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激發我一度死寂的心
陳浩
大女兒剛上幼稚園的時候,教她學規矩和禮貌,見到人要打招呼,鄰居都稱讚她乖。一天我們進了電梯,裡面有鄰居一對夫婦,她對那男的喊「伯伯好」,「好乖啊」,然後對女的喊「婆婆好」,完了,密閉電梯裡的空氣霎時冷凝固,我完全不知如何反應,所有人都像面具一樣維持著苦笑的臉,除了我家這位不知發生什麼事的小朋友。還好我們在五樓就逃出了電梯。
我笑彎了腰,她還問:明明就是個婆婆呀,你看不出來嗎?坦白說,要不是她開口叫婆婆,我壓根沒注意女的比男的看起來老很多,女兒誠實的說出她觀察到的真相,觸犯了某種社會禮貌的禁忌,很多年後她在自己的部落格裡寫了這則她小時候的「糗事」。我則是在讀了這本《沉默串謀者》之後想到書中所寫的,為什麼改寫後的<國王的新衣>寓言裡說出真相的是個天真的小孩。
在我的記憶所及,還有不少相關的故事:
我的青少年時期曾經有過一個對宗教十分虔誠(或熱血)的階段,不少寒暑假是在神學院裡度過,讓我熱情冷卻的是一個事件:一天晚禱過後,修道院裡某神父的房間裡傳出淒厲的吼叫,隨後是家具翻倒的聲響,但沒有任何人談論這件事,它像一個禁忌,跟隨一連串的我本來就有的疑問,不只是情竇初開的少年對獨身禁欲等等直接的疑問,也包括神的試煉何以如此嚴酷,但一晚上這神父原有的完美神格般的形象不但完全破滅,我明明感受到許多人都有的懷疑眼神卻都垂首沉默,那巨大沉默導致的疑問更具破壞力。
大學讀的政治系是我的第一志願,當然也是台灣退出聯合國和老蔣總統去世等事件對我的影響,可以想見這可是一個當年的愛國青年。我讀的大學曾經是國民黨的黨校,幾乎所有的教授清一色忠黨愛國,但是政治系無論如何教的都是英美民主,課堂上卻常緘口不談論時政。一次在教授家中聚餐,酒後教授忿忿談起新建的中正紀念堂,竟說這是搞人格神化,開民主的倒車,他死也不會進去那座「廟」,對大一新生的我是極有衝擊性和啟發意義的一段談話,影響頗大(至今我仍未曾進入那座高聳的廟裡參觀過),但疑問更大的是教授在課堂上仍然照本宣科,只是一場酒後吐真言。而隨後幾年在我的大學生涯中,「校外」接連發生中壢事件、對美斷交、美麗島事件、軍法大審等,走到街頭到處都有黨外群眾演說,課堂上的沉默、比沉默更糟的以說教的方式製造更多的沉默,在在激起了心中更巨大的疑問,我被迫早早便逃離了教室,自己去社會中找尋答案。
到黨外雜誌當編輯和到報館當記者也是我找尋答案的方式。新聞前輩對我說:「你只要去跑國會,幾天之後你便自動成為反對派。」我跑的路線便是國民大會、監察院和立法院,萬年國會裡都是我爺爺輩的老人,雖然不乏值得尊敬的認真議事的不老仙,但更多養老院失智迷蹤的奇觀。國民大會選舉總統時,提著尿袋掛著點滴抬著擔架投票的末日怪譚,歷歷在目,卻全都是新聞報導的禁忌,別說電視的鏡頭一律避開,平面攝影更是自律得緊,大家都知道,按了快門是自找麻煩。我小小一個初級文字記者,早就知道不必多費筆墨,寫了也是被丟到字紙簍,更會被認為是麻煩製造者,以後旁觀者的機會都將被剝奪。這是平生親歷僅見的龐大製造沉默的機制,如果置入本書作者傑魯巴維的分析結構,細說此一沉默的串謀過程,足足可以另寫一本相同厚度的書。
那幾年的我過著「雙重生活」,和少數幾位新聞同業一樣,報館下了班就到黨外雜誌熬夜寫稿,把光天化日所見怪現狀和盤托出。一日某情治單位人員約談,閒閒道出我在黨外雜誌寫稿所使用的筆名,少有漏網,我竟也不甚驚奇,因那時已捅了更大樓子,訪問南非歸來在報系周刊上寫了短短幾篇「種族隔離」現狀及異議者的訪問,南非大使館發動「製造沉默機制」,發函給「黨中央」、外交部和報館余老闆,將《中國時報》及我本人列為不受歡迎機構及人物。而稍早因為寫了南韓反對領袖金大中的訪問稿,闖過類似的禍,余老闆一肩承擔,債多不愁也。南非南韓彼時俱是親密的「裸體國王」的友邦。
讀了這本《沉默串謀者》除了套入往事,應驗作者觀點,也有現實的參照。昔日黨國威權,製造沉默的殺威棒,猶不能制止眾人眼見國王裸體由默息而耳語而喧譁,終有摧枯拉朽的一日。但沉默的串謀,仍一再重演,民進黨由黨外運動而建黨而取得政權,八年後百日內兩次選舉打回原形,黨內檢討反省支支吾吾,無處不癢卻騷不著癢處,有智者是該讀讀這本書了。
就說該黨的志士們如何以擴大敵我矛盾的方式串謀黨內的沉默吧,所謂「排藍民調」哪裡是製造沉默的開端呢?怎麼開始培養地下電台自我挾持的呢?怎樣「拿下」公私營媒體做為懲戒與鬥爭的工具?怎樣以拋紅帽子的手法處理內部矛盾的呢?怎樣互相聘用小舅子大姨子進單位的呢?怎樣自我催眠「台灣人民都對不起我黨」的?以上這些觀點,他們黨內早有人認為昭彰如屋裡的大象,但更大的沉默力量仍然咬定乃「敵方的中傷」,和選前不同的是,沉默串謀者的結構因敗選而鬆動了,民進黨內對這類發自內部的聲音,已經不再能發動噤聲、閉嘴的報復和懲處。
同樣的,民進黨內的智士們如果仔細閱讀這本《沉默串謀者》,可能也應該會驚心動魄吧,書中處處警句,至少對下面這段話不會沒有感覺吧:
說來諷刺,沉默串謀的存在,部分是出於維護團結之故,然而由於它阻礙了誠實、互信的關係所不可或缺的開放性溝通,反倒傷害了群體的團結。為了「保護」群體,沉默的串謀往往反倒讓群體機能出現障礙。
沉默也會導致道德淪喪,因為它打開了傷害的大門。這就難怪沉默連同祕密,會成為違法犯紀者的一大武器。畢竟,殘酷和墮落都「在黑暗中滋長,要驅除它們,你必須投以最明亮的光芒」。
《沉默串謀者》一書沒有提供打破沉默以後的集體更新之途,旨在還原巨大沉默力量的串謀形成經過,指出它的危害,作者最後說,「正是由於人們集體否認其無所不在的存在,才使『大象』得以如此龐大。一旦我們承認了它,彷彿變魔術一般,大象便會開始縮小。唯有當人們不再串通著忽略它,我們才能終於將這頭傳說中的大象,趕出房間。」作者在卷首將本書獻給諾姆,說﹁對於他敢看、敢聽、敢說的勇氣,我由衷佩服。
坦白說,我愈活愈容易沉默、容易屈從於沉默的脅迫,我也佩服敢看敢聽敢說的勇者,願他們激發我一度死寂的心。
(本文作者為作家、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