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沈玄妙的智慧 曾肅良(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研究所專任副教授、英國萊斯特大學博物館學博士)
姜一涵教授是筆者在文化大學藝術研究所修讀碩士學位之時的老師。猶記得昔日修習其所開設的「藝術史學方法論」之時,姜老師講課充滿熱情,聲音宏亮,每至興起,甚至拍案擊掌,顯示出東北人的豪情,而其豐富的學問,廣博的思維,在講授之際,喜愛引用科學與人文的新知識,因此往往能別出蹊徑,語出驚人,立論迭有新意,為研究生開啟了許多研究藝術學的新方向。
獲得碩士學位之後,筆者在現實人生之中載浮載沈,雖然一直想繼續深造,卻苦於經濟拮据,一直到1996年僥倖考取教育部公費獎學金,才得以一償夙願,1998年前往英國繼續攻讀博士學位,2001年九月完成學業返國,一別經年,忙於紅塵俗事,一直都沒有與姜老師聯繫,只是斷斷續續知道姜老師在創作與學術研究上大有進展。
暌違十多年,如今拜讀姜一涵教授的新著「易經美學十三講」,自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此一講稿,是其在大病新癒的休養期間,在2003年8月以錄音方式寫成,面對死神的威脅之後,姜老師似乎徹悟人生之道裡,因而隨波逐浪,隨緣而講,引論廣博,貫穿古今,隨手捻來,多有妙論,讀來趣味盎然,更彷彿可以感覺到一股心定神閒之韻致。
本書以易經作為其美學思想的主軸,易經雖三千年以前的古籍,歷來註解者眾,但是姜老師談易論美卻大膽假設,引經據典,援用許多現代科學的新發現來證明其理論,因此,他的易經美學能不落俗套地充滿新的發現,新的見解,而其行文妙語連珠,說理暢快淋漓,令人不禁莞爾,甚至撫掌大笑。
姜老師在書中談易論美,融匯儒釋道之精華,事實上,有許多部分論道還多於論美,在於討論生命與宇宙之道理,因為藝術之美是人生之一環,「美」歸結於根砥,還是存於生活之中,美的體悟實際上就在於生命現象與整體宇宙運行之體悟,本書論理廣博而豐美,摭拾片語,便能受用無窮,筆者銜命寫序,才疏學淺,無能為之,只能就其中幾個重點作個人淺見之抒發。
書中提到易經的主張,在於變化無常的真理,而易(變動)與常(永恆),卻是相生相成,一體兩面,以老子的說法,除永恆的「道體」之外,一切事物都在相互依存、相互轉化。在我們所居住的相對世界裡,對立與統一是普遍存在的真理,從衝突到和諧,從穩定到崩潰是一種真實的現象與過程,所謂「正反合」,就是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的擺盪,而終究回到和諧的狀態,再由和諧轉向擺盪,如此循環往復的過程,就是易經所要闡述的道理。因此,在此一相對世界裡,「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老子》第二章),人類所處世界的真、假、善、惡、美、醜,不過是本體之中的正反變化而已。所謂「反者道之動」,一切事物都自然地向對立面衝突、激撞而轉化,而形成流變不居的狀態,正反兩個相對力量都是存於道體之中,正反衝突所產生的力量或是變化都屬於道體的作用。正與反都有可以借用的價值,它們本身並無好壞之分,全憑我們所用的方式,面對現象的態度。
人生處於不斷的變動之中,必須要有智慧去面對,所謂「通其變,遂成天下之文」。易(變動)與常(永恆),猶如「側」與「中」,「易」與「常」,「側」與「中」兩者,都指的是一種矛盾而相對的存在,沒有「側」與「易」的變動不安,就無法彰顯「中」,亦即是「常」的存在,在易辭上所謂:「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是故「中」常游離於兩極(陰陽,亦即乾坤)之間,它是在矛盾與對立之中方得以彰顯的妙用與存在,故曰:「陰陽不測謂之神」。因此,「中」是一種「奇而安」的境界,是一種在不穩定之中的穩定,是一種永遠處於動態平衡的境界,孔子所言:「君子無入而不自得」,「自得」即在於矛盾間保持平衡的能力,這是一種內在的修為,精神的素質,正如姜老師所主張的「中」,是一種不佔空間,卻是一種真實的存在,「中」者不是處於宇宙的中心點,而是游離無方,神妙莫測,存在於天地萬事萬物之間,只有體悟「執兩用中」道理,進而體現姜老師所謂「用中」藝術之人,才能體會「美」的存在,甚至創作出神妙的藝術作品,否則都是庸才之作,頂多也只能是能品罷了。
姜老師在書中以許多數理的證據來剖析易經的道理,頗具見地,像是他說3與6是宇宙之間的神聖數字,以3為例,易經將宇宙分成「天、地、人」三才。在西方神學裡,有所謂「三位一體」的理論,三而一,一而三,體現萬物的變化都是「道體」一體的作用。《易》〈繫辭傳上〉:「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老子也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就都是在說明宇宙之間萬事萬物不斷繁衍化生,但是都是同歸一源的道理。依據「3」的原則,姜老師主張0到1是「巫性智慧」、2到3與3到2是「人文智慧」與從1到0則是「神性智慧」三種層次的智慧,「巫性智慧」是天生的直覺的應用,「人文智慧」是天生本能加上後天培養的智慧層次,而「神性智慧」則是超越凡俗,由實化虛,體悟生滅一體,無有執著,回歸空無的聖人境界,所以姜老師在書中說道:「從0到1到2到3,是為學的路,是為學日增,是加法,從3到2到1到0,是減法,減之又減,以至於無,『無』是聖境」。從藝術創作的道理,他也提出三個程序,即所謂「觀象」、「解象」、與「立象」,「觀象」在於直接的觀照,「解象」在於解析、思維與積澱,而「立象」則在於前兩個階段的基礎之上,生發出新的意象與見解,「觀象」與「解象」在於「無」,而「造象」在於實現為有,是一個「從空無到實有」的過程,也就是老子所謂:「有生於無」的真諦。
從數理上看,從0到1,1-2,2-3,一如佛家所詮釋的「從空到有」的境界,而從觀察萬物生長的循環,又可以發現,循環往復是一種真理,「生、病、老、死」,「春、夏、秋、冬」,萬物萬事不過由靜生動,由動返靜的過程罷了。姜老師在其文章之中也說道「大小宇宙總是圓,一切運動終歸圓」,由起點到終點,終點又回到起點,生死循環,萬物育焉,猶如佛家所說萬事萬物難逃「生、住、異、滅」與「成、住、壞、空」的宇宙法則,因此古往今來的許多高智慧的人物,都是提倡一種「返回靜態」的觀照境界,這是一種超越相對(及超脫循環之累,佛家所謂「輪迴」),而與「道」同在的神聖境界,像是老子便強調:「致虛極,守靜篤」,就是姜老師所謂,從3到2到1到0,是為道日損,是反璞歸真,由實返虛的境界,但是所謂「虛」的境界或是歸零的智慧,並非空無一物,而是「空非真空,有亦非有」的真空妙有的體悟,即是佛家所謂的「空有不二」的境界。
道體雖然湛然常寂,現象界的表象卻是紛繁多姿,流變不安,但是聖人卻因體悟道體之永恆,仁民而愛物,故能悠遊其中。筆者非常欣賞姜老師以「愛力」對於「天地設位,易行乎其中矣」(繫辭上˙七)的詮釋,他說「易行乎其中矣,即是仁行乎其中」,,而「天地位,萬物育」是一切生命的開始,維繫宇宙的大能「愛力(仁)」就開始運行其中。愛的能量,可以穿越時空與物質的限制,但是執持小我,自私自利的愛,其力量是非常微弱的,因為愛的能量之大小取決於無我的體會與關懷眾生的實踐能力,只有那些到達無我之境的聖人,才能「等念怨親」,視萬物為己,到達「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大我境界。
他又說:「聖人之所以成為聖人,是因為他不愁無『位』(佔有的空間),。?}他之所以能守住這大塊空間(位),是由於他擁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源』(仁)」。「聖人之大寶曰位」,是說聖人是一種偉大的存在,佔有很大的空間,而且這一空間之內有很大的感化的能量,閱讀至此,筆者想起佛經之中所描述「一佛一世界」所組織而成的「華藏世界」,似乎有相通之趣,釋迦牟尼說法談及阿彌陀佛為接引與造福眾生,而以三大阿僧祇劫的時間來思維並建立他的美妙世界---「極樂世界」,藥師佛也建立其「琉璃光世界」,救助一切病苦之生命,每一個佛世界(聖人教化的世界)皆有其殊勝之妙境。
藝術創作是由「愛力」所推動,姜老師在此說得極為精妙,發人深省,「藝術家不是『天人合一』的英雄,真正的藝術家應該是上帝(大自然,在中國稱之為「道」,在印度稱之為「梵天」,在西方稱之為「上帝」)和一般人(芸芸眾生)的橋樑,是天國和人世間的使者」,「真正偉大的藝術家,一生下來就要立志下地獄」,此話雖然說得似乎直率了些,但是,所謂「下地獄」就是藝術家肯犧牲自我的享受,以痛苦換取眾人審美的歡悅。事實上,也就是因為這種「大愛」的體悟,才能帶給藝術家創作的偉大能量,許多事實證明,藝術創作的靈感與力量往往是源自於「愛」,美國的精神分析學家佛洛姆在其《精神分析與宗教》一書中說得好,「上帝不是統治人的力量的象徵,而世人自身力量的象徵」,真正宗教的神秘基礎不是恐懼和頂禮膜拜的迷信,而是愛,是人自身力量的表述。
易經是一種神秘學、數理學,哲學,也是科學,更是一種美學。每個大智慧者,都可以從各個角度發現真理的存在,易經就是一個多元的窗口,引領我們走向真理。德國哲學家康德說過:「如果在宇宙的結構之中顯露出秩序和美,那就是上帝」。英國的天文學家愛丁頓(1882-1946)曾說過:「現代物理學絕不是讓我們遠離上帝,而是必然地是我們更接近上帝」。在這些智者的發現裡,上帝不是擁有降禍賜福能力「人格化」的上帝,而是道體(梵天)的代名詞。發現「集合」概念的西方數學家康托爾,在他的內心深處,高等數學裡所謂「無限數列」就是森嚴、和諧、永恆宇宙秩序的象徵。在他致友人的信中說道:「所有這些特殊類型的無窮,都是永恆的,它們都具有神性」。上帝(道)的本質,就熔鑄、體現在數學宏偉的體系之中。
姜老師在《易經美學十三講》之中,提出了許多值得深思的線索,想在短短的一篇序文之中,實在無法概括其所談論奧妙的道理,誠如孔子所言:「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文字實在無法全然表達思維的玄妙與內心的感動。德國文學家卡夫卡就說過:「僅憑感官,看不見宇宙深處的東西和問題,更聽不到人類高智慧人物的心聲」。佛家所謂「「觀照」,就是一種靈明覺照的功夫,除了文字的論辯,與形象、色彩、音聲的表現之外,就得依靠思維與深處的智慧,這也是姜老師在書中所提倡的「觀象」的能力。從此一書中,我們當會發現,在美的領域裡,美不只是美,而是智慧的彰顯,是對生命意義的覺照,是對深沈玄妙道體的領悟。
姜老師的《易經美學十三講》是一本充滿著智慧靈光的著作,雖然重點在於美學,但是他更像是一位論理的哲學家,也像是一位抽絲剝繭、細心求證的科學家,實際上,哲學、藝術、科學與宗教在最上層的場域裡,是源自於同一整體的「道體」,在紛爭擾攘的人間界,無論在形而上的精神界與形而下的器世界,它們都是同一種終極真理的顯現,每一位有智慧、邁向開悟旅程的人類,都能體會到它們之間的密切關係,姜老師的《易經美學十三講》,正是這種體悟的結晶,他開啟了許多值得我們深入思索的新方向。行筆至此,令筆者忽然想起德國物理學家M˙玻恩在其《不息的宇宙》書中的感言所發出的感嘆,似乎可以勉強為這篇序文做一個結尾,他說:「科學家在科學研究上的衝動,正像是宗教徒的虔誠或是藝術家的靈感一樣,這表示了人類在這萬物的急旋之中,渴望找到某些固定的東西,安靜的東西,那就是上帝、美和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