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雲在
一
河邊小鎮,民風純樸。
雖未到江南,卻已不似北方的粗獷寒冷,多了些許細膩柔情。
這裡沒有雪。
晚秋沒有想到花非花就這樣一路上為她牽著馬,越過茫茫雪原,來到這座小鎮。她曾經問過他為什麼不再買一匹馬,他說他喜歡步行。晚秋猜他是不放心她一個人騎在馬上,又礙於禮教不能與她共騎。於是她提議雇一輛車。花非花卻回答他不會駕車,又不願讓陌生人駕車同行。
「這裡是我從小生活的地方。我的養父是這裡有名的大夫,我也跟他學了不少醫術。」花非花經常會與晚秋聊天,天南地北的奇聞軼事,多是風土民情,很少涉及江湖恩怨,有的話也只是道聽途說,匆匆帶過。他的身上只是帶了一把防身用的普通鋼刀,硬要說他是江湖中人,大概也是不入流的小角色。「妳大概覺得我不像江湖中人吧?其實我自己也覺得自己不是。我曾經的理想是作一名普通的大夫,或許一輩子就在這個鎮子上行醫,像我的養父一樣。後來父親來了把我接走了,他問我想不想成為武林至尊,我說我只想當個大夫。他以前每次來看我時都會教我一些武功,但是我練武僅僅是防身健體,再高深一點的我就懶得去學了。父親當然看得出來我有幾斤分量,知道我幫不了他,我猜他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讓我幫他。所以我還可以繼續過我的普通人的生活。有一天我接到小寒的飛鴿傳書,說小文把妳託付給我照顧,後來又接到父親的消息說小文出事了,叫我快點聯繫小寒。對了,妳一直在難過吧,這些天妳的話不多。」
晚秋靜靜地看著花非花,他高大英俊,風度翩翩,少了江湖中人的狡詐冷漠,多了普通百姓的爽朗熱情。他的笑就像陽光一般純淨,沒有半分勉強,僅僅表達的是歡樂和開心。他和小文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中的兩個人。白天永遠不懂夜的黑。他或許只會嫉妒他父親對小文的關愛,但是他根本不會明白小文為了償還這些本不屬於他的關愛付出了多大的代價。花非花無憂無慮,總是可以笑得很開心;小文呢?承受那麼大的壓力,受盡那麼多的折磨,他怎麼能笑得開心?或許小文從不知快樂的滋味,但是花非花卻根本體會不到快樂的滋味,因為他從沒有嘗過痛苦。
「妳笑一笑吧。我常聽人們說如果有了不開心的事,就應該說給別人聽,或是笑一笑,否則悶在心裡會傷身體的。」
「你還真像個大夫。」晚秋莞爾一笑。
花非花被她的笑迷住了,過了好久才說:「妳的笑真好看。如果我早些認識妳就好了。」
晚秋什麼也沒說,只是癡癡地望向遠方,她的心裡只有聶小文,早已容不下別人。她想好了,如果聶小文真的死了並且知道兇手是誰,她會想盡一切辦法不惜一切代價為他報仇。
「又在想小文了?」花非花明知故問,「如果他真的死了,妳會不會也不想活了?」
「不會,」晚秋的語氣很堅定,「我絕不會比害死他的人先死。」
「看來妳愛他勝過自己。」花非花從心底開始敬佩晚秋,一個不良於行又柔弱如此的女孩子竟有此等勇氣,能被這樣的女子愛著,小文他應該很幸福吧。
晚秋突然問:「你能治好我的雙腿嗎?」
花非花不明白晚秋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但還是有問必答:「我養父那裡有個祖傳秘方,說不定可以試試。」
晚秋的眼中突然有了神采。
塞外,別有一番風光。
沉緩的山湧出大地,山峰凝重地站立,一座接著一座,山裡山外都是草原和戈壁灘,曾經開墾過的土地留下了勞作的痕跡,看得見土壤的地方一簇簇枯黃的馬蓮花隨風搖蕩,村莊和附近農田裡的植物在嚴冬中悄無生息。回頭看,還是山脈。山脈富有韻律的起伏,和沙漠裡的風勢造就的一個個沙丘似的那樣延綿,與天相接。天湛藍,乾澀,風習習吹過,羊群散落了半個山坡,星星點點彷彿雨後草地裡冒出來的一堆堆白蘑菇。孤獨的牧羊人就坐在山丘上。蒼茫悲壯的山,沉寂得太久了,生長在那裡的人已經學會了像那裡的山一樣沉默。
風猶如刀子,磨礪所有存活在那裡的生命。
土地凍裂了,劈劈啪啪的響,等到冰雪消融,就會生出無數縱橫交錯的縫隙。原來的裂縫不見了,土地上又龜裂出新的深不可測的軌跡。
聶小文與他的義父均是身著黑衣,頭戴斗笠,遮住面目,在寒風中縱馬奔馳。
蒼涼的風景從身旁掠過,他們無暇顧及。
在穿過一片戈壁灘的時候,義父突然勒住了馬。「小文,你往那邊看。」
於是聶小文看到了紅柳。
聶小文記得曾經在江南時與義父共賞楊柳。初春時節隔河看柳,那種遠看似有近卻無的嫩黃雖不及滿目翠綠來得豐滿,卻讓人覺得好像面向羞澀的處子,相對無言,唯有意綿綿。然後義父說他在塞外見過紅柳。雖然只是一字之差,卻有著迥然不同的命運。對於紅柳的印象,他只說了兩個字,慘烈。
今天,他終於見到了紅柳。果然唯有慘烈可以形容。
由於長期遭受大風,樹根外露,樹身隨風傾斜。儘管每一棵紅柳迎風的一面都已被吹白了,樹冠在風中也不停的顫抖,但它們卻拼命地緊抓著大地。
聶小文下馬走了過去,站在紅柳旁邊。逆風,喘不過氣;順風,站不住身。他於是明白了,為什麼河灘上只見卵石不見泥土,該被刮走得早就被刮走了。只剩下了紅柳。「義父,這就是您提過的紅柳?」
「是的。大風、乾旱、寒冷,紅柳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的。」他躍下馬背,走近,從紅柳身上折下寸許的一段樹枝,放入一個錦囊,遞到聶小文面前。「為父沒有什麼可以給你的,只是送你這段紅柳。希望你能像這紅柳一般,無論在多麼惡劣的環境中都存有頑強的生機。」聶小文接過錦囊,仔細地繫在項上。「多謝義父的禮物。孩兒不會讓您失望的。」然後他再看紅柳,那樣真切地弓立在眼前,一種悲壯之感頓生胸中,隨之而來的是敬重,卻沒有感歎。他覺得義父在笑,隔著斗笠看不真切,是在鼓勵他還是安慰他?於是他也笑了,那笑容燦爛而凝重。
二
雪山腳下,寂靜山莊。
有別於其他北方建築的大氣和渾厚,這裡三進的院落竟有著江南園林的小巧靈秀。
自轎廳西首入院,有曲廊接四面廳,額「醒夢軒」,軒前界以花牆,軒東有便道直貫南北,軒西為「忘琴館」,小院迴廊,迂徐曲折。隨廊越坡,有亭可留,名「月到風來」,明波若鏡,漁磯高下,畫橋迤邐,據呈現於一池之中,而高下虛實,雲水變幻,騁懷遊目,咫尺千里。主廳之前古木若虯,老根盤結於苔石間。旁修廊一曲得一半亭,與月到風來亭相應,憑欄得靜觀之趣,俯視池水,瀰漫無盡,聚而支分,去來無蹤。
聶小文隱約覺得園子的佈局與江南義父的居所同出一轍,只是廳堂的名稱有所差異。跟隨義父繞過一處影壁,來到第二進院落的正房。有僕人輕叩房門,屋裡一個低沉的聲音擁懶地問:「是客人到了嗎?讓他們進來。」
推開房門,光線很暗。
「江賢弟,為兄來看你了。」
「是瀾哥哥嗎?終於還是來了。」聲音從正前方傳出,「來人,掌燈。」
燈火映照下屋裡亮了許多。正座上半倚半靠著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華服錦袍,俊逸非凡,頭髮卻是花白,沒有束起,任意披在身上。他有一雙男人少有的丹鳳眼,美目中卻含著濃濃的恨意。
聶小文第一次聽到義父的名字,原來義父叫瀾。
「他叫聶小文,是我最小的孩子。」聶瀾沒有坐下,只是垂手肅立,「小文,這位是為父的義弟江水流。」
聶小文單膝跪地抱拳施禮,恭敬地道:「晚輩叩見江叔叔。」
「真是個乖巧的孩子,模樣也俊得很,只是太過單薄。瀾哥哥,他可曾習武?」
「他盡得為兄真傳。」聶瀾坦言道。
「還真有點兒看不出呢。」
聶瀾問:「江賢弟,『飲夢』何時可以借給為兄呢?」
江水流微微一笑:「三個月之後,連你的孩子一併歸還。」
「為兄明白了。江賢弟還有什麼要為兄做的事情?」
「其實我一直想讓你快點死,你辦得到麼?」江水流笑得很冷,不待聶瀾回答,他就吩咐道,「來人,送客。」
「你還是不肯原諒為兄。」聶瀾幽怨地說,「希望你能善待小文。為兄告辭了。」
「瀾哥哥,你還像以前那樣虛偽啊。你既然把他送來,就該想到他會受到怎樣的『照顧』吧。幸好他盡得你的真傳,否則我還真擔心三個月後他是否還能見到你。」
聶瀾沒有回頭,大步走了出去。
「賢姪,你知道你父親有多絕情了吧?他竟然沒有回頭再看你一眼。」
「那是因為義父相信日後我們還會再相見的,不少這一眼。」聶小文淡然答道。
江水流聞言微怒,忽然卻又笑了:「乖孩子,今年多大了?」
「二十。」因為江水流沒有讓他起身,所以聶小文仍然跪著答話。
「可惜。」江水流歎道,「可惜你錯認了父親。算了,看你年輕,不想毀你前程,叔叔給你兩條路選。」他見聶小文不為所動,繼續道,「一是在這三個月內殺了你的義父;二是在這三個月內作你義父的替身,為那個偽君子贖罪。」
「第一條我是絕對不會選的。」
「怎麼?你沒有把握殺他?」
「義父待我恩重如山,小文的命是屬於他的。別說是讓我對義父出手,就算他毫無理由的打我,小文也絕不會還手。只要小文一息尚存您就不用指望了。」
「我提示你一下,第二條路可不是好走的。你要想清楚。」江水流威脅道。
聶小文根本沒有抬眼看他:「小文心意已決。」
「好,很好。」江水流從椅子上站起,來回踱了幾步,突然拔劍刺向聶小文周身大穴。
聶小文根本沒動。因為他看劍的來勢就知道跟本不是要他性命的,應該是劍氣封穴吧。他默運內功,穴道移位。
瞬間,那柄劍在聶小文身上戳了十八下。每一劍都見血。
江水流笑了:「我想你一定是把穴道移開了吧,那可是瀾哥哥很得意的招數。所以我每一劍都很用力,見血才回。就算刺不中穴道,也能消些氣。」
血從身上流出,聶小文沒有去管,仍是必恭必敬地說:「江叔叔,您儘管把怨恨全發洩到小文身上。您不喜歡小文移開穴道,小文下次不移開就是了。只要您肯原諒義父。」江水流的心中有些震驚,這孩子的忍耐力還真強啊,身中十八劍還能談笑如常,連眉頭都不皺一下。聶瀾,你本事還真不小,竟能把他訓練得如此隱忍又對你如此死心塌地。你一定在他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吧,如果我把他毀了,你一定會很傷心吧。他反手一劍,刺進聶小文的右腿。「你竟然不躲?」江水流驚道,「你不知道只要我手上再加半分力道,你這條腿就廢了嗎?」
失血和疼痛使聶小文的臉色更加蒼白,但是他的神智仍然清醒,「義父他當年到底對您做了什麼錯事,您竟如此恨他?」
「他居然什麼也沒有對你說?我還以為他會編個什麼謊話哄你來呢。」江水流從聶小文的腿上拔出寶劍,劍身上竟不沾血跡,他小心地把劍收回鞘內,「那我就先給你講講我們的故事。」
聶小文運氣封穴止血。雖然身上的傷很痛,但是他沒有改變姿勢。江叔叔手中的那把劍應該就是「飲夢」吧,劍不沾血,鋒利如此,果然是難得的神兵利器。怪不得義父說世上只有這把劍可以與醉月刀相媲美。劍刺入身體的時候根本感覺不到痛,只有當劍拔出的瞬間,痛才會順著劍稍迅速蔓延開來,那是一種讓人無法忍受的痛楚。聶小文又體會到了熟悉的滋味,那種令人窒息根本無法言語的痛。
三
開封別院。
楊涵父子。
「睿兒,景環芳那個賤人抓到了嗎?」楊涵問。
「還沒有,但是已經查出來是夫人原來的侍婢風搖柳放的。」楊睿答道,「據說是因為風搖柳被景夫人下了劇毒,為了換取解藥不得已而為之。」
「景環芳那個賤人不可能一次就把解藥全給她,她們一定還保持著聯繫。」楊涵頓了一下,「風搖柳現在何處?」
「看行蹤應該是往洛陽方向。」
「『精豔殘魂』這四煞都到齊了嗎?」
「父親,他們都到了,隨時侯命。」
「讓『遊魂』盯住風搖柳,一旦發現景環芳的行蹤,就一網打盡。」
「父親,能留景夫人一條性命嗎?孩兒畢竟是她養大的,再說只有她知道孩兒生母的下落。」
楊涵冷冷一笑:「那賤人最好乖乖束手就擒,如果她負隅頑抗,就不能怪我翻臉無情。」
「父親,您覺得百里雪燃這個人可以用麼?」楊睿突然想到了他。「他是因為朦朧劍那場風波歸順咱們天帝宮的。孩兒當時並未派他職務,只是讓他先在洛陽分壇修養。」
「就算他是真心歸順,也只能是利用。」楊涵歎了口氣,「為父這些年太沉迷於享樂了。現在天帝宮人才凋零,內憂外患叢生,睿兒你年輕又太過感情用事,為父真是擔心你守不住這份家業啊。」
「如果小文還活著,他一定會幫我的。」
「傻孩子,你還沒有醒悟啊?」楊涵冷哼道,「要不是他,天帝宮絕不會敗落到如今這個樣子。」
楊睿一驚:「父親此話怎講?」
「最近幾日為父又把他自從到天帝宮以來做過的事情仔細想了一遍,誠如景環芳那個賤人所言,他就是為了破壞天帝宮統治而打入我們內部的奸細,並且他一定還有同謀。」
「真的是這樣嗎?」楊睿一陣心痛。其實他早就開始懷疑,但是他一直不願相信。只要聶小文沒有當著他的面承認,他就永遠不會相信那是事實。但是聶小文死了,沒有給他證實這個疑問的機會。如果真像父親所說,聶小文還有同謀,百里雪燃會不會知情呢?他可是聶小文收服的。楊睿覺得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想起來太累了,他其實根本對當什麼天帝、統治武林這樣的事情毫無興趣。他只想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完全拋開江湖恩怨,耕讀漁牧,過普通的生活。如果小文還活著,應該會贊同他的想法吧。他不明白世人為什麼把權力地位看得如此重要。但是他無法逃避沒得選擇,因為他是天帝唯一的兒子。
月光如水。
人被一絲絲從虛無中悄然滲出的感覺靜靜地淹沒。
迷亂的柔情,寂涼的慾望,神秘的饑渴,似某種生命正從無邊的沉睡中醒來。
不要相信月光下的一切。
因為當陽光普照、白晝來臨,一切都會悄然隱去,化為虛無,所有的刻骨銘心,如冰融雪解,沒有證據,不留痕跡。
在這月夜,金盛蓮突然約見百里雪燃。
聶小寒與百里雪燃同去。
看到月光下楚楚動人的金盛蓮,聶小寒微微一笑。
金盛蓮一愣,然後報以禮貌性的回笑。她的雙眼卻始終盯著百里雪燃:「百里雪燃,我今天找你不是為了報仇。我知道我們都是被天帝宮的人利用了。如今我有一個計劃,可以讓天帝宮土崩瓦解,你願不願意幫我?」
不待百里雪燃回答,聶小寒鋼針出手,口中喝道:「妳不是金盛蓮。」
「金盛蓮」身形一晃,輕鬆避過鋼針,嬌喝一聲:「妳是誰?竟然能識破我的偽裝?」
聶小寒不答,像瘋了似的右手狠狠地揮出一鞭。
那人功夫甚高,並不戀戰,幾個回合之後,竟然抽身離去。
聶小寒欲追,卻被百里雪燃攔了下來。「小寒,她究竟是誰?」
片刻,聶小寒冷靜了下來,狠狠地道:「她應該就是景夫人,殺死聶小文的景夫人。」
百里雪燃從剛才二人動手的情況上就可以看出,那個冒充金盛蓮的人武功非比尋常。能有此身手者,江湖中最多不過十人。但是他不明白聶小寒為什麼如此肯定那個人就是景夫人。「妳是怎麼看出來的?」
「如果不是剛才見面時她只是對我禮貌性的微笑,單看形貌真的毫無破綻。她一定不知道我曾經救過金盛蓮,金盛蓮應該是認得我的,所以我看出她一定是假冒的。飛針試探,她竟能輕鬆避過,又有如此精湛的易容之術,江湖中只有三個人。四煞中的妖精,妖精的同門師妹景夫人,還有風搖柳。以風搖柳的武功,不可能這樣輕易避過我的飛針,先被排除;妖精是男子,體態與女子不同,易容術再精,身形上的差異也決瞞不住見過金盛蓮的人。只剩下景夫人。她是女子,又有一定的動機。」
百里雪燃不得不佩服聶小寒清晰的思路。她真的很像聶小文,他想。「我當時太過感情用事了,一想到她是殺害小文的兇手,就無法克制的動手。」聶小很輕歎,「應該再聽她說下去。看樣子她是徹底與天帝決裂了,如果和她聯手,或許對付天帝又多一分把握。」
百里雪燃卻道:「景夫人並非善類,與她聯手說不好什麼時候就被她算計了,還是不冒這個險的好。再說我根本無法容忍殺害聶小文的人與我共事。下次再見到她,我也絕不會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