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罹患癌症,只剩一年可活的心理治療師朱利斯,見到多年沒聯絡的老病人菲利普時,心裡大吃一驚。二十三年前,菲利普有嚴重的性上癮症,每天沉溺於獵豔行動,直到嘔吐為止。而今,菲利普依然傲慢冷酷、目中無人,卻取得「哲學諮商師」執照,全心推崇叔本華的悲觀主義,認為它可以解答一切困惑。
朱利斯不喜歡菲利普,卻答應要督導他,條件是他必須先參與團體治療。這個團體裡,有遇見婚姻難題的小兒科醫師、哀嘆年華老去的美麗女律師、成天跟人打架的水電工、對前夫和情人滿懷憤恨的文學教授、無法表達情緒的經理人、缺乏自信的圖書館員……。當疏離冷漠的菲利普走進團體治療室,兩眼瞪著天花板,不與人目光接觸,口中卻不斷冒出犀利而絕望的哲學經典,他的加入,宛若一顆特殊的石子,在團體裡激盪出一陣陣不斷擴大的漣漪,伴隨著朱利斯走完人生最後的旅程……。
《叔本華的眼淚》是歐文.亞隆2005年最新的小說作品,在虛構的情節之外,巧妙地將存在主義哲學家叔本華的一生和標準的團體治療過程交錯編織;一虛一實,相互呼應,一個關於生命、存在和死亡的動人故事,於焉展開。
作者簡介:
歐文•亞隆(IrvinD.Yalom)1931年6月13日生於美國華盛頓特區。父母是俄羅斯人,第一次大戰後移民美國。亞隆是美國當代精神醫學大師級人物,也是造詣最深的心理治療思想家。早年師承新佛洛伊德學派大師蘇利文(HarryS.Sullivan),將以人際關係為基礎的心理治療理論發揚光大,成為美國團體治療的當代權威。他並將存在主義心理學融入心理治療之中。曾任教於美國史丹佛大學,目前是該校榮譽退職教授,仍在加州派洛艾圖與舊金山執業。亞隆出版數本心理治療的經典作品,受到極大的重視,包括:《生命的禮物》、《日漸親近》(心靈工坊)、《存在心理治療》(張老師文化)、《團體心理治療的理論與實務》(桂冠)。除了學術上的成就,亞隆也是傑出的小說家,他最為人知的作品有:《愛情劊子手》、《診療椅上的謊言》、《當尼采哭泣》。《叔本華的眼淚》是他的最新力作,甫一出版即深深震撼歐美知識份子的心靈。
章節試閱
《叔本華的眼淚》第一章
每一口呼吸,都使我們暫時逃離不斷衝擊我們的死亡……但最後獲勝的,必然是死亡,因為從出生以來,死亡就是我們的命運,它只是在吞噬獵物之前玩弄一番。可是,我們卻一直對生命抱持大量的興趣和掛慮,就好像竭盡所能地吹肥皂泡,希望越大越好、越久越好,但肥皂泡卻注定爆裂、化為烏有。
朱利斯熟知生死之道,就像任何人一樣,他同意斯多葛學派的說法:「我們從一出生就開始走向死亡」,他也贊成伊比鳩魯的理念:「只要我存在,就沒有死亡;只要有死亡,我就不存在。既然如此,為何要害怕死亡呢?」朱利斯身為精神科醫師,常常在垂死病人的耳邊柔聲細述這些安慰人心的話。
雖然他相信這些暗淡的哲思對病人有用,卻直到四個星期前出現徹底改變一生的可怕時刻,才發現這些話和自己有切身的關係。
那是例行的年度健康檢查,為他做身體檢查的內科醫師赫伯.卡茲是他的好友兼醫學院同學,檢查結束後,赫伯一如往常請他先穿好衣服,然後到辦公室聽檢查報告。
赫伯坐在辦公桌前,一面翻閱朱利斯的病歷:「就一個六十五歲、又老又醜的男人來說,你的身體非常好。前列腺有點腫,但我也是如此;血液檢查、膽固醇和血脂肪濃度都很正常。你的飲食和藥物都很適當,這是降血脂藥的處方,這個藥再加上慢跑就足以使你的膽固醇濃度不會升高,你可以鬆一口氣,偶爾吃顆蛋。這是甲狀腺素的處方,你的甲狀腺正逐漸萎縮,這是完全正常的現象,我們每一個人都會如此,連我都需要為自己開甲狀腺素來吃。
「沒錯,朱利斯,我們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無法逃避老化的命運。你的膝關節軟骨也逐漸磨損,上腰椎的軟骨不再像以前一樣有彈性。不但毛囊逐漸死亡,連皮膚都失去光澤:你的上皮細胞已完全損壞,看看你臉頰上的老人斑,那些棕色的斑點。」他拿起一面小鏡子讓朱利斯觀看自己。「從上次檢查到現在,數目至少增加了一打。你是不是常曬太陽?有沒有聽我的建議,戴一頂寬邊的帽子?我希望你去看一位皮膚科醫師,鮑勃.金恩是個好醫師,他就在隔壁大樓,這是他的電話號碼。你認識他嗎?」
朱利斯點點頭。
「他可以用液態氮去掉難看的斑點,我上個月才請他幫我弄掉好幾個。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要花個五到十分鐘,許多內科醫師都自己動手。我還希望他看一下你背上的一個斑點,你自己看不到,就在右肩胛骨外側下方,看起來和其他斑點不一樣,色澤不均勻,輪廓不鮮明。可能沒什麼關係,但還是請他檢查一下,好嗎?」
朱利斯聽見赫伯的聲音帶著故作輕鬆的緊張。當一個醫生向另一個醫生說「色澤不均勻,輪廓不鮮明」,就足以令人擔憂了,因為這句話表示斑點可能是黑色素瘤。現在回想起來,朱利斯認為那句話正是無憂無慮的生活從此結束的時刻,死亡原本是看不見的敵人,卻從此露出猙獰面目,開始如影隨形留在他身邊,日後的一切恐懼都是必然的結果。
數年前,鮑勃.金恩曾是朱利斯的病人,就像舊金山的許多醫師一樣。朱利斯執掌精神醫學界牛耳達三十年之久,在加州大學精神醫學的教授職位中,訓練過許多學生;五年前,他曾擔任美國精神醫學會理事長。
他的聲望如何呢?他絕對是醫生中的醫生,最頂尖的治療師,就像神奇的大巫師,願意為病人做任何該做的事。這就是鮑勃.金恩在十年前找朱利斯處理長年Vicodan上癮的原因(由於醫師容易取得此藥,所以是醫生最容易上癮的藥)。那時金恩陷入嚴重的困擾,需要的藥量大幅增加:他的婚姻陷入危機,在工作中身心俱疲,每天晚上都要靠藥物才能入睡。
鮑勃想要接受治療,但求助無門。他在決定停業到另一個城市匿名接受治療前,找上朱利斯,朱利斯願意冒險,雖然藥物上癮的治療非常困難,但朱利斯花了三年時間治療鮑勃。這是每一個治療師都有的祕密之一:治療成功,卻不能公開討論或發表。
離開內科醫師的辦公室後,朱利斯坐在車上,他的心臟劇烈跳動,好像車子在搖動似的。他深吸一口氣,以壓制強烈的恐懼,然後又一再地深呼吸,終於打開手機,用顫抖的手撥電話,和鮑勃.金恩安排緊急約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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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鮑勃用放大鏡檢查朱利斯的背部,然後說:「我不喜歡這個東西,來,你看一看,用兩面鏡子就可以讓你看到。」
鮑勃請他側身站在牆上的鏡子前,手中的鏡子放在斑點旁。朱利斯從鏡中看著這位皮膚科醫師:金髮、紅潤的面孔、又長又大的鼻子上掛著厚重的眼鏡。他的雙眼瞳孔放大,似乎非常憂慮。
「就是這個東西。」朱利斯透過鏡子看見鮑勃用筆尖指出的位置,「這個斑點在右肩胛骨下方,看見了嗎?」
朱利斯點點頭。
鮑勃拿著一把小尺,繼續說:「它的範圍不到一公分,你一定還記得醫學院皮膚醫學教的ABCD法則……」
朱利斯插嘴說:「我早就忘光了,把我當傻瓜好了。」
「好,所謂ABCD,A是指不對稱,你看這裡。」他把筆尖指向病灶的不同部位。「它不像背上其他斑點那麼圓,你看這個,還有這個。」他指著旁邊兩顆小痣。
朱利斯深吸一口氣,試圖放輕鬆。
「B是指邊緣,現在看這裡,」鮑勃再度指向肩胛骨下的病灶,「上緣非常清楚,可是內側非常不明顯,逐漸滲入周圍的皮膚。C是指顏色,這一側是淡棕色,用放大鏡可以看到一點紅色、黑色,還有一些地方是灰色。D是直徑,將近○.九公分。這個範圍不大,但不確定它已長了多久,我是指不知道它的成長速度有多快。赫伯.卡茲說去年健康檢查時還沒有。最後一點,在放大鏡下,斑點的中心顯然有潰爛。」
他放下鏡子說:「朱利斯,請穿上衣服。」他扣好鈕扣後,金恩坐在檢查室的小凳子上說:「朱利斯,你了解這些資料的意義,顯然令人擔憂。」
朱利斯回答:「鮑勃,現在的我,心理狀態是從害怕轉向恐慌。我希望你對我完全誠實,並為我治療,就好像我過去為你所做的一樣。還有,請看著我!當你閃避我的目光時,反而會把我嚇壞。」
「對,抱歉。」鮑勃直直地看著他:「你當初全心照顧我,我現在要為你做同樣的事。」他清一清喉嚨說:「好,我判斷很可能是黑色素瘤。」
他發現朱利斯的臉部肌肉抽搐,隨即補充說:「請記得,大部分黑色素瘤很容易治療,但有一些很難對付。我們需要從病理報告來了解一些事:到底是不是黑色素瘤?如果是,長得多深?是否已蔓延開來?所以第一步是做組織切片。
「我會儘快安排外科醫師切除病灶,然後送冰凍切片給病理醫師檢查,如果不是黑色素瘤,一切到此結束,這是最好的結果。如果是黑色素瘤,就要切除可疑的淋巴結,必要時會切除許多淋巴結。手術不需要住院,不需要做皮膚移植,你最多只要請一天假,但手術的部位會有好幾天覺得有點不舒服。在切片手術前需要了解的,就是這些了。正如你的要求,我會照顧你,請相信我的判斷,我已處理過幾百個這種病人,好嗎?我的護士稍晚會打電話告訴你手術的時間、地點,以及手術前要做的準備,好嗎?」
朱利斯點點頭,兩人同時起身。
「我很遺憾,」鮑勃拿出一疊資料說:「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要這些東西,有些人想多知道一些資料,有些人寧可不知道,走出辦公室就扔掉了。希望手術後,我能告訴你更樂觀的結果。」
可是,並沒有任何更樂觀的結果,而是更悲觀的結果。切片手術後三天,兩人再度會面,鮑勃拿著病理醫師的報告說:「你想看一看嗎?」朱利斯搖頭拒絕,於是鮑伯再次掃描報告,然後說:「我必須告訴你:結果不太好,是黑色素瘤,而且有幾個……嗯……顯著的特徵:它長得很深,超過四公釐,有潰爛的地方,五個淋巴結已有轉移。」
「意思是什麼?鮑勃,別兜圈子,你直說吧,把我當成一般人。」
「意思是壞消息,這是個相當大的黑色素瘤,已經蔓延到淋巴結。必須做電腦斷層檢查,我已為你安排明天早上八點檢查。」
兩天後,他們繼續討論,鮑勃說電腦斷層顯示,身體其他部位都沒有轉移的跡象。這是第一個好消息。「即使如此,朱利斯,這仍然是個危險的黑色素瘤。」
「有多危險?」朱利斯發出刺耳的聲音:「我們在討論什麼?存活率嗎?」
「你知道我們只能根據統計數據來討論這個問題。每個人都不一樣,但就一個潰爛、四公釐深、轉移到五個淋巴結的黑色素瘤而言,統計數據顯示五年存活率不到百分之二十。」
朱利斯低頭坐了一會兒,心臟狂跳、眼中含淚,然後問:「繼續說,你很直接。我需要知道如何向我的病人交待,我的狀況會變得怎樣?將來會發生什麼事?」
「無法精準的預測,因為黑色素瘤在身體某處復發之前,你不會有任何異樣。在復發時,特別是轉移到其他部位的話,病程就會快速發展,可能幾個星期或幾個月。你很難對病人說什麼,但合理的期望是至少還可健康地活一年。」
朱利斯垂著頭,緩緩點頭。
「朱利斯,你的家人呢?是不是應該有人陪你來?」
「你知道我妻子十年前過世。兒子在東岸,女兒在聖塔巴巴拉。我還沒有告訴他們,我不想對他們的生活造成不必要的干擾。我通常喜歡用自己的方式舔舐傷口,但我女兒很快就會過來。」
「朱利斯,很遺憾必須告訴你這些事。但我想說個小小的好消息,目前針對黑色素瘤正進行許多積極研究,國內和全世界大約有一打活躍的實驗室。不知道為什麼,黑色素瘤的發生率逐漸升高,過去十年幾乎多了一倍,所以現在是熱門的研究領域,不久有可能出現重大的突破。」
* * * * * *
接下來一個星期,朱利斯茫茫然地生活。他的女兒伊芙琳是古典文學教授,跟學校請了假,立刻開車來陪他幾天。他滔滔不絕地對女兒、兒子、手足、密友說話,常常在半夜三點驚恐地醒來,大聲哭喊,上氣不接下氣。他暫停工作兩個星期,取消所有個別會談和治療團體,並花了好幾個小時思考要如何讓病人知道他的情形。
鏡子裡的他並不像生命已達終點的人。每天三英哩的慢跑使他保持年輕、結實的身體,身上沒有一吋肥肉。眼睛和嘴巴周圍雖然有一些皺紋,但不算多;綠色的眼珠一直讓他自豪,那是堅決、真誠、值得信賴、可以抓住任何目光的年輕眼睛,那是他十六歲時的眼睛。垂死的人和十六歲的人跨越數十年時空,互相注視。
他凝視自己豐潤、友善的嘴唇,即使在目前的絕望時刻,嘴唇還是露出溫暖的微笑。他有一頭茂密、不易梳理的黑色鬈髮,只有鬢腳略顯灰色。朱利斯青少年時住在紐約布朗克斯區,街上有個白髮、紅臉的反猶老理髮師,小小的店面夾在梅爾的糖果店和莫理斯的肉店之間,他為朱利斯梳頭和剪髮時,總是咒罵太硬的頭髮。現在,梅爾、莫理斯和理髮師都已過世,而十六歲的小小朱利斯也已名列死神召喚的名單。
一天下午,他在醫學院圖書館閱讀黑色素瘤的醫學文獻,試圖得到一些掌控的感覺,卻徒勞無益,甚至更糟,使整件事顯得更加可怕。朱利斯了解這個疾病的可怕本質時,開始把黑色素瘤想像成一種貪婪的生物,伸出烏黑的卷鬚,深深陷入他的血肉。當人突然發現自己不再是至高的生命形式時,是多麼令人吃驚的事!他只是一個宿主,為另一種更適於生存的生物提供養分、食物,讓它狼吞虎嚥,這種生物以令人暈眩的速度分裂細胞,以閃電行動併吞鄰近的原生質,這群細胞毫無疑問已取得裝備,進入血流中航行,到遠方的器官殖民,也許是把甜美脆弱的肝臟當成餵食的環境,或是把濕軟的肺臟當成綠茵的草地。
朱利斯把資料放到一旁,已經過了一星期,該是放下這些令人發狂之事的時候了,他決定面對現實。朱利斯坐著告訴自己,要冥想死亡,於是閉上雙眼。
他想著,死亡終於在人生舞臺現身,卻以多麼平庸的方式出場:一位矮胖有著黃瓜鼻的皮膚科醫師突然拉開帷幕,手中拿著放大鏡,身穿白色醫師服,右胸口袋上繡著深藍色的姓名。
閉幕的場景呢?多半注定會同樣平庸。他的服裝是那件皺巴巴的直條紋紐約洋基隊睡衣,背後是代表迪馬喬的五號。舞臺背景呢?他睡了三十年的大床,床邊的椅子堆滿衣服,床頭櫃是一疊尚未閱讀的小說,這些書再也沒有被人翻閱的機會了。真是令人啜泣、失望的結局。朱利斯想著,自己一生輝煌的探險當然值得更……更……更什麼呢?
幾個月前,他在夏威夷度假時看到的景象浮現眼前。他在爬山時,偶然看見一座佛教修行中心,一位年輕女子穿過鵝卵石的環形曲徑,站在曲徑中間,一動也不動,長時間站著冥想。朱利斯對這種宗教儀式的直覺反應一點也不寬容,總是落在荒謬和反感之間。
可是,現在想起那位冥想的年輕女子,他卻體會到較溫柔的感受,向她和所有遭受演化無情對待的受害者由衷湧出悲憫的心情,因為身為人類的同胞雖然擁有自我覺察的能力,卻沒有必要的心理裝備,因而無法處理生命短暫所帶來的痛苦。歷世歷代以來,我們不斷編造權宜的方法,用以否認生命的有限性。我們每一個人豈不是都不斷尋求更高的力量,希望與之融合、得到永生,想要擁有神所頒發的人生指南,證明人生有更大的目標,並在儀式和典禮中求得心安嗎?
當朱利斯想到自己名字已列在死神的名冊時,不禁覺得小小的儀式可能也不是什麼壞事。朱利斯心中感到一陣刺痛,這種想法完全違背他一生反對儀式的信念。他向來蔑視宗教剝奪信徒的理智和自由時所使用的工具:儀式使用的法衣、薰香、聖書、具有催眠作用的吟唱、地藏車、禱告墊、披巾和法帽、主教的頭冠和權杖、聖餅和酒、臨終聖禮、隨著聖樂搖頭晃腦扭動身軀的做法。他認為這些繁複的手續都是歷代以來最有力而持久的詐欺遊戲,這種遊戲把權力賦予領導者,並滿足信徒服從的渴望。
可是,當死神站在身旁時,朱利斯卻發現自己堅持的信念失去了力量。報紙對紐約消防員在爆炸地點的描述,令他深受感動,每當一具新發現的屍體在擔架上被抬出來時,消防員就會佇立脫帽致敬。向死者致敬沒有什麼不對……不,不是向死者致敬,而是向死者的一生致敬。或者,不只是致敬,不只是神聖化?消防員的姿勢、儀式,豈不也意味著彼此的連結,體認自己和每一個受害者的關係與合一嗎?
朱利斯在和皮膚科醫師的重大會面之後,參加心理治療師同仁的支持團體時,對連結性有了特殊體會。朱利斯坦露自己得到黑色素瘤的消息時,醫生同仁都非常震驚,每一個成員都表達自己所受的衝擊和哀傷,朱利斯再也說不出話來,其他人也無言以對,數度有人嘗試說話,卻說不下去,最後二十分鐘,大家都坐著沉默不語。一般說來,團體這種長期的靜默幾乎都會令人感到尷尬,但這次卻不同,反而令人感到安慰。朱利斯難為情地承認,就連他自己也覺得這次沈默令人覺得「神聖」。他覺得所有成員不但表達了哀傷,也像是脫帽佇立向他的一生致敬。
朱利斯想著,或許這也是他們向自己的一生致敬的方式。我們還擁有別的什麼呢?除了這種存有和自我覺察的神奇祝福時刻,還有什麼呢?如果要致敬和祝福,對象應該只是這種純然存在的無價禮物吧!為了生命的有限、缺乏更高的目的,因而活在絕望之中,實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夢想有一個全知的創造者,因此把一生奉獻給永無休止的服從,實在是毫無意義,也浪費了一生:為什麼把所有的愛揮霍在幻像之上,卻不散播到人間呢?何不欣然接受史賓諾莎和愛因斯坦的解決方式:單純地低下頭,向優美的法則和大自然的奧祕致敬,投入日常生活的事物。
朱利斯對這些想法並不陌生,他一直知道人生的有限和短暫,但舞台上現身的死神使他更接近真正的知道。他並不是變得更有智慧,只是移除了令人分心的事物:雄心壯志、性愛激情、金銀財寶、地位名聲,因而得到更純淨的視野。這種超然豈不就是佛陀的真理嗎?也許是吧,但他更喜歡希臘哲學的中庸之道。如果不曾脫去束縛、投身歡笑,豈不是錯過太多生命的演出!何必在打烊之前,就急著奔向出口呢?
《叔本華的眼淚》第一章每一口呼吸,都使我們暫時逃離不斷衝擊我們的死亡……但最後獲勝的,必然是死亡,因為從出生以來,死亡就是我們的命運,它只是在吞噬獵物之前玩弄一番。可是,我們卻一直對生命抱持大量的興趣和掛慮,就好像竭盡所能地吹肥皂泡,希望越大越好、越久越好,但肥皂泡卻注定爆裂、化為烏有。 朱利斯熟知生死之道,就像任何人一樣,他同意斯多葛學派的說法:「我們從一出生就開始走向死亡」,他也贊成伊比鳩魯的理念:「只要我存在,就沒有死亡;只要有死亡,我就不存在。既然如此,為何要害怕死亡呢?」朱利斯身為精神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