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大多數人至死不曾發揮自己的能力。他們生時帶來萬貫財富,卻一貧如洗過完一生。
—歐拉治(A. R. Orage)
我策劃本書進入最後階段之際,做了一個夢。夢中有卡羅勒斯.歐菲爾德(Carolus Oldfield)、約翰.包爾比(John Bowlby, 1907-1990),以及一個穿著白外套的男子(我當他是研究科學的人或實驗室的技師),三人正指著一件儀器在爭論著。那儀器看起來像是腦電圖儀(EEG),因為儀器上有電極頭,可以接在受檢測者的頭皮上,還有電線連接著記錄筆,在滾筒轉出來的紙上,畫著有尖銳起伏的記錄曲線。但是卡羅勒斯說那是一架﹁詩的機器﹂。隔壁房間有位年輕的女子在唱歌,我受歌曲的純樸之美感動而醒來。這夢是什麼意思?這些人為什麼在我即將提筆寫書之前在我夢中出現?夢中的人又為什麼說腦電圖儀是詩的機器?讀者也許很想知道夢中的這幾位是何許人也。
卡羅勒斯.歐菲爾德是我於一九五○年代先後就讀的兩所大學--瑞丁(Reading)和牛津--的心理學系教授。他是位親切而對學生傾囊相授的好老師,我懂得用科學方法研究心理現象,大多來自他的教誨。我修畢醫學課程後,他又鼓勵我根據在雅典梅特拉嬰兒中心研究嬰兒依戀行為的結果作博士論文,並且請約翰.包爾比指導我,包爾比同意了。
當時我是初出茅蘆的心理分析師,這樣的安排是天賜的良機。包爾比先前發表了母親與子女情感聯繫的研究,不但廣受國際推崇,而且釀成心理分析理論的變革。我能適時受教於他這樣的良師,真是何其有幸。他最令我景仰的是將心理分析帶入生物科學主流,實現了弗洛依德(Sigmund Freud)的心願。可惜熱烈響應的分析師不多,一般人仍是言必稱祖師爺的神聖經典——雖然它已威信大減。結果是,心理分析一直帶著宗派色彩,不像一門科學。
我擁護榮格(Carl Jung)學說的立場雖然與包爾比的不同--他是受克萊因(Melanie Klein, 1882-1960)學說薰陶的,我將榮格的理論與他的「依戀理論」(Attachment Theory)相連,並且與動物行為學(ethology)併論,卻獲得他的支持。我於一九八二年發表第一本探討這個議題的書《原型:本我的自然史》(Archetype: A Natural History of the Self ),也得到他的熱切回應。這都是令我銘記於心的。 我回想夢的內容,明白這是因寫書的準備作業引起的。這夢要表達什麼訊息呢?我覺得它在提醒我謹記歐菲爾德和包爾比象徵的科學傳統,同時又告訴我,夢的創造者是一位詩人。隔壁房間的年輕女子乃是榮格派任何男性分析師的常在伴侶,是他的安尼瑪(anima),他的女性情結,為他在潛意識溝通中斡旋。她是站在愛慾(Eros)、音樂、詩、生活那一邊的。榮格曾說:「安尼瑪乃是生命的原型。」她唱的歌是要點出卡羅勒斯給我的訊息。
穿白外套的男子在我夢中忙著操作「詩的機器」,以保持記錄正確。過去四十年中,以科學方法研究夢很倚重腦電圖儀,第四章會再談到。腦電圖儀記錄提供了極重要的資訊。可惜的是,有關解讀夢的著作都不大重視這些研究記錄。以夢為題的科學研究書籍大都把焦點放在神經生理學上,很少提及心理層面,而且往往認為心理因素無關緊要。這種短視的看法如今已不可取了。
解夢學(oneirology)發展至今,再要把夢當作純粹心理學或神經生理學的現象來討論,都是行不通的。顯然夢既是心理現象,也是神經生理學的現象。我們必須往整合心理學及神經學兩方面既有知識的路上走,才對夢的研究有益。夢原是心理的活動過程,而我希望證實,夢的起源與人類這個物種的進化歷史之相關,不遜於與個人經歷之關係。
正當心理分析欠穩固的科學基礎招致各方批評的時候,我們刻意用系統化方法研究夢,格外具有意義。近年來弗洛依德的科學威望暴跌,染有濃厚弗洛依德色彩的各派心理治療法都遭受嚴重打擊。因此,對我們這些為心理治療的前途著想的人而言,當務之急即是將假設構架為可測試的型態,說明我們的實際做法,以便世人公開評估其合理性。同時我們也應切記,會做夢的大腦不只是負責「處理資訊」的一個電化學系統而已,就算它是一部機器,也是一部「詩的機器」--卡羅勒斯對我夢中那部腦電圖儀的說法,這樣才是對科學有益的。心理治療和夢的解析都是--也永遠會是--藝術成分甚於科學的,我們把研究工作放在可檢證的立足點上之後,沒有必要捨棄個人的治學宗旨與長久經驗培養的洞察力、同情心、見識。
自我走入心理學的專業生涯以來,一直懷有的抱負是,為成就條理清晰的人類本性的學說貢獻一份力量。在包爾比的影響之下,我漸漸明白,必須用比較的方法,將深層心理學(depth psychology)、演化生物學、社會科學、人類學的數據資料匯整,才可能規劃出這樣的理論。夢的比較研究是達成這目標的根本要件,因為,夢使我們與人類自古以來的關懷產生直接的聯繫--這一點也是我希望能證實的。如今,心理學、分析方法、動物行為學、神經科學的研究發現都已經相當進步,可以綜合其成果,開啟解夢學史上可能是最令人振奮且具有創意的時代。
二十世紀後五十年的各項發展之中,動物行為學的革命和腦電圖的研究,使我們對於夢的本質及功能的理解徹底改觀。這種改變也大大有助於肯定榮格在本世紀提出的臨床直觀:人類血源的根本相通,不但從身體和基因可以明顯看出,而且流露於我們的神話、夢境、精神病症、工藝品。從兒童的遊戲和語言能力,從各個文化中的人們都喜愛的故事和敘事詩歌,從人人隨時感覺需要做的儀式行為、歌唱、吟誦、舞蹈,都明顯可見人類發展所依憑的基本結構--榮格稱之為「集體潛意識的原型」。人類學、精神病學、神經醫學、深層心理學,都能導引我們領悟這深層的原型真實如何影響個人的現實面。榮格稱這深層的真實為「兩百萬歲的本我」,認為它必然蘊含在我們做的每件事、說的每句話、轉起的每個意念之中。這個從遠古留存下來的元素,在我們做夢時最為活躍。神經系統科學的研究也證實,夢使我們與大腦中最古老的結構相連。我們每天夜晚進入一個神話的疆域,一個原始的迷宮,那兒居住著我們先祖的鬼魂和眾神祇,我們從那兒擷取人類的古老智慧。夢中的鬼神往往以現代的相貌出現,我們的夢拿這些人物編排新的神話,其實那只是改穿時裝的人類舊神話。這個原始的本我正是人類演化遺產的體現,也是夢的根本生命力。
我夢中的人有兩位(卡羅勒斯和約翰)是我認得的導師型人物,是榮格所說的「智慧老人」的化身。第三個人--穿白實驗衣的男子--又代表什麼呢?我思索了一陣才明白,他是代表現代的「英雄」人物,一位純科學的研究者,一心一意要用實驗方法或以可複製可證明的數據為依據的邏輯演繹的方法來開拓新知。在夢中遇見不認識的人,可以想像自己和他對話。我和他交談後發現,這位科學家認為夢是無聊的猜謎遊戲,都是可以用神經化學解釋的。我告訴他,他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他從不把自己的夢當作真實的心理活動看待過,沒法親自領會它。只要他肯和自己的夢密切聯繫,很快就會發現夢的意義有多麼豐富。他卻沒好氣地回答說:他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上。
既從事夢的神經生理學研究,卻否認夢的心理學意義,這樣的人還不在少數。他們就好像只關心電視機科技,卻對播出節目不感興趣的工程技士。一般不是專門研究夢的人,大概不至於對夢不屑一顧,但有許多人會把夢當作電視機一樣,擺在房間一角開著,卻不注意看它,對於播出節目的內容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他們既不清楚節目內容,也就懶得花時間去留意,心態和我夢中那位科學家一樣。但這無異於暴殄天物,因為夢也是一種資源,棄之不用只會造成自己的損失。夢帶我們走進人類經驗的深層,可以促進身心健康發展,也能使我們更敏銳地自覺活著的意義。夢不是只有受過高度專業訓練的分析師才能懂的神秘現象。我要在本書中證明,只要是真心想學的人,都能學會這樣一門藝術,善用夢的功能。
因為做夢的狀態對於人類各式各樣創造活動都有助益,本書的探討範圍自然相當廣泛。第二、三章從史書最早的夢境記載講起,逐步討論各種理論之形成與演變,以及從狩獵採集時期直至現代的各種解夢方法。第四章檢討夢的科學研究,按弗洛依德和榮格的心理分析理論、麥克林(Paul MacLean)的大腦三體(triune brain)的神經學論點、艾德曼(Gerald Edelman)的記憶與意識的「神經系統達爾文主義」主張等進行析論。第五章概述榮格的原型概念和情結概念,並且就生物學觀點檢視它們如何影響夢之形成。
夢的實際形成過程將於第六章討論,dream work(夢的運作)將與其他創造能力--如語言、詩歌、說故事、記憶、遊戲、症候形成、法術、儀式--一併比較對照。第七章專論象徵符號,分析人類編造意涵豐富的種種意象的那份天才。第八章講述心理分析療法如何利用夢的運作,第九章提供個人如何運作自己的夢的詳細方法。第十章分析的各種夢,是心理分析實務工作中常見的典型。第十一章審視夢對於藝術和科學的非凡貢獻,第十二章細述夢如何能夠改變歷史的發展方向。最後,分別從人類存續(第十三章)和靈魂安頓(第十四章)的角度,探討夢對於個人意識發展的影響。
我知道我把書的範圍定得這麼廣,可能被指為自不量力。但我認為寫這樣一本書的時機已經成熟,所以不惜冒險一試。因為夢對我們每個人都有重要意義,對於人類文明的未來也同樣重要,所以,我希望這本書的內容,能讓知識圈內和圈外人同樣感到興趣--讓科學研究者懂得釋夢的原理,讓從事心理分析實務的人了解夢科學的研究發現,也讓每個對於夢的課題有興趣卻大惑不解的人,有一個方便取得這方面資訊的管道。
我寫這本書的宗旨,是要教讀者認識夢的語言和句法,練習用直覺領會夢,慢慢懂得從這蘊藏豐富的溝通中,感受訊息的意義。提供歷史的、詮釋的、科學的資訊也是本書的重要任務,但仍以輔助完成宗旨為目的。
將一個夢作完整的分析,需要時間和篇幅。書中引證的許多例子當然很簡單扼要,但是,我會花較大的篇幅來分析某些重要類型的夢,一般論夢的書都應該詳細討論它們,以便讀者明瞭這些「靈魂檔案」之中豐富無比的意義和來龍去脈。如果要真正領悟做夢的本我那份不可思議的微妙精巧,除了仔細討論每個夢的樣本,把它們放在個人的、文化的、原型的脈絡裡來看,別無他法。為了便於解說,我選了在心理分析與文化史中扮演同樣重要角色的例子:弗洛依德的「給伊瑪注射的夢」(第三章),榮格夢到海關稽察員(第三章)、殺死齊格飛(第五章),以及希特勒夢到被活埋(第十二章),笛卡兒的絕妙好夢(第十二章)。
這些例子可取的優點是:都是知名人士做的夢,而做夢的人都已不在人世。如果拿還活著的人的夢公開解析,恐怕有揭人隱私和違反職業道德之虞。夢是再私密不過的事,本書敘述的一般實例,全部將當事人的身分偽裝,而且都是在當事人完全知曉且同意的條件下採用的。但看見自己的夢印成白紙黑字,畢竟是令人不安的經驗。因此,我誠摯感激允許我這麼做的諸位,如果沒有他們的配合,這本書是絕對寫不成的。
此外,我大膽遵循弗洛依德和榮格的先例,適時用我自己的夢為例,以便闡明要點。寫書談夢的過程中一定會有夢,而且夢會與書相關,甚至非常切合書的內容。我把這些夢納入,不是為了滿足自我標榜的慾望,而是為了證明,意識的自我一旦面臨力有不逮的艱鉅任務,潛意識確實會跳出來助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