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圍城》,即想起書中第76頁左右,蘇文紈的話:「法國也有這麼一句話,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裏的人想逃出來。」
“Le mariage est une forteresse assiégée, ceux qui sont dehors veulent y entrer, ceux qui sont dedans veulent en sortir. “
年青時讀《圍城》,一直被以上引述的話牽引著,只感到小說中的人物傷春悲秋、困在圍城中,欲哭無助似的。現在讀《圍城》,可能多了一番人所共知的體會吧。
不少讀者均取笑或揶揄身在《圍城》中的小說人物,說鴻漸太懦弱,說方家太迂腐,說文紈弄權術,說柔嘉太攻心,說韓學愈夠奸詐,說辛媚太天真被汪夫人玩於股掌之間……可是當讀者們取笑小說內的角色時,他們已不知不覺墮入了作者所設的圈套之中,衝入《圍城》,成為城裡被圍困的人而不自知。
《圍城》似是以蘇文紈的話為小說之題旨,實則未然。縱使《圍城》整個故事都是虛構的,然而小說裡所述及的環境是十分真實的。抗戰前夕的中國:上海灘的紙醉金迷,香港的自由開放,重慶後方的防衛要塞,一同引領大家去看看30-40年代的中國社會百態。
錢老先生的學養實在太高深莫測了,他精通數文數語,將當時和太太楊絳所遇的周遭,記入小說的畫面之中,演繹得十分自然而又立體。同時,他刻意撇除所有意識形態的渲染:什麼自由主義,浪漫主義,馬列主義,資本主義通通沒有被讀者們找得到。作者刻意以一種極為平實,不加修飾的生活現狀按時序羅列,將小說的時代背景交待得清清楚楚,所帶出的並不是教條主義或者是什麼形勢使然之宣傳訊息,而是從零碎複雜的生活項目之中雕刻了本來的人性。
《圍城》不是中國人所獨有的城池,它是國際性的。一位愛爾蘭藉的小職員因被大學解僱,開始彷製假畢業証書賣給海外留學生。另一群法國水兵調戲著猶太女子,還有安南藉法系水兵肆意收取路費。貪婪,好色,奸詐的人性世界共有,只不過你回到中國後,走出了《圍城》沒有遇到他們,可暫且將《圍城》裡的焗促放在一旁罷了。
可笑的是,躍登入閭後,讀者們又衝入另一座圍城裡頭了。三閭大學猶如三座大門一樣:高校長一扇、劉氏一扇、汪氏一扇。門門當戶對,卻又是關卡重重,大家深府甚深。外裡口口聲聲配合教育改革,師生共同生活,開明得很。內裡卻為了自己的教職地位爾虞我詐。手段的陰暗,巧言之令色,有如封建時的深宮一樣,被擠壓得喘不過氣。一間所謂大開中門的新式大學,卻因為搜到一本印有”communist” 馬克思讀本,如獲至寶,羅織罪名,清除異己。老早把蔡先師新式大學抱負蹂躪得體無完膚了。不是派系裡的人,關了大門,停止聘約,被逐出閭外。巧合地「閭」與「宮」的下部分字符相同,就算社會開了風氣之先,人的劣根性依然存在,像被圍困的城池一樣,密不透氣,只有無奈和窒礙。
方鴻漸不想家,甚至不愛家。但他不時被拉回家裡的《圍城》處。與其說方家迂腐、周家勢利、蘇家仗權、張家奢華、孫姑母看人低……倒不如說這就是當時中國人的家,走進不同的《圍城》裡:有被倫理道德所枷鎖的,有被權力利慾熏心而不吃人間煙火的,有被西學東漸而為知識份子的……
柔嘉攻心的自寫信件,以擄鴻漸的愛。鴻漸志大氣短,落入了自怨自艾的衰運之中。辛媚看似穩重,卻又被人玩弄於掌上。文紈本性漸露,庸脂俗粉……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人生。
倒是錢老先生寫得特別好,一句收尾,不落俗套。「那隻祖傳的老鐘噹噹打起來,彷彿積蓄了半天的時間,等夜深人靜,搬出來一一細數:“一,二,三,四,五,六”。 六點鐘是五個鐘頭以前,那時候鴻漸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勸他別再為昨天的事弄得夫婦不歡;那時候,柔嘉在家裡簡,等鴻漸回家來吃晚飯,希望他會跟姑母和好,到她廠裡做事。 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對人生包涵了諷刺和感傷,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頁369)不勝言語,盡在不言中。
錢老先生不喜歡讀者將故事主人翁與現實的他相互連繫。這從楊絳太太在1980年《圍城》重印時所書「故事全是虛構,記憶倒是真實」一句,顯然易見。成書1947年,飽歷風霜,兩岸所禁,八零復印。愛夫之深情,刻意鴻文一擋,謝過各方的疑問與騷擾,高明之極。果然是「最賢之妻,最才之女」,實不為過也。
相對同期的作家,錢老先生沒有說明予讀者在閱畢《圍城》後可學懂甚麼,得到甚麼的訊息。反之,卻希望讀者從故事的生活中得到一息自我體會。與其,各自有各的體會,為何偏執意衝入作者所設下的《圍城》之中,應聲附和呢。
言簡意賅,深於一切的疑問與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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