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

很久沒讀過這麼有想像力這麼充滿吸引力的小說了..輕鬆中帶著令人反思的情景，看完會讓人想把作者其他作品都找來品讀。

幽迷魅幻的雜耍——讀甘耀明《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





相較於前一本十年集結的小說集《神秘列車》，甘耀明這回挾著更炫麗更目迷的敘事技法而來，滔滔不絕的故事有若滾滾沸水，不斷燒燙我們習以為常的文字詞語、套語，同時讓這些原本我們以為堅定不移的了無生趣的語句，再度隨著蒸散的煙霧，呼嚕嚕跳躍起來，長成另一副德行。



書背介紹說這書以童話技法網織各類民間傳說、習俗和俚語；推薦序裡的郝譽翔則說這是一部「偽童話」。我卻覺大謬不然，這本書哪裡是「童話」？光就文字部分，我相信任何一個學齡兒童大概都無法卒睹；這是寫給成年人重新發現從前的自己、重新發現那個愛作夢擁有無窮想像力的兒時歲月。



如何重新發現？甘耀明的方式來自於敘事語言。經過長年的錘鍊，甘耀明練就一套文字雜耍技法，將方塊字拋來盪去、煎煮炒炸，重新髹上一層模糊詞性的敘事語言，帶領我們走進那個他以一人獨力完成的雜耍團。



於是，我們一轉身，身陷於百岳深處的蘭王宴，親眼目睹那一場混亂的血腥大戰；鼻嗅那一桶溢滿屎尿的尿桶伯母；縱身潛入那一座水鬼學校；再回到那個魍神出沒的夜晚——歡迎來到甘耀明酣暢狂飆的雜耍奇幻世界。



這當然是一個假設性的問題：這本小說若抽離掉最引人的文字語言，它還剩下什麼？照郝譽翔說法，若光論文字，它堪可與王文興《家變》比肩，那麼，其主題內容也配備了如《家變》當年那般奮力挑戰家庭倫理的力道麼？ 



也許\是有的。



讓我們先扯淡談談大陸小說家莫言。此君目前被認為漢語世界「說不完的故事」的當然代表之一（看他那排起來多麼可觀的作品數量），極擅長撰寫鄉野稗聞，同時鎔鑄鄉土和魔幻寫實，號稱「中國的馬爾克斯（馬奎斯）」。萬變不離其宗，其實莫言所寫也不過是他所由生的高密東北鄉，那是他文學成就的深厚養料。然而，成長在現代台灣社會的我們卻幾幾乎失去了這類源自生長原鄉的故事涵養，把我們餵大的是克寧奶粉、科學小飛俠和無敵鐵金剛（容我以七年級男生的身份這麼說）——我們是無鄉土故事之人。



當然這樣的感懷（無鄉土故事之人），應當留給四年級、五年級乃至某些六年級的老傢伙們去感懷——在那個沒有魔獸爭霸、世紀帝國、天堂、楓之谷網路電玩的時代；在那個沒有五五六六、周杰倫、藤井樹、痞子蔡、席絹的時代；他們當然只有聽老人們說故事，那些從乾癟嘴唇吐出的久遠鄉野稗聞（總比背九九乘法表有趣吧？）。



所以，我也不認為甘耀明刻意要寫鄉土，尤其他的鄉土是如此魔幻而背離寫實。在我看來，「鄉土」只是一座舞台，提供了抽離現代、抽離城市高樓的距離，同時蘊滿著許\多未知的故事寶藏；「孩子」也只是一種象徵，那並非真實年紀的孩童，充其量只是自討有趣的「想像力」代名詞；他所欲寫出的，是那種無邊無際、極端跳動的「卡通」。這是更進一步的雜耍——由於過於快速的文字節奏，居然創造出一種觀看卡通（或動畫電影）的效果了。



近幾年來在台灣文化圈熱得不得了的班雅明(W. Benjamin, 1892-1940)，曾在〈機械複製時代的文藝作品〉說電影的出現改變了人們對於藝術觀看、鑑賞的模式。過去，欣賞畫作需要沈澱、需要時間凝視；而新興的電影卻始終在跳動著，那是由極快速播放底片串起一幕幕的銀幕圖景，我們再也無法從中藉著凝視來欣賞藝術作品。



老班當然不曉得，在他身後六十多年，遙遠的東亞小島有個年輕人，重新操弄料理了吃滿灰塵的老方塊字，播出了一本文字動畫電影。



這即是我以為此書的高度所在。

作者以華麗與靈動的筆法描繪所有的動作細節與場景氛圍，卻在人物與情節的套用上使用了最純真夢幻的童話。其文字緊密紮實的程度，讓讀者必須付出更多的專注與耐心，來融入一場緩慢的故事流動。然後，就在已經耽溺或者飛翔的時刻裡，淹進小說裡關於少年成長課題的核心中，那些無比單純的，對於大自然、親情與死亡的種種人生最初的啟蒙。這些令人感動不已的旨趣，都被作者用高超的技巧埋在文字的底層，讓閱\讀的過程，還多了一層挖掘與遊戲般的快意。

昨天躲雨的時候，在聯經發現這本可愛的書，封面很舒服。這是一本超級華麗浪漫的幻想故事。



月夜下如炮彈轟向月球的鳳凰；會拔腿抽身逃走的蘭花；灑出蒲公英的棉絮就可以變出水鹿、角鷹和雲豹的老頭；和狐狸變成好朋友的少年；傳說中的蘭王出現，連風都會自動轉向……我在書店讀完了第一篇〈蘭王宴〉。迫不及待想接下去看看水底的學校，螢火的祭典還有傳說中的鬼。



甘耀明的寫法更溫柔了，文字脫下過去刻意耍弄的痕跡，華麗又不刺眼。簡直像是看完Vivienne Westwood的展覽一樣。相較之下夢枕貘就像地攤拍賣的水貨T恤了。這種中文的功\夫是任何翻譯小說都不可能取代的，上一回看到這麼奢侈濫用文采，簡直像熟透飽漲的水果滴下汁來的故事，應該是張貴興的《群象》。



「是甘耀明耶。」甘耀明和童偉格以得獎輩分來說算是2000年以後的新世代，雖然甘耀明以年紀來說更大了一些。其實我並不是很喜歡他得獎的那幾篇像是〈神秘列車〉（不過這篇寫鐵道迷的故事，專門畫火車系列畫作的大LP倒是可以看看）或〈伯公討妾〉，昨天重讀，還是覺得太用力。（上兩篇收在《神秘列車》）



可是這本新作完全不同。



本來是因為芳英老師的推薦，在讀夢枕貘的《沙門空海之唐門鬼宴》，但是台大誠品和聯經都正好缺了我讀到的那幾集，想要去政大書城，又受困在濛濛雨中。雖然有好看之處，不過和漫畫比起來，大眾小說實在沒有什麼讓我掏錢的慾望，我是那種會在書店坐在地板上把整套讀完的凹客（大概是片山桑最討厭的那種讀者XP）那，就先隨便逛逛吧。瀏覽了一下平台上的新書，並沒有買書的念頭，多逛總是危險的，會不知不覺掏出錢來。店長正在跟新來的工讀生解說哪幾本現在很暢銷，補書放在哪一格櫃子裡，哪幾本要擺在明顯的位置。我發現了甘耀明的這本書，覺得很新鮮，一方面是因為他和傳統純文學的包裝方式完全不同，另一方面，則是被他古怪又可愛的書名吸引。如果拿掉郝譽翔的推薦或許會讓人感覺更舒服，這類的引文常常讓人啼笑皆非，就像偉格學長對楊照寫在他書前面的引言不予置評一樣。但是台灣好像連這種乾淨的權利，都只有暢銷書作者才能享受。聽說這種鍍金可以增加賣相，是一種必要之惡。



不過這本書中，引發大家的想像，令人嘖嘖稱奇的語言其實是雙刃劍。在〈蘭王宴〉和〈魍神之夜〉中，作者雖然偶會炫技，但是整體敘事仍舊在掌握之中。可是在與書名同名，佔了一半篇幅的〈水鬼學校與失去媽媽的水獺〉一篇中，並列的事件並沒有添加層次，過度花俏的描寫有時候反客為主，更是讓人覺得有點太過耽溺。除了在運用細節上令人感覺失控欠缺梳理之外，另一個缺憾則是在某些劇情關口，作者似乎缺了臨門一腳，太過善良的態度讓小說出現一種侷促保守的氛圍。〈蘭王宴〉中人類和動物的爭鬥雖然華麗，卻呈現出一種惡有惡報的疲軟收場，〈尿桶伯母要出嫁〉中安插的俗諺也因為太過符合刻板印象，讓人感覺說教格外刺眼。既然用了細緻的修辭和想像作包裝，如果能夠在舊有的故事結構上發展出個人的嶄新詮釋，或許會讓這些故事更有新意吧。



寶瓶文化是聯合文學的副牌。感覺好像正如老貓站上提的，另立品牌似乎漸漸取代書系經營一樣，上檔的有不少年輕一輩的作者，題材也比較開放。先前談電動寫作時談到的《白色城市的憂鬱》也是收在這個牌子下。和市面上廝殺激烈的通俗區塊比起來，能夠從這些靜靜的作品中發現《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是很讓人驚豔的。幻想的氛圍讓我想到以前讀ETA霍夫曼的〈胡桃鉗與老鼠王〉，但是我覺得甘耀明寫得更好。所以想要推薦一下。

華麗的想像，其實是自由飛行的成果，

能夠自由飛行的人，其本身，就有著令人嚮往與仰望的美麗，

比如：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



這本書裡，除了有想像的飛行，還玩弄許\多的文字樂趣，

粗俗俚穢的樂趣，辛辣的穿插於華麗之表，



非常矛盾的結合，閱\讀卻也愉悅無比。

整本小說非常有創意，故事逗趣可愛，想像力非常高超多變，情節發人省思，讀來不沉悶，非常輕盈。小說的語言更是流利多變，時而幽默，時而歡趣，一點也不黏膩。我很喜歡在學校游泳池養水鬼的那個故事，作者把一群小孩描寫得天真可愛，充滿義氣與愛，非常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