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下町職人生活

這本書的採訪年代，恰好是我出生的那年──一九八五年。對我來說，這已算是一本「古老」的著作。在那「古老」的年代中，這些住在下町的職人卻正在感嘆著──時代變了，世風變了。

　　其中，有一種懷舊的意味，他們口中的舊，卻是距我更遙遠的二戰戰前與戰後剛復興的階段。這種落差，使本書讀來更有一番奇異的滋味，不免會遙想，距成書已近三十年後的下町，不知如今又是什麼樣貌了呢？充滿江戶風味的木磚建築是否還在？屬於根岸的人情世故是否仍受到住戶的支持與維護？

　　成書後的近三十年，出現在這本書裡的人──包括繪者澤田重隆，與幾位受訪者：鳶工野口義博、居酒屋老闆娘清水敏子、豆腐店老闆熊井守，都已不在人世，讀到他們侃侃而談的文字，看到線條力道扎實、俐落呈現下町風貌的插畫時，不但會用十分珍惜的心情看待──想想，一個庶民人物的一生精華就濃縮在這本小書裡，他「留」下來，多值得慶幸啊！同時也感受到了歲月風捲殘雲的力量。既然人事已非，那下町根岸怎可能不變？正因為意識到這個可能，所以會更專注地閱讀書裡對於這老地方的每一句回憶──即使這老地方是我陌生的，但若投射在我們台灣在地的古老街坊（庶民生活過的，而非觀光用古蹟），這種心情一樣能豐富我們看待這塊土地的感觸。

　　這本書是一顆時空膠囊，聯繫著台灣（讀者）與日本（作者、受訪者）的異地，也聯繫著過去（二戰前後）、現在（一九八五年當下）、未來（閱讀的如今）。

　　本書總共介紹了七種職人，分別是鳶工野口義博父子、藍染師傅林滿治、居酒屋老闆娘清水敏子、三味線師傅渡邊一二、玩具店老闆川崎英夫、豆腐店老闆熊井守、鑲嵌師傅山口友一。雖然只有區區的七種，但是每一種都與下町根岸的歷史、風俗有著大樹扎根於土地般的緊密關連。除了玩具店的川崎先生是「僅僅」住了三十年的新居民，代表根岸新生代的立場，其他職人的選角可說是選得道地又具代表性，可謂重質而貴精。

　　第一章首先就介紹鳶工野口義博，馬上為本書的立意定下美好的一調──守望相助的人情味。鳶工是個很奇特的角色，台灣沒有這種多元的融合。鳶工既是土木工人，也是民間消防隊的人馬，而每當一年一度的祭典展開時，他們又能搖身一變，變成一個管理委員會，大小事包管──這完全超脫了我們對土木工人的印象，他們的地位不只是勞動階層，更是一個町的核心人物，是聚集町民的精神力量。因此從野口父子身上率先切入採訪，可以以小窺全。

　　而這裡又同時收錄了父與子面對鳶工、時代與根岸的心聲，一前一後，呈現強烈的新舊對比。父親感嘆兒子這一代人情淡薄了，兒子則稍稍埋怨父親的頑固，還在固守頭領的尊嚴與禮數。作者利用這一段隔空的父子對話，也為全書的背景舖了一層底，之後訪問的職人幾乎都躲避不了這個時代變遷的問題。然而卻也是這個變遷的環境，更加凸顯出這些老行當的珍貴──因為堅持人力的手作，而更能珍視人賦予物品的感情與力量，進而從主顧互相信任的心情，擴大成人與人之間交流的看重。

　　除了人情味之外，書裡以文字忠實細膩地留下的職人工作「影像」，以及他們能成就「一生職人」的意義，也是本書最精彩的地方。作者鉅細靡遺地記下每個職人介紹自己工作的語氣，我們可以感覺到那是歡樂的、驕傲的，任何一個細節都要好好地講，就怕我們聽不清似的。他們甚至會與自己的工作「對話」，如林滿治會看顧染料的「心情」，染料「心情」不好，染出的布就不會好看；清水老闆娘每天都要赤手拌米糠，不赤手下去拌，不知道米糠在「想」什麼，這樣又如何醃製出好吃的小菜？用這種精神經手過的東西，相信必定是富有感情的，而使人能重之、賴之一輩子。

　　從這些聊天的瑣碎中，我們看到的不只是他們對自己工作品質的要求與堅持，還有一份要對客人「完全負責」的心情。他們的職業或許不像金融區那樣光鮮亮麗或舉足輕重，但他們所表現出的敬業精神與人生觀，卻能夠使他們在同個行當裡堅持一生，悍然不搖，原因不單是為了賺錢養家，更重要的是他們敬重自己的技藝，相信自己的能力能夠為客人帶來好品質的成果。這道理很樸實，卻是許多現代人已然忘記的對自身、對他人的尊重。

　　本書另值得一看的還有這些庶民人物對二十世紀的歷史革動之觀感，七位職人皆經歷過二戰與戰後復興期。他們談起戰爭，態度是淡然的，沒有情緒性的字眼，對他們而言，二戰只是一段他們生命必經的時期，只有面對的動作，抱怨的語詞毫無意義，徒具逃避的形式罷了，何況，他們也活下來了，活下來就要更積極面對生活。卻就是這層淡然、平凡的力求，讓我們看到了庶民面對時代的無力、苦澀與滄桑。就這個層面來說，本書也算是日本戰後的發展史縮影。

　　除了時代的含納，職人們無意間也談到了社會、家庭對他們的影響，以及他們最真實的心聲。印象最深刻的是本書唯一的女性職人清水敏子，她用懷念、體諒的口吻談起了她的婆家與丈夫，可以感知到當時日本的大男人主義有多麼壓迫女性。而這位女性偉大的地方就在於，她從這種壓迫下撐過來了，而且能在多年後用感謝的語氣來談她的丈夫，諒解他的強勢，理解他的霸道，這就是人之所以溫暖的地方。

　　只要手作仍然被堅持，人的力量就能被肯定，如此，人與人之間的溫度便可以持續保溫下去。

本書介於專業與娛樂之間，可以了解職人生活又可避免太過嚴肅乏味。附有生動圖解，使之更能融入情境，但專業的部份不少，需要有耐心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