟弟最憂心的地方。但是現在,我卻不知道對鎮北王這種性情應該憂心還是慶幸。如果不是鎮北王極愛白娉婷,又怎會奇蹟似的出現一支敢與何俠對抗的亭軍?」話鋒一轉,又問:「我想確切的知道,東林人馬歸入亭軍,假如將來亭軍大勝,鎮北王掌握大權,那麼東林的命運將如何?東林王族又如何?」
楚北捷沉默片刻,毅然咬牙道:「不瞞王嫂,我會建立新的大國,另立國號。」
「那東林……」
「東林已是過去。我出征並非為了擴張東林,而是為了給娉婷一個安寧的天下。如果平定大亂後仍以東林為尊,實際上等於東林征伐了三國,和何俠有什麼區別?其他三國的人耿耿於懷,一定時刻想著反抗,天下不會出現真的安寧。」楚北捷目光堅毅,沉聲道:「這是我給娉婷的承諾,絕不更改。」
東林王后目光驀然轉厲,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不避不讓,淡淡直視:「王嫂如果生氣,儘管責罰楚北捷,但這件事,我主意已定。」
東林王后深深看他良久,眼神漸失了犀利,無奈地歎了一聲:「國之根本,本來就是人,對嗎?」
「王嫂?」楚北捷微愕。
「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耀天公主與鎮北王在雲常大戰前一番對話,早被許多人打探到了。」東林王后苦笑,露出追思的表情:「王宮被焚之後,我就不禁常常在想,我東林建國之初,是怎樣一番景象?應該也是眾志成城,不惜灑盡熱血,盼望著自己的妻兒老小,每個人能過上幸福的日子吧?」
為什麼百年之後,國刻在心中,卻忘了人?
千千萬萬的人,千千萬萬的生離死別,愛恨纏綿。
東林王后悠長目光,掃過楚北捷的臉,長吐出一口氣,猛然下了決心:「國珍貴,人難道就不值錢嗎?沒有安居樂業的百姓,東林名存實亡。鎮北王,你放手去做吧。」
楚北捷不料東林王后竟這般有決斷,猛站起來,單膝跪下,一字一頓道:「王嫂之恩,楚北捷沒齒難忘。」
想不到最難過的一關,竟這樣輕易闖過了。
「去吧。平定大亂,讓生靈不再塗炭,還天下以安謐。」東林王后輕輕揚唇,逸出一絲憧憬的微笑:「平民也好,王族也好,讓所有人都記住。既有幸生而為人,就該知道自己生而有價,就該知道自己並非讓人踐踏的螻蟻。」
鎮北王會建立一個龐大的帝國。
這個帝國,並非由於兵力國土而龐大,而是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都會漸漸懂得尊重自己,不輕賤自己。
不視自己為傀儡,不視自己為工具。
他們不會被驅趕著走上戰場。
當大戰來臨時,他們會自己選擇是否為了保護自己的未來而戰,就如今日的亭軍一樣。
假如,他們的鮮血染紅沙場,那片被火熱的血浸染過的土地,將長出最茂盛的野草。
「白娉婷,」東林王后仰天長歎:「好一個白娉婷。」
◎
歸樂,暮色蕭蕭。
深宮冷落院中人,再無蜂蝶慕幽香。
久未動彈的門鎖發出輕微響聲,脫盡華衣的歸樂王后在幽暗中遲鈍地抬頭,瞥見門外威嚴而熟悉的身影。
歸樂王何肅跨進房門:「你大哥樂震與飛照行一戰後,懼怕雲常大軍再度襲擊,已經領著殘兵遠遠逃離都城。」
他語氣平靜,出奇地沒有震怒。
歸樂王后被幽禁多日,還是第一次聽見兄長的消息,沉默片刻,冷冷地問:「大王是過來賜死臣妾的嗎?」
何肅好一會沒有作聲,緩緩走近自己的妻子,伸出食指,象從前恩深情重時那般,輕輕挑起她瘦削的下巴。
「王后,難道不想再見紹兒一面?」何肅忽問。
歸樂王后震了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何肅:「大王……肯讓臣妾見紹兒?」兒子畢竟是娘的心頭肉,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為什麼不肯?」何肅歎氣,反問。
歸樂王后自知必死,大不了白綾毒酒二選其一,打好了一了百了的主意。沒想到何肅親臨,言詞行動竟和想像中的大為不同,畢竟是多年夫妻,又提他提起兒子,心腸頓時軟了三分,神態便再沒有開始那般冷傲,低了頭,幽幽應道:「臣妾暗中透露大王伏兵之事,父親擅權,大哥違逆王令,擁兵自重,竟和大王對峙。樂氏一門,犯的……都是死罪。」
「王后也知道自己的罪?」何肅想起歸樂現況,不由冷哼,見王后低頭不語,又緩緩長歎一聲,道:「王后起來吧。寡人赦免你的罪,從現在開始,命你重回正殿,仍為後宮之主。」
「什麼?」王后驚訝地仰起頭。
樂震領兵與都城對峙,和造反沒有兩樣,這是王族最忌諱的罪行,絕不可能得到赦免。
但何肅的表情,卻絲毫不象在開玩笑。
冷宮中夜色昏暗,何肅的身影屹立在門前,似近在咫尺,但要看清他眸底的一分一毫,又似乎隔得遠了,只觸得到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
王后端詳關係已經破裂到無法彌補的夫君,重新低了頭,咬牙道:「大王還是殺了臣妾吧。臣妾十五歲嫁入王子府,大王登基,即封臣妾為後,想當日何等恩愛,怎料會有今日。如今木已成舟,無法挽回,就算大王赦免,臣妾還有什麼臉面重新當這王后。臣妾只是好生懊悔,為什麼竟一時犯了妒心,命人向何俠密告大王伏兵所在,不過區區一個白娉婷,就算讓她進得宮來,只要大王高興,又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為了一個女人,致使歸樂大亂,臣妾……臣妾真是愚不可及……」
嬌肩劇顫,伏地慟哭。
她貴為王后,養于深院,起居只在宮中,何肅實在是她唯一一個放在心裡的男人。往日華衣美食,豔婢環繞,又有父兄每日在眼前論事討賞,仿佛當著這個皇后,就不得不有滿腔心計,防著掖著,思謀較量。
此刻紅衣盡褪,青絲懶梳,冷冷宮院內閑看浮雲悠然,心頭偶爾記起的,卻往往是那些往常以為微不足道的小事。
當初如何戰戰兢兢地跨進王子府,洞房花燭夜,偷偷掀了紅巾一角,悄悄瞥了何肅第一眼;如何滿心歡喜地在何肅耳邊低語,說她腹中有了他的骨肉;如何在後宮裡盛裝打扮,當著眾人的面,從容地接了王后的璽印。
好好一雙夫妻,就這麼一步一步,國恨家仇,都纏到了一起,裡面除了斬不斷,理還亂的絲絲心痛,又剩什麼?
正哭得肝腸寸斷,肩膀被一雙大掌輕輕撫了撫。
王后抬起滿是淚水的臉龐,被何肅從地上攙扶了起來。
「王后不要哭了。實話和王后說吧,樂震領軍私逃,都城兵力空虛,如今何俠已經領著雲常大軍,把我們團團圍困了。」
王后吃了一驚:「啊?」她被軟禁多時,沒有人敢向她傳遞外間消息,不知道情況已經壞到這個地步。
「強弱懸殊,明知必輸,這場仗不打也罷。明日此時,寡人會打開城門,親自向何俠遞交降書。」何肅苦澀地笑了笑:「國都快沒有了,王后和國丈國舅那些叛國大罪,又有什麼不可赦的?」
王后見夫君話裡滿是無奈頹廢,和從前冷硬驕傲的模樣截然不同,心裡又疼又悔,顫聲道:「若不是我的過錯,歸樂沒有內亂,大王大軍在手,何俠豈能說來就來?臣妾……」
「別再說了。」何肅截斷她的話,沉聲道:「侍女們捧著衣裳飾物,都候在門外。王后就照往日的模樣好好打扮吧,你已經很久沒有陪寡人喝酒了,今夜我們夫妻對飲,不要外人打攪。」
王后默默凝視何肅,終於緩緩行禮:「臣妾遵命。」
何肅轉身出去,外面果然等著侍女們,一等大王出去,都魚貫迎了上來,手捧著方盤,裡面都是王后往常心愛的衣裳飾品,連胭脂水份,各色熏香,都齊全了。
「王后娘娘。」見了久未露面的王后,眾人齊齊下拜,臉上都暗帶悲色,看來大王明日要向何俠求降的消息已經傳遍宮中。
被侍侯著更衣沐浴完畢,王后細畫秀眉,打扮得恍如神妃,才婀娜擺駕大王寢宮。
何肅果然早已命人準備了酒菜,隔著珠簾,就著月下風景對案滿飲。
良辰美景,熱菜溫酒,想起不久之前才被軟禁在暗無天日的冷宮,似幽夢一場,只能感歎人生叵測。
兩人都有無限心事,默默坐著,飲了幾杯。何肅問:「王后怎麼不說話?」
「臣妾……」王后描畫得精緻非常的臉閃過一絲迷惘:「臣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何肅仔細打量對面的妻子一眼,忽然笑道:「寡人忽然覺得,自你成為後宮之主後,以今日最美。」
王后被他一贊,沉重的心輕輕飄了一飄,宛如身邊多了許多朦朧的潔白的霧氣,微微躬身道:「心無旁騖,才能清澈見底。也許是因為今日的臣妾,心裡再沒有裝著什麼要隱瞞大王的事情了吧。」
「說得好。」何肅舉了舉杯:「今夜的王后,讓寡人想起了多年前初進王子府的王后。歲月如梭,我們做夫妻,原來已經這麼些年了。」他的語氣,卻也不經意地象多年前的一樣溫柔。
王后臉上露出一絲感動的詫異:「大王……還記得臣妾初進王子府的模樣?」
「怎會忘記?」
「是嗎……」王后舉手撫著髮鬢,輕聲道:「不瞞大王,臣妾也是記得的。」
王子府,那時的何肅王子府。
有歡歌笑語,有清越琴聲。
一群年少好友,歸樂望族之後,都聚在那兒談天說地。或練劍,或彈琴,或論書畫,或言大志。鼓掌的鼓掌,說笑話的說笑話,陽鳳本就是王子府的人,何俠更是帶著娉婷成了常客。
樂家家規森嚴,她又貴為王子妃,身份與旁人不同,不能和眾人一起笑鬧,只能隔著重重牆院,聽他們笑聲隱約傳來。
原來。
當日的一切,原來大王記得的。
可那如今領軍將都城重重包圍的雲常駙馬何俠,他會記得嗎?
血色驕陽,從都城東方冉冉升起。
替代月柔和的光華,以君臨天下的姿態,將光芒迫向心情沉重的歸樂眾人,晨曦到處,照亮歸樂都城外,迎風飄揚的雲常大旗。
兵臨城下。
今日之後,以美豔歌舞,精巧點心聞名天下的歸樂,將不復存在。
在雲常大軍閃亮鋒刃下,城門緩慢而沉重地一寸寸打開。
歸樂大王何肅,攜王后以及眾歸樂大臣,去冠赤腳,步出城門。怯生生被士兵們用長矛攔在大道兩旁,噙著淚眼,跪下苦苦忍著哭泣的,是數不盡的歸樂百姓。
國沒了。
一切都完了。
當日敬安王府一夜大火,風起雲湧,深受愛戴的小敬安王成了反賊,遭到四處緝拿。如今,小敬安王回來了,但歸樂,他們的國,卻完了。
歸樂都城外的平原上,何肅在雲常大軍之前,捨棄至尊身份,向敵人跪下。
「罪人何肅,無能治理歸樂,致使民不聊生。自古,珍寶有能者得之,何肅願向雲常駙馬奉上歸樂國璽,以表歸服之意。」
低沉的話,一字一字從喉間擠出。何肅雙手捧著國璽,緩緩舉起送上。
傳國之寶,重若千金。
何肅跪著,將國璽高舉過頭,雙臂微微顫抖。
他從沒想過,偌大的歸樂,會斷送在他的手上。
父王臨終前,切切密囑:「敬安王府諸事,需萬分小心。」
他確實非常小心,登基後密謀策劃,謹慎佈置,一朝機關啟動,狠下辣手,燒盡敬安王府一草一木,苦苦追緝,最終殺了敬安王和敬安王妃,只落下一個何俠。
可笑到了今日,才明白那「萬分小心」四字,是如何地沉重。
王后和一干大臣臉色蒼白,恍若失了靈魂似的,跪在何肅身後。
雲常大軍整齊靜肅,兵刃寒光閃閃。
何俠神清氣爽,意氣風發,一手提韁,目光向下緩緩一放,在國璽上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唇角仰起:「收了吧。」
身邊一名心腹親兵應道:「是。」下馬接了過來。
何肅只覺得手上一輕,國璽已經落入他人手中,驀然真切地感受到歸樂終於真正屬於他人,四肢一陣發虛,幾乎癱倒在地。
失疆喪國,怎有面目再見先人?
但他此刻再怎麼難過,也不能不顧大局,身後眾人的生死,只在何俠一念之間,忍痛低頭道:「恭請雲常駙馬領軍入城,王宮各殿已經騰清,供雲常駙馬使用。」
脊背上傳來異樣的感覺,何肅知道坐在駿馬上的何俠正居高臨下地注視自己。半晌,聽見頭頂上一把熟悉的聲音徐徐道:「我們當年一同念書,曾聽先生說過,亡國之君若要示以誠意,通常都會甘為勝者下役,執鞭隨鐙,不知大王對何俠,是否真有誠意?」
歸樂眾臣不安地聳動,何肅臉色劇變。
思及新仇舊恨,看來今日何俠不但要他的性命,還要將他置於人前百般羞辱。
人為刀殂,我為魚肉。自己死不足惜,但……
何肅兩拳緊緊攥了,藏在袖中,低頭咬牙道:「請讓何肅為駙馬牽馬入城,以示誠心。」
「大王……」王后在身後低低驚呼,輕聲哭泣起來。
其餘老臣,紛紛掩面而泣。
「不要多言。」何肅毅然截斷王后的話,忍著羞辱,從地上站了起來,如踩著荊棘似的,一步一步走到何俠馬下,伸手去牽駿馬的轡頭。
未觸到轡頭,一樣事物忽橫空騰了過來,輕輕攔了他,原來是一根馬鞭。
何肅不解地抬頭,以為何俠又另有刁難。
何俠卻冷冷道:「我雖恨你,卻未至如此。」手一揮,揚聲喝道:「進城!不去王宮,我要去看看敬安王府。」
「進城!」
「進城!」
「進城……」
二字被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傳下去,起起伏伏,仿佛無數回音。
雲常大軍,象一頭剛剛睡醒的巨大野獸一樣,緩緩進入歸樂都城。
何俠騎在馬上,王旗隨侍,親兵簇擁,何肅等一干降君降臣沉痛地步隨在後。
進了城門,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向何俠狂湧而來,這個古老的城市,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嬉戲游走于柳巷,策馬歡娛于大道。
歸樂,歸樂的敬安王府,歸樂的小敬安王。
歸樂雙琴,歸樂的陽鳳,歸樂的白娉婷。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沒人能明白何俠的心情。
自敬安王府被焚後,他終於第一次光明正大地進入了歸樂城門。
報仇的誓言已經實現,何俠卻發現,這並不能使他心裡時刻湧動的那一分不甘和痛楚消減。
他得到了歸樂都城。此城已經沒有了敬安王府,沒有了爹娘的笑臉,沒有了娉婷,剩下一個何肅,成了今生今世的仇人。
他報了深仇,贏得了一個國家,卻不知道能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誰?
連耀天,都已不在了。
馬蹄聲聲,載他去從前的家園。停步時,花濺淚,鳥驚心,只餘一片頹桓敗瓦。
「敬安王府被大火燒毀後,一直荒廢。」
何俠下馬,在長滿了青苔的門前凝視許久,終於一步步,緩緩登上熟悉的階梯,跨進自家的門檻。
昔日賓客盈庭,車水馬龍的景象,歷歷在目。
父親在堂前與朝中大臣們暢談政事,母親被侍女們簇擁著閒聊宮中趣聞,偶爾見何俠從院外匆匆走過,母親就會從椅上站起身來,隔著紗窗囑咐:「俠兒,外面人多,亂著呢。出門記得帶上侍衛,不要一個人領著娉婷亂跑。」
「知道了。孩兒也不是去外面亂跑,何肅王子派人來叫,說他們在王子府裡聽一個有名的先生講兵法呢,讓我也快去。」
「既然如此,你快去吧。別在城裡騎馬,摔了可不是好玩的,還是坐馬車好。」
「知道了,娘。」
「還有,要是聽兵法太晚了,要在王子府用飯,記得回來……唉……這孩子……」
未囑咐完,何俠已興沖沖轉出院門,找到娉婷,也不管她正忙什麼,牽著她的手就跑,一溜煙出了大門就上馬,揮鞭去得無影無蹤。
幻象隱藏在眼前的荒草頹景中,遠遠近近,每一處死寂都伴隨著無數回憶,揮之不去。
要忘記過去,原來竟是這樣的難。
何俠駐步院中,俊臉冷漠如冰,下令:「佈置此處,擺宴,本駙馬要在這敬安王府,與歸樂舊君暢飲一回。」
他如今權勢滔天,一聲令下,誰敢怠慢。
荒草被拔除,落葉打掃乾淨,被沙土覆蓋的曾經打磨得光亮的地磚重新露了出來,每個門前都鋪上長毯。
紅綢綠緞,各色絲幔,纏繞上荒廢多時的柱石,迎風招展,舞出一庭絢爛。
滿屋殘物收去,置上嶄新的桌椅茶几,上放各色新鮮瓜果。
夕陽西下,偌大的敬安王府佈置妥當,已經用了一天的功夫。
晚霞中,從王宮裡立即騰挪過來的珍奇古玩,襯上被焚燒得只剩一半的磚牆,詭異得讓人感傷。
酒水菜肴魚貫送上,何俠端坐庭中,命侍衛退後百步,遙遙護衛。
歸樂王后持壺,低眉斂容,靜坐一邊。
和他對飲的,只有何肅。
「乾。」何俠舉杯,在空中虛碰一下。
何肅滿腹心事,事已至此,也沒有什麼放不開的了,死尚不懼,還怕一杯酒。舉杯道:「乾。」仰頭飲下,一股辛辣直下喉頭。
酒入愁腸,更添愁意。
再看四周,華麗佈置,掩不住敬安王府的滿目滄痍,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雙手。何肅忍不住長歎一聲:「沒想到你我還有一起飲酒的時候。」
歸樂王后傾前,默默為他們的酒杯加滿。
「世事難料,對嗎?」何俠悵然而笑,問何肅:「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邀你喝酒?」
「不。」
兩人相識多年,少年時也算是極好的玩伴,不料會有今日。兩雙犀利的眸子撞在一起,毫不退卻地直視彼此,許久才緩緩別過。
何俠捏著酒杯,沉聲道:「我要謝你。」
「謝我?」
何俠俊俏的臉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煙,讓人看不清他眸底的苦澀:「我能有今日這般威風,不謝你,又要謝誰呢?」
從沒想過有今日的。
他本來,只是風流倜儻,笑傲四國的小敬安王。
有國可護,有家可歸,有爹娘、娉婷冬灼陪著,受千萬兵士愛戴,準備著,為歸樂灑熱血,拼衷腸。
但一切變得如此迅速,令人無暇喘息。何俠永遠也無法忘記,他在回眸中看見敬安王府沖天的火光那一瞬。
歸樂王后靜坐一邊,瞧出何俠安靜的表情下無限恨意,暗中打個冷戰。
何肅卻笑了,低聲問:「你是在恨我當日對敬安王府下手?不錯,你我一同長大,敬安王爺如同我長輩一般,為了護這王權,我當日確實太狠。」
何俠道:「不必說,我明白的。」
「你明白?」
「不錯,我明白。」何俠仰頭,又喝一杯。
苦酒,一杯連一杯的,都是苦酒。
何肅毀了敬安王府。
而他,光明磊落的小敬安王,在北漠使毒殺計毀了心愛的侍女娉婷,在雲常王宮中,淚流滿臉地聽著耀天死去,那是他身懷六甲的妻子。
怎會不明白?
夕陽黯淡,殘照當樓。
何俠舉杯,與毀了他敬安王府的仇人對飲,杯杯苦澀。
四周讓他心痛得幾乎發狂的頹桓敗瓦,全是此人所賜,他卻在這神聖的舊地,擺宴與之對飲。
因為,他實在再找不出誰,可以和他一同喝這苦澀的酒,分享敬安王府這一片荒蕪。
還有誰?
爹娘呢?娉婷呢?
他那將舉國兵權交付於他的嬌妻耀天,又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