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的心香
黃美之
對於一九四九年五月我來台灣至一九五O年三月我坐牢之前的那一段時光,不管寫小說寫散文,我都適可而止的少有提及。似乎是一種很好的修持。直到二OO七年,我在北京和一位相識多年的朋友聊天,他雖在共產主義的制度中成長,但很敬佩國民黨的一位英勇作戰,為國海外爭光的常勝將軍。但這次這朋友郤很駭意的告訴我,說那位將軍曾活埋了兩三百日本俘虜。因戰爭本是殘酷的,我很平靜的聽著,但回頭想想,這絕非那將軍所為,這是謠言,一定是他的政敵在抹黑他,或者是那些真正恨死日本人的人,覺得說是這名將做的事更能出氣。對於這位將軍的豐功偉績,為他寫的書已很多。但對他的感情和他在一種很復雜的政治環境中所忍受的苦腦,我。應可說是有所暸解。
我覺得我不應逃避用筆來寫出我所知道的他的另一面。
但用什麼體裁來寫呢,煞費我思量,用小說的方式寫吧,那又會不可避免的真假大混合,如高行健說的,小說是美麗的謊言。若作傳記來寫吧,但我的目的並不在寫我自己。無意中看到一本《西京雜記》,都相信那本書是西漢皇室中的人所寫。每篇都短短的,看到什麼,或者聽到什麼便記下什麼,讀完此書,我似乎更暸解到西漢的文物風騷。 史記中的西漢是骨架,這本拾遺的敘述是西漢的肌膚。所以我決定用札記的方式來寫我所知道的那位將軍的另一面。因為是涉及到一位歷史人物,不敢杜撰,因是一種衷情,也無需花言巧語。正好將這一小段亂世情緣珍藏於一小小的空間。這真正因已是在六十年後,我才能如此冷靜的來寫。
一九五O年的秋天,我和姐姐已被押在保安司令部快半年了,我們尚住在他們辦公室內的一間小房內,有天,突然把我叫去辦公室,只見林處長一人在那兒,也沒叫我坐,便大聲的向我吼:「你誠實的說出來,你是否和孫總司令已發生了關係,我們知道得很清楚,快說出來。」還重重的拍著茶几。彷彿突然被人括了一記大耳光,我即刻的直覺反應便是嚎啕大哭。是心碎的痛哭。他的聲勢咄咄逼人,我在恐怖之中,只吐出了三個字,像吐血一樣的「沒有呀!」我知道那林處長是保安司令部的好人,但我那能說什麼,因一女孩家,當然羞於回答,而且我再幼稚也會感到這對長官會是一種脅迫,我也還有護主之心,又怕爸媽知道更是說不清的,我越想越傷心,因此哭到無法停止。他也只好作罷。姐姐在房中聽著,以為他們在打我,那在房中監視我們的特務小姐,偷偷跑出來看看,便回房去告訴姐姐:「沒有打,只是問話。」姐姐問是問什麼,那小姐只搖頭,一邊抹著眼淚說:「不知他們要搞什麼?」我姐姐不顧一切的衝出房去,正碰到他們把我送回房來,她抱著我。我們一同哭。沒有多久,我們便被關到保密局的祕密監牢裡去了。那時韓戰已經爆發,美軍已別無選擇的派艦隊來保衛台灣,而我和姐姐一直到一九六O年四月,才讓我們回家。生活漸漸恢復正常,只是不敢提將軍的事。怕人說我在保安司令部時撒謊。後來,強人都去世,台灣變得民.主了,無論是民進黨、國民黨,對白色恐怖時代都已有一種共識。我們也得到冤獄的補償,但我仍沒有想著說什麼,直到現在,應仍是護主心切,才想著寫這小樓札記的。
(流轉)一篇是寫一九四九年代,一群無憂的大學生的悲歡離合。因戰火的延漫,他們其中有三分之二移去了台灣。我寫這故事時,對”緣”字並無深刻的領悟,只因若干年後,我先生被美國政府派去迦納國推展美國的糧食計劃。我在那兒很清閒,一日,一位在那兒住了多年的朋友,帶我去鄰近的一小國看看。公路上很寂靜,走到一條不太彎的路,見有三棵樹正在路旁,朋友下車來告訴我,說中間那株樹正是使台灣來這兒工作的一位農耕隊長出車禍的樹,「很可惜,他人很好。」 他說。我從正面看那樹,又從側面看,再從後面看,那樹黑如鐵,枝椏稀疏,葉小枯乾在朝陽中閃著一抹寒光,我心中悽然欲泣,也深感世事的不測,我只因一時想著王維的詩,寫了這故事,而我這作者竟看到了那使他喪命的樹,相信他的家人也不曾來此吊念,因為是那樣遙遠,真是西出陽關無故人啊。那已是一九七二年,中共正式與迦納國建交,台灣的農耕隊必需撤出。(流轉)寫的雖是兒女私情,但都是溫釀在那一個天翻地覆的大時代裡。
(糖水與同情)及(心中的仙人掌)是兩位資深情報員的經歷。是我在桃園感訓所聽他們親自的敘述。他們真正是手提著他們自己的命,心中只有國家和領袖,時時在驚險之中討生活,收集情報,他們與我少年時所讀的(風瀟瀟)、(第五號情報員)是很不同的,那書中的瀟灑和浪漫,在他們的生活中絕對找不到,連他們的家人也受連累,他們這樣有功於國,但為何也在桃園感訓所蹲著呢,因為他們也是敢在老虎頭上抓蝨子的人。
(回家)是我自己家的事,我當時無法記得,但我的二姐和奶媽,汪嫂常常要提到民國十九年躲紅軍的事。她們不是笑著說,便是抽聲嘆氣的說,我聽著都有趣。大姐從不說什麼,只記得有次她在看一本很厚的書,看得十分專心,那已是抗戰時期,我已能看姐姐們的閒書了,我也想看她手中的那本厚書,便偏過頭去看那封面,書名是(二萬五千里長征),作者是范長江,我還唸了出來。大姐把書合了起來,我以為她生氣我打擾了她,正想走開,但她卻向我說:「你知道嗎,那年我們躲紅軍,正是共產黨開始二萬五千里的長征。」我聽懂了她所說的,但尚無人告訴我,那二萬五千里長征竟是今日新中國的搖籃。當時應也是一路滴著血和汗走完這路程的。
我為什麼會寫(月白刀傳奇)的,因我心深處有一種刀的情結。而且這人類最早的武器,卻給今人更多想像的空間。在過去的二十世紀中,我們中國可說真是內憂外患的無日不有兵災。但我們中華民族卻是最有韌性,最能自省自新的民族。所以她是世界上最古老,從未亡國的國家,而她也是愛好和平的人類,為什麼單挑了一把西域的刀?大概因很喜歡羅家倫先生那首(玉門出塞)的詞,也是一九四七、一九四八年代最流行的校園歌曲:左公柳拂玉門曉,塞上春光好……唱吧, 朋友,唱吧,你會為中華民族感到快樂和驕傲。
非常謝謝張錯教授讓我用他美麗的詩句,為我的小樓札記(烽火儷人)作了一種文學的勾勒,希望讀者因此不會感到歷史的沉重,而只覺到(像是一首風裡的情歌)。
當我合起我這書稿要寄去給智庫文化時,我覺得每一頁裡都有人的靈魂在內。我相信我可以用我這本書作為我的一片心香,為他們點燃如祈禱。
出版後記
智庫文化發行人
華文衡
《烽火儷人》一書中的〈烽火儷人〉一篇,我讀了數十次。一次比一次感動的深。
由於出版《木蘭風雲五十年》,我也有機會認識黃美之大姐(原名黃正),多次交談,她開始對我信任。二年前,她來看我,帶著很多文稿,希望我們能將這些文稿整理出來,集結成書,做為她多年從事寫作,忠於文學的一個紀念。
我看了全部文稿,每一篇我都喜歡,全部都是文學佳作。每篇文章中的內涵深具傳統中華文化的價值觀。那些故事中的人都是在戰亂年代中的中華民族英雄。她們在苦難的大時代中,展現出中華兒女的堅韌、不屈不撓的堅強意志。他們活得精彩,他們的生命寫成一部偉大的中華民族史。我告訴大姐,能出版她的書是我們的榮幸。
一年多前,我們準備製作黃大姐的書時,她忽然從美國來看我,抱來一個大信封,大姐嚴肅地告訴我:
「這裡面是我生命中一段珍貴的回憶,我不能決定是否要放在我交給你出版的新書裡,這篇文章中的歷史人物已經離開人世,我請你代我做這個決定,因為:
第一、我相信你,你從事出版將近廿年,智庫文化出版的書的品質,風格和我的作品相同。
第二、你曾經受過幼年兵的訓練,你是這位將軍的數十萬子弟兵之一,我想知道你會同意我將這段珍貴的感情出書,公諸於世嗎?如果你不想承擔這個責任,我就帶回去,這篇文章就不放進去,你們就按照計畫,出版我的書好了。」
我聽了很感動,大姐對我的信任和瞭解,我是不會為著賣書獲利,而不顧一個出版人對社會和個人應盡的基本道德的。
我答應大姐,我會在當天晚上看完,明早給她電話,告訴她我的看法。大姐聽完我的回答,就雙手將這個大信封交給我。
我當天晚上將大姐手寫的文稿看完,我的思維回到一九四九至一九五一年的年代。
我很幸運,沒有像龍應台女士所著的《大江大海》一書中,那些受難的中國同胞所受到的痛苦,但我也經親眼目擊中日戰爭日本人對我們同胞的殘暴,和親聞國共內戰中國人民所受的災難。
我是跟隨家人在民國三十八年來到台灣,我們一家人除了我母親要照顧家務外,全家都在孫立人將軍的部隊服務。我曾在台南孫立人將軍屬下的入伍生總隊幼年隊受訓一年,那是比照西點軍校一樣的嚴格訓練,當時我們年紀很小,平均年齡十二到十五歲,承受各種體罰,接受體力、毅力的磨練。那段生活對我一生影響很大。
我父親華嵩如在孫將軍的八十軍唐守治軍長屬下服務。
我大哥華文彭在孫將軍屬下的三○四師一○一九團衛生連任醫務人員。
我姐姐華文第和三百多位女青年參加孫立人將軍屬下的女青年大隊。
我二哥華文淵進入孫立人將軍的入伍生總隊受訓。
我們一家五個人都是在孫立人將軍所統禦的部隊中服務,以行動報國,接受時代的挑戰。
在那個年代,我們所受的教育,心中所想的只有報效國家,沒有國,那有家、個人。蔣中正總統是中華民國的救星,孫立人將軍是我們的民族英雄。
孫將軍受到迫害,我們這些忠誠追隨者到現在還在心痛和不平,國家虧待了他,蔣中正總統應負迫害忠良之罪。
由於對孫立人將軍的感情,第二天早晨我給美之大姐電話,告訴她我昨夜將她的文稿全部看完,然後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的答案──
「一個人一生都有屬於他自己不願讓別人知道的事,這些甜蜜和痛苦的記憶,如果是個人和家人,以及與外人發生的事,一般僅和知己分享,但牽涉個人與歷史人物之間的事,特別是感情的事,是否應當寫出來,留給後代,不計當代的批評,那是當事人要做的決定。」
我讓美之大姐知道,我受她之託,需要些時間來想想,才能告訴她我最後的看法。
美之大姐聽了我的話,非常感動,她說:
「謝謝你,我等你的電話,你慢慢想。」
這件任務讓我想了二○○九年整整一年。這一年,我又重讀〈烽火儷人〉數十次,天氣好的時候,我經常晚上去台北大安公園散步,看月亮、星星,坐在公園椅子上想同樣的問題:
「這些往事出書,我的老長官孫將軍會同意嗎?」
雖然美之大姐沒有催我,但我自己也要設立一個期限,二○○九年十二月卅一日前一定要對這個問題做個結論。聖誕節前,我給美之大姐寫了一篇長信,我在信中寫出我的看法:
「妳能在年輕時候給一位偉大的人生命的動力和慰藉,那是你一生非常美的感情,妳把它珍藏在妳的記憶六十年,將來有一天妳離開人世,妳有權利將它繼續塵封起來,永遠存在妳和孫將軍的靈的記憶庫裡,但另一方面,就因為妳和孫將軍都是在威權政治下,白色恐怖的受難者,這段往事,妳以小說的題材寫出來,對我們這些孫將軍的部屬,能瞭解我們尊敬的老長官,在國事艱鉅,身負重擔和惡劣的政治環境下,他生命能有這段像詩一般美的感情,來給他生命帶來支撐的力量,有多好。」
我在聖誕節後再次讀〈烽火儷人〉這篇文章,看到孫將軍在西餐廳見到美之大姐時,那種心情的激動,我想到這段難忘的感情,在孫將軍被軟禁的後半生歲月裡,給他有多大的慰藉時,我感動的掉下淚來。那一刻,我做了決定,向大姐建議出版。
我做這個決定很簡單,讓所有像我一樣對孫立人將軍懷念、對老長官受到迫害,心中有怨的幾十萬部屬知道,我們的孫立人將軍生命中有一段美的往事陪伴他,讓他在失去身體自由的歲月裡,這些甜蜜的記憶,陪伴他度過那些漫長的日子,每天每夜的心靈痛苦會能減少些。
讓後代人讀《烽火儷人》一書時,當作一篇動人的愛情故事吧!美之大姐收到我的信後,想了三天,終於同意將〈烽火儷人〉一篇放入《烽火儷人》一書中,並將「烽火儷人」列為這本書的書名。
我開始以「絕代佳人」來稱呼我敬愛的美之大姐。
寫於二○○九年十二月卅一日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