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寬路更寬

愛抬槓的學生

我教書多年，教過的學生，形形色色，有聰慧的，有愚魯的，有溫良的，有桀驁的，今年，我教到一個愛抬槓的學生。

他給我的感覺是，口才好，反應快，你糾正他什麼，他都有理由回應，而且回應的理由，冠冕堂皇，讓你無法反駁。

譬如，我要他早自習時不要吃早餐，他說早餐要吃得飽，頭腦才會好；我要他上課不要打瞌睡，他說休息是為了走更遠的路；我要他早些起床，上學不要遲到，他說早起的蟲兒被鳥吃；我要他不要那麼聒噪，他說，老師你才聒噪，一節課五十分鐘，你講五十多分鐘，下課了還在講；我要他不要那麼好辯，他說，理愈辯愈明；我要他多讀書，他說盡信書，不如無書。

上課時，他常與我抬槓，弄得教室歡樂滿堂，趣味橫生。

就以前天我上下午第一節課時的事來說，我進教室，部分學生還睡眼惺忪，部分學生則低頭繼續與周公打交道。我輕拍黑板說：「同學們醒來，看我這邊。」沒想到我這個學生隨即抬槓道：「老師，看你哪一邊？左邊？右邊？你的臉頰沒日星柏原崇的俊，也無港星劉德華的帥，我們要看你哪一邊？」說完還露出得意的笑。

他這諧謔的抬槓，倒也喚醒了全班學生。為了表示老師的大度，我並沒有厲色的斥責他的不是，我之沒有斥責，另一個原因是怕他會反駁說，老師，請別生氣，我只是事實的陳述而已。因此，我以很輕鬆的語氣對學生說：「好，我的左邊右邊沒什麼好看，那你們就看我的臉中央。你們看，我有敏銳的眼，可以清楚看到你們低頭是不是在睡覺？我有靈敏的鼻，可以嗅出你們上課的氣氛來。我有傾聽的耳，可以聽出你們話中的弦外之音。我有渾厚的嘴，可以隨時對你們耳提面命，諄諄教誨。我有舒展的眉，能在你們對我揶揄後，仍然心平氣和，一臉歡顏。我的這張臉，雖然不是英俊的臉，卻是智慧的臉。」

我說完了這段話，全班同學都熱烈鼓掌。我順勢問學生為什麼鼓掌？是贊同我有一張智慧的臉嗎？學生說是。就這樣，我化解了尷尬氣氛，同時也順利進行課程。

我曾問這個愛抬槓的學生，為什麼膽敢跟我抬槓？他說：「老師，你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我知道我縱然惹老師生氣，老師你也會大人大量包容我的過錯，何況在抬槓中我們可以激出智慧的火花。」

他不只與我這個導師抬槓，偶爾也會跟一些比較「古意」的老師，在言語上突梯滑稽，沒大沒小。例如校運會那天，有位老師參加教職員工趣味競賽，特別穿上短衣短褲，露出「毛」手「毛」腳，在操場上蹦蹦跳跳。我這個學生看到這位老師蹦跳姿勢並不優雅，虧人家說：「老師，你跳的姿勢活像木柵動物園裡的猴子一般。」

把老師形容是動物園的猴子，孰可忍，孰不可忍。當這位老師向我提及此事時，我即刻找來這學生，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形容老師？我說如果沒有說出好的理由，我要以「污辱師長」來處罰他。只見他胸有成竹，以抬槓的語氣說：「老師，達爾文曾說，人類的祖先是猴子，最近醫學也證明，人類的基因，有百分之九十多像猴子。把老師的動作比況猴子，我只是說老師的靈活像猴子，並無其他含意。這樣就要以污辱師長來處罰我，有那麼嚴重嗎？」

聽這學生如此說，我欲斥而不能。不過，我告訴他，把老師比為猴子，的確引喻失當，因為一般人對猴子有關的形容多不正面，如人毛毛躁躁謂之猴急；長相不好，謂之尖嘴猴腮；說人家衣冠禽獸謂之沐猴而冠。

還好，這個學生經我如此說明，答應願意向那位老師解釋並道歉。

其實，我這個愛抬槓學生，他說話並無意傷人，只是因為他想幽默，但火候不夠而造成的。像前些日子，有位女老師，穿了一襲新潮的洋裝來校，在走廊上就碰到這個學生，學生隨口就說：「老師，妳今天穿得好漂亮喔！」女老師聽到，很自然的回聲謝謝，沒想到謝謝聲剛說完，這學生隨即說：「老師，剛才我說的話，隨便說的，妳不要當真，因為我在日行一善。」

這什麼話嘛，簡直是潑人冷水，我怕他以後仍會用這樣的言語傷人，特別找他到辦公室，我說了一則大文豪蕭伯納的故事開導他。

我說，蕭伯納有次參加慈善舞會，他邀請一位面貌不美的女性共舞，這位女性在受寵若驚之餘，問蕭伯納為什麼願意邀她共舞，蕭伯納說，因為今晚辦的是慈善舞會。

這句話深深傷了這位女士的心，事後蕭伯納知道自己失言，非常後悔，為此，終其一生，還為這句話忐忑不安。

我對這個學生講這故事，目的是在告訴他：言語可以幽默，但不可傷人。我還告訴他，西方人說：「講話前宜轉舌七次。」就是告訴我們說話要多斟酌，以免言多必失。

經過多次的勸告，我這位愛抬槓的學生答應今後與老師講話，不再口無遮攔，信口而出。

其實我很高興有這樣愛抬槓的學生，因為他反應敏捷，口才便給，因此，我常勸勉他在學問上多下工夫，將來利用好的口才，做一個能「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的大儒，不要做一個「禦人以口給」，伶牙俐嘴的佞人。

──原載民國九十二年二月十八日聯合報繽紛版



老時間，老地點見

今年是我結婚三十週年，回想結婚前的那段戀愛，宛如一本溫庭筠的《花間集》──有溫情也有悱惻。

民國五十七年八月，我與她──現在的太太，來自不同的地方，但因因緣際會，把我們拉在一起，任教在同一學校，而且坐在同一辦公室。

她很漂亮，一到學校，即刻成了未婚男性老師的焦點。

起初，我對這位漂亮女老師，心中不敢存有任何幻想，因為我知道我與她並不速配。不速配的原因是我們有諸多差異性：她是官家女，我是農家子弟。她長相好，我長相差。她教會計，我教中文。她開朗大方，我樸拙古意。更重要的一點，她是外省人，我是本省人。

後來我們為什麼會走上戀愛之路？事情是這樣的：

我們的學校位在市郊，離市區約三、四公里路，平時上下班，我騎單車，她搭公車。有天下班，她說，公車難搭，每三十分鐘才一班，有時去了，車子剛走。有時人多又搭不上，回家往往要花一個小時等車。

我說，與其花一個小時等車，不如走路來得快，我對她說，如果她願意走路，我可以牽著單車奉陪。

就這樣，我拉開了與她一起走路回家的序幕。

在相陪的日子裡，我發現她並沒有官家女的驕縱，也沒有漂亮女的高傲，她就像尋常女孩一般，性情中人。於是我忘掉了我們彼此間的差異性，開始追她。

要追一個漂亮女孩，是要花些心思，首先我採了三個追求策略：

首先我買了一部偉士牌機車接她上下班，起先她不肯，我說同事嘛，順道，不要想太多。她單純，我這一招很快讓她陷入我織的情網裡。

接著我隆重向其他未婚的男同事說，我要追她，請發揮同仁情誼，不要加入戰局，避免同事操戈。這一招讓有意追者，因不好意思攪局而退出。

最後我還私下拜託辦公室工友，每學年務請將我與她的座位安排在一起。這一招讓我有「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優勢。

在這場愛情追逐戰中，明挺暗助我的人不少，其中最令我感動而記憶深刻的是學生的推波助瀾。

當年我帶的班，為了製造我跟她相處的機會，經常約她的班到同一風景區去遠足。遠足，導師要隨班。到風景點，學生玩學生的，我們玩我們的。有好幾次，學生很貼心，還準備鮮花，在起鬨中要我送花給她，並拍下送花的鏡頭。

我曾問我的學生為什麼要這樣做？

大部分學生說：「因為好玩。」

一部分學生說：「助人為快樂之本。」

班長則說：「老師，我看你年過二十五，衣破無人補，三餐不定時，生活很痛苦。所以我們幫你追老婆。」

在這場戀愛中，我曾做了一件出糗的事。有次下班，我要約她晚上見面，她不在位子上，因我要先行離去，於是拿了一張便條紙，用學生的作文簿墊底，就在紙上寫了：「老時間，老地點見」，後面簽上我的名字。

當時的作文要用毛筆書寫，所以作文簿是棉紙做的，比較軟，我用原子筆寫的字，入紙三分，字跡清清楚楚透露在作文簿上。作文簿發下後，眼尖的學生看到了，很快傳閱全班，待我去上課時，全班學生異口同聲說：「老時間，老地點見。」我納悶，這兩句話是我與她約會的祕語，學生怎麼知道？後來才發現原來是作文簿上的字跡洩密。

從此，學生把我這件糗事，屆屆相傳，當成笑談。

結婚三十週年那天，我問她我是怎樣的丈夫？她簡潔有力，毫不思索的說，我是個標準男人。我聽了無限得意，認為是對我的讚賞。不料她接下去說：「所謂標準男人是男人有的優點，你有。男人有的缺點，你也有。你的優點在哪裡，你自己去想；你的缺點，我怕你想不出，我告訴你，你，做家事，敷衍了事，看美女，聚精會神，如今過了四十，只剩下一張嘴，講得到，做不到。」

唉！聽太太對我的批評，優點竟沒半字，缺點句句實際，我不禁長嘆：「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太太也。」我話聲剛落，太太從廚房出來接口說：「底下再加一句，愛你者也是太太也。」她說這話時，我發現她含情脈脈的望著我，手裡還拿著一杯冰涼的豆漿遞給我。

──原載民國九十三年八月十四日聯合報繽紛版

愛抬槓的學生

我教書多年，教過的學生，形形色色，有聰慧的，有愚魯的，有溫良的，有桀驁的，今年，我教到一個愛抬槓的學生。

他給我的感覺是，口才好，反應快，你糾正他什麼，他都有理由回應，而且回應的理由，冠冕堂皇，讓你無法反駁。

譬如，我要他早自習時不要吃早餐，他說早餐要吃得飽，頭腦才會好；我要他上課不要打瞌睡，他說休息是為了走更遠的路；我要他早些起床，上學不要遲到，他說早起的蟲兒被鳥吃；我要他不要那麼聒噪，他說，老師你才聒噪，一節課五十分鐘，你講五十多分鐘，下課了還在講；我要他不要那麼好辯，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