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到了,到了!
有人在喊。
寬闊的江面上蕩漾著一陣陣越來越濃重的讓人欲嘔的腥臭油煙氣,卻刺激著船上被塞得如鹹魚乾似的人們的神經,讓他們從幾日困苦煎熬中得到了些許的解脫。
一切都騷動起來,隨著停岸船隻的汽笛聲。
離岸還有數里,很多人擠到船欄邊興奮地用自己粗糙的目光膜拜這個瀰漫著繁華和冷峻氣息的都市,碼頭邊停靠數以百計的忙碌船隻,聳立在岸邊巍峨的建築群,隨處懸掛印著奇怪文字和袒胸露體美女的廣告牌,甚至灰濛濛如蟻般鑽動著的人群,這一切都使這個地方如著盛裝的貴婦般地讓人浮想聯翩。
他們大多是懷著絢麗夢想的初訪者,並打算在這個貴婦的美麗裙擺下找到自己得以容身的褶縐。
當然,他們當中也有不少的野心家,面無表情下藏匿著湧動的感情,用自己深邃的目光穿透這座都市表面的高貴,企圖有朝一日讓她壓在自己的身下被狠狠地玩弄。
這是個痛苦卻散發著墮落快感的年代。
這是個有機會讓這種快感昇華到極限的地方。
很多人都相信這條被無數傳奇所印證的不成文的道理。
很多想在這塊土地生存或獵金的冒險狂都隨著江上遠道而至的船湧入這片給他們希冀的土地。
如江水入海,人群從碼頭停靠的船隻湧向他們的未來。
這是條普通的鐵殼汽船,載著一船普通的客人,就像碼頭每天要吞吐萬計的人一樣,有幾多人知道在這個沒有規則的年代裡,自己的明天會是個怎樣的狀況?
船分上中下三等,最後湧出的大多是面呈菜色,衣衫破舊,行李單薄,表情各異的持三等船票的貧民,他們從一些為人不知的角落裡帶著自己僅有的財產憑著道聽塗說的燦爛泡沫踏上了迷茫的征途。
他們不是城市所歡迎的客人,他們像跳蚤一樣爬上了貴婦的袍子,讓她無法過於體面地展開自己迷人的笑容。
碼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人,如緩慢淌動著的泥漿向各處分散,貴人們的黑色洋車,小貴們的人力包車,你吼我叫地輾轉在擁擠的空間內,提行李的夥計打洋傘的女傭,拿著絲絹掩鼻的旗袍夫人和竹青長衫的中式紳士,碧眼金髮的洋女和西裝筆挺的洋人在這個空間內扮著體面的角色,更多的是在狹縫裡如魚般穿梭自如的小販,乞丐,順手牽羊者等不夠體面的角色,在這樣的角色大雜燴中,也有由孩子扮演的。
讓我們在這名目眾多的角色中搜索兩個孩子吧。
兩個男孩,大約十歲左右的光景,稚氣,又帶著樸素的木訥,從剛才靠岸的船上由一個四十多歲矮胖半禿的男人一手攥一個地領下了船。
男孩們驚訝地看著眼前陌生的世界,澄淨的目光中沒有興奮,卻帶著一絲絲的恐懼,想來可知這個熱鬧的都市離他們原來的世界有多麼的遙遠。他們緊緊跟著男人的腳步,踉蹌地移動著自己小小的雙腳,寬大不合體的短襖和棉褲限制著他們的行動,一看就知是冬天的衣裝,不知為何初夏的季節裡依舊在身?
男人拉著孩子,身上背著一個縫補過的包裹,並不大,但看起來頗沉的。他用短衫的袖管往臉上狠狠地擦了一把油汗,努力睜開浮腫的眼皮,邊走邊打量著來往人群。
「哥,我餓了。」
一個男孩輕輕地對另一個男孩說,嘴唇發白,兩條小腿走得急促,力不從心地在地上拖著。
兩個男孩面目極其相似,乍一看如同一人,無疑是雙生兄弟。面目雖是塗滿灰垢,卻依稀能看得出五官端正,清秀非常,尤其眼眸間,更如同十五明月襯著十六的光輝,令人炫目。
被叫為哥的男孩一隻手掏到自己的口袋裡摸了一會兒,拿出丁點灰色的疑是饃塊的東西塞給了他的弟弟。
弟弟接過那只有小半個手掌心的食物,放進嘴裡,也沒有馬上吃下去,只是放在嘴邊一點點地咬著,朝哥哥擠擠眼,咧開小嘴笑了笑,天真而開懷,掃去了適才眉目間對陌生的陰霾。
男人沒有理會兄弟倆的小舉動,他拖著男孩們走到馬路邊,攔下一輛人力車,接著用本地話和拉車人討價還價著。
「哥,我們要去哪兒?」弟弟問。
「不知道。」哥哥搖了搖頭,雖說兩人其實是一樣的年紀,但被叫為哥的,總大了些似的老成,固然,他對未來的命運一無所知。
「哥,我想娘。」弟弟小聲地說,他沒有哭泣,口氣卻有著讓人掉淚的心酸的稚氣。
哥哥點了點頭,什麼也沒有說。娘已經死了,在一個月前。
「哥,我們還回去嗎?」弟弟用不停地問話,來沖淡心中對未知的不安,對他來說,身邊這個年紀一樣的哥哥成了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依靠。
哥哥同樣無法回答,他也是個孩子,如何能得知自己離開了家鄉以後的宿命,難以回歸的宿命。
男人總算講妥了價錢,把兩個孩子和一個肥胖的身軀擠進了狹小的車篷裡。兄弟倆被推搡在一塊兒,得以小聲地交談著。男人顯然沒有心思注意兩個小傢伙的言論,他歪著腦袋半闔著眼似睡非睡。
車走動了,人力車伕佝僂著背,精瘦的雙腿一前一後地使力著,穿梭在熱塵滾滾的馬路上,在汽車行人大街小巷中緩慢地走著。
車一顛一顛,搖搖晃晃,奇特的建築在身邊慢慢地退後,風景越來越陌生,街上的行人商店擺設等等都有著讓兄弟倆心慌的異樣。一路看著,兄弟倆的眼都倦了,思想也倦了,他們不想去猜自己會去哪兒,會遇到什麼樣的人,會走什麼樣的路。
五個銅板的車錢,決定什麼樣的人生,他們怎麼能搞清,這到底有多重要。這個年代的貧苦孤兒太多了,他們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抓著捏弄著,沒有辦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而,誰又能在這樣的時代裡完全主宰自己的命運呢?
車漸行漸遠,碼頭不見了,江面也不見了,帶他們來的船也不見了,只有前方彎轉變換的狹小路面。
恍若驀然失去了什麼,回頭一直觀看的弟弟終於哭了出來。他用牙齒咬著自己小小的嘴唇,克制著哭聲,大把大把的淚水沖下了臉蛋,模糊了眼前一切的風景,他彷彿看見了娘美麗身影停滯在不遠處的路上,四周忽然飄飛起黃黃的紙錢,逐漸淹沒了她的身影。
「娘——」
男孩哭叫,手徒勞地向逝去的景物伸去……
車終於行遠,什麼也看不見了。
這幕和碼頭離別的情景,並不特別,卻在多年後依舊縈繞在兩兄弟的夢裡。江水的腥臭,擁擠的船隻,五光十色的人流,人力車「吱吱」的呻唱,還有那,默默隱去,娘親的臉。
【第一章】
馮公館。
往日庭院深深的寂靜被幾輛黑色洋車給攪碎了,它們一輛接著一輛在傭人們的引領下開進了馮府大院。
「馮太太喲。」
車門陸續打開,下來數位女人,大多濃妝豔抹,頭上堆著高高的雲卷,身上著的是最時新花樣的精製絲絨旗袍,足上蹬的是舶來真皮高跟鞋,一身貴氣地領著自己的貼身丫頭邊叫邊走近候在旁邊笑容可掬的馮太太。馮太太也同差不離的裝束,像時下所有有身份的夫人,她就多些溫和的儒氣,比身邊這些多一份穩重。
「算來才幾天沒見,就見你年輕多了,就道是人逢喜事爽,真真切切地印在你身上啦!」一個裝白衣的年輕太太親熱地上前半擁著馮太太,伶牙俐齒地說上了。
「是啊是啊。」其他女人笑嘻嘻地應著,一邊走進馮家氣派的客廳。
「哪裡的話啊,王太太就是會說話,」馮太太喜氣洋洋,挽著王太太的手臂,一邊招呼著眾女,「大家不是常聚得這麼齊的,說是為了看看我歸國的小兒,其實不就是想招眾姐妹一起樂樂的藉口嘛。」
眾女都笑了,紛紛散開坐於沙發上,馮太太叫傭人擺上水果糕點和茶水,打扇的打扇,遞汗巾的遞汗巾,一時客廳裡歡聲笑語,熱鬧了起來。
「李媽,去叫少爺過來,早叫他在這兒候著,一會兒人就跑了。」馮太太轉頭對旁邊正伺候著擺茶水的老媽說。
李媽連忙走上樓去。
「馮太太,小少爺離開好幾年了吧,現在回來應是個大公子了,模樣我們現在是不知,想來你和馮先生的樣兒,準是個一表人材。」微胖的張太太微呷了一口茶,明對馮太太奉承著,眼卻望著四周的女人,女人們當然贊同,「是啊是啊」地點頭不止。
「喲,瞧你們,一整個學上王太太的樣了,說話像抹蜜似的。」馮太太笑著,「小兒小時候的樣子,你們有幾位是看過的,現在啊再好也是那個樣了,不能上天入地的料啊。」
「哪裡哪裡,馮太太就是會謙虛,誰人不知馮家的少爺啊,前些個我家的老爺還教訓家裡那個不爭氣的,說他那有半點能耐和馮少爺比啊,早也把他弄出國去,將來啊混個什麼士出來,什麼路子都走得通啦。」
「對啊,就是說嘛,我家那個不爭氣的,昨天還泡在東鄉里,真把我氣得……哼!」小個子的季太太捏著綢帕捂了捂胸口,一副氣惱的嬌怒樣,旁邊的小丫頭連忙遞上茶。
馮太太正想說些什麼,卻聽得樓梯上一陣輕快的腳步聲,轉頭一看,今天的主角,就是她留洋歸國的小兒子正一身洋服,帥氣地跑下樓。
「哎呀,你就不能慢慢地走嘛?在眾阿姨面前要知道個分寸。」馮太太看著眼前的兒子半摻驕傲半摻愛憐地埋怨著。
馮宣仁微微笑著,禮貌地向眾太太們彎了彎腰:「阿姨們好。」
眾女人面面相窺,不禁一齊笑出聲:「哎呀,都長這麼大了,幹嘛弄得和孩子似的,把我們都叫老啦。」
馮宣仁向母親扮了一下怪臉:「媽,瞧,我照你說的做了,卻得罪了各位年輕漂亮的太太們。」
這下,各位太太更樂不可支了。
馮太太無奈,苦笑著輕輕拍了下兒子的頭:「你呀,就不能替我在姐妹面前留點面子嘛,不要這麼沒大沒小的。」
有幾個太太邊打量著馮少爺,邊交頭接耳地吃吃笑著。
馮太太看不過去了,不禁笑罵道:「你們幾個嘰喳著啥啊,不要是背著損我。」
「馮太太,我們哪有啊,」王太太站起身來,走到母子旁,一手挽著一個說:「我們說啊,馮公子正是如意料的一表人材,不,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出挑。你有這個兒子啊真是好福氣,我們幾個眼紅都來不及呢,正編排著誰家有同樣好的閨女,好來拐他當半個兒子使使也是開心的。」
眾太太一聽更樂了,一時間真的互相商量著周圍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關係,像要真的立即找個般配的出來。
弄得母子倆站在一旁啼笑皆非。
「好啦好啦,說是今天來玩兒的,一會兒爭著當起媒來了。」馮太太明怨實喜,口氣也酥軟起來。
「玩也是要玩的,這碼事我們這些個當阿姨的也應留心下來,」王太太巧笑道,「要不放著這麼好的媒親不做,豈不是虧待了自己。」
馮宣仁還是一如既往地笑著,置身事外。
眾女樂著嘰嘰喳喳了好一會兒,好容易轉開了話題,也是東家長西家短,百貨公司的新款服裝脂粉或者是其他一些瑣碎的事情。
馮宣仁正想脫身,正好有太太提議離用餐還有些時間,不如先來幾圈麻將,這個想法當然馬上得到早有此意的眾人們的一致贊同,馮太太連忙招呼著眾人讓到專門的麻將房去玩,邊讓傭人收拾桌子。待眾女向裡廳走去之際,他正想編個理由告辭出來,卻被馮太太悄悄拉住:「你先別想著走,陪太太們打幾圈吧。」
「媽!」他為難地叫。
「裡面的羅太太還有張太太是內政局裡面的夫人,你陪她們應酬應酬總會有好處的。現在你剛剛回來,光靠家裡的關係也是不行的,留點印象給她們總有幫助的。」馮太太輕輕地說著自己的想法。
「可我還有事,真的,媽,有你就行啦,放我吧,」馮宣仁半撒嬌地搖了搖母親的肩膀,「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嘛。」
馮太太苦笑地看著這個半大不小還會撒嬌的兒子,雖然已是二十七歲了,可能老不在身邊的關係,母親的眼光裡總是孩子氣的。
「馮太太。」
裡面的女人喚人了。
「快去吧快去吧,」馮宣仁忙不迭地把母親推著走,「我要出去一會兒,吃飯就不要等我啦。」
「你呀……」馮太太無奈地歎了口氣,只能拉著手囑咐著:「晚上早點回來啊。」
「OKOK。」馮宣仁笑嘻嘻地直奔向外,還不忘回頭給老媽拋個飛吻。
馮太太搖了搖頭,哭笑不得。
一直到花園,馮宣仁才略鬆了一口氣。他無意在母親面前偽裝,但他覺得在母親面前還是像個她希望的兒子比較好,聰明的,帥氣的,有點稚氣的,也可以讓母親覺得光榮的小兒子,一切都能讓她瞭解的樣子。
這也算是一種孝心吧,他自嘲地想。
走出花園,跨出門,候在旁邊的家用司機老劉就跑上來問:「少爺,要用車嗎?」
「哦不,我只是上街逛逛。」馮宣仁笑了笑,這笑容不同於他剛才在屋內的明亮和單純,帶點高深莫測。
「使兩個人跟著您吧,您剛來不久,迷了路可不好。」老劉說著,回頭叫:「阿二阿三,出來陪少爺走走。」
「沒關係沒關係,我一個人就好。」
正說著,從工人房裡跑出一個少年,十五六歲的模樣,剃著個平頭,穿著青灰色的短衫,乾乾淨淨的。
眼瞧見了前面站著的老劉和馮宣仁,他低下了頭,慢慢地靠近。
「阿二還是阿三?還有一個人呢?」老劉問。
「阿三昨天著了涼,拉肚子了,我陪少爺去吧,我一個就行啦。」少年急促而溫軟地回答。
「病啦?不中用的東西!」
老劉轉頭向馮少爺獻媚地笑著:「少爺,讓他跟著你吧,雖是外地人,對這兒還是蠻熟的。」
馮宣仁有趣地看著眼前一直低著頭的少年,張口問他:「你幹嘛一直低著頭啊?」
少年不語。老劉揚手打了少年一下頭:「少爺問你話吶,抬頭!」
他抬起頭了,是一張極為清秀的臉,具有江南孩子常有的纖巧細緻,一雙眸子清亮如水帶著些許的靦腆,馮宣仁不由聳了聳眉,嘴邊揚起一絲笑容:「你老家是哪兒的,大概是蘇淮一帶的吧?」
少年還是沒有回答。
「兩兄弟呢,還有一個小的,兩人是雙胞的,長得像極了,平時我們都分不出來,管叫著誰就誰啦!」老劉替他答著話。「也不知道他們的家鄉,一個月前才抵債過來的,這個是大的,不太愛說話,手腳倒蠻俐索的。」
「哦,算了,」馮宣仁皺了皺眉頭,搖著頭:「我不要人跟著,自己走走就行啦。」轉身走人。
「可是……」
老劉看著少爺的後背,欲言又止,揮手拍了一下少年的頭:「快去,跟著少爺。」
轉過兩條街,馮宣仁實在忍受不了背後那個畏畏縮縮的尾巴,停住腳步等著那個阿二走近,可阿二卻在距離他十幾步的地方停住了,無措地望著不遠處的少爺。
馮宣仁好氣又好笑,大跨步地走到他跟前:「我不是說不要跟來嘛,你怎麼還跟著?」
「可是劉爺說……」
「他說的你倒蠻聽的,怎麼不聽我的?」馮宣仁奇怪。
「如果不聽他的話,會被打的。」少年倒也老實。
「哦,」馮家少爺被氣笑了,「你不怕我打你啊?」
少年沒吭聲,他沒想到這一點。
「算了,」不想看到少年臉上不知所措的表情,馮宣仁決定投降,歎了口氣:「你就跟著吧,不過……有個條件,」他蹲下身看著少年明亮的眼睛,「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不要廢話哦。」少年點點頭。馮宣仁覺得自己說的是廢話,看這少年這模樣,讓他問他也不會問。
兩人繼續向前走去,少年緊跟著主人的腳步,暗忖著這個主人怎麼看都不是在逛街,像是要去辦什麼急事似的匆忙。
「你叫什麼?」馮宣仁一邊走一邊問身後的少年。
「阿二。」
「我問的是姓氏。」
「不知道。」
「嗯?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
「大家都叫我阿二。」
「哦。」馮宣仁隨即就明白了,被販賣過來的孤兒都很小怎麼會還記得自己的姓名,或許他們一開始就不知道自己姓什名誰。
這個國家,這種社會……馮宣仁苦笑。
沉默片刻。
「唔,阿二太難聽了,」馮宣仁回過頭對少年說,「我幫你想個名字吧,保證好聽又好記。」
少年點頭,雖然名字對他來沒有任何意義,就像生命一樣。他只覺得這個多話的少爺,一點也不像從那個黑沉沉的公館跑出來的,他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帶著溫和的笑容。
在大街小巷中穿梭,阿二覺得少爺也許真不需要人跟著,他好像對自己要去的地方很熟稔了,可他才從外國回來幾個星期而已。
兩人停在一條陰冷的小巷前,裡面零星的幾間院落有落敗的跡象,像是無人居住的模樣。
馮宣仁略彎腰,撫了撫少年的頭:「阿二,你先在這附近等著,好嗎?」阿二連連點著頭,這輩子還沒有人問他過「好嗎」這兩字,讓他有點不知如何應接。
「我得進去兩個時辰左右,如果你覺得無聊在附近玩玩也可以,但不要走遠啊。」馮宣仁從口袋裡掏出幾個銅板塞到少年手中,「如果餓了自己去買吃的,知道了嗎?」
阿二看著手中的錢,忽然慌張起來,使勁地想把它們塞回主人的手中,他被這種陌生的態度弄得不知東南西北,不知如何應對。
「怎麼啦?」馮少爺疑惑地瞧著眼前慌張的少年,搞不明白他的心思,從口袋裡掏出手錶,有點焦急,把錢強硬地推回少年的手裡,「我走了,沒時間了。」
他匆匆離去,身影消失在長巷深處。阿二目送著他的身影,怔立在原處。
片刻之後,有幾個身穿長衫頭戴帽子的男人走近這條巷子,他們停止腳步,懷疑地看了阿二幾秒,還是走進了巷子,他們同樣匆匆忙忙,和少爺不一樣的是,他們的表情很嚴肅。
阿二不知道現在應該怎麼辦,他瞪著手中的錢,五個圓圓的錚亮的銅錢靜靜地躺在自己小小的手掌裡,上面似乎還存著少爺的手溫。他突然高興起來了,很多錢啊,這點錢對他來說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他記得自己來到這裡的時候,那走了好長一段路的車錢也是五個銅錢呢。
他還不是很明白五個銅錢能幹什麼,反正今晚他能看到阿三同樣快樂的笑容。他小心地把它們藏進了貼身小褂的口袋裡。
他沒有離開,這地方他不熟,只能老實地一直待在原地,四處觀望著。這兒顯然很少有人來,四周都是空蕩蕩地沒有人跡,巷頭插著一塊路標,上面寫著幾個字。阿二認了認,他識得幾個字,而路標上的字,正在他的認知範圍內,上面書著:桂四路。
桂四路?阿二細念著,覺得這個名字熟得很,好像在哪兒聽到過。
桂四路,桂四路,他反覆想著,猛然記起上個星期老劉讀報的時候不是正提過桂四路嗎?阿二的臉開始發白,因為他記得老劉說,桂四路弔死了一家人,屍體被吊在巷牌樑上。
阿二抬頭望望,自己正站在這塊巷牌樑下。
「啊——」心裡無聲地驚叫著,他一直跑到離那塊地方很遠的街頭,然後躲在人家後門檻上捂著自己狂跳的心臟喘氣。
少爺在哪裡幹嘛呢?那裡又陰森又黑暗。阿二想著,坐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一會兒,竟倚著牆睡去了。
這一天,對於少年阿二來說,是命運轉變前的契機,當然現在在寒風中睡去的阿二是不知曉的。
對於少爺的困惑持續著一直到回去後的夜裡。
讓阿二很在意的是,自己竟然是被少爺用人力包車載回去的。他一直睡著,因為整天的勞作實在是太累了,難得一放鬆,竟睡得如死一般。
他好像記得少爺抱著自己放上了車,可他想不通自己為什麼醒不來,要在平時,他早就給嚇醒了呀。
不管怎麼樣,那五枚銅錢實在讓哥倆開心了好一陣,兩人對著銅錢興奮地笑著,用手摩挲著有生以來唯一的一筆財產。
「少爺是個好人。」阿三對阿二說。
阿二點了點頭,把銅板小心地收在口袋裡,笑著對阿三說:「明天我們去買糕吃。」阿三連連點頭,拉著哥哥的手一個勁地說著:「一定要去,不許抵賴哦。」
這時,老劉卻來找阿二了。他把阿二找到他的房裡,並鎖上了門。
「阿二,今天玩得開心嗎?」他陰笑著。
阿二沒有吭聲,有預感今天的幸福可能要到此為止了。
「今天少爺去了什麼地方啊?」
「……不知道。」阿二從口腔裡輕聲擠出幾個字。
「不知道?我不是讓你跟著少爺的嗎,而且你不是和少爺一起回來的嗎?」老劉問,臉色即轉冰冷。
「我……少爺在幾個地方逛逛就回來了。」阿二低著頭,笨拙地撒著謊。
「哦?逛了幾個鐘頭,去了哪些地方啊?」
「去了西施……還有紅鄉……還有……」阿二努力想著平時聽過的地名,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撒謊,只是直覺知道,少爺不會喜歡別人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他盡力想維護著這點直覺。
「啪——」
他的話沒有說完,臉邊已經挨了一個響亮耳刮子,頓時眼冒金星,嘴邊滿是腥味。
「西施和紅鄉差個幾區的路程,用車都得要三四個鐘頭,怎麼會這麼快回來了?你當老子是白癡啊?」
阿二嚇得不再吭聲了。
老劉低下身,托起少年的臉,笑嘻嘻地說:「我知道,一定是少爺不讓你說,對不對?」
阿二還是沒有開口,少爺沒有這樣囑咐過。
「但是少爺的事,老爺讓問的,你知道如果你不說的話,我們都要倒楣的。」
「我真的不知道……」少年帶著哭腔,從口袋裡掏出五個銅錢,「少爺讓我買東西吃,讓我一個人去玩,說等一會兒就來接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兒啦?」
「那他在什麼地方離開你的?」
「在西施百貨那裡。」這句話也不算撒謊,他們是有路過那裡。
老劉看著少年手中的錢,一時倒半信半疑起來。錢是真的,阿二也不可能平白擁有五個銅板,這樣想著,轉了轉眼珠子,又反手把一個耳刮子搧過去:「叫你跟著,怎麼貪個錢就忘了?等一會兒看老爺怎麼收拾你!」
錢撒了一地,老劉一個個撿起來,塞進口袋裡,緩下口氣:「算啦,等一會兒我會跟老爺說的,少你一頓皮肉之苦。年紀到底小了點,不懂事嘛。」
阿二回房的時候,兩邊臉腫得像饅頭,把阿三嚇壞了。
阿二想笑著安慰弟弟,但臉太疼了,笑不出來,他對阿三說:「錢沒有了。」阿三默默地抱著哥哥的肩膀,流了淚。
清晨,陽光和煦。
馮公館的書房裡,半垂著厚重的窗幕,一大把陽光從落地窗內灑進,給沉靜的空氣一點浮躁的熱意。
馮公館的主人,馮家老爺穿著睡袍端坐在紅木書桌後,看著老老實實立在面前的小兒子馮宣仁,面目慈愛:「你也該管起些事,雖說書是讀完了,派得上用場才是好的。」他取下口中的煙斗放在桌上,繼續道:「我現在是做著,以後呢總要你們兄弟倆撐這起這片家業的,你待有空就先跟我出去應酬應酬,給你安個位置,走走門道才是上策。」
馮宣仁斂息聽著,微微地點著頭。
「宣義嘛,書沒你讀得多,人倒也是機靈的,這幾年那裡面的位置也是坐得穩穩妥妥,讓我很是放心,你也跟他學著些。有很多實務上的事,他應比你懂得處理,你們兄弟倆要互敬互助,方才是我們馮家的出路。」
老爺子語重心長地交待著自己的想法,兒子聽著,沒有理由不恭敬的,雖然腦子裡有著自己的見解,卻是萬不能說出口。
「現在的時局不是很穩當,有很多事老百姓都是不知道的,萬一亂起來誰知會得個什麼下場。」馮老爺長歎一口氣,正眼望著自己的兒子:「我不管你在國外讀了多少書,接受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回到這兒來了那就該用你該用的,想你該想的,不要去管太多不正經的事,專注家業和自己的前途才是正事。」
兒子聽得不由心驚,頭還是一如既往地點著。
「好了,下去吧,你媽還等著你吃飯呢。」馮老爺終於結束了清晨的訓誡,手一揮,打發兒子離開書房。
對於馮宣仁來說正是求之不得,一走出房門,不禁長吁一口壓抑之氣。
「少爺,夫人等著呢。」李媽走上來傳著話。
「知道了。」
餐廳裡有兩個人,一個是夫人,還有一個西裝革履的正是哥哥馮宣義。
「一大早聽訓話去啦?」馮宣義笑著,從傭人手中給弟弟端過一碗粥。馮宣仁扮了個鬼臉,接過碗。
「你爹也真是的,昨天還跟他說著呢,你也剛回來,多玩幾天也是合情合理的,他總急著要把你折騰進去,勸也勸不住。」馮太太半惱著邊說邊給兒子夾著菜。
「爹的心情我是知道的,畢竟我都這點年紀了,是應該找點事做了。」宣仁笑著安撫母親。
馮太太聞言倒是笑了:「真虧你們兩兄弟懂事,你爹啊嘴上不說,心中也是樂著呢。」說著不斷往兒子倆碗裡夾菜。
三人都笑了,一頓飯吃得有滋有味的。
馮宣仁雖看上去是笑著,心中卻在想著剛才父親話裡的意思,反覆思量著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難不成……仔細想想又覺得應是不可能的事,父親的耳目不會大到那般田地吧?不管如何,今後的行事當心一點總是沒錯的。
飯過後,馮宣義和父親乘著車子去上班,留下馮太太,急著打電話聯絡麻將搭子開戰局。
暫為閒人的馮宣仁在偌大的家中轉了一圈,覺得無聊,走回自己的房內,鎖上門,從床底下拉出一隻鐵皮箱子。打開箱子,裡面裝著一些英版的書籍,大多是關於哲學及政治方面的,與他所學的經濟沒有搭上太多的關係。從一堆書中撿出一本厚厚的藍硬面書冊,從裡面翻出一疊小小的紙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很多名字。他對著紙片思忖半天,看看床底下似覺得不妥,關上箱子,把紙片裝進了自己的口袋,把箱子依舊塞回床底下。
「把水裝進去,提到左邊的壇邊,別灑了。」
「知道了。」
窗外傳來下人們的對話,有一個聲音使馮宣仁心一跳,他憶起昨天跟著出去的那個少年阿二。
他把頭伸出窗外,正好看到阿二提著一個鋁皮製的巨大澆花器從窗下走過。
「阿二!」
他衝樓下的少年叫道。少年抬起頭,微微咧了一下嘴,疑是笑了笑:「少爺。」
「你的臉怎麼啦?」馮宣仁看著他的臉有點怪異。
「沒什麼。」阿二慌忙低下頭,拎著澆花器急急地向前走著。
「噯,你等一下。」
馮宣仁趕緊跑下樓,奔到少年跟前。少年有些害怕,低著頭向後縮了一步。
「讓我看看你的臉。」
阿二的臉被馮宣仁強制抬起,臉上明顯地紅腫著。
「你的臉到底怎麼啦?」
「我做……錯事,挨打了。」阿二覺著還是不說的妥當,都是主子們的事。
「哦,」馮宣仁有些喪氣,皺起眉:「可也不能這樣啊!這樣是不人道的,我要去跟他們說,以後不能隨便打人了。」
「別……別,」少年急得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是我不好,少爺你千萬不要說!」
看著少年焦急的表情,馮宣仁也是明白他的難處,畢竟下人們有自己的世界,固然這個世界並不怎麼文明,但一種傳統的養成並不是他三言兩語就能改變得了全部的。
他有點感到無奈,就像對自己現在所處的社會一樣,恨不得一拳打碎它。
「疼嗎?」他問。
「還好,已經不怎麼疼了,謝謝少爺關心。」阿二回答著。
馮宣仁笑了,撫了撫阿二的頭髮:「我們出去吧,好不好?」誰知,阿二臉上飄過一絲驚慌:「不行少爺,我要做事的,少爺,你……還是找別人吧。」
這讓馮宣仁大惑不解:「這次真的出去玩啦,我要買東西,你陪我一起去吧。」
少年又默聲了,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中的澆花器。
「走啦。」馮宣仁伸手取走他手中的東西扔於一旁,轉頭對著不遠處正在修剪樹葉的傭人喊著:「告訴李媽,阿二跟我出去了!」
然後拉著少年的手,大踏步地走出了馮公館。
陽光是那麼的明媚,身旁的少年卻顯得那麼的憂心重重。
「阿二,」馮宣仁邊走邊跟他講話,「我昨天想到一個名字很適合你啊,想不想聽?」
少年點頭,並不起勁。
「叫你阿誠好不好,學名叫馮仁誠。」
少年看著他,不知所謂。
「姓馮嘛,現在你是馮家的人,當然姓馮。仁嘛,我的名字中有一個仁字,分給你吧,誠呢,取意忠誠,比如,你對我。」
馮宣仁注視著少年的眼睛,嬉笑著:「你說行不行?」
沒什麼行不行的,少年又點頭。
「你明白忠誠的意思嗎?就是……」馮宣仁自行說著,卻莫名語塞,找不到什麼合適的內容來形容「忠誠」兩字。
「就是一輩子跟著少爺,少爺說什麼我就做什麼,只聽少爺一個人的。」阿誠接口回答了。
馮宣仁一愣,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木訥的少年,有時反應卻快得嚇人。「差不多。」雖覺得不是很貼切,一時倒也找不出什麼可以反駁的,無意識地問了一句:「你願意嗎?」
「好!」阿誠回答得很乾脆,雖然臉還是腫著,疼著。
馮宣仁笑了,心裡湧起些快樂和感動。他沒有想到會變成這種狀況,他只是想給這個少年取個名字啊,怎麼會變成了一種契約了?他有些搞不懂。
少年快樂了,從他亮如明月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抬起眼,有些羞澀地看著面前的少爺,無法想像自己會這樣平和地和自己的主人對話著。這個少爺的行為讓他心中某些根深蒂固的觀念起了一點點的變化,這種變化讓他既不安卻又興奮。
兩人都如此快樂著,馮宣仁伸手牽住阿誠的手,攥在掌心中的竟有些顫抖,有如受驚的鳥,蜷曲著自己的身體,使它完全能包在宣仁的大手裡。
「你在抖啊,怎麼了?」
「沒事……」少年搖著頭,他的確沒事,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抖。
這種感覺,他要到很多年後才會明白,原來幸福忽來的時候,也會令人害怕。
馮宣仁攥緊了那隻手,兩人跑遍了幾條街上所有的書店和書攤。
阿誠不明白少爺為什麼要買那麼多書,這些書大多又厚又沉,兩人用雙手像捧娃娃似地抱著好多書往回走,累得阿誠腿都在打顫。
最後還是坐車回去了。在門口,阿誠看到了在院子裡洗車的老劉,老劉也看到了他,阿誠的臉開始發白。
馮宣仁沒有注意到阿誠的變化,只顧領著他走進房內。
「少爺,早上好,去買書了吶?」老劉打著招呼,同時也瞥了阿誠一眼。阿誠低下頭。
「是啊。」馮宣仁點了點頭,示意阿誠跟著他。
「少爺,我……還要去幹活呢。」阿誠囁嚅道,腳步停在門口不願再走進去了。
「現在陪著我,就是你的活啊。」馮宣仁笑著回他。
「可是……」
馮宣仁收起笑容,彎腰看著阿誠的眼,裡面閃閃爍爍藏著什麼,掩蓋了原有的光輝:「你到底怎麼了,剛才還不是高興著的嗎?」
「我沒事,少爺,真的。」
「那就跟我來吧。」馮宣仁推了他一把。
兩人走進馮宣仁的房間,把書統統堆在書桌上,阿誠想離開,卻被馮宣仁拉住了。
「等一會兒,阿誠,有一點事想跟你商量。」
說完,他走到房門前把門關上,這一舉動讓阿誠有些不解,他的話更讓阿誠費解,自己能做什麼事值得少爺要與他「商量」?
馮宣仁一把把阿誠拉到書桌前:「阿誠,你住在什麼地方?」他的表情嚴肅,彎腰扶著阿誠的肩膀。
「住在西面的屋子裡。」阿誠不知道為什麼少爺問這種問題卻是這樣的表情,讓他不由得緊張起來。
「嗯,離西面的邊門遠不遠?」
「不遠,隔著兩間柴房。」
「那,晚上那扇門是誰關的?」
「是老劉還有阿仔,他們晚上負責關門和檢查。」阿誠一五一十地回答。
馮宣仁皺緊了眉峰,放開阿誠,來回踱步。阿誠滿腹疑惑,卻不敢問。
「嗯,阿誠,如果想在下半夜出去的話,該怎麼辦?」
阿誠想了想回答:「叫老劉出來開門。」
「不不不,你沒有聽懂我的話,我是說,不能驚動任何人,就是不能讓別人知道,」馮宣仁停住腳步,盯著阿誠的眼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阿誠困惑:「少爺,你……想出去做什麼……」
馮宣仁淡笑,眼裡有一抹狡黠滑過,他用手指按了按阿誠的嘴唇:「噓,這是個秘密。」
「少爺,你想去……桂四路嗎?」阿誠脫口而出,莫名地把心裡剛冒上來的想法給漏出嘴了,語剛落,不禁有些後悔,連忙低下頭,不敢望向少爺。
馮宣仁神色不變,依舊笑著:「你真聰明,不過,你沒有對別人說過我去桂四路吧?」他迫近阿誠的臉。
「沒有,一個也沒有說過。」阿誠認真地回答。
「真是好孩子,不要對任何人說哦,記住,」馮宣仁收住笑意,「這是我們的秘密。」
阿誠努力地點了點頭:「阿誠明白,少爺的話阿誠一定照辦!」馮宣仁又笑了,他想起剛才與少年的話。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無端地讓他信任,這種信任連自己都覺得驚訝。
「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但是不能讓這裡的任何人知道,你能幫我嗎?」馮宣仁終於把想說的正題給抖出來了。
「行。」
阿誠咬咬牙,點頭。
馮宣仁沉默了半晌,按住阿誠瘦削的肩膀:「如果覺得很為難的話,就不用了,我另想辦法。」
「沒關係,少爺,只要你說,我一定盡力去做。」阿誠暗自握緊了拳頭,生平第一次,他湧起一股強大的責任感,為眼前這男人做點什麼的責任感。
他覺得這一生就是別人指示,自己去做,沒有思想,沒有對與錯,更沒有願意和不願意的區分,而現在,他忽然從心底深處渴望為這個人做點事情,不是因為他是主人,而是其他的什麼。這怎麼能讓一個向來很少思考這種問題的少年搞得清楚。
他只是忠於自己地做著。
馮宣仁揉了揉阿誠的頭髮,沉聲問:「你能不能幫我在夜裡把邊門打開?」
「……」阿誠抿緊嘴唇,難以回答,因為這必須先弄到鑰匙,鑰匙在兩個人手中,而這兩個人都是老爺的心腹,很難對付。
「如果真的很難的話,就告訴我,我另想辦法。」
說是這樣說,但是馮宣仁想過的辦法已經都被自己一一否決了,想不留一點痕跡的辦法只有人不知鬼不覺地溜出去再溜回來,而眼前的少年能幫一個大忙。
「行。」阿誠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吐出一個字。
馮宣仁鬆了口氣,但還是說了一句:「不要太勉強,如果過了夜時九點之後沒有完成的話,請儘快告訴我,我會在花園那兒等著。」
阿誠點了點頭。
「謝謝。」馮宣仁真心實意地對著阿誠說,並伸出雙臂抱住他。阿誠被這一舉動嚇住了,僵硬地直站著,任那雙有力的胳膊緊緊地把自己擁進寬大而溫暖的懷裡。
如果這樣的話,死了也沒關係。在這一剎那,阿誠胡亂地想著。
「我們是好兄弟,對不對?」
馮宣仁放開阿誠對他說。阿誠看著他的笑臉,他覺得自己的眼睛酸酸的。
少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啊,為什麼他和周圍的人都不一樣?為什麼只有他對自己這樣一個被拐賣來抵債的下人這麼親切?
阿誠用力地點著頭。
這時的他還沒有明白,馮宣仁口中的「兄弟」含意。
以後的時間裡,兩個人的心都懸著。
尤其是阿誠,他一天都默不作聲地幹著日常的工作,比平時更為寡言,甚至阿三和他講話,都心不在焉,還好老劉因為忙於送夫人的客人,沒空找他碴。
阿誠已經想了很多辦法,卻都覺得難以達成,隨著時間流逝,他不由煩躁起來,腦子飛快地算計著。
「阿二,手腳快點,老爺和太太今天要去看戲的,吩咐六點鐘前開飯。」李媽走過他身邊叨嘮了一句。
阿誠聞言心不由一動。
老劉今晚要載老爺和太太出去的話,鑰匙不會帶在身邊,會交給李媽保管,而邊門是平時給下人們走動的,關得很早,一般在七八點鐘已經鎖上,阿仔一般會在八點多去看一下,以後的時間,那裡已經不會有人光顧了,只有在九點以後開鎖最好。
如果是對付李媽,希望就大多了。他轉眼望著李媽慢吞吞地走出廚房,心不由略為一鬆。
「哥!」
「嗯?啊?」
「哥,今天你怎麼了,身體不好嗎?一直不吭聲的。」阿三湊上來問。
「沒有啊。」阿誠衝他笑了笑,看著弟弟和自己幾乎一樣的面目,他忽然想到什麼,「阿三,等會兒幫哥哥一個忙好嗎?」
「好啊。」阿三從來不會拒絕哥哥的要求。
九點到來。
馮宣仁和馮宣義一起翻看了幾個時辰的帳本,老爺子吩咐過要把家裡的帳目讓馮宣仁理清楚。
「累死了。」
馮宣仁打了個哈欠,伸個懶腰,揉著酸腫的眼睛,連聲歎息:「唉,這勞什子東西還得理幾天呢,真夠嗆的。」
為兄的笑著:「你也不要急著一時,爹就是那個脾氣,見你回來正好派上用處,總比外面的人來得放心啊。」
「唉,不行了不行了,比想像中煩多了。」馮宣仁搖著頭,拍了拍一疊疊的本子。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早點休息,明天早上爹可能還會找你呢。」馮宣義見弟弟這般樣子,不禁搖頭而笑。馮宣仁苦著臉:「早知他一天到晚盯著我,我就不回來了。」
「別說孩子話,現在家裡正要幫手,你不來,讓爹找誰去?現在的世道亂啊,外人都是不能相信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大哥,你教訓人的本事快趕上爹啦。我要去睡了,實在是睏。」馮宣仁不耐煩地推著兄長,他知道馮宣義是不會跟自己這個小上七歲的弟弟計較的。
果然,馮宣義好脾氣地笑笑就回自己的房間了。
當馮宣仁悄悄走到花園裡,卻沒有看到他想看到身影。四周一片寂靜,只有不知處的蟲鳴聲聲,九點已經過了一刻,他的心不由發沉。
也許自己過於信任那個少年了。
畢竟還是個孩子,他不由責備自己對他沒來由的相信,這種事怎麼能讓一個剛認識兩天的孩子去做?萬一……他不敢想下去。
懊悔還沒有完全上來,他馬上把它們壓下去了,因為他看到了少年出現在假山後面。
「行了?」馮宣仁走過去,輕聲問。
阿誠笑著點了點頭,攤開右手,裡面正是一把銅製的鑰匙:「鎖已經開了。」
「真有你的!」馮宣仁一高興拉過阿誠,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阿誠一驚,鑰匙從手中跌在石板地上,「噹啷——」清脆一聲。
兩人都慌了,連忙彎腰去撿,結果頭碰頭撞個正著,「哎喲——」出口,又迅速摀住各自的嘴,面面相窺,不禁無聲笑開了。
「好小子,現在回去睡吧,沒你的事了。」馮宣仁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準備離開。
「少爺……」阿誠叫了一聲,欲言又止。
馮宣仁衝他擺了擺手:「去吧,還鑰匙的時候小心點。」他輕輕地喊,並轉身向屋內走去。
阿誠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他想問少爺:你究竟去要幹嘛?鑰匙在手中發熱,心在夜風中發涼,他在假山邊站立半晌,直到眼見二樓少爺房間的窗子透出桔色的燈光,方才躡手躡腳地向廚房內走去。
李媽坐在桌邊低著頭縫一件衫子,阿三在她左側水池子裡洗碗,一邊向門口悄悄瞄上幾眼。他終於看到在門口閃了一閃的阿誠,轉頭對李媽說:「李媽,我去提水。」
李媽點頭,沒有抬眼看他。阿三走出去一會兒,忽然喊:「李媽,太太在叫你。」
「知道了。」李媽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門口,阿誠拎起放在走廊裡的一桶水急促地走過去,恰好撞在李媽的身上,兩人一起跌倒,水潑了李媽一身。
「哎喲,你要死啦!」李媽哇啦哇啦地叫了起來,「沖頭沖腦做啥?!我這副樣子怎麼去見太太?!」阿誠連忙扶她站起來,衣服濕淋淋地淌水。
「對對……不起。」阿誠扯起衣袖圍著她忙亂地去擦李媽身上的水,把鑰匙悄悄塞入了口袋,李媽光火地一把推開他:「好啦好啦,搞什麼東西,我要換衣服去,回來再跟你算帳。」
阿誠暗地寬了心,只是一個勁地道著歉。
天很黑,四周寂靜。
已經很晚了,身邊的弟弟已經鼻息沉沉,阿誠卻在床上輾轉難眠。院落裡的樹影被風搖晃著,窗紙被映下一塊塊支離破碎的印斑,外面的街燈又把這些影子誇大,拉成模糊的一片一片,如鬼魅的嘴臉,張牙咧嘴的扭曲。
這種風景早是看慣的,只是今晚特別令人心慌。
「咯——」很輕微的金屬相撞的聲音,稍縱即逝,卻清晰地傳入了未眠的耳朵。阿誠「噌」地從床上坐起身來,胡亂地披上外衫,拖著鞋子,打開門急促地踮著腳尖走了出去。
西邊門半掩著一個人影,黑乎乎的高個子。阿誠知道那是誰。他悄悄地走近,把身體掩近柴房的門框邊上,注視著那輕手輕腳繞鬆鐵鏈的身影。在門被打開,有少許街燈的光線漏進時,這個身影有一瞬間能讓阿誠窺得清楚。這不是阿誠熟悉的少爺。
一個陌生的夜行者,黑色的長衫,黑色的帽子,初夏的時節,他的臉上還有一隻口罩。這種裝束讓阿誠害怕,卻沒有讓他退縮,他必須弄清楚,這個奇怪的人是不是少爺。在人隱沒在門後時,阿誠咬緊嘴唇,鼓足勇氣,撒開腳步,在門被關上的那一刻,衝了過去,抓住了那只門後的手。
「少爺。」他輕聲叫著。
夜行者顯然也被阿誠的舉動嚇了一大跳,隨即鎮定下來:「阿誠,你怎麼還沒有睡?」
這當然是馮宣仁,他驚訝地看著緊抓自己的少年。
「少爺,真是你。」阿誠鬆開了自己的手。
「當然是我,」馮宣仁一定是笑了,眼睛微微彎起,「你傻啦?」他一把拉過少年,兩人躲入建築物的陰影中,回手把門帶上。
街上冷清,遠處有星點犬吠。
「少爺……」阿誠盯著眼前的人,有點語無倫次。「少爺,你到底要去哪兒……你這身打扮……」少年心裡湧上來的不安正在咀嚼他的膽量,他緊張地又攫住了少爺的衣袖。
「唉,我跟你怎麼說來著,一會兒又忘了。」馮宣仁摸了摸他的頭,溫柔地,語氣卻硬著命令:「快回去睡覺,不要多問,記得把門掩緊。」
說完,抽出袖子,人欲走。「少爺,我……我跟你一起去吧。」阿誠沒來由地固執,伸手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不行,」馮宣仁一口回絕,他顯得很焦急,連忙扯回自己的袖子,「快回去,當心被人瞧見。」
「不……少爺我……那我待你回來,給你候著門……」阿誠語無倫次,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他只想留住少爺的腳步。
馮宣仁急促地向前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過頭看著他,只說了三個字:「去睡覺。」然後向阿誠擺了擺手,就拐進了旁邊的小巷。
一片漆黑,少爺的身影被黑色吞噬,阿誠呆呆地佇立著,不知道怎麼辦。
才愣沒有幾分鐘,一輛黑色的汽車從巷中駛出,直衝向街上。在車燈和街燈光暈的交錯下,阿誠恍然間彷彿看到少爺就在車上。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阿誠被一種巨大的恐慌給揪住了心,他忽然撒開腿跟著汽車狂奔了起來,拖著的鞋子在奔跑中跌脫了腳,阿誠沒有知覺,光著腳丫在青石板的路上死命地追著,直追到街頭時,車已經駛入了夜色,沒了蹤影。他怎麼可能追得上?
無奈之下慢慢地收住腳步,氣喘和心跳在自己耳邊誇張地發出巨響,阿誠用力摀住自己的嘴,他怕自己一放手就要失聲呼喊出來:少爺!
車內的人並不是沒有看到少年追逐車子的身影,但他不能讓車停下來。瘦小的身影停止在最後一盞街燈的光暈裡,隨著汽車的駛動很快地從視線中消失,馮宣仁始終向後注視著,有種無法明瞭的感覺堵在心口。
「那個小子是誰?」車廂內有人問。
「家裡的……下人。」馮宣仁摘下口罩,長長地吐了口氣。
「他可靠嗎?」問話的人有點疑惑。
「絕對沒問題。」
「今晚應該不會出錯了,只要事情成功,我們就少了一大阻礙。」有人把手中的東西用袖子管擦了擦。
「說真的,馮組長,要不是今晚對付的人比較麻煩人手又抽不出來,不應該勞你駕的。」坐在旁邊的人拍了拍馮宣仁的肩膀。
「怎麼能這麼說,大家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努力的兄弟,這種困難的時候,工作哪能分開得這麼清楚?!」
眾人點了點頭,互相展顏一笑。
馮宣仁重新把口罩戴上,右手伸進口袋,掏了件東西出來。
一支手槍。
車在街巷裡悄然穿行,兩旁景物徐徐後退。
車廂內沉默一片,有半闔眼瞼假寐,有低頭沉思,有邊抽煙邊顧盼風景,但大抵是表情冷峻心裡緊張著。
馮宣仁的指尖在細細摩挲著手裡槍支托把上的刻紋,他閉著眼,心裡卻不由浮現剛才那身影映入眼簾的最後畫面。
少爺,他彷彿聽見他在喊。可現在顯然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按了按額頭,盡力把那個畫面從腦海中擠出去。
阿誠從來不知道,夜竟有這麼長。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的等待,他不敢闔一下眼,努力地聽著門外的聲音,哪怕是一丁點兒,也足夠讓他坐起身來,衝出門外。
可惜,他始終沒有等到少爺的歸來,如此來回地折騰,終於抵不住疲憊,昏昏睡去,直至天明。
翌日,馮老爺的書房。
「啪——」一疊報紙被扔在了書桌上,馮老爺皺緊眉頭,用煙斗敲了敲版面的巨大標語,對站在旁邊的大兒子說:「你看,出事了!」不禁歎氣連連。
兒子看了一眼標語:驚天血案!內政局特派專員顧浦平先生昨日被槍殺於百樂酒店。
「顧專員?!」
連忙拿起報紙往下讀起來。
「顧浦平這次專門來負責肅清亂黨分子,想不到丟了性命。」馮老爺叼起煙斗,歎喟著。
「他做事過狠了點,前幾月前不是關押了一批亂黨,聽說都被他斃了。」
馮老爺點了點頭,靜默半晌:「不會這麼簡單……」忽然想到什麼,問:「宣仁呢?」
「還睡著呢,說是著了涼,一大早讓李媽熬藥湯呢。」馮宣義笑著,「他昨天老老實實地理了帳目,到底是坐不住的人,一會兒就沒耐性了。」
馮老爺苦笑:「你們一直太寵他了,老大的人了還是這樣怎麼得了,有空你去說說他給他在你那裡先安個位置吧。」
「好。」
阿誠一大早趁著幫忙清掃院落之時,跑到少爺的窗子下看了看,窗子緊閉著,還拉著窗簾,什麼也看不到。
他拿著掃把在窗下轉來轉去,不知道該怎麼辦。
過片刻,忽有小東西打頭,跌落地上,是一隻桂圓。他抬頭,馮宣仁正從窗口伸出頭對他瞇瞇笑。
「少爺!」阿誠驚喜叫道,在看見這張溫和的笑臉的那一刻,懸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心總算歸了位。還是他熟悉的少爺,白白的洋襯衫,俊朗乾淨的面容。
「你昨夜……」話沒有問完,阿誠摀住自己的嘴。
馮宣仁見狀明白他有很多話要問,就道:「你上來吧。」
屋內垂著窗簾,有點暗沉,就像主人的臉色,眼睛上還有重重血絲,顯然人也是一夜未眠。
阿誠有點窘迫,人在眼前,倒真不知該問什麼,呆愣地站著邊扭捏著自己的衣角。
「昨天你沒睡吧?」馮宣仁見他默聲,只能張口先問。
阿誠點了點頭。
「你真是不聽話,」口氣中卻沒有責怪之意,「昨天有多危險,如果被人看到的話,就麻煩了。」
「我怕少爺出事啊。」阿誠小聲地說。
馮宣仁淡笑:「你為什麼怕我會出事?」他走到窗前,一把扯開窗簾,穿過樹縫的細碎陽光灑了一地,還有一些爬上了少年的身體,閃閃爍爍的,如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
「我沒事。」馮宣仁走到阿誠面前,拍拍他的肩,好像要拍掉細碎奪目的光斑,這些光斑在少年的身體上畫著古怪的圖案。「昨夜真是難為你了,一定被嚇壞了吧?」
阿誠點頭又馬上搖頭:「我不怕,只要少爺沒事就好,少爺沒事阿誠就放心了。」他低頭看地面,也許從來沒有跟一個主人說這樣的話,顯得有點羞澀,也正因為這一絲羞澀,顯得這麼地有誠意。
馮宣仁看著他,若有所思片刻後忽然扔出一句話讓阿誠措手不及。
「你倒挺會拍馬屁的。」
這句話顯然刻薄,阿誠愣住,抬眼不解地看著這個方纔還是溫柔相對的人,不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就算是再愚鈍的人也會聽出其中意味不佳的味道,何況阿誠不算笨人。但他實在不明白,這個馮少爺心裡到底在盤算著什麼東西。
「我沒有……」阿誠張牙結舌,「真的沒有。」他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不是因為被捅穿的窘意引起的,而是從來沒有過的一種陌生的憤怒,使勁壓抑的憤怒。他想對著這張臉吼叫:我真的很擔心,沒有其他意思!可他不能,對方是少爺,他對自己說。如果他要這樣想,其實也不是沒有原由的,自己畢竟只是個寄人籬下的下人。
阿誠還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受傷」,受傷並不一定要見血的。
馮宣仁從口袋裡掏出兩張鈔票,遞到阿誠面前,什麼也沒有說,意思卻是很明瞭的。兩張鈔票的面額不小,比上次的那五個小錢不知翻了多少個倍數,阿誠明白。但他看著遞到面前的錢,卻怎麼也無法有上次那五個小錢帶來有快樂,與之相反,他覺得肚子裡的五臟六腑擠在了一塊兒,感覺欲嘔,他看了看錢,看了看馮宣仁,僵硬地說:「少爺,不必了,那是阿誠應該做的。」
「拿著。」馮宣仁用命令的口氣說著,但還是輕柔的。
「不用,」阿誠別過頭,看著窗外,冷冷地說:「少爺,我可以走了嗎?下面還有活呢。」他害怕自己十年來所養成作為下人的忍耐界限也有到頭的一步。
「你拿著,」馮宣仁把錢塞到他手中,湊近他的耳朵,一字一頓:「你不拿的話,我可不放心哦。」
「你……」阿誠咬了咬牙,手中薄薄的紙片如塊烙鐵灼燒著他的手心,讓他心痛難當,但他還是緩慢地把它們放入口袋,如果這樣,能讓少爺「放心」的話。「少爺,我……可以走了吧?」
馮宣仁頷首默許。
阿誠轉身就走,眼裡一片潮濕,他覺得自己好像又被人賣了一次。
在走廊裡急促地走著,逃離剛才滿心歡喜跑進去的地方。
為什麼會覺得他不一樣?為什麼這麼難受?為什麼現在在哭?阿誠捲起袖子狠狠抹去了眼中的液體,從口袋裡掏出鈔票,略為猶豫,用力扭捏著紙張,把它們揉成一小團,又展開,上面印著的紅色人像在被擠壓的扭曲下對他揶揄地微笑。阿誠憑空打了個寒顫,曲緊手指,把人像的微笑收回一小團紙片中,匆匆地往靠牆擺放的植物盆景的鬆泥裡一塞直至沒土。
他沒有發現,背後自己逃離出來的房間門半掩著,一雙眼睛注視著,直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
馮宣仁靠門暗自歎息,他有這樣做的理由,可這理由在這個少年面前卻變得那麼蒼白那麼可笑。他覺得自己很愚蠢。少年受傷的眼神在腦海中一遍遍的掠過。
是的,受傷,他極力掩飾的受傷。可是,忠誠該用什麼來交換?金錢還是其他?金錢應該比其他更為可靠的,不是嗎?特別對這樣貧苦的少年來說,還有其他嗎?
他走到那株植物下,把那團鈔票從泥中撿出,兩張紙處處折痕幾乎被揉爛,可見少年用力十足來發洩心中難言的憤怒。
憤怒!
馮宣仁無端地有些心慌,這種心慌使他產生一種衝動,沒留時間多加思索,迅速衝向樓梯朝阿誠追去。
「阿誠,等一下!」
已經站在樓下的阿誠收住腳步,轉頭看向站在樓梯上的少爺,一語不發,面無表情。馮宣仁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對著他說些什麼,沉默半刻,卻沒頭沒尾地吐出一句:「對不起。」
語音未盡,心中也不免一驚,自己在道什麼歉啊?
「什麼?少爺。」阿誠似沒有聽清楚,一臉茫然。
「對不起,」既然已經出口了,馮宣仁索性順著說下去:「如果剛才……讓你覺得不……高興的話,我道歉。」
「少爺,你不必向我道歉的,」阿誠愣了愣,方才反應過來,心裡有點歡喜卻馬上不好意思起來,和剛才的臉紅不同性質,這不是憤怒,而是快樂了。「沒有少爺向下人道歉的道理啊。」阿誠低著頭說。
「不,」馮宣仁盡力考慮著措詞,「我們是兄弟,不是嗎?」
阿誠用力地點了點頭,彎了彎腰轉身走出了樓,嘴角邊抿著濃濃的笑意,讓十六歲的少年看上去意氣風發,英姿颯爽。
也許這真是阿誠的生命過程中一個重要的轉機,多年後的阿誠經常會這樣想,如果他沒有遇到馮宣仁,這一輩子可能就隨著自己邁著稚嫩的步伐踏進這個城市的那一刻起被死死地釘在低人一等的十字架上了。那樣的一生,阿誠也不曾有過任何不滿的想法,因為這是大多數貧苦孩子的命運,他們沒有與上天商量的餘地。
而此時的阿誠無法想到更多,他更不會想到,此後的一生會隨著剛才對他說「對不起」的男人的命運而如洶湧海濤般起伏動盪。
誰都不能預知命運,所以此時阿誠笑得那麼純真而美麗。
「哥。」
阿誠剛走出樓,就遇到弟弟阿三。
「李媽讓我們去洗衣坊拿太太的衣服,還要替她買一些東西。」阿三笑嘻嘻的,兄弟倆最喜歡就是這種工作,可以上街逛一圈,順便透透氣。
天氣不錯,街上很是熱鬧。
兄弟倆嘻嘻哈哈地邊走邊鬧,沿街衝著百貨公司櫥窗裡擺著的穿洋裝的木頭女人扮鬼臉,走過糕餅店,對著裡面花花綠綠的紙頭包裹的食品直吞口水,阿三看著那一塊塊擺在外面作樣品的糯糕,對哥哥堅定地說:「以後如果有錢了要買很多,一半自己吃,一半給哥哥。」
哥哥笑著:「饞貓,到時候你一個吞都來不及,怎麼會想到我。」
「不會啊,你是我哥哥嘛,我們可是兄弟。」阿三拍拍胸膛,「兄弟就要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阿誠心頭震盪,不由點頭:「對,我們兄弟就要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他想到了馮宣仁口中的「兄弟」。
沿街有報童在叫賣:賣報嘍賣報嘍!驚爆新聞,今天凌晨一時三十分左右,顧浦平專員被亂槍打死在百樂酒店,同殉命的還有…………
阿誠仔細聽著,如在往日他根本不會過於注意,畢竟這種事與一個公館的小打雜沒什麼關係,而於此時,他竟豎著耳朵一句不漏地聽。帶著不安,他走到報童面前,盯著報紙版面上的標題發怔。
「買報嗎?」報童問他。
搖了搖頭,他口袋裡沒有一個銅板。
報童白了他一眼,邊走邊繼續叫賣:賣報嘍賣報嘍!驚爆新聞……
少爺。阿誠晃了一下頭,想把鑽入自己腦中一個可怕的想法給甩去。
「哥,你怎麼了?」阿三奇怪地看著哥哥的舉動。
「沒事沒事,我們走吧。」
【第二章】
日子一天天過去,狀似平靜。
阿誠的日子也在一天天滑過,在沒有變化的勞作中忙忙碌碌,甚至很少再有與馮宣仁接觸的機會,因為他知道馮公館的二少爺已經在家裡的安排下開始工作了。
每天看著少爺和老爺他們由老劉載著去上班,他守在門口交錯而種的桂樹旁等著,看見馮宣仁平常飄揚著的頭髮用髮油理個順滑,西裝筆挺,皮鞋錚亮,提著個公文皮包跨入車內,然後車子絕塵而去。
他甚至無法知曉馮宣仁有沒有注意到自己,除了這些,他彷彿又回到了以前沒有見少爺的日子。他想努力分出這其中的區別,唯一的區別在於,現在他每天偶爾會想到他的笑容和身影。
也許,少爺已經不需要我了,他有時會這樣想,不免悵然。
時至中秋,馮公館酒宴賓客,按馮家在金融及工商界的地位,來者不光是同行中人,相當部分是帶「政」的人物,這使每年的中秋宴會多少帶點特殊的意味,馮老爺明白。特別於現在群雄爭霸的局勢,金錢和政治就像是一塊銀元的正反兩面,誰都分不開誰,誰離開誰都會不成氣候,而他是被群槍抵在背後拿錢下注的人,只盼能壓個是順當開光的局。
宴會通常是在自家府上辦的,照馮太太的想法,在酒店和家中的交流總會有些微妙的區別,這些區別有時會影響到很多事。馮太太出身名門,在社交方面自幼訓練,絕對有自己的一套,使她能輕而易舉地在社交界裡遊刃有餘,而在夫君的事業順利和馮家在各界所扮演角色的高低上起著不可低估的作用。
而且馮太太在這次宴會上還另有算盤要打,所以顯得更為慎重些,在馮府上下都忙得人仰馬翻後,大戲終於順利開場了。
入夜。
整個馮府燈火輝煌,人車如流水,接踵而來。
馮老爺,馮太太,馮家兩個少爺乃至馮家上下傭人都衣冠楚楚,面帶可親笑容,殷勤招待客人。
阿誠阿三兩兄弟也換上平時不穿的簇新青布夏衫跟著其他男傭,小心地端著銀托盤,穿梭在錦衣男女之間,侍候著他們手中閃亮晶瑩的玻璃杯中的液體。
不由自主地用目光去搜索馮宣仁的身影,阿誠穿行在人群中,可惜人們都湊成一團一團分散各處交談,眾多華服在燈光下燦爛奪目,他一時無法找到,且不得不專注手中的東西。
馮宣仁此時正被母親拉在幾個官腔老男人中,臉上堆著不明所以的微笑。
「馮太太,貴公子果然一表人才,老馮和你當真好福氣啊!」一人對著馮太太讚著。
「哪裡哪裡,趙局長真是高讚了。宣仁,這是趙伯伯。」馮太太得體地笑著回答,連忙為兒子作介紹。
馮宣仁點頭彎腰,恭敬地叫了一聲:「趙伯伯。」
「好好好,不必多禮,呵呵呵……。」
「這是李科長李伯伯,張司長張伯伯,這是王行長王伯伯。」
馮宣仁都一一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禮,表情謙遜,舉止文雅,令眾人十分滿意。
「馮太太,不是我們幾個眼紅啊,老馮有這麼兩個得力的兒子,往後真是走得遠啊,我們以後都要老馮多多擔待著嘍。」
「瞧王行長說的,」馮太太嬌笑著,本來白嫩的雙頰現在添上兩片得意的紅暈。「宣義只會做份內的事,宣仁剛回來,什麼都不懂,難能有多大的本事,還不是要好好向你們幾個伯伯輩的行家學著點,以後跟得上點兒,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呵呵,馮太太真是說笑了,宣仁畢竟是吃過洋飯的人,喝的是洋墨水,真正好風華的少年郎,前途遠大著,將來啊,準是人中之龍。」
張司長的話未落盡,胳膊被從背後跑來的一個洋裝捲髮美女給揪住了,伴著一聲嬌柔的問喝。
「爹,你在幹嘛呀?」
「哎呀,莎莎,」張司長被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各位伯伯在呢,不要沒大沒小,快叫人。」
莎莎也一一叫過,最後衝馮宣仁笑了笑,不知怎麼稱呼。
「這是馮太太的二少爺。」
「馮宣仁。你好,張小姐。」馮宣仁笑著接口。
「你好。」張麗莎抿著小嘴笑著,微微點頭,眼眸子撲閃著,一臉的調皮。
馮太太看著,正中心懷,面上合著心都不由笑開了:「莎莎啊,我家宣仁剛回來,可認不得這兒多少的年輕人,有好玩的,可要帶著他啊。」
眾人笑了,幾個老的都聽出馮太太的意思,張司長更是眉開眼笑起來。
「馮阿姨,」張麗莎也不笨,女孩子家臉皮薄,有點羞惱了,泛紅著小臉,「他……也不是個小孩子幹嘛叫我帶啊?」說完,竟掉頭自個兒走開了。
眾人更樂了,張司長皺著眉頭苦笑:「我這個女兒啊都叫她娘給慣壞了,野丫頭,一點規矩也沒有,真怕她將來找不到婆家要啊。」
「哪裡,莎莎模樣長得好,性子又純,又是你張司長這樣的好人家,哪會找不到?只怕是已經快搶破頭了吧?」
馮太太用手肘捅了捅馮宣仁,悄聲道:「還不跟著去。」
馮宣仁朝眾人一彎腰,追隨那倩影而去。
背後一陣善意的笑聲。
但馮宣仁一離開背後的視線,即止住了腳步,有一托盤端至面前,他從盤上端過一杯酒,看清了端酒的人,他笑著招呼:「阿誠,你今天很漂亮啊。」
端酒的人一怔,回答:「少爺,我不是阿誠,是阿三。」
「阿三?」馮宣仁馬上記起來了,這是阿誠的雙生弟弟,不由驚奇,仔細地看著他的面目:「真的好像啊,幾乎不差分毫,真是很有趣。」
阿三傻傻地笑著,他覺得這個少爺果然和哥哥口中一個模樣,平易近人得緊。
「如果你們站在一塊兒,大概除了你們自己無人能認得出了。」馮宣仁歎道,接著問:「你哥呢?」
「他在那兒呢。」阿三用手向後一指。
馮宣仁終於看到了阿誠的身影,他正端著盤子從前廳走過,向廚房走去,穿著和眼前的人一樣的衣裝,甚至有著一樣的面目。
但是,只是那一眼的接觸,他卻很快把自己剛才的話推翻了,不一樣,絕對不一樣。他不知道,為什麼只看到阿誠一眼,他就覺得自己絕對可以把他們分辨出來。
他朝那個背影追去。
「宣仁,過來一下。」馮宣義在一旁叫他,身邊圍著一幫年輕的小姐。
「待一會兒。」馮宣仁指了指前廳後的走廊,那裡有衛生間,馮宣義理解地點點頭。
「阿誠。」
阿誠轉過頭,看到今晚一直在尋找的人。
「少爺。」
通往廚房的走廊燈光不是很亮,但他還是很清楚地看到少爺站在那裡,嘴角邊掛著柔和的微笑。今天的少爺特別英挺,黑色的洋禮服襯得身材修長,漆黑的頭髮向後梳理,整張臉乾淨而稜角分明,英氣逼人。
阿誠不由也笑了:「少爺,有什麼事嗎?」
「沒事,」馮宣仁走到他跟前,歪歪腦袋,「唔,還有沒有酒?」
「我正要去端呢。」阿誠回答,「如果少爺要酒的話,前面應該還有啊。」
馮宣仁沒有吭聲,只是看著阿誠。他壓根兒也沒想到什麼勞什子的酒,一個牽強的藉口而已,他需要站在這兒看一個少年的理由。
這樣沉默地對視了有好幾分鐘。阿誠不得不再次開口:「少爺,我得去端酒。」
馮宣仁點點頭,掉頭就走,來和去一樣忽然。阿誠嘆了一口氣,看了看那離去的背影有些疑惑不解。
少爺怎麼了?
前廳傳來了舞曲的聲音,優雅地旋繞著。
張麗莎努力提醒自己端正坐姿保持淑女風範,和身旁的女伴們討論著一些無聊的話題,而目光不時飄向對面那個英挺的身影。
大廳已經被清空了出來,有很多人開始相邀共舞。有男士走過來邀請張麗莎總是被微笑著拒絕,往日舞會上的公主,今天顯得特別安靜,不免讓不少人奇怪。
張麗莎心中也不免著急,可對面的人顯然沒有動身的意思,只是一味的和自己兄長搭著話,沒有注意到任何目光。
張麗莎皺皺眉,提醒自己要耐心一定要耐心。
終於,那人站起身並徑直向這兒走來,張麗莎心不由亂跳起來。
「張小姐,可否賞光?」
看著一隻手瀟灑地伸到自己面前,張麗莎此時的笑顏足夠令場上所有的女士黯然失色。兩人一踏入舞池即成注目的焦點。
「馮先生的舞技真好,不愧是留過洋的人。」
「張小姐也很好啊。」
「嗯,叫我莎莎吧,別人都這樣叫的。」張麗莎咬了咬嘴唇,看著馮宣仁,一點嬌羞的模樣。
「莎莎,真好聽。」
兩人細聲地聊著,並隨著舞曲慢慢徜徉。馮宣仁漫不經心地瞥向四周,目光抓住了在圍觀人群中走動的青衣少年,少年向舞池中張望,然後看到了馮宣仁,展顏一笑。
馮宣仁肯定那定是阿誠,對他那有點怯懦卻又純淨的笑容爛熟於心。阿誠躲進角落裡,張望了片刻即沒了蹤影。
一首終了。
馮宣仁禮貌地送莎莎回到原位置。「下一首,還跳嗎?」莎莎主動邀請。對方卻笑著擋回:「老是霸佔著你啊,等會兒非得被人念不可。」
有一男士走過來,馮宣仁正好脫身而去。
莎莎恍然若失,卻又怨不得。
「少爺,別玩了,」阿誠使勁搖著頭,臉都快白了,「如果被人看到,會被笑死的。」
「嘖,沒關係的,我說沒關係就沒關係。」馮宣仁不耐煩地一把拖過他。兩人在半圓狀的後陽臺上,沒有燈光,除了從樓下大廳裡傳上來的舞曲,因為清靜所以特別的清晰。
「來,我教你,」馮宣仁攬過阿誠的腰,「跟著我的腳步。」
阿誠彆扭得僵著腳不肯動:「少爺,我學這個沒有用的。如果待會兒,他們找不到我的話,我可會倒楣的。」
「我說有用啊,如果將來跟我出去的話,你連這個都不會,我也會被人笑的。」馮宣仁振振有辭,但有點強詞奪理。
「少爺,今天就饒了我吧,」阿誠快哭出來了,「我還要伺候客人的。」
「噓~~不要吵,」馮宣仁按了按他的嘴唇,側耳細聽了一會兒音樂,扯動他的身體,「來,跟著我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左腳左腳……」
阿誠哭笑不得,這個少爺此時有點無法理喻,他無奈地走動著腳步,心裡暗盼,少爺的鬧勁快完事,自己好快快回到該待的地方,省得夜裡又被揍。
「不要那麼僵硬啊,跟著音樂的節奏。」馮宣仁一手摟著他,一手握著他的手腕,幾乎半拖著走步。
阿誠開始懷疑少爺是不是喝多了,下面好好的有舞池不待,有漂亮的小姐不請,非得活拖死拽地把自己拎上來,跟他跳什麼亂七八糟的西洋舞。
這種舞偏偏又讓兩人像一個人似的貼著,比少爺矮兩個頭的阿誠簡直像掛在對方身上,這讓他覺得好不難堪。
「少爺……你是不是喝多了,」忍無可忍的阿誠小心翼翼地問著,「我去給你端碗醒酒茶來吧?」
「我沒喝醉酒,」馮宣仁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給我閉嘴啊?」
阿誠覺得他前半句是反話,後半句瞧那樣的表情最好還是聽進去,所以他乖乖地閉了嘴。
舞曲輕漫,飄蕩在溫柔的夜風中,兩人踏著已經協調的步伐,一時無語。阿誠順著馮宣仁的肩膀抬頭向天仰望,一輪明月靜靜高掛於空,亮如銀盤。
中秋的月啊。
阿誠記不清自己已經有多少個年頭沒有看過中秋的明月,至少來這兒的六年,幾乎讓他忘卻還有一輪中秋明月讓人寄鄉愁,鄉愁?何來鄉愁?
最後一絲鄉愁早隨著母親蒼白的面容埋入那一片被丟棄的土地。
阿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樣尷尬的境地會想起久已失落的故鄉。
「你在想什麼?」馮宣仁輕聲問他。
「我來的地方,少爺。」
「哦?」
「我家門口有一棵很大的榆樹,我和弟弟常爬上去,然後我媽會在樹下罵人,要我們下去,但我們不敢,只能趴在樹上一動也不動。」阿誠一口氣說著,說完卻覺得自己很傻,少爺哪會有興趣聽這些啊?
「然後呢?」
阿誠有些驚訝,抬頭看著那張似乎頗有興致的臉,猶豫地繼續說:「然後一直待到肚子餓了,沒有辦法才下去,結果兩人被娘打了屁股,但一點也不痛,下次我們還會去爬樹的。」
馮宣仁笑了,淡淡的。
「我本來記得很多的,可現在已經忘了。」阿誠又望向那輪明月,「記得最清楚的是,娘死了,埋在了開著很多『白娘子花』的後山裡,那天下著雨,很大很大,把很多花都打壞了,地上都是白白的,娘的墳裡也全是白白的花。」說著,阿誠覺得眼中有些酸癢。
馮宣仁抬手輕輕拭去少年眼邊滲出的淚水。
「少爺,對不起,」阿誠侷促地擦著眼睛,「我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馮宣仁搖搖頭,沒有言語。
兩人繼續跳舞,卻早已沒了節奏,只是擁著在原地走啊走,一曲接著一曲。
「二少爺,二少爺。」有人邊走近邊叫著,是李媽。
兩人如遭電擊般放開對方,莫名的心虛。馮宣仁按了按阿誠的肩,暗示他原地別動,自己理了理頭髮,走過去:「李媽,我在這兒。」
李媽沒有看到旁邊陽臺上處於暗處的阿誠,只看到馮宣仁:「二少爺啊,太太找你好久了,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哦,我知道了,這就去。」
直至兩人消失在走廊盡頭,阿誠方才躡手躡腳地朝反方向走去,心裡暗暗求佛:但願沒人發覺他剛才開溜了這麼久。
馮宣仁剛下樓梯,就被馮太太拖住:「你怎麼搞的,把張小姐一個人撂在那裡。」
「媽,她用不著我陪的,你看。」馮宣仁用手指了指,張麗莎旁邊圍著好幾個男女。
「哎呀,」馮太太恨其不爭,不由板了臉孔:「你不要給我裝傻,今天有一件事是專門為你的,我跟你爹也商量過了,先給你定門親事讓你安定下來,這個張小姐是我們都同意的,她的父親在上頭很有影響,結親對我們馮家有利,而且張小姐人也不差,你別給我瞎糊弄。」
「媽~~」馮宣仁雖有點預感,可沒想到母親這麼直截了當。「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你還給我包辦婚姻啊,這可不公平。」
「別跟我談公平不公平,那一套我可不懂。」馮太太瞪了兒子一眼,「你以為自己在國外啊,我話都說明嘍,快去,別給我愣著。」
「啊……」馮宣仁暗暗叫苦,原來今天是自己的鴻門宴啊。「我…我還不想結婚。」
「傻小子,又不是馬上讓你結婚,你肯人家還不一定肯呢。」馮太太笑了。
「那哥呢,幹嘛不找他啊,他可比我大多了,哥都沒有定親,我作弟的急個啥?」馮宣仁很沒義氣地拚命想拖替死鬼。
「不用你替他操心,我自有安排,你管好自己的就行啦。」馮太太可沒想到自己這個又帥氣又俊俏的兒子會對這樣的事推三阻四,如臨大敵的模樣。她仔細朝張小姐望了又望,怎麼看人家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端端正正的好面貌,怎麼讓兒子看不上眼啦?
「哎呀,你就別挑了,」馮太太開導著:「論面貌,地位,學識,你看這場中的女孩兒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張小姐了,和你對得上號的非她莫屬了,你還挑個什麼啊?」
馮宣仁語塞,鼓著腮幫子以沉默對抗,他倒也不是對張麗莎有什麼看法,可這種強制性的結親方式讓年輕氣盛且被新思潮洗腦過的他有些接受不了。
「反正你別給我滑頭,這個媳婦我可等著你給我領進門。」馮太太瞥了一眼兒子繃緊的臉皮,不以為然地警告著。在她看來,兒子只是對於被指定的賭氣,如果雙方接觸多了,想來這事不會太難,畢竟雙方都是不差的,哪裡還能找到這麼登對的人。
馮宣仁實在無話可說,心裡嘀嘀咕咕計較上了,早知如此,就從外面帶個洋妮子回來先斬後奏,看看父母那肚子氣破的樣子也好過今天心中被硬派親的窩囊勁。
想是這樣想,但他知道,這樣結親,對於馮家有百利而無一害,父母也是三思而行的結果,在這種風雨飄搖的局勢下,互相結親,是壯大勢力對付兇險的好途徑。
張麗莎也看見了不遠處剛才丟下她的人,她壓制住心中的不滿,對他大方地嫣然一笑。
「你瞧人家張小姐多大方,你還不快給我過去,別錯了機會。」馮太太看著那笑臉,心中樂開了懷,使勁推了一把傻愣著不知在想個什麼的兒子。
馮宣仁無可選擇,只得走了過去。
舞曲正好再次響起。
中秋過後的不多時日,天氣開始轉涼,與往年無異,唯一不同的是,隨著街邊報童口中越來越多的頭版新聞,越來越多的號外,越來越多令人心驚肉跳的血案,讓這個繁華的都市過早地進入了陰霾和寒冷。
街上公然持槍的便衣特務和隨處抓人盤問的員警讓蜷縮在陰溝裡的老鼠也會有風雨欲來之感。所以,連平素一向能阻風擋雨的馮公館也陰沉起來。
馮老爺的出入已經有數個保鏢跟隨,家屬無故不外出,唯恐遭人綁票。這一切不自由的變故讓馮太太好生不是滋味,連著平時裡常乘著汽車來往的姐妹都一個個縛步在家,來個電話也總是抱怨個不停,罵那幾個就會生事的亂黨,害得天下都不太平,好生生的盛世就會毀在他們手中,自古大抵就是這個道理。
婦人的平庸之見在男人們的心中當然會是另外一副模樣。馮老爺的眉頭皺得更緊,深思熟慮著自己現在的處境和這一片自上輩辛苦撐起來的家業會不會在波動不定的時代裡翻個底。他開頭是不想滲進政治的,但在這樣的亂世中,有錢的不涉政治顯然是自投死路,就是自己躲遠了,還會有狼嗅著腥味找上門來,要麼同狼共舞,要麼果了狼腹。
年歲之大,能指望的就是兩個兒子,特別是小兒子,雖是年紀略輕,還沒經過風雨,卻從待事眼神和做事方式上可以看出馮家的優良遺傳,果斷的,深謀大略,有大士之風,他是沒看走眼的,大兒子人雖是不笨,但總缺了點擔當局面的大氣,凡事還是做下手的幹練。
可是,雖說是如此,最讓他掛心不下的還是小兒子,那蓬勃的青春氣焰和隱於眼神裡對混沌世事的不滿會讓那些優良遺傳反成了陷入歧路的一股重要力量。
不管怎麼個亂法,對於阿誠來說,日子和往常並無大異,要做的活還是一天似一天,就算有些起伏也是小人物的生活,比不上那些踏在頭上的大人們的矜貴。
這天天氣很不好,燥熱捂了一天,傍晚時分天陰沉起來,不一會兒,悶悶地飄些雨絲,也是淅淅瀝瀝不痛快的,空氣中浮著難聞的泥腥味。
阿誠和阿三奉命在柴房裡堆那一大捆一大捆用來冬天燒壁爐的木柴,不一會兒大汗淋漓,口渴難擋。
「哥,我去拿些水來喝。」阿三脫了褂子,往臉上抹汗。
「好。」
阿三走出柴房門,不到片刻就退回來了:「哥,側門旁站著一個奇怪的人,他還叫我來著,可我不認得。」
聞言阿誠也出了柴房,向側門走去,果然有一個穿著灰青長衫的男人站在側門外往裡探著頭,樣子看來有些鬼祟。他也看到了兄弟倆,不禁輕聲「咦」了一下。
阿誠只覺此人有些面善,記不得是哪兒見過的,他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先生,你有什麼事?」
那人彷彿被驚嚇,縮了縮肩膀,往後挪了一下腳步:「沒事沒事,站在這兒避雨。」而這兒沒有遮蔽物,怎能避雨。阿誠滿腹疑問,想來有些不妥,最近府上的變化也是看在眼裡的,他伸手想把門給關上,卻被男人擋住了。
「先生,你到底想做啥?」
「小弟弟,你是不是上次那個在桂四路的……」
阿誠心中「咯登」了一下:「先生,可是找二少爺?」
男人點頭,喜上眉梢:「差點認錯,想不到這兒有兩個一樣的人。」從懷中掏出一張折疊好的紙條,「幫個忙小兄弟,這個幫我親自交給你二少爺。千萬要親自給他,不能給別人的,好不好?」
阿誠未接紙條:「先生,少爺在裡面,要不要去叫他?」
「千萬不要,」男人急了,把紙條塞進阿誠的手中,「我就要走了,要說的事紙條上都有,你只交到他本人手中就幫我大忙了。」
「我知道了。」阿誠點點頭。
「一定要交到他手中,記住,不能給別人瞧,事關你少爺的性命。」說完,男人匆匆離去。
少爺的性命?
雨靜靜地飄著,點滴於紙上,暈染出一點點的水跡,怎麼看也是一張普通的毛邊紙,阿誠對著它怔了一會兒,就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開始心神不定起來。
「哥,那人對你說些什麼啊?」一直站於柴門邊的阿三好奇地看著阿誠凝重的神情。
阿誠搖了搖頭:「沒什麼,他找錯人了。」
「瞎說,我明明有看到他給你東西。」阿三不依不撓,他不喜歡哥哥對他撒謊。
阿誠一把把弟弟拖進柴房,關上門,抓住他的胳膊,盯著他的眼說:「不要把剛才看到的事對任何人說,知道了嗎?」
阿三被哥哥的舉動嚇一跳,雖不明所以也使勁點著頭:「知道了,哥。」
阿誠也點了點頭,放開弟弟,走到柴堆旁繼續幹活。
「哥,到底是啥回事啊?」阿三小心地問著,哥方才陌生的態度讓他不安。
「不要多問。」阿誠悶聲地回道。
阿三抿了抿嘴,靠近阿誠的身邊:「是關於二少爺的吧?」
阿誠轉頭看著他:「不要瞎猜。」
「我就知道關於二少爺的,我聽見那人說的。」阿三不滿地扭過頭,不看阿誠的臉。「我們是兄弟,啥事都不矇著誰的,哥你現在什麼事都不跟我說了,你還把不把我當弟弟啊?!」
「……」阿誠一時難以回答。
「上次你教我偷鑰匙,我也沒多問就給你去偷了,那晚我有看到你半夜三更地出去了好幾回。」
阿誠心一驚:「你看到了?」
阿三點了點頭:「我看到你和少爺在講話,後來在秋宴上還看到少爺去找你呢。」
阿誠忽然站起身來,伸手用力揪住阿三胸前的衣襟把他拖至牆邊並用力按住,陰著臉:「你監視我們?!」阿三被按在牆上,胸口抵著阿誠的胳膊,頓覺悶得喘不過氣來,不禁用力掙扎,可雖說是雙生兄弟,阿誠的力氣遠要比差不多身材的弟弟大得多,阿三推不動阿誠分毫。
「哥,放手啊!」阿三覺得今天的哥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像個隨時要爆炸的炮筒,滿身的火藥味。「我沒有,我怎麼會監視你們啊?!只是湊巧看到,哥,你吃錯什麼藥啦!!」
「我不管你看到什麼,如果你把看到的東西亂說的話,我就……」阿誠咬咬牙,「不認你這個弟弟了!」
他萬沒有想到這句話讓阿三一下子火大了。
「你本來就沒有把我當弟弟了!」阿三怒湧心頭,猛地使勁把頭往阿誠額前一撞,阿誠吃痛手一鬆,阿三掙開他的胳膊。「你巴不得沒我這個弟弟一直讓你照顧,對不對?親生弟弟根本比不上那個二少爺,人家那麼看得起你,你像條狗一樣跟上去,等著別人給你扔骨頭。弟弟算什麼,一個少爺的話就可以讓親生弟弟滾一邊去!」
「混蛋!」
這番話真的讓阿誠爆炸了,他握起拳頭揮向從來沒有對他大聲說過話的弟弟,阿三也不示弱了,順勢衝上來,兩兄弟扭打在一塊兒。
從東牆打到西牆,已經堆好的柴垛因兩人的動作而散了一地,阿三終究不是哥哥的對手,沒撐多久就被推倒在地,壓在哥哥身下動彈不得,拳打腳踢也無濟於事。
「你這個混蛋,幾時嘴巴變得這麼臭!」阿誠狠狠地往弟弟臉上揍了一拳,痛得阿三眼淚都迸了出來。「今天非得好好教訓你不可!」
看到弟弟眼邊的淚水,阿誠忽然手軟了,再次握緊的拳頭怎麼也揮不下去,憤怒的頭腦也涼了半截,自己在幹什麼啊?娘臨走前拉著弟弟的手放到他的手裡,然後兩兄弟的手握在一塊兒,沒有說什麼,只是哀淒地望著十歲的自己,十分明白的意思:弟弟就託你照顧了。雖然只是大上幾分鐘,你總是兄長啊,要照顧弟弟。
今生今世,你們都要好好照顧對方啊,你們是親生兄弟,都是彼此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啊。
阿誠站起身,拉起地上的弟弟,扯著袖管給他擦眼淚,阿三扭過臉不讓他擦。
阿誠抱住阿三:「對不起,哥不該打你,是哥不好,給你打還吧?」他湊過臉,阿三破涕而笑,一拳揮過去卻在半空中止住了。
「算了,欠著吧,反正……也是我先不好的。」
阿誠也笑了,有點愧疚,替弟弟整著凌亂的衣衫。
「哥,你不會不要我吧?」阿三忽然小心地問。阿誠愣了,不由苦笑:「你是我弟啊,不管怎樣,你總是我弟,而且我們是一個娘胞裡出來的,看模樣就知道了。你別理哥剛才的胡話,這一生一世,你總是我弟。」
「那你有二少爺也不會不理我吧?」阿三想了想又問。
阿誠笑出聲來:「這是兩碼事,少爺是主子,我們現在吃著他家的飯當然要聽他的話,你是我弟,一個娘生的弟弟,沒有比這個更親的了。」
阿三眨了眨眼覺得很對,想自己剛才的話真的很無理,不由有些臉紅,想來要給哥哥笑話了。
阿誠倒也不是很在意,阿三自小依賴性就很強,特別在自己面前,而且現在他也只剩下這個哥哥了,除了自己還能有誰讓他依靠的。想到這兒,不禁覺得那樣凡事瞞著他確實不好。
「二少爺是個好人,和別人不一樣。」他對阿三說,認真地,「他有些事要讓我幫忙,但不能給別人知道,所以我就沒有告訴你。我很想幫他。」
阿三點頭:「我知道二少爺是好人,那天他跟我說話我就知道了。如果哥哥認為對的事,我就不問了。」
「這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阿誠想到老劉的話,心沉了沉。
「哥,現在……怎麼辦?」阿三指著滾了一地的柴。
阿誠歎氣:「還能怎麼辦,快幹吧,但願還能趕上晚飯,要不今晚就得餓肚子嘍。」
晚飯過後,阿誠終於趁替老爺送報紙的機會,偷偷敲開了馮宣仁的房門。
馮宣仁接到紙條一看,面色大變,阿誠緊張地瞧著少爺的臉色,不知那張關係到少爺性命的紙條上寫了什麼。
「為什麼不早些給我?」馮宣仁失聲問著,額上泌出細汗。
「我……我沒有辦法給你……沒有機會。」阿誠急忙解釋,看來這張紙條真的有麻煩。
「對……不能怪你,」馮宣仁按了按太陽穴,讓自己鎮靜下來,「那人沒有說其他嗎?」
「沒有,他只叫我把這給你就走了。」
「哦……」馮宣仁來回踱步,低著頭皺著眉思考著什麼,忽然轉過臉對阿誠說:「阿誠,現在和我再去趟桂四路,好嗎?」
「哦,好好。」阿誠一聽「桂四路」這地名,嚇得連心都快跳出來了,但頭還是忙不迭地點著。
馮宣仁找了個藉口對家人解釋了一下,就想拉著阿誠往外走。
馮太太在後面直叫:「哎呀,外面現在不太平,你要去玩也不要叫這個小傢伙陪呀,碰著事情一點用也沒有,叫老劉用車載你去吧,還叫阿仔弄幾個人跟著你,放心點!」
「媽!」馮宣仁笑了,「我又不是去打架,跟這麼多人會掃興的,人家張小姐非得看扁我不可。」
「現在不比往常,小心些是應該的。」馮太太拖過兒子,替他理了理頭髮,「請張小姐出去玩,就算不跟人也得要車子送的,要不被人家看到會說馮公館的少爺沒氣派。」
「好好,曉得了。」馮宣仁知道如果不答應他就出不了這個門。
車開到繁華的艾飛路上的露美舞廳,馮宣仁就叫停:「和張小姐約在這裡了,老劉,你回去吧。」
「少爺,」老劉笑著,「我現在回去肯定要被太太罵的,她說了,要載你回去,她才放心的。」
「老劉,我不知道要幾時才回去的,你等在這兒沒意思,要回去的話,我等會兒打電話回家讓你來接。」
「可是……」
「你等在這裡不行的,我爹等會要用車就麻煩了,你先回去吧,等會兒我打電話回家讓你來接我。」馮宣仁此時心急如焚,他拉著阿誠下了車,直奔露美舞廳。
老劉看著他們進了那扇華麗的玻璃門,倒真開車回去了。
夜色在桂四路好像會比別處要濃上數倍,處處都是黑鴉鴉地一片,偶爾不知從何處透出些許微光,卻使這種黑暗更加奪人心魄。
阿誠的手被攥在少爺手中,跟著他快步地向前小跑,在冷清的路石上敲擊出慌亂的節奏,不久又夾雜著喘息聲。
兩人停在那塊街牌樑下,旁邊有人影一閃而過,馮宣仁輕咳一聲,人影走了過來,壓低聲音:「馮組長,你來了?」
「人都在?」馮宣仁問
「大多到了,都商量著呢。」
阿誠聽到此人正是傍晚送紙條的男人。果然,那人也看見了阿誠:「咦?小兄弟,你也來了。」
親切地用手摸摸阿誠的頭。
「阿誠,」馮宣仁面對阿誠,「我和老高進去,你在這裡守著好嗎?」
旁邊的老高有些急了:「叫這個小毛孩子行嗎?還是我守著吧。」
「不行,我和你一起進去,今晚可能要出事。」馮宣仁沉著聲,又加了一句,「我們自己的事。」
老高有些驚訝:「難道……」
馮宣仁繼續對著阿誠:「你守在這裡,如果附近有人過來,不管什麼模樣的人,你到裡面第二扇門敲三下,記住,三下。」
阿誠點了點頭:「知道了,少爺。」
馮宣仁看著他,忽然輕笑了一下:「害怕嗎,可不能睡著哦?」
「我知道了,少爺,我不害怕也不會睡著的,你放心。」不害怕絕對是假話,現在他其實怕得要命,但他不想對著少爺的面說害怕一字。
「好。」
兩人離開,消失在黑暗的巷口裡。
少爺一走,阿誠頓覺周圍陰寒之氣直湧過來,環繞周身。他縮了縮身體,把自己如剛才的老高一樣藏在牆角裡,眼睛驚恐地望著四周。
時間似乎凝固住了,沒有流動的跡象。
阿誠不知道自己已經守了多少時辰,腿已經站得有些酸了,他蹲下身,眼睛還是一刻不停向四周掃去。
什麼也沒有,除了黑漆漆的夜。
他感到疲憊,過分的緊張消耗著勞累了一天僅存不多的體力。
少爺,少爺,快出來,我們回家吧。他不由在心中暗自企盼。
「砰——」,如憑空放了一個爆仗,讓沉悶的空氣猛地震動。
也讓有些睏意的阿誠一下子驚跳起來,茫然環顧。四周又回復死寂。
那是什麼聲音?
少爺?!
阿誠忽然心很慌,轉身朝巷裡頭狂奔進去。
他沒有看到,幾個身著黑色勁裝的人如鬼魅般出現在桂四路的街頭。
聲音是從巷裡傳出來的,阿誠聽得清清楚楚,槍聲?
槍聲?!阿誠頭皮發麻。
裡頭第二個門!門已經洞開,有人正從屋內衝出來,恰好撞在奔過來的阿誠身上,兩人同時跌倒在地。
「光噹——」有一東西從那人手中飛出,撞在青石板的路面,磕出一兩點藍色的小火星,接著又是「砰——」的一聲,阿誠只覺腰際一熱。
有子彈貼著他的身體掠過,沒入背後的門裡,是槍,而且那槍走火了。
好險!阿誠的思想剎那間一片空白,腿軟得如同稀泥和成,趴在地竟站不起來,而此時屋內的又跑出五六個人,團團圍住躺在地上的兩人。
其中正有少爺。
「少爺……」阿誠叫出聲來,馮宣仁一把把他從地上拖起:「沒事吧?」
「沒事。」
等阿誠站穩了,四周的人已把地上的人按倒在地,馮宣仁走過去,擠開人群,從衣袋裡掏出一把手槍對著那人的腦袋就是一槍。
那人抖了抖身體,就沉沉地倒在了地上,血如泉湧,濺了一地。阿誠從沒有看過殺人,不由直打寒噤,止都止不住。
槍聲剛落盡,卻在巷口傳來眾多腳步聲,直向這兒撲來。
有人輕呼:「糟了!」眾人亂了手腳,有人後退有人想向衝,個個拔出槍,劍拔弩張,蓄勢待發,空氣在淡淡的血腥味中變得更為緊張。
「後退!」
阿誠只聽得少爺喊了一聲,自己的手臂被他緊抓住往屋內拖著跑。屋內一片凌亂,一張小木桌翻倒在地,旁邊歪倒的椅子上還躺著一個人,滿身的血,一動也不動像是已經沒氣息了。
後門被打開,眾人一個接著一個迅速撤逃。"老高怎麼辦?"有人問守在最後的馮宣仁。
馮宣仁揚手把掛在牆上的火油燈扔在地上,燈碎油迸,火立刻四處蔓延,隨著油淌而向四周竄去,屋內頓時一片煙霧。
「老高,對不起。」
馮宣仁鐵青著臉輕聲念了一句,然後拉著阿誠從後門衝出去。
老高?
阿誠邊跑邊回過頭,卻已經無法從濃重的煙霧中看到任何東西,包括那剛才還摸過他頭的老高,連人帶整個屋內已經是在火舌的吞吐下。
「不要回頭,快跑!」 耳邊傳來少爺的輕責。
阿誠已經使勁地奔跑,這輩子他還沒有跑過這麼快這麼瘋狂過,劇烈的運動使得思想早已停頓,如同被追殺的野獸一樣靠著下意識的求生慾望在逃命。可他還是落在少爺後面,被他抓著如同拖一般向前移動著。
心臟跳動得越來越快,它似乎要脫離胸膛的束縛,擠出喉嚨。力氣一點點從壓抑得幾乎要窒息的氣管裡呼出,慢慢抽離身體,腳步越發沉重起來。路面在眼前搖晃,如同正蕩波在洶湧的海面上,阿誠的腦袋也開始發暈,雙腿如踏浮沙,舉步維艱。
「你怎麼了?」馮宣仁覺得拖著的手臂沉重起來。
「沒事……無事。」腰部忽然傳來刺骨的疼痛,阿誠用手捂了捂,一手的粘膩。
腰部原來已經被子彈擦傷了,只是剛才太緊張,竟沒有發覺到,血流的同時也帶走了他的力氣。
馮宣仁注意到他的動作,也伸手朝他腰際一探:「受傷了?!」
「沒關係,只是擦傷,沒有被打中。」
後面有很多人追來,夾雜著槍聲,且聲音愈近了,這回連一直鎮靜到現在馮宣仁也有些亂了步調,四顧,被追的眾人已經散開,早不見了蹤跡。
「會不會沒命了?」
這是阿誠在倒地前的唯一問題,他覺得天地猛地兜了個底,便一頭栽倒在地,昏了過去。
這一夜對於阿誠來說無疑是個可怕的夢魘,殺人,縱火,被追殺,這一切都發生在平時溫和可親的少爺身上,後來他怎麼也回想不起那舉起槍口對準他人腦袋開槍的人是不是少爺,那張臉隱於黑暗中,除了聲音是熟悉的,其他,都是令人不寒而慄的陌生。
他不知道該把馮公館的二少爺和桂四路的馮組長當作同一個來對待,還是選擇一個,放棄另一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這個權力去選擇。
這個問題在他醒來後,卻變得不是問題了,只是看到馮宣仁那雙充血的眼睛,阿誠就把這個問題給忘卻了。
他沒得選擇,不是嗎?
雪白的被褥,雪白的吊帳,雪白的牆,然後是雪白的天花頂。牆上有大窗,垂著綠色的窗簾半開著,屋外還是暮色沉沉,但比起桂四街來說要淡得多了。
阿誠睜著眼一點點地打量著這個陌生世界,他看到自己的床頭上懸掛著一個木製的十字架,上面刻著一個裸體的老頭神情古怪地望著自己,一臉的悲哀。
「醒了啊,臭小子,差點嚇死我。」聲音是熟悉的,一貫的溫和。
阿誠張了張嘴:「少爺。」
馮宣仁站在床邊,看上去有點狼狽,眼睛有血絲,一臉的疲憊。
「我沒有死……」阿誠彷彿置身夢境。
「當然,沒什麼大礙,你流血太多了,而且嚇壞了吧。」馮宣仁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門口走進一個身穿白袍的老修女,手裡托著一個方盤。
「方嬤嬤,他醒了。」馮宣仁對進來的修女說。
方嬤嬤走過來,塞了一支體溫計到阿誠的口中,拿著聽筒放到他胸前聽了一會兒,又拿起體溫計看了看,轉頭對馮宣仁說:「應該沒事了,放心吧,現在只要讓他休息一下就好。」
馮宣仁連忙道謝,方嬤嬤擺擺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架就離開了。
「這是什麼地方?」阿誠看著新鮮。
「教會醫院。」馮宣仁拖張椅子坐在他床前,「這裡有些嬤嬤我從小認得,她們不會多嘴,所以把你帶這兒來了。」
「少爺……我真沒用。」阿誠忽然覺得很慚愧,少爺帶著自己逃脫肯定費了不少周折。
「沒你的事,是我不好,沒有考慮清楚就把你捲進去了,昨天真的很險,如果你出事的話……」馮宣仁語頓了一下,握住阿誠的手,「我會很不安的。」
阿誠怔怔地看著少爺的眼睛,竟不知道如何應對。昨夜冷血的殺手和現在溫柔的少爺是不是同一個人?為什麼如此的不同?
他的手指乾淨修長,沒有一絲絲沾染血腥的痕跡。
「少爺,你是個好人。」阿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還是這句話是在對自己說?
馮宣仁驚訝,抬起眉峰,有些好笑地看著阿誠:「為什麼這樣說?」
「不知道,反正我覺得你是個好人,不管……」阿誠收了口,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不管是否殺了人,是否被別人稱為亂黨?」馮宣仁笑著接道。
阿誠紅了臉,雖是說對了,但他倒沒有想到「亂黨」一詞,他也不知道什麼叫「亂黨」,那是大人物們的名詞,對於每天只求溫飽的小百姓來說,沒什麼太大的意義。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好人到底是什麼樣,」馮宣仁笑著,有點意味深長,「如果你認為我是好人的話,我很高興。」
阿誠在心中對自己鬆了口氣。
「對了,我現在得回去跟家裡解釋,要不就麻煩了,不知道跟他們說把你賣掉了會不會相信啊?」馮宣仁站起身來,衝阿誠扮了個鬼臉,苦惱地說。
阿誠啞然失笑,這個樣子就和那個任性地拉他到後陽臺偷偷摸摸跳舞的馮家小少並無二致:「少爺,那你要把我賣到哪兒去啊?」
聽到阿誠口氣裡明顯的促狹,馮宣仁有點吃驚,卻是很高興的,至少在這時阿誠對他那種在地位上的隔閡暫且給放下了。「賣給妓院吧,」他板起臉一本正經地說:「就說我賭錢賭輸了,沒有辦法就把你賣給了妓院籌賭資。」
「少爺,這沒有人會相信的,我是男的啊,哪有把男人賣到妓院裡的說法?」阿誠氣得直翻白眼。
「啊?唔……」馮宣仁想了想,「沒關係,反正你那臉長得和小姑娘差不離,我就說把你冒充小姑娘賣進去的。」
阿誠哭笑不得,原來這個少爺還有一項本事就是胡扯,但是圓謊卻是正經事,要不被人懷疑了真是十分要命的。阿誠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少爺,第一次跟你去桂四街的時候,老劉來問我話過。」
「哦,」馮宣仁皺了眉,「他問什麼?」
「他問我你去了什麼地方。」
「你說了沒有。」
「沒有,我說不知道。他說是老爺讓他問的。」
「哦……」馮宣仁思索片刻,又問阿誠,「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不知道這重不重要,畢竟是老爺問的,也不知道該不該與你說。」這都是實話,阿誠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少爺的信任,聲音不由越說越低。
馮宣仁沉默了,眼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目光游移捉摸不定,不知想些什麼。
「阿誠,我先回去給家裡一個說法,你安心待在這裡休息,我會來接你的。」
「好。」
當馮宣仁離開的時候,天已亮了大半,晨色給屋內灑上一層淡淡的亮灰色。阿誠下床走到窗前看見馮宣仁的身影從樓底的醫院正門而出,匆匆穿過走道,直至隱沒在醫院的高牆外。
他沒有想到,這一別竟有個把月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