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隆冬臘月數九寒天的凌晨,如果有兩隻冰涼的手伸進被窩裡抓住你熱乎乎的手臂,把你剛剛睡暖的身體猛地扯進寒冷的空氣裡,隨便誰應該都會生氣吧?
所以蘇煌非常非常的生氣,氣得眼睛還沒睜開就罵道:「是哪個討厭的傢伙……」
可惜沒能罵完,一個爆栗已經狠狠敲在了頭上,伴隨而來的還有洪鐘一樣的聲音:「臭小子,快給老子爬起來!」
雖然蘇煌在家裡的地位只是一個吃閒飯的紈褲子弟,但好歹也是蘇家的五少爺,在這個府裡敢對他自稱老子的人當然也只有他的老子了。
「爹……」蘇煌先擠出一個迷迷糊糊的笑容,再揉揉眼睛朝窗戶一看,立時抱怨起來,「爹!天還沒亮呢!」
腦門上又被狠敲了一下,「什麼沒亮?現在都五更了,快起來!」
蘇煌一節一節地撐起身子,哆哆嗦嗦舒袖子套上外衣,心中暗歎自己命苦,四更才睡,五更就要起,這是不是人過的日子?
「你穿的這是什麼?」老爹在耳邊繼續怒吼。
低頭看了看,「是衣服啊……」
「誰讓你穿這件花裡胡哨的衣服的?快脫下來,換上你娘給你縫的新衣!」
「可是娘做的那件棉襖好土氣……」
「胡說什麼?臭小子,你可別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咱們全家上下我就只擔心你,不許你穿的像個花蝴蝶似的給我丟臉!」蘇家老爺蘇沛中氣十足地教訓著小兒子。
「知道啦知道啦……」蘇煌咕噥著從箱底抽出母親新做的那件厚厚的棉袍,苦了苦臉。
「你要真的知道就不會五更天還睡的像個小豬一樣!我看你多半早就忘了今天有多重要!」
「沒忘沒忘,您從三個月前開始就每天念叨三遍,我想忘記也難啊。不就是穆叔叔帶著全家進京任職,預計今天到嘛,也至於您這麼緊張?」
蘇沛一邊幫著兒子把棉袍攏上,一邊斥責著:「你小小年紀懂什麼?我跟你穆叔叔可有整整十多年沒見面了,想當年我們那是生死的交情,在戰場互相救過好幾次的命,有一次我陷在敵軍陣裡,還是你穆叔叔……」
「單槍匹馬夜闖敵營浴血奮戰捨生忘死七進七出把您給救出來的!」
「你知道啊?」
「您每天都講我能不知道嗎?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只救您一個人他在敵營七進七出幹什麼?逛著玩呢?」
「這沒辦法,你穆叔叔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兒不認路……」
蘇煌歎一口氣,捆上腰帶伸了個懶腰,對著銅鏡照了照,「爹,我還是換件衣裳吧,娘做的這件實在太醜了。」
「你這個不孝的東西,兒不嫌母醜懂不懂?」
「我不是嫌娘醜,娘一點兒都不醜,但這件衣裳……」
蘇沛一巴掌拍在兒子後腦上:「告訴你小子,絕對不許你穿那些敗家子才穿的花胡哨兒!我和你穆叔叔都是在戰場上拚殺掙功名的人,要是讓他知道我養出你這麼個花花公子哥兒,我的老臉就算丟盡了!快擦把臉到大廳去!」
「是……,小翠!」
「喊小翠幹什麼?」
「端洗臉水啊!」
「那盆裡不是有嗎?」
「爹,那水是涼的,這麼冷的天讓人怎麼洗啊,讓小翠端點熱水來……」
「男子漢大丈夫砍頭流血都不怕,怕什麼水涼?想當年我們在雪地裡行軍打仗的時候……」
蘇煌趕緊告饒:「爹,我就洗涼水還不行嗎?」
哆哆嗦嗦擦了把臉,跟著老爹進到大廳,蘇煌看見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四哥都已經陪著母親在敘話了,可見老爺子還是嚴格按照年齡順序,最後一個去叫他起床的。
瞧見平時最重打扮的蘇五少爺這個模樣走進來,除了蘇母以外,廳上的人都抿起了嘴拚命忍著不笑。善良的大嫂還結結巴巴誇了一句:「五弟的精神……還是很不錯啊……」
從一路上擦身而過的下人們臉上,蘇煌早就知道自己風流倜儻的形象已經毀得徹底,只能無奈地聳一聳肩。
說句實話,四個哥哥身上的衣物也是母親的傑作,但因為他們個個樣子隨爹,生得人高馬大,衣服樣式古拙一點也無損身姿的挺拔,偏偏只有他是隨娘,典型的文秀型,一裹上大棉襖就像發育不良似的,毫無半點風采可言。
「你們大家都坐好,爹有話跟你們說。」老爺子站在正座前,招了招手。
五個兒子於是序齒落坐。
「今天,是咱們家大喜的日子,爹最好的朋友,你們穆叔叔帶著全家,就要到京城來了!」
兒子們趕緊露出捧場的笑臉。
「爹和你們穆叔叔,那是過命的交情,想當年我倆在戰場上……小五!你那是什麼表情?認真聽!」
直犯困的蘇煌趕緊低下頭,開啟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功能。
第無數次的往事重提後,蘇沛總結道:「你們這些小一輩的,跟穆家的孩子雖然沒怎麼見過面,但爹相信你們一定合得來。聽說你們穆叔叔的兒子穆峭笛,是個極有出息的孩子,大家要主動和他交朋友,特別是小五,以後少跟你那些花天酒地的狐朋狗友來往,多跟穆家哥哥學學,聽見了嗎?」
「是。」蘇煌口中懶懶地答應著。
蘇夫人嫻雅地站了起來,柔聲道:「老爺,早朝時間要到了,家裡妾身會安排的,快去上朝吧。」
提起上朝,蘇沛沉下臉,氣沖沖地道:「上什麼朝?不過點個卯就散了,有姓魚的那個奸賊把持朝政,哪裡還有聖上和朝廷存在?」
「老爺小聲些,魚千歲的耳目爪牙無孔不入,前些日子張大人不就是因為在自己家裡發了兩句怨言,就生生做了刀下鬼嗎?」
蘇沛還想說什麼,想到好友今天就來,勉強忍住了,換了官衣出門上朝。
蘇夫人緊接著安排接待客人的大小事宜,兩個媳婦四個兒子都分派了任務,蘇煌見母親沒點自己的名兒,便想溜回房睡個回籠覺,剛一挪步就被叫住。
「煌兒,你爹聽說峭笛那孩子學富五車,最愛讀書,所以買了好幾百本回來,下人們不大識字,你去書房幫著分類擺到書架上去。」
蘇五少爺慢悠悠地轉過身,有氣無力地道:「娘,如果穆峭笛真的學富五車,咱爹買的書人家肯看嗎?」
蘇夫人忍了笑道:「不許這樣說你爹,快去!」
蘇煌聳了聳肩,很沒精神地晃到書房,推門瞧瞧那一堆書山,先歎一口氣。
幾百本書,花了蘇煌兩個時辰才擺完,倒不是他手腳笨擺得慢,實在是因為這個老爹……唉……自己不認識幾個字就不要去亂買書嘛,什麼《春香野史》,什麼《翔龍十八式》,什麼《采花記》、《龍陽歡》都夾在裡面買回來了,哪裡像是一個世伯買給世侄看的書?還嫌蘇煌穿件漂亮衣服丟人?哼,他就算穿的像只孔雀恐怕也沒這個丟人啊,害得他不得不一本一本認真仔細看書名,稍有嫌疑的就翻開來檢查內容,清理了半天才把書架收拾好,違禁的書統統搬回自己房裡藏著,將來閒著沒事看看也不錯。
好容易完成了娘分配的任務,正準備回房偷個閒,父親大人已經下朝回家,一看他那個興奮勁兒,蘇煌就知道自己今天是甭想補眠了。
亂哄哄鬧了一天,穆家人終於在黃昏時邁進了蘇府的大門。
人沒來之前,老爹爹絮絮叨叨說個沒夠,如今見到了人,反而只是緊緊抱在一起,打量著彼此的皺紋與白髮,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蘇夫人與穆夫人也是執手相看淚眼,感慨萬千,竟唏噓起來。孩子們在一邊想勸又覺得不知該勸些什麼才好,只好無語侍立。
令人感動的老友會面就這樣無聲地持續了很久,久到蘇煌覺得自己已經凍僵了,蘇老爺子才想起來要請人家進屋。
到了暖洋洋的大廳,遠道而來的客人們取下長毛斗篷與擋雪的竹笠,暖和一下手腳。跟在穆夫人身後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健美少女,想來應是穆家的小姐,她只是微微仰起雪玉般的下頷,將潤濕的額髮向後一撥,頓時滿室光華,豔光四射。蘇煌偷眼一掃,自家三哥四哥已經全都紅了臉。
長輩在上首落坐,蘇沛忙不迭地就叫兒子們來見禮。蘇煌跟在四個高大的哥哥旁邊,幾乎沒人注意他。
「兒子們都這麼大了,我們真是老了。」穆東風是位風度極佳的老人,精神矍爍,氣質也比蘇沛更儒雅一些。他握著老友的手,轉頭叫女兒若姿上前見禮
穆若姿邁步而出,盈盈拜倒,行動舉止一派閨秀風範,一直想要個女兒的蘇夫人喜歡得一把攥住便捨不得放手,上上下下看個沒夠。
「怎麼不見峭笛?」蘇沛問道。
「在城外路邊見到好幾具餓殍,可憐暴屍在風雪之中,所以吩咐笛兒留下掩埋了他們,隨後再趕來。」穆東風歎了一口氣,搖著頭道,「如今的時局,真是讓人心灰意冷啊,本以為京城的情況會好些,誰知也是這般淒慘。」
蘇沛憤憤地道:「京城又怎樣?不要說臨近的郊縣,就是城裡,也常有餓死人的事。那只老魚賊,只知道奪權斂財,全然不顧百姓死活、社稷危急。胡人明明已佔據了我半壁河山,我們這些老軍人卻還是只能乾坐在這裡!前日趙大人上書主戰,當場就被老魚賊拿下了大獄。」
穆東風吃了一驚,「啊?這個天氣下獄可不是玩笑的!趙大人是文人,如何抵受得住?」
蘇沛正要繼續說,家僕來報穆公子到,便停了下來。
覺得無聊的蘇煌趁機打了個呵欠,揉揉發澀的眼睛。
在廳口脫去帶帽兜的斗篷,穆峭笛快步上前行禮,聲音清朗地道:「小侄參見蘇伯伯、蘇伯母!」
蘇沛趕緊伸手扶起,見這孩子神韻內斂,眉目英挺,眸中波光瑩然,身軀修長柔韌,不由贊道:「老弟有福啊,我全部四個兒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這一個啊。」
蘇煌憤怒地瞪著老爹。全部四個兒子?老頭子你什麼意思?難道我是隔壁家的,可以忽略不計?
「笛兒,路上的屍首都處理完了?」穆東風問道。
「父親放心,都掩埋好了。」
穆東風點了點頭,示意兒子坐下來歇息,蘇家兄弟忙起身讓座,穆峭笛一番謙讓,最後坐到了蘇煌的身旁。
「笛兒看起來如此威武,莫非也是跟兄弟你入了軍職?」蘇沛問道。
穆東風歎氣搖首,道:「如今國力廢馳,入軍職又有何益?笛兒喜歡在外遊歷,我也不太拘管他。」
「可不是,一年到頭,我這做娘的也難得見他幾次面,」穆夫人忍不住抱怨道,「只盼將來娶進一個好媳婦,能安安他的心才好。」
對於這個話題,蘇夫人當然立即來了興趣:「笛兒還未娶親麼?」
「他總是推託,還沒有遇上合適的。」
「唉,可惜我家沒有女兒,不過這京城之中多的是大家閨秀,多留意一下,總能找到……」
話剛說到一半,大廳外突然響起呼叱之聲,喧喧鬧鬧,很快就來到廳前。眾人驚詫地轉頭看時,竟是一個模樣嬌美的妙齡少女,穿一身大紅描金緊身襖兒,髻邊斜插一支金鳳釵,大搖大擺邁進門來,滿身的貴氣逼人。後面跟著幾個侍衛打扮的人,把蘇家前來攔阻的家院推倒在臺階下。
兩位老將軍同時吃了一驚,忙迎上前去見禮:「參見安福公主。」
安福公主哼了一聲以做回應,眼光在廳中一掃,落到了穆若姿身上,厲聲問道:「你就是蘇煌嗎?」
此言一出,其他人暫且不提,先就把正朦朦欲睡的蘇五少爺嚇了個趔趄,眼睛一下子睜得溜圓。
穆若姿微微皺了皺眉,但仍是音調平和地答道:「民女名叫穆若姿,公主殿下怕是認錯人了。」
安福公主怒氣沖沖道:「那蘇煌在哪裡?叫她出來!」
眾人不由面面相覷,蘇煌一面想著自己何時得罪這個出了名的刁蠻公主,一面硬著頭皮站了出來:「我……我就是蘇煌……」
安福公主大吃一驚,瞪著他看了半晌,眼珠才若有所思地轉了轉,滿面的怒氣慢慢化成一抹了然的笑容,一雙秋波瞟向穆峭笛,嬌笑道:「你果然是騙我玩的,說什麼自己心有所屬,不能再接受我的感情,還說什麼南衙將軍府的蘇煌就是你的心上人,害我居然當真了……」
聽她這樣一說,眾人不由地都將目光投向穆峭笛,後者只好苦笑著踏前一步,一臉頭痛的表情道:「在下並不敢欺騙公主,雖然公主天家貴女,容色傾城,無奈相見已晚,在下心中除了他以外再也容不下旁人,實在是不敢委屈公主,只得謝絕厚愛了。」
安福公主哼了一聲,把嘴一撇,「事到如今你還嘴硬,以為我是瞎子嗎?這個蘇煌……就是你說的蘇煌嗎?」
穆峭笛輕歎一聲:「南衙將軍府只得一個蘇煌,峭笛怎敢信口開河?」
「你瘋了?!他明明是個男人嘛!」
穆峭笛目光幽幽,深深地凝望著蘇煌,喃喃道:「明知是男人,卻還是忍不住動了心……公主也是至情至性之人,當能瞭解箇中苦楚……」
蘇煌只覺得背心一陣發涼,雞皮疙瘩一堆堆地冒了出來。
安福公主後退一步,再次看了蘇煌一眼,臉色漸漸有些發白,但尖銳的語調依然強硬:「你以為隨隨便便抓個人……還……還是個男人……就想打發走我嗎?我不信!我知道你其實還是喜歡我的,你只是害怕我是公主,將來會仗勢欺壓你對不對?你放心,我不會的……包括你爹娘,我都會善待他們……」
話剛說到這裡,突然哽住,緊接著便倒吸了一口冷氣。
因為穆峭笛不言不語,冷不防一伸手圈住蘇煌的腰朝自己懷裡一帶,緊接著便將自己的唇壓了下去,來了個熱烈的吻。
整個大廳鴉雀無聲,人人都嚇呆了。
半晌後,穆峭笛才鎮定地放開已呈半癡傻狀態的蘇煌,微笑著面向安福公主:「您信了嗎?」
公主面色慘白,一雙眼睛定定地盯著蘇煌,如果她的眼光是刀的話,蘇煌多半已經被扎穿了好幾個洞。
這種氣氛下,廳上眾人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公主的視線看向了呆呆站著的蘇五少爺,只見那不合身的肥大棉袍下是一副單薄瘦弱的身材,配上尚稱清秀的面容,蒼白的臉色,似睡非睡空洞無神的眼睛,因為天氣冷被揉紅的鼻頭,還有半呆半傻的表情……
「啊──」天家少女用最高音量尖叫了一聲,顫抖的指尖直直地指著蘇煌,帶著哭音道,「你居然因為一個這樣的人不要我,實在是……實在是……太侮辱人了!」說完一跺腳,轉身跑了出去。
蘇煌被打散的神智因為這一罵而恢復了一部分,這算什麼意思?到底是誰……誰侮辱誰呢……
穆峭笛滿意地目送公主離去,再轉過臉來仔仔細細看了蘇煌一眼,搖搖頭道:「確實有一點對不起人啊……」
在蘇煌又睏又氣半暈在椅子上喘氣兒的時候,穆峭笛已經在現場唯一能保持鎮定的妹妹穆若姿的幫助下,給全體化石解了凍。
「峭笛啊,」蘇沛擦著冷汗,「你爹他年輕時候已經算是很會對付女人的了,但也比不上你這一手狠哪。」
穆峭笛趕緊解釋道:「峭笛只不過是無意中救了微服出遊的公主一次,並無要高攀皇家之心,這次被她逼得緊,又恰是在來蘇伯伯家的路上,所以隨口說出蘇五弟的名字來搪塞,沒想到她竟然會上門求證,為了不連累蘇伯伯也有麻煩,故而出此下策,以絕她的念想,只是委屈蘇五弟了。」
「男孩子親一下有什麼關係?又不會少塊肉,再說這裡又沒有外人,」蘇沛慷慨地道,「小五也不會介意的……是不是,小五?」
好像專門要跟他這句話作對,蘇煌從半麻木狀態恢復過來,跳腳大罵:「穆峭笛,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你等著瞧……」
蘇家老大見父親尷尬,忙解釋道:「我家小五嬌慣,沒見過什麼世面,多半是被嚇到了,等他睡一覺,明天就不會記得了。」
穆峭笛歉然道:「都是我不好,蘇五弟生氣也是自然的,只要五弟能消氣,要打要殺隨便。」
蘇煌一聽這句話,立即衝進廚房拿了把菜刀出來直奔穆峭笛而去,被蘇二手快一把抱住。
「二哥放開我,不剁他兩刀,今天這口氣我實在嚥不下去!」蘇煌一面掙扎,一面把菜刀當飛刀使,「呼」地一聲扔了過去,被穆峭笛以極優美的姿勢閃過,直釘在後面的柱子上。
「小五!」蘇沛大聲喝斥,「你快住手!咱們蘇穆兩家什麼交情,不過要你幫穆哥哥一個忙,至於鬧成這樣嗎?」
蘇煌只覺得全身的氣都不打一處來,拖著蘇二又掄起一個花瓶丟了過去,穆峭笛伸出兩指一拈,輕輕放下。
蘇沛覺得掃了面子,正要再罵,穆東風起身道:「笛兒是有些胡鬧,難怪小五生氣,就讓他打兩下出出氣吧。」
穆峭笛也上前軟語道:「都是我的錯,挨一下打也沒什麼,請蘇二哥放開五弟吧。」
蘇煌見他口中雖這樣說,但臉上笑嘻嘻的,似乎根本沒把他的怒氣放在心上,更是惱上心頭,趁著二哥手勁略有鬆懈,抓起手邊的茶碗便向那個爛人頭上招呼過去,不料這次他嘻皮笑臉站著,竟是躲也不躲,被端端正正砸個正著,額上登時淌下鮮血來。
兩位母親一聲驚呼,齊齊搶上來看視。蘇煌一見闖禍,從發呆的二哥手中掙出,飛快地逃出大廳,蘇沛氣沖沖拔下柱子上的菜刀追了過去,父子兩人在府裡一逃一追繞了幾個圈兒,蘇沛被隨後趕來的穆東風截下來拖了回去。
蘇煌逃回房間躲了好一會兒,直到晚飯時才被大哥二哥捉出來押進大廳。
「不要為難五弟了,都是我有錯在先,而且我相信五弟也不是有意的,伯父伯母就不要再生氣了。」穆峭笛頭上綁著雪白的繃帶,可瞧那個精神勁兒,就好像戴的是皇冠一樣,堆著滿臉俊雅溫柔的笑容出來做好人,哄得老夫婦兩個眉花眼笑,一個勁兒地誇他懂事。
因為穆東風頻頻相勸,蘇沛沒再繼續追究小兒子,哼了一聲,叫他趕緊上桌來吃飯。席間大家把酒敘舊,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尤其穆峭笛因為嘴甜會討好人,格外地受寵,蘇家老爹老媽不停地挾大魚大肉進他碗裡,說他受了傷要補血,氣得蘇煌差點把手裡的瓷碗咬個缺口下來。
到底今天是誰受傷害最嚴重啊?為什麼沒人來撫慰他受創的心靈,也讓他補補血呢?!
酒過三巡後,穆東風畢竟心裡掛念朝政,憂心地問道:「適才大哥你提到趙大人因主戰而下獄之事,不知現在怎樣了?」
蘇沛哈哈一笑,道:「說來正是大快人心,我今日上朝得知,他昨夜在獄中失蹤,老魚賊氣得吐血啊!」
「失蹤?」穆東風驚詫之下凝神一想,壓低了聲音問道,「莫非是江北那邊的義軍……」
蘇沛也壓低了聲音道:「應該就是。聽說現場什麼也沒有,只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三個字……」
「三個字?」穆東風眼神一亮,立時面露喜色。
「南、極、星!」蘇三、蘇四兩兄弟已沉不住氣,興奮地叫了出來,「是不是南極星?」
蘇沛輕輕點點頭。
「真的是南極星?」在坐的男孩子們眼睛一齊發亮,連穆若姿也不禁感歎道:「在魚慶恩防守如此嚴密的刑部大牢裡冒死救出忠良之臣,不知是怎樣義氣慷慨的好男兒,真想能見上一見這些南極星。」
聽到妹妹這樣說,穆峭笛端起茶碗輕抿了一口,掩飾唇角露出的笑意。
南極星並非一個人的名字,而是一個組織的代稱,據傳是江北義軍首領賓起之親自挑選各地心懷報國護民之心,身有超人武技的年輕勇士組建而成。自從他們劫法場,浴血救走因違抗魚慶恩棄城之命、勇戰保衛百姓的袁將軍,從而第一次留下「南極星」之名後的五年內,這三個字已迅速變成了一個傳奇,傳遍了大江南北。
劫下權臣盤扣下的賑災銀兩,押運到水災災區散發,拯救了百萬黎民的四位年輕人,留下的是這三個字;
一群官兵為搶奪百年人參而屠殺掉一個以挖參為生的村落後,正得意洋洋拿著人參進京獻媚,途中卻全體離奇死在客棧中,當時枕邊留的是這三個字;
衡陽城被胡軍圍困三個月,城裡幾乎粒米無存時,智破敵軍營盤,送進大量救命糧草補給,最終令胡軍無功而返的那一隊勇士,也只說出這三個字。
每一次這三個字出現,就代表了一個令人熱血沸騰的故事發生,也代表了正義與公理在這黑暗世間的一次顯現,雖然在成就這個閃亮名字的過程中,也有無數優秀的人拋灑熱血甚至獻出生命,但無論如何,南極星的存在,仍然是這片風雨飄搖的江山上最明亮的一個希望。
「正因為這樣,老魚賊千方百計剿殺南極星的力量,還專門為此成立了紫衣鐵騎,他自己的出入防衛,更是密不透風,生怕有一天不小心丟了腦袋。」蘇沛感慨道。
穆東風也歎了一口氣,道:「江北義軍為山河失陷而浴血苦戰,我們這些朝廷的正式編制反而縮在江南後方,不僅救不了黎民百姓,也對抗不了奸臣權相,就連收集情報、籌措糧草銀兩供給江北前線的事,也大半是南極星在做,朝廷的軍隊,已經墮落成什麼樣子了! 可一旦我們辭職下野,這幾個將軍位置馬上會被魚慶恩的人補上,到時這一班弟兄不僅不能護國護民,恐怕還要變成屠殺的工具,真讓人左右為難啊!」
「我真想能參加南極星,可惜他們神出鬼沒,從來沒遇到過!」蘇四恨恨地說。
「實在不行就去江北參加義軍,男子漢大丈夫,總要做些事情才好!」蘇三一面擊桌附和著,一面偷偷瞟了穆若姿一眼。
穆東風朗聲笑道:「你們不要急,在哪裡都可以為國出力的。我們蘇穆兩家的孩子,自然個個都是不怕死的好漢!」
蘇家四兄弟一齊點頭,席間頗有些慷慨高歌的熱血氣氛。
正在大家心情都很激動的時候,只聽桌面上撲通一聲,碗碟都是一跳,轉頭看時,卻原來是蘇煌因為一直沒說話打瞌睡,額頭垂下來碰到了桌面。
蘇沛頓時被氣得無力,一個筷子扔過去,怒道:「你這個沒出息的,就知道四處遊蕩玩耍不著家,跟群狐朋狗友吃喝玩樂,全然不知憂國憂民!」
蘇煌嘟著嘴站起來,安靜聽著,也不頂嘴,眼睛迷迷濛濛的,頭慢慢地又垂了下來。
「小五!」蘇沛覺得在老友面前丟臉之極,正想再罵,穆峭笛扶住他勸道:「蘇伯伯息怒,五弟還年輕,慢慢教導就是了,我看他似乎對這些話題沒興趣,時辰也的確不早了,不如就讓他休息去吧。」
蘇沛被他一勸,礙著這個世侄的面子,也不好繼續再教訓兒子,只得喝了一聲:「沒用的東西,看在你穆哥哥的份上今天饒了你,去睡吧!」
蘇煌得了這一句,立即向長輩行了禮,晃一晃地回到自己房間,略加洗漱,倒頭就睡。
這一覺無比香甜,一直睡到大半夜,才翻身坐起來,想喝一口水。
窗外月光淡淡,枝影扶疏。因為是冬天,也沒有草蟲鳴叫的聲音,四野靜得可怕。
蘇煌摸索著床頭的外衣,披在身上,一抬頭,突見一道黑影快速地從窗前掠過,緊接著一段閃亮的刀尖從門縫伸了進來,挑在門閂上,鬼魅般無聲地向旁邊撥開,輕輕推開了房門。
蘇煌抓起枕頭狠狠向闖入者擲了過去,被穩穩地接住。
來者刀光一閃,挑起一個紙摺快速抖動著打燃,點亮了桌上的油燈,溫潤的黃色光線霎時洩滿整個房間。
蘇煌撈起床前的鞋再次進行猛烈的攻擊,那人一面閃一面小聲笑道:「我以為你還在睡呢,吵醒你了?」
「姓穆的,你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麼?」
穆峭笛慢慢蹭到床邊,賠笑道:「小煌,你還在生氣啊?」
蘇煌哼了一聲,將頭扭向一邊。
「咱們倆交情這麼好,不過幫朋友一個小忙,你也不至於氣成這樣?」
「一個小忙?」蘇煌咬著牙道,「你問也不問我一聲,當著我爹娘和哥嫂的面,就那個……那個我……要不是看在你現在還勉強算我的搭檔份上,我當場就劈了你!」
穆峭笛討好地倒了碗茶水遞過去,柔聲道:「你也知道當時的情形,在場的人我也只能找你了,總不可能找你嫂嫂和我妹妹,你四個哥哥又都是男人……」
「你什麼意思?難道我不是男人?」蘇煌豎起了眉毛。
「不不,我是說……你是我的好朋友好搭檔,有困難的時候當然就只想到靠你了……」
蘇煌哼了一聲,「朋友交情再好,也不能想親就親的,就算你非得這麼做,假裝一下就行了,幹嘛……啊,親得那麼……」
「我不吻認真一點,就騙不過那個丫頭了,再說我也沒想到你的嘴唇居然那麼軟,一時沒忍住……」
蘇煌一爪擰在穆峭笛胳膊上,他連聲討饒:「開玩笑……開玩笑的……當心茶水,你不是口渴嗎?快喝吧。」
「你怎麼知道我口渴?」
「我還不瞭解你?你今兒晚上睏成這樣半夜還會醒過來,不是渴了就是餓了,如果你餓了眼睛一定會發綠,」穆峭笛就著燈光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不過現在還算正常,所以一定是渴了。」
「你餓了眼睛才發綠呢!」蘇煌一拳打在他胸口上,「我又不是狼!」
穆峭笛呵呵笑了兩聲,「記不記得去年咱們一起去淮陽出任務,露宿在野外沒找著吃的,當時你餓的……睡到半夜閉著眼睛就啃我的胳膊,瞧,現在還有牙印呢。」
蘇煌一掌將他遞到眼前的胳膊推開,眼尾一掃瞟見了一條又粗又長的舊傷疤,那是一次戰鬥中穆峭笛為了護他硬生生用胳膊擋利劍留下的痕跡,每次看見心裡都是一痛,不由地就心軟了,接過茶碗喝了幾口,又遞還給他。
「不過話說回來,」穆峭笛將茶碗放回桌上後又湊回來,賊笑道,「那個是不是你的初吻啊?」
蘇煌又氣又羞,臉登時就紅了,狠狠一拳打過去。
「難道真的是?」穆峭笛得意地就像撿著了一個大便宜,嘴都笑裂了。
「做夢吧你,怎麼可能!」蘇煌不服氣地道。
「你以前吻過?」穆峭笛有些難以置信地問,「不可能吧?我怎麼不知道?是誰?」
「關你什麼事?」
「喂,你公平一點,我有女性朋友總是第一個告訴你的。到底是誰啊?是舒大小姐?」
「你亂說什麼?我會被齊大哥砍成碎片的!」
「那是……上次邱家村的那個姑娘?」
「哪個姑娘啊?」
「也不是?那會是……」穆峭笛又猜了幾個,都被蘇煌嗤之以鼻,最後無奈之下爬上床,威脅道:「你再不說我就撓你癢癢了!」
蘇煌趕緊向床裡一縮,無聲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也認識的啦。」
「到底是誰嘛?」
「就是……就是……吳山哥那一組……上次一起去護衛遼河役補給線的……」
穆峭笛擰眉想了一陣,慢慢道:「不會是……步飛煙吧?」
蘇煌低下頭不說話。
「你沒問題吧?」穆峭笛怪叫道,「喜歡那個男人婆?」
「飛煙只是性格爽朗一些,才不是男人婆呢!」
穆峭笛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問道:「你有多喜歡她?有沒有打算請賓先生准許你娶她?」
蘇煌紅著臉道:「哪兒就到那種程度了?我們只是一起躲在山洞裡避追兵,她受了點傷,我照顧她……後來不知怎麼的心一動,就親了她一下,別的什麼還沒說呢。」
「這樣啊,」穆峭笛輕輕吐出一口氣,「她被你親了,是什麼反應?」
「我不知道……當時我跑出洞去了,後來見著她,她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我也看不出她是喜歡呢,還是在惱我……」
「小煌,」穆峭笛突然握住他的手,「你回答我,要是我跟步飛煙同時遇到危險,你救誰?」
「你有病啊?」蘇煌瞪了他一眼。
「南極星的搭檔都是彼此交命的,你現在有個喜歡的女人,我當然要問問自己的排序了,免得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你胡說什麼?我可從來沒問過我跟那些個什麼江姑娘、金小姐同時遇險時你會救誰。」
「我當然救你。在戰鬥中搭檔的生命高於自己的,這是南極星的鐵則。」
「既然是南極星鐵則你還問什麼?我是你的搭檔我不救你救誰?飛煙自然有她自己的搭檔救,根本用不著我操心。」
「你救我,只是因為我是你的搭檔嗎?」穆峭笛低聲問道,語調有些沒精打采的。
「今天晚上你什麼毛病啊?」蘇煌怒道,「盡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是不是皮癢?」
穆峭笛抓抓頭,咕噥著:「我有些受刺激而已,本以為看得很牢的……」
「你說什麼?」
「沒什麼,」穆峭笛振作了一下,露出一個笑臉,「沒事,現在還沒事,以後我也會繼續讓它沒事,你怎麼樣?聽說昨晚的情況很驚險呢。」
蘇煌用手指扒了扒頭髮,笑了笑,「也沒什麼,從我們幾個潛進大牢直到帶出趙大人都沒出什麼狀況,可惜運氣不好,出城時竟遇到那條老魚心腹之一的周峰在巡城,他算是紫衣騎中數得上的好手,帶的人又多,不免有一些麻煩,害得我四更才回到家裡。」
「讓我看看。」
「看什麼?我又沒有……」
穆峭笛瞪了一眼,蘇煌無奈地收回後半句話,轉身趴到了床上。「你別聽小況亂說,真沒什麼要緊的。」
穆峭笛慢慢撩起他的上衣,露出被白布巾裹著的背部,輕輕解開,現出一道斜斜的傷口,有些向外翻捲,仍呈現出刺目的血紅色。
「這個是小況給你包紮的?他真該重新回到魏大夫那兒接受醫藥訓練了,什麼爛手法……居然跟我說只有四分長,這傷口至少也有六分長!而且這麼深!真想踹那個小子!」
「喂,你還要看多久?很冷耶!」
「對不起。」穆峭笛趕緊用白巾一蓋,拉上被子,「你先別動,我重新給你上藥。」
「不用了……」
「你閉嘴,忘了規矩了?受傷的時候一切都要聽搭檔的!」
蘇煌咕噥著閉上了嘴。穆峭笛很有經驗地在房間裡找到暗格,拿出裡面的傷藥,回到床上,輕手輕腳地塗抹在傷口上。
「才這麼一條小口子,你到底要塗多久啊?我看你才該回魏先生那兒重新訓練呢,快給我包上!我還要繼續睡覺呢。」
穆峭笛沒跟他拌嘴,輕輕用乾淨的白布巾小心包裹起傷口,喃喃地道:「我們明明是搭檔,為什麼當時我竟然不在?」
蘇煌震了震,轉身爬起來握住他的手,柔聲道:「你真是的,我也不是第一次受傷,幹嘛這樣婆婆媽媽?你也是出任務去了,又不是在玩,現在人手不夠,搭檔偶爾拆開來用也是沒辦法,你遇到危險而我不在你身邊的情況也很多啊,我就不像你這樣嘰嘰歪歪的。再說你也知道我比較遲鈍,這種小傷口我連痛都感覺不到。」
「可是我覺得痛啊,很痛……」穆峭笛將眼眸藏在睫毛後面,伸手將蘇煌抱進自己懷裡,再把被子拉上來一點,朝床上一倒。
「喂,你又在幹什麼?」
「你不是還要繼續睡覺嗎?睡吧。」
「我問的是『你』在幹什麼! 我話說在前面,不許你睡到我房裡來,我老爹根本不知道我認識你,明早要是看見我們倆睡在一張床上,一定會奇怪死的。」
穆峭笛不高興地說:「可是你受傷了啊,按職責我應該守著你的。」
「就為那條小傷口?」蘇煌在被中踢了他一腳,「說出去我會被羞死,全南極星的人都要笑死,到時候你的功勞可大了,魚慶恩一定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快滾回你自己房裡去吧,我真的要睡了。」
穆峭笛拗不過他,只好聳聳肩爬起來,小心幫他把被子蓋好,輕輕開門離去。
聽得門外已無聲息,蘇煌這才翻了個身,忍耐著背上火辣辣的感覺,閉上眼睛強迫自己調勻呼吸入睡。
不管怎麼說,對一個南極星成員而言,知道自己的搭檔就在同一個屋簷,心裡那份安定的感覺,遠遠不是常人可以體會的。
第二章
穆東風此次攜全家入京,接任的是京營巡衛將軍一職。這個職位雖然品級不低,但由於京都皇城的戌衛近幾年一直由紫衣騎掌管,所以沒什麼實權,每日只是簽簽到,處理一些治安事件,空閒時間太多。為了方便與老友的交往,也因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房子,便在蘇府住了下來。
蘇府並不太大,只有五進院落和一個小院。最開初穆家住在客房裡,但決定長住後,蘇夫人立即對房屋進行了重新安排,最裡面的獨門小院給了穆若姿做閨房,已娶親的大兒子二兒子各有一進院落,兩對老夫婦再占去兩進院落,蘇三蘇四住在同一個院子,剩下的兩個人當然就沒什麼好挑好選的了。穆峭笛和蘇煌對於這樣的安排都沒有異議,只不過理由各不相同,蘇五少爺是因為這樣住對保守兩人都是南極星成員的秘密很有好處,而他的搭檔高興的是以後可以方便地在任何時間進出蘇煌的房間。
所謂的任何時間,當然也包括房間主人本人不在的時間,所以當某天蘇煌外出回房時,竟看見本應是鄰居的那個人居然大搖大擺地靠在自己的枕頭上,身邊堆了一大堆被翻出來的書,正津津有味翻閱。
「你幹嘛那麼喜歡擅自翻我的屋子?」蘇煌有些無奈。此人在當年江北受訓時就喜歡翻他的私人物品來看,這麼些年竟一點兒長進也沒有。
「我都不知道你喜歡看這個……」穆峭笛一點心虛的樣子也沒有,朝房主搖了搖手中的書,臉上掛滿了屬於男人的那種噁心曖昧的笑。
蘇煌定睛一看,壓版的封面上套紅幾個大字—《春宵秘史》。正是老爹批發買回來的那幾百本書中被清理出來的一本。
臉上略略有些發窘,但蘇五少爺強忍著掩飾了過去,仰著臉道:「是男人都有興趣吧?你管得著麼?」
穆峭笛忍著笑道:「我是管不著,我不過是關心你罷了,是男人都有興趣不假,可你的興趣未免也太濃厚了,竟放著幾十本在自己的臥房裡,當心上火啊。」
蘇煌看看床上那麼高的一堆書,臉上頓時一紅,此時再解釋書是老爹買回來的,似乎就有些像是推脫責任,只好不理他,自己一個人在窗邊坐了,翻看剛剛在外面與南極星同伴接頭時拿到的最新情報。
「小煌啊,這一本你也看過了嗎?」穆峭笛湊了過來,將一本米色紙質的書直遞到他面前。
蘇煌瞟了一眼,這次穆峭笛亮出來的並不是封面,而是裡面的一張插圖,上面兩個男子身無寸縷摟抱在一起,臉上表情迷醉之極。雖然只是輕輕的一瞥,蘇五少爺的臉上已經開始燃燒。
死老爹,都是他不好,什麼書不好買,連這種的居然也買回來!
「這個恐怕不是所有男人都有興趣的吧?」穆峭笛一邊用揶揄的口氣說著,一邊覷著蘇煌的神色。
「賓……賓先生說過,」蘇煌嘴硬地道,「一個南極星要學習……嗯……各方面的知識,知道的越多……越好,我……我瞭解一下有什麼了不起?」
穆峭笛哈哈一笑:「賓先生還說過,最好的學習方法莫過於實踐,你有沒有打算實踐一下呢?我話可說在前面,身為搭檔,我不許你在外邊亂找啊……」
話還沒說完,蘇煌已經劈手奪過那本書,狠狠砸在他臉上。
穆峭笛雪雪呼痛地捂著臉後退幾步,倒在床上,蘇煌也不理他,氣呼呼地翻著手裡的的小紙片看,隨便床上呻吟得驚天動地,眼皮也不抬一下。
穆峭笛鬧了一會兒,見他頭也不回,便自己爬了起來又湊到跟前,正想再逗弄幾句,突見他臉色凝重,立即問道:「怎麼了?有什麼新情況?」
「齊大哥傳來的江北密報,胡族派了三個使者進京。」
「胡族派使者入京,不外乎來要貢銀或威脅割地的,差不多每年都來,有什麼稀奇?」
蘇煌皺著眉搖了搖頭,道:「可是這幾個月我都在京城,朝廷方面沒有接待過什麼胡使。」
穆峭笛側了側頭,若有所思地道:「既然是秘密來京,必然別有目的,會不會是來竊取情報的?」
蘇煌白了他一眼,「你要不要再仔細看看這份密報?」
穆峭笛湊過去念道:「據悉,胡族遣使者三人入京。咦?好像是賓先生的親筆字耶。」
「我不是叫你認筆跡!」蘇煌著惱地瞪了他一眼。
穆峭笛聳聳肩笑了起來:「不要生氣啦,逗你玩呢。我知道,如果他們是來竊取情報的,賓先生會寫『胡族遣諜探三人入京』,如果是來行刺重要人物的,賓先生會寫『胡族遣刺客三人入京』,既然賓先生現在寫明瞭是使者,他們必然是來出使的。可是朝廷並不知曉這個消息,所以這三個人出使的對象顯然另有他人,只要想想這京城之中與胡族有勾結和交易會是誰,那個人自然就呼之欲出了。」
蘇煌哼了一聲:「算你不笨。」
穆峭笛得意地一笑:「你不就是因為我聰明才選我當搭檔的嗎?」
「誰選你了?我只是服從賓先生的安排而已。」
「你少嘴硬,不知道是誰在我受傷時守在我床邊哭著求我醒過來,說要永遠當我的搭檔,永遠和我在一起。害得我一直把這句話記在心裡頭,反而是說的那個人,早就不知忘到哪裡去了。」
蘇煌睜圓了眼睛瞪著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好半天才大叫一聲:「你當時居然是醒著的!」
穆峭笛嘿嘿笑了兩聲道:「你難得求我一次,我就是斷了氣也會立即還魂的。其實我當時本想再多聽幾句就睜開眼睛安慰你的,誰知你翻來覆去就只有那一句話,跟催眠似的,聽著聽著我就睡著了……」
他這樣沒臉沒皮的,氣得蘇煌更是牙根癢,可是畢竟搭檔了好幾年,知道他就是那種你越計較他就越起勁的人,索性咬了咬牙扭頭不理。
果然沒多久穆峭笛就沒了趣,蹭過來正正經經地說:「那三個胡人與老魚賊交結必有圖謀,不知他們現在落腳在什麼地方?」
蘇煌偏了偏頭,「我跟小況碰頭時,他說估計這三個胡人就住在老魚賊的府中。」
「既然沒有別的線索,我們就先去那個老魚洞瞧瞧如何?」
「瞧什麼瞧?我們不是諜星,擅自行動會受罰的。」
蘇煌所說的諜星,是南極星的一個分類。江北賓起之在創建南極星機構時,將除去領導層外的全體成員分成五類,一類是「雁星」,負責各地與各小組的聯絡及資訊與物資的傳遞;第二類是「諜星」,負責情報收集與分析;第三類是「銀星」,負責籌措財源和後勤補給,第四類名為「釘子」,是整個南極星隊伍中最神秘的一部分,說白了他們就是身負特殊任務的臥底,除了自己的特定聯絡員外,就是面對同伴也不能表露身分;最後一類就是戰士,負責各類行動計畫的執行。蘇煌與穆峭笛都是戰士,只有在極特殊的情況下受到批准時才能去探聽情報,否則就是違命。
「雖然不合規矩,可是你也知道,京城的諜星前幾天被紫衣騎那群混蛋抓住了三個,元氣大傷,一時之間恐怕難以組織行動,」穆峭笛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用力擊打了一下,恨恨地道,「我們倆有這麼好的身分偽裝,還等什麼?」
「至少要報上面批准吧?」
「來不及了。那個老魚洞戒備森嚴,齊大哥他們那樣的身手,上次行動還沒進二門就被發現了,最後傷亡慘重才逃出來。所以單憑我們兩個人想潛入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趁後天那個機會行動。」
蘇煌用手摸摸下巴:「後天?你是說紫衣騎統領厲煒娶親的日子?」
「對。厲煒可是老魚賊最心愛的養子,婚禮就在魚府辦,正是人來人往好鑽空子的時機。」穆峭笛趴到蘇煌的肩上,笑嘻嘻地問,「怎麼樣搭檔?幹不幹?」
蘇煌思考了片刻,一咬牙:「幹!」
穆峭笛呵呵樂了起來,湊過來在他臉頰上啄了一口,親昵地道:「我就知道你是在裝乖寶寶,其實你比我還要不聽話。」
蘇煌一掌拍過來,哼了一聲道:「你還敢說,我們哪次受罰不是因為你亂來?」
穆峭笛膩在他身上,把雙臂又收緊了一些,換到另一邊臉頰再親一口,小聲道:「可是你一次也沒有阻止過我啊。」
「你沒骨頭啊,自己坐到椅子上去。」蘇煌被他廝磨得有些耳根發熱,沒來由地想起那天那個吻,胸口一亂,掙開他的懷抱就是一腳。
穆峭笛是個最會看人臉色的人,尤其會看蘇煌的臉色,深知撩撥搭檔的底線是什麼,看他羞惱起來,忙乖乖地被他一腳踢開,倒在床上繼續翻那一堆帶顏色的書。
大約過了一盅茶的功夫,穆峭笛突然啊了一聲跳起來,把正在發呆的蘇煌嚇了一跳,忍不住罵道:「你真的有病啊?」
「我突然想到,你我的老爹都擺明不是魚黨的,婚禮的請柬會發到咱們家來才是怪事,我們倆要怎麼進去啊?」
蘇煌白了他一眼:「你才想到這個?我反正早跟安王世子約好了,到時他可以帶我去。」
「那我呢?」
「你自己想辦法。」
「喂,你這也是對待搭檔的態度?我初來京城,人生地不熟的,達官貴人一個不認識,你居然甩手不管我?」
「誰說你一個都不認識?」蘇煌斜斜瞟了他一眼,「你不是跟安福公主挺熟的嗎?」
「小煌,你不會這麼狠吧?」穆峭笛剛開始慘叫,蘇煌已經甩手出去了。
越一日,魚府門前。
「穆叔叔是我爹的好朋友,峭笛又是第一次來京城,我爹讓我多照應他,帶他四處走走,所以不好意思,今天就不能跟你去給厲統領賀喜了。」蘇煌微笑著跟按約定前來會合的安王世子安慶解釋。
安慶是個有點發胖的二十來歲年輕人,雖然喜歡聲色犬馬,對世局一概不關心,但性子卻很是爽朗,今天為了參加婚禮,穿了一件紅袍,鮮鮮亮亮的,像一隻剛出鍋的螃蟹。聽到蘇煌這樣說,他下巴一揚笑道:「你說的是新上任的巡衛穆將軍的公子吧,何必單獨帶他去別的地方呢?不如就一起去魚千歲府,那裡人多,他也好多交幾個朋友。」
蘇煌想了想,遲疑地問:「會不會太麻煩?聽說魚千歲異常看重這婚禮,加派了很多人手……」
安慶一擺手:「麻煩什麼?穆老將軍也是朝廷命官,又不是來路不明的人。魚千歲加派人手是為了預防南極星的人來跟厲統領搗亂,又不是衝著你們這些官家子弟來的。穆公子在哪兒?去接他吧。」
「哦,」蘇煌向後一指,「我請他在那間茶樓等我,世子就不用勞動了,我去叫他一聲就是。」
安慶目測了一下距離,覺得坐馬車去太近,走過去又太遠,便摸摸圓滾滾的肚子,點了點頭道:「也好,我在這裡等你。」
蘇煌快步奔到茶樓前,穆峭笛已經悠然負手等在那裡,一看見他,悄聲笑道:「多謝啦,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你少得意,我是覺得真讓你去向安福公主獻身,做搭檔的我在大夥兒面前也沒什麼面子。」蘇煌斜了他一眼,「快點走,今天可不是什麼清閒的日子。」
回到魚府門前,蘇煌給穆峭笛和安慶簡單做了介紹,略寒暄了兩句,三人便一起遞賀帖進去,慢慢悠悠地晃向喜堂。一路上穆峭笛和安慶言來語去聊著玩鷹狩獵的事兒,不一會兒就好像成了熟朋友,蘇煌沒怎麼插話,只是四處遊目觀察。
來到喜堂階前,今天的新郎倌正站在那裡,距離雖然還有些遠,但已經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張英俊而冷傲的臉,雖然穿著一身大紅的喜服,卻也未能沖淡此人周身上下所縈繞的令人戰慄的氣息。
蘇煌與穆峭笛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同時將緊繃的神經繃得更緊了一些。
對於南極星戰士而言,當朝的奸賊魚慶恩是可恨的,一提起來就忍不住想唾罵,但紫衣騎統領厲煒卻是可怕的,是一個功力深不可測,又冷又硬幾乎沒有弱點的人。南極星幾次針對魚慶恩的刺殺行動,都由於他的存在而慘遭失敗,以至於江北賓先生不得不下令南極星成員停止與他的任何正面對抗,以避免不必要的損失。據說他是魚慶恩寵愛備至的養子,為人極度驕傲,不是攸關生死的重要事件,連魚慶恩本人都難請得動他出手。
「新郎官好像不怎麼高興啊?」蘇煌控制住有些加速的心跳,若無其事地笑道。
安慶呵呵一樂:「他就是那張臉,好像這世上真沒什麼能打動他的。不過聽說新娘子是魚千歲親自為他千挑萬選的美人兒,是吏部秦大人的掌上明珠,才貌雙全,溫柔賢淑,想來厲統領也沒有什麼好不滿意的。」
說著話,三人已經走到階前,一起拱手向厲煒道喜,主人冷淡有禮地接待了,請到後堂喝茶,也並沒有因為安慶的身分而顯得熱情一些。
進了後堂,幾個世家子弟迎了過來舉著酒壺嚷道:「怎麼這個時候才到?不行!全都要罰酒,喝!」
一群人喧喧鬧鬧,杯來盞去樂做一團,蘇煌原本與他們相熟,穆峭笛也是個長袖善舞的人,沒多久就稱兄道弟親熱異常,圍著一桌酒席那個樂呵勁兒,倒比新郎本人高興百倍。
賓客漸漸盈門後,魚慶恩從後院出來,陪著幾個最重量級的客人在小花廳敘話,新郎蹤影不見,本以為他去迎接新娘的花轎了,誰知半個多時辰後,他竟又出現在小花廳,淡淡地跟養父說話。
「吉時快到了吧,厲統領還不出門去迎親?」一個喝的臉紅撲撲的四品官搖頭晃腦地問。
「你真是沒見識,厲……厲統領什麼性情的人?不就是迎個新…娘子嘛,他才……才不肯親自去呢,多……多半是派個手下代……勞……」旁邊立即有人醉醺醺地接口。
「新娘子不生氣?」蘇煌插口問道。
好幾個人哈哈笑了起來,其中一個道:「生什麼氣?要是厲統領肯娶我,就是不派人接,我自己也來……」
蘇煌也跟著笑了笑,穆峭笛佯裝酒力不勝靠在他身上聲如蚊蚋般道:「厲煒不出門,先不要輕舉妄動。」
將近正午時,門外花炮聲突然大作,客人們紛紛起身,魚慶恩也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喜堂正廳落坐,厲煒站在他前面,臉上仍然沒什麼表情。
大紅花轎進了門,果然是由一個年輕人代為迎進來的,他看起來比新郎要緊張很多,臉上一直浮著一層紅暈,將喜帕的一頭交給厲煒時,根本不敢抬頭,一雙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鮮亮的紅綢。
新娘在喜娘的攙扶下緩步走上臺階,蘇煌與穆峭笛對視一眼,悄悄地退到蜂擁上前觀禮的人群後。就算厲煒再驕傲,再沒把這樁婚事放在眼裡,拜堂總要自己拜的,所以他此刻必然無暇他顧,算是今天最佳的探察時機。
蘇煌扶著裝醉的穆峭笛,兩人步履不穩地沿牆走到二門處,撒目一看無人注意,一閃身就進了月亮門,隱在花蔭下潛行到內宅,互相以手勢示意,分別朝兩個方向開始探看。
由於魚慶恩權傾朝野,他的府邸規制自然也大大超過了臣子應有的規格,庭院重重不下深宮,蘇煌以極快的速度察看了近四十間屋子,也沒發現有胡人居住的痕跡,直到看見一個大大的練武場,方才意識到自己運氣太差,竟然闖到了魚府中屬於厲煒居住的那部分宅院,忙辨別一下方向,尋路返回,心中暗暗希望穆峭笛比自己更加有收穫。
剛穿過一處竹影幽篁的院落,突然聽到前方有人在走動,忙剎住步子,閃身貼在假山上,透過山石的縫隙看過去,微微吃了一驚。
來者竟是剛剛才代新郎迎完親的那個男子,他已經換下了大紅喜裳,身著一襲紫衣騎的官服,烏黑的官帽壓著額線,褪去紅暈的臉龐白皙清秀,顯得出奇的年輕。此刻他正微彎著腰,沿著石子兒路慢慢地找著什麼東西,有時還蹲下身扒開草叢來看,一面找一面小聲嘀咕著:「好像就是這兒啊,怎麼找不著了……」
蘇煌知道自己此時躲避已然不及,無法可施之下,只好扶著假山,做頭暈嘔吐之狀。
那年輕人順著路轉過假山,一眼看見蘇煌,不禁嚇了一跳。但可能因為在他的心理上這個地方是絕對安全的,所以第一反應不是拔劍,而是脫口問道:「你是誰?」
蘇煌擺擺手,沒有答話,仍是扶著假山撫住胸口乾嘔著,滿臉難受的表情,希望自己身上的酒氣越濃越好。
「你是來賀喜的客人?」那年輕人上前來幫他拍著背,「被灌得受不了逃席了吧?你走錯地方啦,這裡是內宅。」
蘇煌暗暗鬆了口氣,慶倖這是個聰明人,會自己推理下結論,要是不幸遇上愣頭愣腦只知道盤問的還真是麻煩了。
「你很難受嗎?我扶你回去。厲統領脾氣有些大,不喜歡別人到這裡來,要是被他發現就不好了。還能走嗎?」那年輕人看來不僅聰明而且性情很溫和,攙著蘇煌的手臂,用力將他扶到路上來。
「謝……謝謝……」蘇煌吐著酒氣,將身體軟軟地靠著這個好心人,不過卻很配合對方的步子,他可不想在這裡多耽擱時間。
年輕人沒有起任何疑心,扶著他搖搖擺擺地走著,途中雖遇到好幾個人,卻沒有一個過來查問,想來此人既然代厲煒前去迎親,也必是備受信任,故而無人對與他同行者起疑,可見蘇煌的運氣也不是壞到極點。來到二門外後,年輕人站定了左右看看,問道:「周圍有沒有你的朋友啊?」
蘇煌剛抬起頭,就看見穆峭笛滿臉憂急表情地衝過來,忙向他眨眼示意自己沒事。
「小煌,你才喝了不到一斤呢,怎麼就不見了?」看懂他目中的含意,穆峭笛不著痕跡地轉換了表情,戲謔道:「說好了一醉方休,你可不許耍賴啊。」
身旁的年輕人有些咋舌,小聲自言自語道:「一斤?這些公子哥兒真是的……」但因為根本不算認識,所以他也沒有多說什麼,將蘇煌的手臂推給穆峭笛後,只是點頭為禮,打了個招呼便打算走開。
就在這時,喜堂方向突然傳來幾聲驚呼,有幾個人大聲叫喊著「有刺客」,十來個賓客奔逃而出,接著便是一片亂糟糟的呼喝之聲。
那年輕人身形一凝,腰間長劍立時出鞘,足尖輕點,已經飛縱出去,就蘇、穆二人對紫衣騎的瞭解,單憑這份輕功,這個看起來清水般溫和無害的人,就已算是其中排得上前十的高手,蘇煌腦中快速將紫衣騎的資料過濾了一遍,也無法確定此人到底是誰。
「不管怎樣,今天算是欠了他情,他武功又這麼好,希望將來可不要跟他正面槓上。」蘇煌感慨了一句,看見四散奔逃的賓客又開始向喜廳湧去,忙一拉穆峭笛,雙雙奔向前廳。
刺客是兩個少年,從衣著打扮上來看,似乎是扮成僕役進來的。兩人看來武功都平平,被紫衣騎副統領周峰踢得在地上滾來滾去,口鼻處鮮血直流,但兀自在不停地叫罵。
「不用打了,這兩個人不是南極星。」魚慶恩淡淡地道,臉上的表情很是安詳。
周峰皺著眉停住了腳,「不是?千歲爺您今兒不是一直在等……」
「我等的是探子,不是刺客。江北既然得了信兒,南極星怎麼忍得住不來察看一下究竟?」魚慶恩抿起薄薄的下唇,唇角微微向上一挑,陰冷的目光向來賓人群中一掃,連站在周邊的蘇穆二人都似乎感覺到有刀鋒尖銳地劃過肌膚。
大部分客人神色不安,有些膽小的開始發抖,喜廳的周圍悄無聲息地出現了成隊的官兵,將整個廳堂圍得如鐵桶一般,劍冷刀寒,逼人眼睫。
穆峭笛緊緊握住了蘇煌的手,兩人此刻心中都已明白,這不僅是場婚禮,更是個陷阱,魚慶恩顯然早已得知江北截獲了胡使入京的消息,因而故意把婚禮現場的警戒放鬆到連兩個武功平庸的刺客都能混進來的地步,誘使南極星的人現身。
「老夫向來以仁義待人,對賞光來向煒兒賀喜的人自然不敢得罪,各位儘管放心。」魚慶恩用左手的拇指輕輕撫弄著右手中指的翡翠指環,眼也不抬,表情雖然不善,語氣卻柔和之極,「不瞞各位說,老夫園中有座五鳳樓,一向是最適合觀景的場所,站在那裡可以清楚地看到寒舍的每個角落。由於老夫預測今日可能有不速之客,所以一大早就派了人站在五鳳樓頂,瞧瞧有沒有什麼人對婚禮沒興趣,反而想要溜進老夫的內宅。」說到這裡,他輕輕扯了扯嘴角,微微揚聲叫道:「無旰?」
隨著魚慶恩的呼喚,一個青衣小吏打扮、躬腰彎背的人立即從廳外跑了進來,躬身道:「無旰聽千歲爺的吩咐。」
「你且說說今兒這麼多貴客,你在五鳳樓上都看見有誰晃到內園子裡逛去了?」
「是。」無旰直起身子,嵌在蠟黃面皮上的一雙眸子精光閃閃,在賓客叢中掃了一圈,先指著一個中年人道,「這位大人最先從東角門進去。」
中年人額角冷汗涔涔,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抖成一團道:「卑職……卑……卑………」卑了半天,也哆哆嗦嗦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當時這位大人步履不穩,只走了二三十尺遠就發現不對折返了回去,許是酒醉迷途。」無旰剛淡淡地補上一句,那中年人眼白一翻,已然嚇暈了過去。
魚慶恩在唇邊撇出一絲笑,「韓大人膽子總這麼小,快扶他去歇一歇。無旰接著說。」
無旰躬了躬身,再次抬起手臂,「接著就是這位大人,由周副統領陪同從西角門進入。」
魚慶恩點點頭,「這個老夫知道。」
「然後禮樂響起,無旰看到這位公子,」枯瘦的指尖指向蘇煌,微頓之後又轉向他的旁邊,「還有這位公子,一起從東角門進入,在風起軒分手,一個在東院轉了一圈後出來,另一個一直走到厲統領的宅院後才開始折返,中途……」
魚慶恩放下茶碗,輕輕搖了搖左手的食指。無旰立即閉上嘴,靜靜地退後數步,同時周峰走上前來,彎著腰附耳低聲道:「這個是南衙將軍蘇沛第五子,那個是新任巡衛將軍穆東風之子。」
「哦……」魚慶恩挑了挑眉,「蘇五公子約莫見過,難怪有些面熟。兩位賞臉光臨老夫內宅,可有什麼指教啊?」
蘇煌面色雪白,緊緊靠在穆峭笛身上,一副嚇得站也站不穩的樣子。而被他靠著的那個人看起來也好不到那裡去,手指一直痙攣般地抓著衣襟,聽到魚慶恩發問,結結巴巴地道:「是……是這樣……我們不是要偷偷進去幹什麼……不……我們的確是……偷偷進去了……可是我們不是……想要偷…偷偷進去……我們真的只是……偷偷進去……」
他這樣攪來繞去說不清楚,倒把安王世子安慶急了個臉紅耳赤,跺跺腳站出來道:「魚千歲,我來解釋吧,事情是這樣的。我們這幾個人一直在喝酒,大家鬧得有些忘形,一時起哄就打了個賭,說是如果誰有本事悄悄從千歲內宅拿個南番貢的蛇果出來,大家就湊份子把京城花魁娘子包上一年給他,可是大家都畏懼千歲威嚴,沒人敢去,於是鬧來鬧去,就鬧成划拳決定,划輸了的最後兩人相互壯個膽兒,必須得去,要是不去,就得出錢把花魁娘子包上一整年給大夥兒。他們兩個只是比較倒楣而已,決沒有冒犯千歲的意思,我們這幾個人都可以做證,還請千歲您高抬貴手,原諒這次吧。」
站在周圍的那幾個一起喝酒的世家子弟也知道惹了禍,七嘴八舌地附和著。
魚慶恩聽了安慶的解釋,不置可否地默然了片刻,手指輕輕地敲敲著桌面,視線緩緩地再次落在兩個嚇得面如土色的公子哥兒身上。
蘇煌與穆峭笛一面努力做出很恐懼的樣子,一面暗暗的提起內息,做好萬不得已翻臉動武的準備。站在厲煒身邊那個紫衣騎年輕人聽了安慶的說法,好像有些迷惑,一會兒看看蘇煌,一會兒扭過臉看看魚慶恩,伸手抓了抓頭。
「原來只是你們這群孩子的玩笑啊。」魚慶恩終於收回視線,柔和地笑了笑,「也真是太頑皮了。兩位小公子,可曾找到蛇果啊?」
「沒……我繞了一圈兒,心裡到底害怕,就趕緊出來了……」穆峭笛低著頭道。
「我……我也沒有……園子太大,不知走到哪兒了,後來酒的後勁兒又上來了,只……只在路上撿著這個東西……」蘇煌嚅嚅地道,縮著身子怯怯地從懷裡摸出一塊烏木腰牌來。
周圍的紫衣騎們都忍不住發出哧哧的忍笑聲,就連一直面無表情好像所有事都與他無關的厲煒,今天也第一次輕輕皺了皺眉。
「南槿!」紫衣騎副統領周峰像是咬著牙道,「你自己說,這是你這個月第幾次丟腰牌了?!」
扶蘇煌出園的那個年輕的紫衣騎滿面通紅地走出來,飛快地拿回他的烏木腰牌往腰裡一塞,急急忙忙想躲起來,誰知塞得太馬虎,沒走兩步腰牌就又掉了下來,在地上砸得匡啷一響,頓時引起一陣大笑,連周峰都是一臉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
南槿又急又羞,臉上早已紅到了耳根處,慌慌張張撿起地上的腰牌站回原處,根本不敢抬頭看自己的統領一眼,只是喃喃地說:「對……對不起……」
厲煒是在場唯一一個沒有笑的人,也未曾理會南槿的道歉,他的目光陰冷地從蘇穆二人臉上劃過,雖然寒意刺骨,卻並沒有說一個字。
不過其他的人早已經把這兩個年輕魯莽的嫌疑人忘了,就連魚慶恩也只是抿了口茶,示意無旰繼續他的指認。
無旰瘦小的身影邁步上前時,大廳的氣氛頓時又凝重緊張了起來。只有蘇煌與穆峭笛悄悄吐了一口氣,慢慢放開緊握在一起的手,掌心都是冷汗。
「禮樂剛剛結束時,這位大人站在東角門朝裡看了看,但沒有進去,接著便是那位公子,大概是佩飾上的珠子滾落了,他一路追進東角門幾步遠,撿了東西就出去了。最後是這位大人,他從西角門進,一路東張西望,直到抓刺客之聲響起才出來。」無旰不緊不慢地說完後,安靜地退回角落,在場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最後指出來的那個人身上。
「金大人?」魚慶恩淡淡地問,「您做何解釋?」
「下官冤枉!」那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冤枉?」周峰冷笑道,「金滄,你的意思是說自己根本沒進去過嗎?」
「不,下官確實進過內園,但下官不是擅入,是千歲爺召喚下官進去的啊!」金滄連連叩首,眼睛都急紅了,「下官一向對千歲爺您忠心耿耿,辦了不少的差使,決無半點叛逆之心,千歲爺您明鑒!」
「哦?是我叫你進去的?我親自叫你去的嗎?」
「千歲爺是派一位紫衣騎的大人傳的話。」
「今天在園子裡走動的紫衣騎都在這兒,你指一指是誰?」
金滄滿臉是汗地抬起頭,在周圍仔細的找了又找,看表情似乎是沒有找到,急得面皮血紅,脖子上青筋暴出,最後把目光投向那個好脾氣又迷糊的南槿身上,猶豫了片刻。
「他大概想隨便攀扯一個人墊背,先暫時保住小命,」蘇煌在穆峭笛耳邊私語道,「那個南槿,看起來的確是最好對付的一個。」
「是……是他……」金滄遲疑了一陣子後,果然將微顫的手指向了南槿。
「我沒有,」南槿大吃一驚,十分委屈地辯解,「我今天根本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就是他!」金滄大概是已經被逼上了絕路,語氣突然之間變得暴烈,「他來傳話的時候改過裝,故意不讓我看出他的真面目,但千歲爺您知道,我這雙眼睛認人是最準的,一定是他沒錯,是他叫我禮樂過後去內宅的,他說千歲爺有秘事相商!」
「不是我!」南槿著急地連連跺腳,卻又因為口拙說不出別的辯駁之語,只會翻來覆去地否認,「真的不是我啦,我為什麼要騙他啊?」
周峰側轉身子,用冰冷的例行公事的口氣問道:「金滄,他是什麼時候跟你傳的話?」
「大概是拜花堂前約一盞茶的功夫。」
「南槿,那個時候你在哪兒?」
「在……在後院換衣服……」
「跟誰在一起?」
「沒人……」
周峰沒有再問,轉頭看看魚慶恩。
「煒兒,他是你手下的人,你怎麼看?」魚慶恩慢聲細語地問。
厲煒緩緩轉動了一下冷如寒冰的眼珠,簡潔地道,「不是南槿。」
魚慶恩仰天笑了兩聲,扶著身邊侍從的手站了起來,在金滄面前立定,陰陰地道:「果然不愧是一個南極星,埋藏得真深啊,要不是今天這件事顯露出你的真面目,老夫倒還真挺信任你的。可惜的是,你雖然倉促之間想出了一個藉口,卻找錯了替罪羊。」他輕輕向周峰做了一個手勢,「老夫也累了,把他帶去刑訊府,看他開不開口。」
「是。」周峰一揮手,兩個手下走上前,將還要開口喊冤的金滄一下卸掉了下巴,倒拖了出去。一眾賓客駭然噤聲,整個大廳一時間鴉雀無聲。
「老夫先失陪了,各位還請繼續盡興。」魚慶恩好像根本沒意識到這種凝肅的氣氛一樣,含笑向四周拱了拱手,又輕輕拍拍厲煒的肩膀,低聲對他道:「今天大喜的日子,你也別生金滄的氣了,他是逼急了才敢亂找紫衣騎的麻煩,誰讓南槿那孩子一副看起來就很好欺負的樣子呢?」說著又笑了兩聲,帶著幾個貼身的護衛向內院去了。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客人們哪裡還有繼續盡興的心思,魚慶恩一走,立即一個個強顏歡笑來到厲煒面前說了兩句吉祥話,紛紛告辭,主人也根本沒有想要留客的意思,霎那間如雲賓客走了個乾乾淨淨,蘇煌與穆峭笛自然也乘亂溜了出來。
兩人一路上思緒有些煩亂,埋頭想著心事,半句話也沒有交談,直到回到了蘇府的小院,穆峭笛才長吐一口氣道:「今天好險,如果不是我們事先多了一個心眼,先引著安慶世子他們打那樣一個賭,多半已經栽進陷阱裡去了。」
蘇煌深蹙著眉頭,跌坐進靠椅上,將頭向後一仰,悶悶地道:「那個金滄,絕不可能是南極星啊。」
「這還用說。你也不想想,他手上沾了我們多少同伴的血?」
「既然他不是南極星,說明他的辯解很可能不是胡編的,真有一個人扮成紫衣騎騙他進內宅,以此來陷害他。」
穆峭笛點點頭,「沒錯。你覺不覺得今天在魚府,並不是只有我們兩個南極星?我想在和我們一起喝酒的那一群人中,至少有一個非常像是我們的同伴。」
蘇煌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說的是誰,我們一提賭注,他立即幫腔。不過我曾經試探著跟他說了一句暗語,他卻沒有理我。」
「也許他有特殊任務在身。我們還是儘量不要干擾他才是。」
話說到這裡,兩個人突然想起自己身為戰士卻未經批准做了諜星的事,有違南極星的行動準則,不禁對視一眼,表情都有些沮喪。
「要是賓先生知道了,一定會生氣的。」蘇煌喃喃地道,「齊大哥這次也絕對會把我們罵個狗血淋頭的。」
「沒關係,」穆峭笛安慰道,「不就是挨罵嘛,又不是第一次了。」
「你當我跟你一樣,臉皮厚得像千層餅似的?」
「要不要我把臉皮借一層給你啊?」穆峭笛突然撲到他身上去壓著,臉貼臉蹭了蹭。
蘇煌氣惱之下,正要反擊,突然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兩人立即分開,裝模作樣地拿起手頭最近的書來看。
來者是個小丫頭,叫他們去吃飯的。蘇煌蔫蔫地應了一聲,跟穆峭笛一起來到飯廳。全家人已經聚齊,正在小聲談論著魚府婚禮上發生的樁樁件件,並且進行著千奇百怪的猜測。滿腹心事的南極星搭檔沒有心情插嘴,安靜地吃著飯,直到穆東風點名問話。
「啊,什麼?」蘇煌呆呆地抬頭。
「你穆叔叔是問,你們兩個怎麼會跑到那個老魚賊那裡去的?」蘇沛氣呼呼地瞪著小兒子。
「喔,是安王世子邀我去的,我也沒什麼事,就答應了。您又吩咐我多照應穆……呃……穆哥哥,所以我就帶他一起去了。」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許跟老魚賊的爪牙交往!」蘇沛怒道,「你爹一世忠良的清白名聲,總有一天要毀在你的手上!」
「安王世子哪裡是什麼什麼爪牙啊。再說我們只是去看看熱鬧而已,又沒有幹什麼丟您臉的壞事。」蘇煌咬著一個肉丸子頂嘴。
「你還說!」蘇沛呼地站了起來,「我叫你學好不學好,自己一堆狐朋狗友倒也罷了,峭笛剛來京城,你什麼地方不好帶他去,偏帶去那個老賊府裡!是不是很久沒嘗過家法的滋味,皮又癢了?小二,你去拿家法來,小三小四,把小五的褲子給我扒下來,我今天要好好教訓教訓他!」話音未落,蘇煌已經極為敏捷地跳了起來,飛奔到屋角的柱子後面躲藏兩個哥哥的奉命抓捕。
「蘇伯伯,蘇伯伯,」穆峭笛雖然也很想看蘇煌的褲子被人扒下來的樣子,但一看瞧蘇二拿來的家法有手腕那麼粗,立即捨不得了,趕緊上前解勸,「都是峭笛不好,想從近處看看那個老賊是什麼模樣,才讓五弟帶我去的。蘇伯伯一定要打,就請先打峭笛吧。」
穆東風也一把將蘇沛拉回椅子上坐著,道:「孩子們不懂事就教一教嘛,別動不動就打啊殺的,可憐小五生得瘦弱,你那殺威棒似的家法他怎麼禁得起?小五,你也別躲在柱子後面了,來跟你爹認個錯,繼續吃飯吧。」
向老爹認錯是蘇煌的家常便飯,根本不需要過腦子,張口就來。穆峭笛忍著笑拉他在自己身邊坐下,挾了一塊蜜汁燒鵝在他碗中。
「老爺明天不是還去訓練新兵嗎?」蘇夫人賢慧地給丈夫盛湯,「就不要跟小五嘔氣了,多吃點。」
蘇沛再瞪了兒子一眼,這才重新端起飯碗,扒了兩口,突然想起什麼,抬頭對好友道:「你不是說想看看新的徵兵細則嗎?明天一起去兵部吧。」
穆東風歎一口氣道:「明兒恐怕不行。巡衛府就是這樣,閒的時候真閒,忙的時候事情就擠在一堆兒來。有弟兄來報說,西柿巷來了三個外地人,租了個小院子住,說話有胡族口音……」
「您說什麼?」蘇煌與穆峭笛齊齊地大聲問道,嚇了穆東風一跳。
「……呃……您說有三個胡人到京城來了?」穆峭笛忙解釋道,「我今兒還在跟蘇五弟賭呢,說不會有胡人敢到這裡來的,除非是使者。」
「你們這倆孩子,怎麼什麼事情都拿來賭啊。也沒確定那就是胡人,聽說他們住下來這幾天一直行蹤安靜,沒有惹事,我只是因為身負巡衛之責,不太放心,所以明日抽空過去看看。」
穆峭笛「喔」了一聲,與蘇煌對視一眼,兩人都趕緊加快了吃飯的速度。
可惜的是,儘管兩人快速吃完了飯找藉口回房,也仍然沒有能夠走出府門去調查新得知的這個資訊,因為蘇煌剛剛換好夜行衣,就在自己房間的窗臺上看見了一隻雪白可愛的鴿子。
「不會吧?」他禁不住捂住眼睛呻吟了一聲。
「怎麼啦?」穆峭笛從隔壁房伸出一個腦袋,一眼瞥見那隻鴿子,也是大吃一驚,「不會吧,來的這麼快?」
雖然已經猜到白羽的天使攜來的會是什麼,但兩人仍然沒那個膽子裝沒看見,蘇煌伸手捉住鴿子,從牠爪環上解下一個小竹筒,倒出個紙卷兒來,慢慢展開來看。
「說什麼?」穆峭笛緊張地看著搭檔的臉色,「罵得很凶嗎?」
蘇煌搖搖頭,跌坐在椅上,「沒罵。」
「沒罵?沒罵你怎麼這個臉色?」穆峭笛一伸手,「拿來我看。」
「我們兩個被停職兩個月,不准參加一切行動,手頭所有未了事務全部上報移交。」蘇煌臉上陰沉沉的,將紙條丟了過去,「這下好啦,咱們可真夠露臉的。」
「怎麼這樣!」穆峭笛憤憤不平地抱怨,「這種事兒好多人以前都幹過,上頭可從來沒罰得這麼重過!就是咱們倆,也不是第一次幹了,以前也就是訓斥一下……」
蘇煌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還知道咱們不是第一次違命行動啊,有一種說法叫做『再犯從重處罰』聽說過沒有?看你出的什麼餿主意要去探查魚府,現在舒服了?」
「蘇五少爺,」穆峭笛嚴肅地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捧住他的雙頰向裡一擠,「請允許我提醒您,我的所有餿主意都是事先徵求過您的同意的。」
蘇煌被噎得一怔,張了幾次嘴都找不出話來反駁,只好氣呼呼地向床裡一倒,扯過被子一裹,獨自生悶氣去了。
穆峭笛見他這樣,心裡便有些後悔不該認真與他爭辯,就是讓他拿來出出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歎口氣上前揉揉他的頭,輕聲道:「都是我不好,思慮不周,現在事已至此,你也別過於氣惱了。」
蘇煌也不是無理取鬧的人,只不過在搭檔面前一向任性慣了,並非是真的在埋怨他,剛剛裹著被子一躺,已經自知不該亂罵人,此刻又聽得他軟語安慰,臉上頓時一紅,坐起來低著頭道:「咱們一起做的錯事,怎能全怪你一人?我只是擔心最近人手原本就不夠,我們兩個停職,小況他們會很辛苦的。」
「你別擔心,」穆峭笛一手摟住他的腰,另一隻手將他的頭按在自己胸前靠著,道,「也許只是嚇嚇我們,等真的需要人手時還是會叫咱倆的,難不成這種時候真的停職兩個月在家裡養膘?現在我們要做的事就是乖乖的,裝成被老大們嚇到的樣子,讓他們覺得已經達到了儆戒的目的,說不定過幾天就開恩減刑了呢。」
「哪裡用裝啊,」蘇煌咕噥著,「我是真的被嚇到了。咱們還是老實一點,明天把那三個胡人的事報上去,讓諜星們去查吧。」
「對啊對啊,」穆峭笛見他心情恢復了一點,又把手臂收緊一些,「你這陣子連出任務,也真該休息一下,再說咱們兩個這一年多被拆開來用,聚少離多,不如趁此機會,多親熱親熱不好嗎?」
蘇煌怔了怔,突然發現不知何時開始,自己跟搭檔居然已是耳鬢廝磨的姿勢,抱成一對連體人一樣,臉上禁不住一燙,用力推開他道:「你坐遠些,兩個大男人這樣抱在一起像什麼樣子!」
穆峭笛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悠悠道:「咱們以前經常一起洗澡一起睡覺,同騎過一匹馬,同在一個小箱子裡擠著等待行動開始,那次我受傷發燒,你還一絲不掛地抱著我一整夜為我取暖,都沒見你有過什麼不自在,怎麼沒分開多久,就感覺這麼疏遠了呢?」
被他這樣一說,蘇煌不禁呆了呆,自己也想不明白這種異樣的感覺從何而來,愣了半晌才強辯道:「那……那都是在緊急的情況下,現在……現在可是在我家,要是被人看見了要怎麼解釋?」
穆峭笛頗富深意地一笑,沒再多說,隨隨便便揮了揮手,丟下一句晚安,竟自起身開門離去了。
「喂,你笑那麼噁心是什麼意思啊?」蘇煌在後面追了幾步,又覺得追上去好像也問不出個名堂,悶悶地回轉來。
白鴿捎來的小紙條還放在桌上,他拈起來又看了一遍,放在燈上燒了,想著未來兩個月的停職期,又想想搭檔越來越古怪的態度,百般煩惱湧上心頭,倒在床上狠狠捶了幾下床板,睜眼盯著頭頂絲帳的長長流蘇,盯了好久也沒有睡意,翻身起來凝神細細地聽隔壁的動靜,沒一會兒,就聽見隱隱的呼嚕聲響起,氣得更加地睡不著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