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母親的兩幅畫像──寫在《媽媽鐘》重排新版之前/保真
那天我去探望爸爸,如往常一樣,講了沒兩句話,爸爸的話又是驢頭不對馬嘴了。我打斷爸爸的話,說:「爸爸,你又開始胡言亂語了。」平常如果爸爸精神好,這時會和我辯上幾句,可是今天精神有點萎靡,聽了我的話一愣,轉頭閉眼不語。我喊了幾聲「爸爸」都沒回應。突然,我靈光一閃,大聲說:「爸爸,你記不記得民國三十六年在南京,你給媽媽畫了一幅像,還記得嗎?」爸爸緊閉雙眼,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本來是蹲著的,站起來說:「爸爸,我去拿畫像,別睡著囉!」
我興沖沖跑出去,爸爸的一位病友在外面曬太陽,向我打招呼:「怎麼?要回去啦?」我沒有心情和他寒喧,邊搖手邊跑向汽車,開門拿出那兩幅新裝框的畫像。回去路上碰見護士小姐,她盯著我手中的畫框說:
「好漂亮!是誰呀?」
「我媽媽年輕的時候,漂亮吧?」
我把兩幅畫拿到爸爸坐著的輪椅面前,輕輕搖動他乾癟瘦削的身軀,一邊呼喚爸爸爸爸……好不容易他張開了眼睛,不耐煩地問:「什麼?」
「爸爸你看,這幅畫是不是你畫的?」
爸爸的眼睛終於與畫像對焦,他凝神端視。這是一幅鉛筆素描的半身人像,畫紙已經泛黃泛黑,破了一小塊。翠華堂的老闆細心修補,加了一紙白框托襯,外圍是黑色木框。「三十六年於南京」,算算已經將近六十年了。畫中的媽媽還是美少女,剛結婚,一頭濃密長髮飄散在兩肩,臉上是甜美露齒的笑容。
「爸爸,這幅畫裡的人是誰?」
「媽媽!」
我好高興,為爸爸拍拍手。這回爸爸沒有跟著一起拍手,反而從輪椅上伸過手來拿畫框。我扳著他僵硬卻有力的手掌,費了一番力氣才把畫框放在他不聽使喚的雙手中。爸爸握著畫框,開始雙手輕輕搖晃。
我接著從他手裡勉強拿下畫框,再把另一個同樣尺寸的畫框放進他手中,請爸爸再看這一幅畫像。也是媽媽畫像,但是畫中人物是一位少婦的臉孔了,側臉微笑,嘴唇閉住了。同樣是鉛筆素描,沒有前一張那麼細膩,但是媽媽的神韻全在畫像上。泛黃泛黑的畫紙上署名日期是民國五十一年,也有四十五年歷史了。那是爸媽來台灣之後,剛上初中的大哥為媽媽畫的半身人像。大哥小時候逞強,爸爸十八歲時在北京畫了一張埃及豔后水彩畫像,大哥硬要在十八歲時也畫一張;爸爸在南京給媽媽畫了一幅像,大哥也在台南為媽媽畫像。
「爸爸,認得這張畫嗎?大哥畫的。」
爸爸眼神有點困惑,盯著畫像半餉,搖搖頭。我接著問這張畫像不像媽媽?回答是「不像」。我再把民國三十六年的媽媽畫像拿過來,問爸爸可記得自己怎麼稱呼媽媽?爸爸皺眉思索,我提示:「二──」,爸爸很快回答:「二妹」。太好了,標準答案,拍拍手。接著再問媽媽的名字呢,提示後也答對了!「好能幹!」走過旁邊的護士小姐也說。其他病友也微笑看著我們父子。
「爸爸,現在你還能畫畫嗎?」
「能!怎麼不能?」
「真的?你不是吹牛呀?」
「這點……事……還要吹……吹……」
爸爸口吃了,很吃力地想講出下面的話。我替他接上話:「吹牛,你是不是在吹牛?」爸爸也高興了,點著頭一口氣流利地說:「這點事還需要吹牛呀?」講得好流暢。那一刻,我看見爸爸的臉上雖然滿是皺紋和老人斑,眉宇間卻浮現了往昔一般驕傲自得的神情。我的爸爸回來了。既然精神好,多做幾題問答題練習記憶吧!
「爸爸,你想媽媽嗎?想二妹嗎?」
「想!」回答堅定有力,還配合著點頭動作。
爸爸想念的是哪一個媽媽呢?民國三十六年南京的新娘?民國五十一年南台灣鳳凰樹下育有兩子的少婦?還是此刻與自己同樣垂垂老病纏身的媽媽?
幾年前,我的母親告訴我一段故事,我幾乎總是在通識課堂上轉述給學生聽。那時媽媽的身體還好,可以自己搭公車,有一天她一個人在公車上起身要下車,車輛晃動,她怕摔倒,握著欄杆移動的步伐慢了點,大概擋住後面同樣要下車的乘客。一位穿著制服背著書包的女學生不耐煩地說:「快點啦!老太婆,這麼慢!」
媽媽轉身微笑對她說:「有一天,你的母親會老,你自己也會老」。
我的母親講出何等富有哲理的話呀!北歐神話裡有一個其貌不揚彎腰駝背的老太婆緩步走上摔角擂台,挑戰已經百戰百勝的大力士。全場一片哄笑嘲罵聲中,大力士硬是使出吃奶的力氣也無法撼動枯瘦的老婦。最後,筋疲力竭認輸的大力士伏地求問老婦姓名。
「時間。」老婦人簡短回答。
這世界原來沒有不老仙丹,更沒有萬壽無疆,沒有一個人可能扭轉時間。「世間何物催人老,半是雞聲半馬蹄」,其實雞聲與馬蹄何嘗催人老去,只是我們的青春我們的容顏,在勞苦愁煩中不知不覺地衰退消逝,留下的只有驚懼懊悔與萬千感慨,青春露也不能抗拒歲月的無情鑿痕。那天一位朋友執著要來探視我的母親,我陪她來到家裡,門開處她看見母親迎接的身形,不禁脫口而出:「小民阿姨,你好瘦呀!」是的,我也擁抱過母親,她的身軀好小好瘦好輕,抱在懷裡感受的是瘦弱身軀止不住的顫抖。民國三十六年南京的母親、民國五十一年台南的母親,還有那位曾經在我高中時期搖我起床讀書的慈母,最後是眼前的母親,竟然是同一個人呀。聖經說『聖靈用說不出的歎息為你們祈禱』,如今我也學會了祈禱,因為此情此景也只有一聲無奈的嘆息呀。宇宙的天籟是否也只是上主的一聲嘆息呢?
我從台中回到台北家裡,弟弟還在上班未歸,媽媽已經累了要睡了,我獨自在客廳看電視。聽見臥房傳來腳步聲,剛上床的母親下床上廁所,走到客廳來說她要吃安眠藥。吃過藥後我扶她回到床上、抴好被子。媽媽叫我看床邊小櫃上的一張紙,原來是我去年某次出國前傳真給她的飛機航班行程表。媽媽說;「你出國的時候,我躺在床上拿著這張紙流淚,一邊哭一邊喊你的名字。」母親是怕自己萬一發生事故,我在國外趕不回來見她最後一面呀。逆旅中的雞聲馬蹄,原來不只催老了旅人,還有那在家中病榻上日夜惦念遊子的母親。
親愛的讀者:我的父親喜樂先生與母親小民女士都老了、病了。他們的生命宛如風中殘燭,子女能做的只是雙手呵護那將殘的火燄,不被肆虐的狂風撲滅。即使如此,蠟液也已橫流,所剩無多。我的淚水也曾宛如眼前的殘燭,止不住它的點點滴落。啊!我的上主!生命是什麼?人生是什麼?
自序:不停擺的「媽媽鐘」/小民
清明已過,四月的冷雨仍不停的落著。寶島臺灣已是暮春時節,氣候仍然溼冷如冬。
早晨起床,忍不住掛電話到臺中,叮嚀保真別忘了穿件夾克。這麼大的兒子,已經結婚成家了,還勞駕老媽瞎操心嗎?說的也是,我幹嘛不自求安寧,人家做媽的不都在兒女長大了,放下重擔,任他們兒孫自有兒孫福去。我幹嘛還在為孩子愁風愁雨,怕他著涼感冒生病哪?
唉!不是我有福不會享,而是昨天媳婦在電話中向我訴苦。說的就是已經為人師表的兒子,從不懂看天氣添加衣服。不懂又不肯聽太太勸,感冒咳嗽了,害她跟著煩惱!
這種情形,我能不管嗎?其他如孩子熬夜,仗著年輕不知道保養身體,不注重飲食衛生,不會培養人際關係、為前途努力等等,做媽媽的哪一樣不關心掛念呢?所以「母親」的工作永不退休,「母親」的行業永不淘汰,「母親」的角色也永遠不落伍。而且,每位有榮幸做「母親」的女人,自然會變成多功能的「媽媽鐘」。
《媽媽鐘》是我一本散文集書名,已經出版近二十年了,仍然有許多讀者朋友提到這本書。是因為每個孩子,或孩子的母親,無不領會「媽媽鐘」三個字的涵意。記得這本小書初問世,曾經為道聲出版社爭來讚嘆歡喜,造成新書未上市,即被搶購一空的奇蹟。我想起,封面印著紫羅蘭小花兒的新書,陳列在道聲門市部櫥窗,那種滿足與欣喜,只能衷心感謝上帝了!
《媽媽鐘》出版近二十年期間,曾三次更換封面,印行達十萬冊。而當初為鼓勵面臨大學聯考壓力、焦灼不安的那個孩子寫的《媽媽鐘》,這本小書已陪著我三個孩子,度過成長及一道道升學考試難關而長大成人。《媽媽鐘》文中的那個孩子,且已學成回國,到母校任教了!做為一個平凡的母親,我覺得已竭盡所能,不負生命主的交託,做了一個盡職的「媽媽鐘」!
如今因道聲出版社自主持者──散文作家殷穎牧師退休,業務方向改變,去年已將《媽媽鐘》版權交還作者。承蒙文甫兄不棄,重新排印此書;感謝年輕的朋友素芳費心,為此書調整內容去蕪存菁,補進同一時代較整齊的作品,並改頭換面以全新姿態呈獻給讀者面前。此時,我特別懷念為曾此書寫序的趙滋蕃兄,及為原書名題字的張大千老伯──他倆雖已離開世間,但我的感念是永不止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