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緣身在台灣中∕陳佳宏
這些年以來,至今我依舊從事於歷史研究,實是人生許多驚奇的總和;更意外的是,我會以極具高度政治敏感爭議性的台獨議題,完成我的碩士及博士學位。我相信,在沒有閱讀我的作品前,有不少人光看到題名便可能先入為主、臆測作者的政治意向,尤其在藍綠連年惡鬥所構築的野蠻叢林下,餘波很難不掃及學界。這一年來的求職經驗,我也常抱著忐忑的心,去面對那些我所難以逆料的回應。幸運女神也許沒有常常對我微笑,然而無窮的未知歲月,仍時時提供我探索無盡藏的生命樂趣。
我生長在台灣這個煙波浩渺的美麗國度,歷來她贏得無數東方騷人墨客之吟詠,以及西方冒險家之讚嘆,卻同時不免也須面對東西方帝國或霸權主義之勢力爭衡,令許多身在台灣的人,因其迷離的國際地位而自我否定本身獨立的存在。於是「台灣獨立」——-「台獨」就與一連串的負面意涵聯結在一塊,彷彿追求台灣的獨立自主,便是甘冒天下之大不諱;於是本為台灣現實的一種描述——-台獨,不僅在戒嚴時期曾經成為統治者羅織罪行的利器,解嚴後亦常於選戰交鋒時形成相互攻訐的焦點。
蘇東坡〈題西林壁詩〉有云:「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描述廬山三面臨水、煙雲瀰漫、千巖萬壑之詭奇,直讓人身處山中,難窺其真貌。這番「當局者迷」的道理人人皆懂,但偏偏我們還是陷入「只緣身在台灣中,不識台獨真面目」的迷障裡。反倒是心懸中華大一統、生命將至盡頭的王作榮,在其最後一本著作裡,相當一針見血地印證本書「無台不獨」的論點。他將李登輝、陳水扁視為「政客型台獨」自不足為奇,但馬英九、郝柏村等統派象徵人物亦被其認為是「蔣經國型台獨」;而且王分析指出,所謂統派很大一部分是假象,在某種意義上都是獨派;王甚至嘲諷,只要馬英九「他們喊出中華民國萬歲,台灣實質上獨立於大陸之外就會跟著萬歲。這才是真正死硬派的台獨。」1
只緣身在台灣中,使得太多人不識台獨真面目,惟有唯有能跳出台灣這座迷濛的「廬山」之外,方能正視台灣的過去與未來,以及檢視自我意識形態、國家認同的光譜定位點。諷刺的是,能點破台灣統獨「國王的新衣」之人,除了閱讀過本書的讀者外,似乎只有真正的統派,也就是如同王作榮這般純正的中國視野者;同理,繼續糾纏在台灣統獨泥沼的人們,我會建議他們能先思索一下本書所提出之「台獨進程五階段論」是否能助他們脫困。
雖然這是一本學術論著,但我希望讀者可以用一種比較輕鬆的態度觀看,畢竟歷史不過就是許多人之青春如曇花般逝去的痕跡,即使是嚴肅的課題,也曾奏起了他們的歡曲與悲歌,值得人們細細感受。只緣身在台灣中,讓我能貼近這塊土地而有幸記載下某一部分的篇章,同時也印記我狂浪過往的終曲。感謝恩師吳文星教授、國史館張炎憲館長之賜序,為本書增添絕大部分的光采。
二○○六年七月十二日陳佳宏 誌於 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7.12,2006.
王作榮,《也是沉淪與提升:王作榮看綠色執政》(台北:天下遠見,二○○六2006年)
正視當代台灣政治發展的動力 吳文星——代序
台灣歷史發展深具特殊性,就台灣政治史觀之,近四百年來,統治台灣的政權更迭頻繁,1895一八九五年台灣成為日本殖民地的五十年間,具近代意義的「台獨」開始成為台灣住民的抉擇之一。戰後,隨著中國和國際政治情勢的變化,毋庸諱言的,「台獨」與台灣政治發展息息相關,謂其是當代台灣政治發展的主要動力亦不為過。
陳君不避敏感,選擇此一重要課題,依戰後政治發展的特色,將「台獨」進程分為客觀的台獨、實質的台獨、主觀的台獨、建制的台獨、法理的台獨五大階段。廣泛爬梳中外相關資料,運用相關社會科學概念作為輔助,探討「台獨」的出現、海外「台獨」運動之展開與演變、海內外「台獨」勢力的匯聚與整合,以及「台獨」運動的困境和轉型。
陳君指出,台獨就是台灣主體性確立的歷史過程。一九四九1949年,中華民國政府退守台灣,成為「客觀的台獨」情勢之形成;而二二八事件後,先後在日、美兩國崛起的台獨運動,則成為島內台獨運動的啟蒙先行者。一九七九1979年底的「美麗島事件」,促成海內外台獨勢力的匯聚和整合,島內的反對運動推手由「黨外」而正式成立「民主進步黨」,由主張「自決」而明確將「台獨」列入黨綱。隨著本土化、民主化的浪潮,而於二○○○2000年民主進步黨贏得總統大選,取得政權。台灣正向「建制的台獨」、「法理的台獨」目標邁進。
陳君抓住戰後台灣政治發展的主要動力作為問題意識,掌握豐富的資料,進行紮實的論析,辨明戰後台灣政治發展現象中的「虛像」與「實像」,還原其在「台獨」進程中的真義,並指出未來「台獨」發展的困境和變數。其論述嚴謹,見解犀利,頗能言之成理,頗具創見和說服力,可說是一本讓人耳目一新之佳作。
本課題深具開創性,謂其是第一本「台獨」課題的學術論著似不為過;同時,本書篇幅雖然頗為可觀,但顯然屬大題小作之論著,蓋目前其所探討之史事中,仍有不少官方檔案及私人資料尚未刊布,實有待未來的研究者進行更細緻、更深入的探討,以印證、補充或修正其說。儘管如此,其看法頗為值得生活在這塊土地上所有的人參考和重視。咸信閱讀本書必能得到一些啟示,而對這塊土地的未來和自己的命運有較實際的體認,必要時能做適切的因應和抉擇。
陳君就讀本系博士班以來,隨余習台灣近現代史,其平日觸角敏銳,涉獵廣博,思辨靈活,處理此一複雜、棘手的大課題,卻能掌握要點,馭繁為簡,可說頗為難能可貴。此次玉山社能出版本書,誠可欣可賀。忝為指導教授,爰聊綴數語,略抒所感,並為之推薦,是為序。
吳文星
誌于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系
二○○六年七月二十一日2006.7.21
推薦序一 張炎憲
一九九二1992年〈刑法一百條〉未修訂之前,講述台灣獨立都會被國民黨列為居心叵測的反叛份子,遭到逮捕判決或槍殺的命運。在國民黨的心目中,台灣獨立彷彿是動搖國民黨統治基盤,戳穿統治神話的不共戴天敵人,急欲去之而後快。
一九九○年代,台灣歷經六次修憲,終使中央民意代表全面改選,總統直接民選,台灣逐漸邁向民主。在民主化過程中,本土化成為主導台灣社會變遷的主要力量,國民黨在形勢所逼之下,不得不實行台灣化,以求確保統治權;民進黨則順勢而起逐步茁壯,終於在二○○○2000年贏得總統大選而首次執政,結束了國民黨長達半世紀的政權獨獨佔占。
在國民黨長期威權獨裁統治下,台灣為何能走向民主?在國民黨大中國意識的壟斷壟斷下,台灣為何會回歸台灣本土?在國民黨一黨掌控政治資源下,民進黨創黨十四14年,為何能取代國民黨而執政?這些轉變的動力在那裡?探究這些原因,必須從台灣歷史上追究才能找尋得到。
陳佳宏的博士論文,試圖從戰後台灣獨立運動的發展過程,探討這股改變台灣的動力。這種角度分析,我認為已抓住歷史問題的核心,扣緊時代脈動的精神。
佳宏的學術專業是在歷史。因此,他從歷史的縱軸,探討一九四五1945年至二○○○2000年台灣獨立運動的歷史,並以五個進程「客觀的台獨」、「實質的台獨」、「主觀的台獨」、「建制的台獨」和「法理的台獨」,分析國民黨、民進黨、李登輝和台獨論者的主張與作為,而認為在中央民意代表全面改選之前,國民黨的統治雖然以反攻大陸為國策,但實際上與中國是處於分離的「客觀台獨」;1992一九九二年之後的台灣則漸漸走向「實質的台獨」、「主觀的台獨」;今後則是「建制的台獨」和「法理的台獨」。這種分析歸類,符合台灣政治現實以及邁向獨立自主的微妙複雜過程,但如此解釋是否能貼切反應國民黨的屬性和台灣論述者的想法,則有待更詳密的檢證。
佳宏又將台獨發展、分成幾個階段來觀察:228二二八事件到一九七一1971年、一九七一1971年到美麗島事件、一九八○1980年到一九九○1990年、李登輝掌權到二○○○2000年等四個段落。不只論述國內台獨勢力的演變與轉型,更從國外台獨運動的開展以及美國的遠東政策,說明台灣人在海外的運動型態、路線、主張和具體作為。這些論述頗能掌握台獨運動發展的脈絡,以及國內政治因應之道。
作者閱讀許多文獻資料和專書,細心觀察台獨運動的來龍去脈,而撰稿完成此篇論文。希望讀者閱讀時,不只是為了瞭解台獨運動的發展過程,更應體會作者用心的細膩,而共同思考台灣的前途,維護台灣的安全。
——本文作者為國史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