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真是亂得令人驚訝……扯住床單的手指觸摸到一些潮濕溫熱,王郁平歎息,他向來討厭整理被褥,覺得那是女人才做的瑣屑事情,大男人幹起來顯得難看。
不過床上不躺女人的話,他也不介意同性來做,所以整理床鋪的人通常是被他使用過的「處理品」。
「快起來!」
手指碰到赤裸的背胛後立即縮了回來。即便是自己的傑作,未褪隱的牙印會讓他覺得骯髒,汗水和精液橫流的時候忘乎所以,完事後卻覺得很噁心。
手掌甩出去,觸及底下的肉體,鬱悶地響了一下。
沉溺於睡眠的男孩翻個身,露出如弓般線條流暢的脊線,鼻息輕拂像一隻酣睡中的貓。
王郁平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兩點多還有一個家教要去做,最好不要遲到,否則刻薄的管事女人會嘮叨個半天。當然更不能把陌生人單獨留在屋內,鬼知道這隨手捻來的傢伙會不會把這裡席捲一空。
一夜情後被劫財的事聽聞太多,所以王郁平向來挑比自己個頭矮身單力薄的對象,就像床上的這位,相對有較高的安全係數。
清秀的容貌很合口胃,但並不意味著有違背原則的特權。
拎起被子邊角,用力掀起整片織物扔在床欄旁。
「快起來,要睡回家去睡!」
男孩終於被三月初的清冷空氣給激醒,皮膚起了密密麻麻的寒栗,睡意朦朧的眼睛迷惑不解地望向滿臉煩躁的王郁平,青春飽滿的嘴唇泛著柔嫩的溫澤,它們不安地抿動了一下。
「我想再睡一會兒……」抱著枕頭磨蹭,他像隻被曬昏了頭的貓,「好累吶……」
「快起來,我還有事情要辦,你得趕快走人!」王郁平繃緊著臉,隨手從衣櫃裡抽出一條乾淨的床單扔到床上,「把這個給我換上去!」
「渾身都痛……不能動。」男孩蓬亂的頭髮下是羞澀的潮紅,黯啞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撒嬌。
他轉動了一下腰,痛得咧開嘴吸氣,目光停留在髒床單上的一些血斑,它們乾涸成深褐色。
順著目光,王郁平也注意到這些痕跡。
事前沒有仔細瞭解,做過後才發覺這小子原來是第一次,牽強的性交帶來不大不小的麻煩。
他走到床邊彎下腰,再一次對手足無措的傢伙命令:「轉過身。」
男孩有些猶豫,最後在不太和善的瞪視下依言而為。
王郁平把手臂伸到他腿彎裡,把僵硬著肌肉的身體給抱了起來,鑽進鼻翼的皆是汗和腥膩的精液混合的氣味,皮膚上遍佈紅斑,半個鐘頭前的激情戲碼與現在的冰冷截然相反。
「你到底幾歲啊,真有成年嗎?」稀疏草叢裡露出半個頭的東西小巧得不太像成熟男子,王郁平心裡有些發慌,和未成年人上床的後果他一知半解,總歸不會是小問題。
「二十……」男孩扁起嘴唇,本能地用手去捂蓋被打量的東西。
「二十歲長成這樣?騙鬼啊,你父母一直沒給你吃飽飯嗎?」王郁平不客氣地表示懷疑。
「真的啦,可以給你看身份證的。爸媽才不管我呢,我一個人住呢……」臉愈發地紅潮湧動,還帶點難堪的憤怒。
沒有一個雄性喜歡被人貶低自己那方面的尺寸。
他抬眼睇到抱著自己的人近在眼前的短硬鬢角,皮膚上有一點紅痣,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摸,終究不敢。這男人凶巴巴,並非善類。
王郁平不再多話。正常家庭裡怎麼養得出在街上隨便就能被男人搭上床的孩子?
把人扔在沙發上,然後拾起床上的外套和褲子一併丟了過去。
床單髒得實在不敢拿去清洗,只得連同內衣揉成一團扔進洗衣機,放水倒洗衣粉,關上機蓋摁下按鈕,設置時間自動清洗絞乾。
聽著機器發出沉悶的轟隆聲,王郁平不覺恍惚。
窗外的天藍得刺目,乍暖還寒的初春風景。
生日應該不遠,出生在春天本應是個勃勃生機的生命,誰知長大後卻是如此枯黃萎靡,除了把下身捅進某個溫熱潮濕的甬道裡時,才感到肢體湧動著像熔岩般迸裂的生命活力。
享受禁忌快樂是需要堅強的心和聰明知事理的頭腦,這方面他自覺還是不輸於人的,能把世界嚴格地分成兩極,極端矛盾卻不干擾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
牆上的鍾敲過兩點。
男孩穿戴整齊,除了看上去有點狼狽外,走在大街上基本沒有問題。
王郁平把教學書拿起來裝在包裡,然後取出幾張面額不等的鈔票遞向男孩。
「喏。」
「啊?」瞪大的眼睛水光盈潤顯現聰慧,以至於讓人覺得他是在裝傻。
「裝什麼蒜吶?!」王郁平沒有多餘的時間跟他瞎磨,把錢強硬地塞進繡著符號的外套口袋裡,拎起包一呶嘴示意跟著走。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門。
男孩姿勢古怪地邁著步子,走得很慢。
王郁平缺乏耐心和時間等待,做家教的地點離此地有相當一段路,坐公交車得花上一個小時。
「走出這幢樓後向左拐走二百米左右就可以看見車站,知道了嗎?」
話語簡潔明晰,可聽的人彷彿不太明白,看到王郁平拂袖要走的樣子,伸手牽住了他的袖管,舌頭打結地詢問。
「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面?」
兩人的腳步因糾纏而停在公寓樓的電梯口,周圍冷清無人跡,略帶親昵的舉動還是讓王郁平緊張起來。
他把袖管抽出,眼盯著電梯上跳動的紅色數位含糊其辭:「沒有必要了吧?」
「啊?」男孩驚訝地瞪大眼睛。
「我的意思是不要再見面了,懂嗎?至少我沒有再見面的意思了,嗯?」王郁平佯裝為難,盡力使表情看上去有些遺憾。
這應該算是一種禮貌吧,雖然本意和表情矛盾得可笑。
「這樣啊……」男孩輕應了一聲後又低下頭,看著腳上的跑鞋若有所思。
王郁平順著目光望向他的鞋,製作精良輪廓線條流暢,鞋幫處含蓄地繡了個世界皆知的標誌。
他不由咋舌,從見面到上床辦事的過程中根本沒有仔細看過對方的衣著,現在難免有些吃驚,再瞧其身上的外套式樣別致面料細密,做工嚴整,雖是看不出什麼牌子,想來也不是普通貨色,褲子有些皺痕卻不失造型,不難想像必是同衣鞋一般的身價。
不知這傢伙是什麼來頭……迅速掐斷好奇心,就要分手的對象不必探究清楚,發洩欲望後就形同陌路,這是安全的遊戲規則。安全問題一向是王郁平比較在乎的事,對於街上勾搭來的人他很少有帶回家的時候,這次是看這傢伙一幅涉世不深的學生模樣才敢破例。
「我們……」男孩再次開口打斷了思緒。
「那麼,再見了。」雙手不自然地叉進上衣口袋裡。
「嗯。」王郁平冷淡回應。
電梯門開了,兩人走了進去,老舊的電梯發出刺耳的聲音,徐徐下墜。
「真的不必再見面了嗎?我們不是……」男孩盯著王郁平的後腦勺,小心翼翼地又問了一聲,他似乎被某種疑問給困擾了。
紅色的數位慢慢跳著。
「不必了!」王郁平淡漠地肯定。
每個月總有兩三次的放縱,像吃飯一樣有規律。它是生活的一部分,既機械又無味,但不得不為之。
包突然跌落在地上,彎腰撿時卻發覺自己不能動彈了,一雙手臂穿過他的腰際挾制在胸前,帶著堅持的力量,還有點兒奮不顧身的意味。
男孩把整個身體貼在他後背上,就像他半個鐘頭前和他在床上所做的舉動一樣,兩人像黏在一起的紙片兒。
「放開!快放開,會有人來的!」王郁平冷靜地警告。
糾纏不休的一夜情對象不是沒有碰到過,不過很少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抱他。
這是幢租給單身上班族的公寓樓,現在正是上班時間,樓裡不見人蹤,不過正巧被撞到就麻煩了,這樓裡有大半的住客都是點頭之交,他可不想被當成異類相待。
男孩沒有理會他的驚慌,只是堅持著自己的摟抱。
「你快放手!」王郁平支起臂肘用力向後一頂,捅中了男孩的肋骨處。
「只是想抱抱……」俯著捂住被擊中的地方,男孩痛得聲音發抖。
「不要做沒有意義的事,你想給我找麻煩嗎?!」王郁平不耐煩地斥責,趕前一步按住打開的電梯門,然後把人給拉出了電梯。
「痛……」
男孩皺緊眉頭慢吞吞地跟著。
王郁平不知道他指的痛是在身體的哪個部位,轉念想到他是第一次,不禁惻然。雖然他沒有什麼處子情結,但源於對相似經歷的同情,還是軟下了口氣。
「慢些走吧。」確定是沒有被撞見的危險,他握過柔順的手。
男孩的手心裡有著燙熱的體溫,他似想抽回手卻又不捨得,矛盾之下手臂僵滯了,淡淡的青筋浮凸出光滑的皮膚。
終於走到了該分手的門口。
「那……再見。」
王郁平奇怪地聽見自己的口氣裡有丁點的遲疑,放開手時留了一點汗,酥麻地沾在皮膚上。
男孩抬手揮了一個弧度後朝前惘然地走去,步調還是有點淩亂。
纖細卻帶著少年特有骨架感的手腕在起落的一剎那停留在王郁平的視線上,然後跌落進記憶的黑洞,讓一些塵埃飄起又重新落定,停留在記憶的某處,因為這些塵埃的主人沒有打掃它們的勇氣。
◎
初春的天氣在冷熱不定中搖擺,太陽一旦放西,中午所積蓄的熱量被揮霍乾淨,只剩下不輸於初冬的寒意。
空氣裡微蕩輕淡不知名的花香,合著春寒的刺激,有能洗滌胸中悶濁的功效。
王郁平神清氣爽地匆忙趕路,腕上的手錶指向三點十五分,他歎息——又遲到了。
放著兩盆羊齒植物的鐵門前,有人早已等候。
「三點十五分了,王老師。」衣裝得體的管事劉女士面呈不悅地提醒。
王郁平連忙賠上笑臉:「不好意思,路上的車有些堵。」
「你早些時候出家門就是了,總是遲到會給人添麻煩的,王老師是識大體的人,不應再三犯這個錯識的。」作為富家管事的劉女士臉上總是掛著陰晴不定的笑容,說話不慍不火,酸溜溜的語氣總是讓王郁平不知道如何應對。
「明白,不會再有下次了。」王郁平抹汗。
平淡的道歉讓劉女士依舊不悅,她一言不發地推開鐵門。
整潔到不合適住人的客廳,裝飾不如憑外表能猜測的豪華,讓王郁平曾經奇怪過,後來知道男主人是一位搞藝術商品交易的儒商後覺得情有可源,房內的裝飾風格呈現簡約和抽象主義的崇拜,清爽而注重小細節,同時也有一種拒人千里的矜持。
「王老師,辛苦了。」溫柔的招呼聲過後,坐在客廳沙發上翻雜誌的女人婷婷地起身。 和尖酸的管事不同,女主人何太太倒有一臉的和氣,雖然是個十歲孩子的母親,由於保養得當,皮膚體態皆能和二十五六歲的年青女子媲美,笑起來眼角流光,有種別致的風情。
「午安,何太太。」
王郁平在這樣的女子面前總有點誠惶誠恐,對方雍容而不張揚的氣質能讓在她面前的人意識到自己的卑微。
不過在何府授過多堂課的他已經看出這個何太太在家裡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權威,所有一切由管事代為處理。
只是面對氣韻絕佳的女子,他還是有被抑制的負重感。
婦人優雅地淺笑漣漣:「那就麻煩了,菁菁被推選參加國際性的美術比賽,這都是您王老師的功勞。」
平時極少碰面,今天特意等候,想來是為了說這句話。
「哪裡,菁菁是個有藝術天分的孩子,被推薦是正常的事。」
言不由衷的客套話後,王郁平如釋重負地被劉女士領到了孩子的畫室。
房門被掩上,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毫無意義的對話讓他渾身不自在。如此煩悶的家教,除了錢外沒有額外的奢望。
「王老師好!」菁菁家教良好地打招呼,她端正地坐在畫架前。
「你好。」王郁平再次抹汗,把包裡的教學書拿出來。
這是用來裝樣子的,很多家長對不拿教學書的家教老師會很不放心,也不知對於美術教育來說,教科書本不是必要的,不過要刻意迎合的話他也無所謂,每天多拎一隻包的區區小事罷了。
「既然要參加比賽,就得加把油了……」瞧著鋪好的白色繪畫紙,王郁平不禁為額外付出的辛苦而頭疼。
小女孩乖巧地點頭:「麻煩老師了。」
和她母親相似的口氣,看來長大後也定是個溫順而知禮的淑女吧,王郁平無聊地猜測。
「什麼樣的比賽……我是說,關於什麼方面的?」不管得獎的可能性有多少,既然家長特意關照,也看在拿了好幾堂課的豐厚報酬下,好歹得做出點樣子。
孩子取出報名表和資料。印刷精美的印刷品上揚揚灑灑的一大堆關於國際友好交流,共同促進和平的官場話,無非是場帶有政治傾向的友誼賽,沒有什麼太大的技術成份,題材和畫的表現形式才是最重要的關鍵,王郁平在頭腦中思考著應對題材。
「今天可能會辛苦點,要堅持哦。」
所謂的辛苦也不過是些煩瑣的配色,塗抹等常用技巧的磨練。
把一支支價格不菲的油畫棒或者進口馬克筆塗鴉成一幅幅平庸無味的畫,家長們以此發現孩子的天賦而興奮非常,王郁平除了賠笑外只管收錢後跑路,任由他們去做天才夢吧。
譬如這位菁菁小姐,她對色彩毫無感知,只會反覆地遵循老師所講的色彩理論來上色,呆板得讓人看不下去,家中隨處可見的藝術擺飾中的靈性彷彿一丁點兒沒有進入到她眼裡。
做了多次點撥後也沒有太大的改觀,有些煩躁的王郁平只能讓她獨自做造型練習,自己則伏在窗紗後凝望明淨的天空。
明朗的天色能給他少許平靜的安慰,仰頭的動作卻使腰部泛起一絲酸痛。
才二十多歲的青年怎麼這麼不經「運動」啊,只怪平時缺少體力鍛煉,稍有劇烈就腰酸背痛,豈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確不能和當年相比了……王郁平神經質地把回憶扼殺在萌芽狀態中,多年的自我訓練下來,做到這一點並不難。
他寧願去回顧今天下午那場痛快的性事,從勾引開始。
兩人在一家小餐館裡開始眉來眼去。
男孩的身材是第一眼吸引他的優點,修長又不失健美硬實的線條,鶴立在一幫發育過剩而顯得粗莽的同齡人中,像根青竹般優雅。然後是眼神,充滿幽深和靜鬱,又帶點單純的清亮。
在他放肆而隱蔽地窺視男孩的同時,對方的目光就比他坦然得多,或許可以說男孩壓根兒還不懂得隱藏欲望,直愣愣地盯著他瞧,眼光裡立即升起了旁人難以窺破的熱度。
兩人在剎那間心知肚明,很微妙,毫無囉索的猜忌。
鼻邊似乎還能嗅到男孩身上清淡的汗味和甜膩的血腥氣。
彈性十足的皮膚像磁石吸鐵一樣讓人難以罷手,因痛苦而蹙緊的眉頭,堅挺有力的四肢和低沉的呻吟,回憶起來還能引發身上的燥熱。
王郁平呼吸著清冷的空氣,吞了幾下燙熱的口水。
「老師,畫好了!」女孩的叫聲打斷了愉快的限制重播。
「嗯?哦……」不得不收回思緒。
用三種不同明度的綠色勾了數隻擺在桌臺上作為寫生對象的蘋果,工整得像用尺規畫出來般地缺乏生氣。
瞥了一眼對方期待的目光,王郁平只能用微笑表示鼓勵,並重新啟發了一遍關於色彩感覺的抽象理論。
「記著老師提醒你的話,蘋果是有生命的,形狀就是它們的表情,所以不要畫得一模一樣,嗯?還有它們的表皮不只是綠顏色,其實有許多漂亮的顏色,譬如黃色還有紅色甚至還有藍色,因為光線會給它們塗上不同的色彩,要用心觀察哦。」
女孩子已經有不耐煩的神情了,但她還是乖巧地繼續埋首在畫架前。
王郁平很同情,被強迫做討厭事的童年,她肯定不會留戀。
「為什麼要畫畫呢,用照相機不就行了嗎,爸爸有一架很貴的照相機呢,能拍出很好看的照片,一點也不麻煩的。」
在連續幾次不得要領後,她噘起了小嘴。
王郁平莞爾,當然他不想去跟一個十歲的小女孩解釋攝影和繪畫的區別,她現在無法明白。
「覺得累就去休息一下吧。」
女孩跳下高高的畫椅,扭動腰部轉了一個歡快的圈子,然後沖著王郁平嘿嘿而笑,這是她對休息時間抱以好感的表現。
「菁菁是不是喜歡跳舞啊?」王郁平也笑了。
女孩用力點頭。
「為什麼不跟媽媽說你喜歡跳舞呢?」
「不能說。」女孩悶悶地回答,邁開小腿在原地支了個半圓,倒是很熟稔的芭蕾基礎動作。
「她會生氣的。」她心不在焉地解釋,輕快地蹦來蹦去比劃著一些動作,像隻活潑的鹿仔,全失安靜時的溫順。
原來是典型的霸權主義家長,王郁平深表同情。
「爸爸喜歡會畫畫的孩子,媽媽就一定要我學好畫畫,這樣的話,爸爸就不會離開我們。」女孩顯然對強迫學畫覺得生氣卻又無可奈何,而王郁平馬上瞭解到一絲古怪。
怪不得每次來總見不到男主人何先生,想必夫妻關係岌岌可危,而女主人想到用孩子來攏絡夫心,無奈得讓人心酸。
「既然這樣,我們繼續努力吧。」王郁平只能這樣說。
在反覆修改和啟發下時間過得飛快。天色放暗燈光亮起,兩人直到劉女士來敲門才驚覺教學時間已過。
離開何府前,劉女士遞上一個信封,對著王郁平疑問的眼神,她難得微笑:「小姐的事讓先生很高興,特地囑咐過要給王老師加薪的,您就收下吧。」
「哦,這樣……請替我謝謝何先生。」王郁平有些慚愧,但也沒有推辭地接過了。
他需要足夠的錢來應付單身公寓不低的租金及一些不為人知的額外支出。
「先生本想當面謝謝你的,可是他最近商務繁忙,所以常見不到您。」劉女士說。
「不必客氣的。」王郁平確實是這麼想,女孩能被選上比賽大多不是因為她繪畫出色,可能是其他一些原因,譬如家世背景學習成績之類的,可愛的家長們總會得意洋洋地認為自己的孩子有藝術異稟。
「不,」劉女士能看透他的心思似地解釋,「您是先生的好友介紹過來的,先生很想認識你,不想這幾個月總抽不出空來,他覺得很遺憾呢。」
「哦,這樣啊,」王郁平也笑了,「來日方長,總有機會的。」
劉女士點頭,冷漠的目光裡有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王郁平在回家的路程中一直在猜忌那絲古怪笑意,又分析著何先生的熱情,或者這些只是商人常用的客套招數?說是好友介紹的情份上未免過於勉強,他和介紹人也只是一夜情的交往,對方無意間知道他是幹這行的,臨時想到某富商府中需要美術家教才順便推薦,之後沒有再見過面,要說什麼情份實在是過於虛假。
如果說何先生和介紹人是好友……他不由憑空打了個寒顫,有種落入某種圈套的不安。
不過,王郁平馬上停止了自己的胡思亂想,由於長期處於陰暗的亞緊張狀態,他很清楚自己有神經質的多疑毛病,這對生活沒有好處,必須努力克制。
肚子餓得厲害,也沒有能量來供腦子胡思亂想了,他掂著口袋裡略厚的信封,心情為之好轉,毫不躊躇地拐進了向往已久的韓國料理店,奢侈地點上了兩份烤肉套餐帶回去享受。
下班時間過後,白天的冷清在這幢中檔的單身公寓樓裡一掃而空,進出皆是去找夜間娛樂的年青男女。
單身公寓樓只是一種說法,這裡出租的房子是規格比較小的套間,大多是租給附近商業區處於過渡時期的職場新人類們,流動性很大。
只是時間一長,留下來的大多也是熟面孔了,不管熟不熟的,見面都可叫出姓名來了。
王郁平住了已是不少時間,認識的人也就多一些。
「王老師,放工回來了?」電梯口裡遇到了修飾整齊準備赴約的李小姐,媚笑著對他點頭。
「是啊。」
「喲,買了好東西招待客人吶!」她盯著他手中兩人份的飯盒袋子。
「哦,不是,準備留著明天早上吃的。」
「這樣啊,我還以為是為了那個漂亮男孩的呢,人家等你一個下午了。」李小姐眨著假睫毛的大眼睛。
王郁平的手心開始冒汗。
「你怎麼知道……那小子等了一個下午?」他略帶緊張地問。
「我是聽你同層樓的張先生說啊,他看到那個男孩子在你房門前走來走去,差點以為是小偷要把他抓起來呢,後來門衛說看見你拉著他的手一起出去的,他自己也聲稱是你表弟嘛,說是有什麼東西留在你房裡了,等你回來取的,張先生就留他在自己屋裡等了。真是個乖巧可愛的孩子哦。」專職秘書的李小姐頗有職業耐心地回答他,也不失時機地讚美了一下,看在這位王先生是個俊逸的單身男人的面子上。
「真是太麻煩張先生……」王郁平暗嘲自己的胡亂緊張。
告別了李小姐,他一到自己的樓層就去敲隔壁張先生的門。
張先生是搬來不久的住客,有著現代人身上難得看到的巨大熱忱,平時就是個很受歡迎的人,可是現在出於心虛的王郁平對他的熱心難以下咽。
「王先生找你表弟吧?」開門的張先生看清人後就笑著招呼。
「呃……是啊,我聽李小姐說了,麻煩你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別客氣,你表弟是個很有趣的小子,他在我房裡看電視呢。」張先生回頭朝裡屋叫了聲:
「小老弟,你表哥回來了!」
男孩輕快地跑出來,不安地瞄了王郁平一眼,露出羞怯的笑容。
「還不出來!」瞧著這笑容就無端生氣起來,王郁平低叱了他一句。
「噯,你別生氣啊,他又沒做什麼壞事,不要罵他啦。」在年過三十歲的張先生眼裡,帶點稚氣的小青年大概只能算是孩子吧,不忍心看到王郁平對著斯文的「表弟」生氣。
王郁平此刻的真實心境他是無法理解的。
受到驚嚇的男孩連忙解釋:「我有……鑰匙忘在你房裡了,不能回家……」
「知道了,去拿吧。」王郁平知道自己的生氣是可笑的,畢竟總有些小意外會發生的,無關誰的對錯。
兩人再次謝過張先生後走到王郁平的房門前。
「你等著,我去取。」把人攔在門外,王郁平不想讓他再走進自己的住處。
「我不知道它丟在哪裡了,我們一起找吧?」男孩不好意思地提議。
王郁平鼓起眼瞪他:「你能確定是丟我房裡,還是其他的地方?」
男孩囁嚅:「應該在你房裡啊,我跟你來的時候它還在口袋裡呢。」
「好,我去找找看。」王郁平走進屋內,把門小心地掩上,又思量這作法不妥當,關著門把他留在外面被人再看到豈不是顯得很突兀?
再把門打開,正碰到門外人透著顧慮的目光,讓他不由煩悶。
屋內保留著兩人中午離開時的模樣,淩亂得讓人無從下手去找什麼鑰匙,但丟了鑰匙的確是件麻煩的事,所以他還是認命地把房中所有的燈都摁亮,彎著腰仔細地在不大的房間地板上尋過一遍,然後在床上和椅子等僅有的幾件家具上搜了一通,確定是沒有遺落的外物。
「沒有鑰匙,我看你是丟在別處了吧?」走到門口,對站在門外焦急的人說。
「哦……麻煩你了,我這就走。」
男孩沮喪地對他露了個笑臉,他看得出王郁平對自己的戒備。
瞧著缺乏精神的背影緩緩消失在電梯口,王郁平衝動得想張口叫住人,這衝動保持一剎那而已,最終沒有什麼動作。
憶起杞人憂天式的畏懼,他自覺有點可笑,其實只要輕易撒個謊就行,誰會知道今天下午他和他在床上發生過什麼事呢?於是開始沉浸在類似於偷竊得手的沾沾自喜中。
拿起桌上包裝精美的飯盒,把價格不菲的食物裝好盤,它們散發著濃郁的芳香,刺激久已饑餓的腸胃。
鮮嫩的美味讓王郁平忘卻了不安,望著啤酒的白色泡沫蒸騰起厚厚的雲狀層,滿足感陡生。
飯桌對面的電視機正播著每天必看的新聞,邊吃喝邊看電視,把一天的勞累排遣過去,如果能這樣一直過下去也算是不錯的選擇,沒有太多的奢望就會對現狀心滿意足,近年來他時常如此告誡自己。
電視和小說裡宣揚的關於愛情什麼之類的精神幸福,學會放棄從來不是件困難的事,所謂的傷害純粹是自找的苦難,不值得同情。
王郁平對電視播報員面無表情地敘述某地某男女跳樓自盡疑是戀愛問題所致的新聞報以輕蔑的笑容。
倒下第二杯啤酒的時候,門被敲響。
「不好意思,打擾了。」張先生笑容可掬地遞上兩張CD碟,「剛才答應借給你表弟的,他忘了拿。」
「啊,這個……哦,謝謝。」王郁平花了幾秒鐘的時間來反應對方口中「表弟」是什麼人。
「人呢?」張先生問,朝屋內望了一下又把目光轉回到不接他手中物而兀自發呆的王郁平臉上。
「他他剛走……謝謝你,可是……」王郁平遲疑著是否需要接對方手中的CD,那個借的人應是不知所蹤了。
「沒關係,你替我交給他吧。」張先生把CD碟片往他手中一塞,絲毫不介意對方冷淡的反應,爽氣地叮囑:「如果他再來的話,叫他到我那兒玩啊,我們都是NEWAGE音樂的愛好者呢,可以多交流嘛。你表弟真是個很可愛的人,挺像我在老家的親兄弟吶,感覺親切啊。」
「哦,知道了。」無謂地應答,王郁平低頭瞧著手中的CD哭笑不得,他哪兒再去找「表弟」啊?!
人際關係的謊果然撒不得。再度關上門,好興致被寥寥無幾的對話給破壞殆盡。
王郁平賭氣似地把CD扔在沙發上,CD外盤翻個身,封面的詭異人臉對著他齜牙咧嘴,彷彿嘲笑。
瞪視了一會兒,他也跟著笑起來,頗覺有趣。
那個傢伙隨口編的謊言居然被人這麼深信著,想是的確長了一張令人信服的誠實面龐吧。CD先在這兒放幾天,再找個機會還掉就是了,左思右想中重返舒暢的晚餐中去。
由於沒有正職,王郁平過的是一般人看來是近於糜爛的空閒生活。
酒飽飯足後看一些無聊低級的小說或碟片打發時間,在夜深寂靜頭腦清楚的時候,再替人繪製商業插畫賺些收入,要睡覺常常是淩晨的事了,肚子餓到不行的時候醒來定過了午後。
平淡而有些孤寂的生活,,除了偶爾找男人上床外,和大多數喜歡獨處的普通人差不多。
同性戀的體質使他生活有些麻煩卻無法改變,如果連這點麻煩也沒有,生活真的空白到令人憎惡的地步了。
收拾好碗筷後,因酒精作祟而有些困意,王郁平決定今天先睡一覺再起來工作。
回到臥室,看到床上潔淨的床單立即想起中午換下來的還沒有從洗衣機裡拿出來曬,豈不是要悶臭掉?!連忙跑到陽臺隔間,從洗衣機取出被擠得乾乾的被單和衣服,由於天冷的關係還沒有異味。
抖開被單,卻聽「咄——」一記小物墜地的沉悶聲。
糟了!王郁平怔怔地瞧著地上的陌生皮夾,這顯然是男孩在找的東西。
兩人在床上脫衣服,它大概從外套口袋裡漏了出來,裹在亂七八糟的被單裡被丟進了洗衣機。
他拾起皮夾拉開,有一些面額不大的紙鈔和硬幣,另一層的鑰匙鎖上勾了兩支鑰匙,還有一張折得很工整的某讀書會報名表。
紙張由於皮夾的保護沒有被完全浸濕,還能辨認出黑色水筆所寫的字跡。
「衛秋峰……」只比自己的略強一點的名字,王郁平客觀地做了個比較。
年齡倒沒有撒謊,的確是二十歲,還有住址和聯繫電話,書寫工整的資料一應俱全,能看得出寫的人具有相當認真的性格。
應該去通知他來取吧?王郁平一時無法拿定主意,基於不耐煩的心理,他把皮夾往口袋裡一塞,決定把事留過今晚再處理。
◎
好難受!
只穿著短褲就往衛生間裡衝,奔到浴室裡蹲在馬桶旁卻什麼也嘔不出,張了半天的嘴只剩下喉頭火炙火燎的疼痛。
俯在洗臉盆的水籠頭下沖了好幾下冷水,方才覺得暈沉的頭腦清醒了一點。
抬起頭,鏡子裡顯現的臉蒼白得像個鬼,小衛對著自己的影子露了無奈的笑臉。
這種反映簡直像個懷了孕的女人!他忿恨又好笑地比較著,特別清洗身體時看到大腿邊的白色汙跡,會懷孕的錯覺就特別嚴重。
昨天的事莫明其妙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被人上了又丟了鑰匙,忍著讓渾身都不舒服的痛楚等那傢伙回來取鑰匙,還差點被人當小偷給抓起來,結果還是沒有找到鑰匙,回家只能撬鎖,折騰了半天饑累交加,他對昨天的遭遇簡直痛恨到了極點,活了二十年也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看到那個男人莫名就控制不住了,誰知對方只做上面的角色,於是就有了一次遜到斃的經歷,差點痛死在那張硬得硌背的床上。
「媽的!」
從不吐粗口的乖寶寶難得地罵了一句國粹,臀部針刺般的裂痛餘味尚存,不斷提醒著他昨天經歷了什麼爛事。
無精打采地躺回床上剛閉起眼,電話卻催命似地尖叫起來。
「喂?」
「小衛啊,你想死啊,連吳老頭的課也不來上,想不想畢業啦?!」這個大嗓門毫無疑問是同學皆好友阿琰的。
「呃,那個……我不舒服啦,頭暈得厲害……還有……反正,讓他去死啦……」小衛支支唔唔地應對著電話那頭焦急的大嗓門。
「怎麼?感冒了?還是你小子吃多了撐著啦?」
「不是啦,反正……你替我去跟吳老頭打聲招呼好不好?就這樣,明天請你吃披薩。」不等對方分說就把電話掛了。
他頭痛如裂,不知道下身的痛怎麼會影響到腦袋上去的,不會是細菌全身周遊吧?啊——討厭!電話又響了。
小衛決定不去理會,它響幾下就沒了動靜。
手機也關掉,清靜的世界真好,卻怎麼也睡不著,於是開始了憤怒。
該死的老男人……終於把憋了好久的仇恨給擠出了漂亮的嘴巴。
當然他知道所謂的「老男人」只是看上去有些老氣而已,年紀應該是不大的,但眼裡凍死人的冷漠確實不像是個年輕人擁有的,可笑的是自己第一眼被他吸引的正是雙眼裡的冷漠。冷淡到不可測的眼神,似乎用黑色冰塊雕琢出的瞳孔,望一眼能被凍得發抖卻又無法自控地被吸引,也算是一種魅力吧,要人命的魅力,一點也不討喜。
與眼神不同的是,他在床上的肢體動作卻是那麼的溫柔,又帶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強勢,無法否認他是個老手,每一個步驟都嫺熟得可怕,所以菜鳥級的在室男只得輕易就範。 回憶開始使身體不自在起來,小衛攥起身上的毯子把它拉過頭頂,呼吸在自己造成的黑暗中泛粗,昨天被碰觸過的地方異常敏感燙熱,彷彿男人的手指還在那些地方摩挲,全身的熱量不約而同地湧向下身,讓呼吸急促如同快要窒息。顫抖地摸向下身,並不怎麼舒服,閉上眼仔細回憶昨天在床上的片斷,緩緩套弄著,迅速熱脹。
真是可悲,本來是覺得痛苦的事,今天竟用來手淫,真是變態得夠可以。
他在恍惚的快感中自嘲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