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還在想妳。」話筒那端語氣一頓,讓喬希覺得自己應該要說點什麼。然而她還沒有這麼做的時候,達米安又接著說:「非常想妳。」
喬希閉上眼睛,訝異眼皮內側有一堆紅色斑點,然後對著電話嘆氣。「我也很想你,達米安。但是主要是幻想怎麼讓你受苦受難。」像用斧頭劈穿達米安的腦袋啦,中樂透啦,伊旺•麥奎格瘋狂地愛上她等等是最常出現的念頭。「真妙,就像你對我做的一樣。」
「我一直都沒有傷害妳的意思。」達米安說下去,好像是在幫自己說話。
「但一般來說,講出『我愛上別人,再見』就有這種效果。」
「我們早該把話說開來。」
「達米安,我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情,是你提著打包好的行李走下來的時候。我以為你要去參加電腦會議。我沒有想到你會在週一早上九點結束我們的婚姻。」尤其是在我們前一晚做過愛,同時達到高潮以後──這兩件事情對周日來說都很罕見。「你什麼也不肯談。甚至連貓的監護權屬於誰都沒說。你就像去買麵包一樣跑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搞的。」她老公講:「這一分鐘我快樂,下一分鐘又沒有了。」
「那女人搞上你啦。」喬希說:「那女人和她那個雙D乳溝和萊卡豹紋丁字褲。」(沒錯,我去過她家,還從她家花園外面偷窺。我知道她有個生鏽的晾衣繩,少了兩條鐵絲,晾衣夾也不相配,我要是對洗衣服那樣漫不經心,你永遠不會原諒我!)
「事情不是只有梅蘭妮那麼簡單。」
梅蘭妮。喬希學著說,擺出一臉在電話裡聞到臭酸牛奶的表情。
「可是我承認,她是觸媒。」
觸媒?還真嚴重哩!
「我覺得自己好像犯了一個糟糕的錯誤。」達米安說。「真的很糟糕的錯。」
「我應該有什麼感覺嗎?我只是重新振作起來而已。看連續劇的時候,我已經不再需要一噸面紙。我再也不會憔悴、全身長斑,看起來像是得了什麼致命疾病一樣。陌生人在街上也不會躲我。朋友不會再跟我說我真的該去看醫生。我很開心。」
「妳有嗎?」
「對。」喬希這句話說得太挑釁,聽起來不夠真心誠意。
「我不快樂。」
又是一陣難堪的停頓。
「當個替代爸爸感覺如何呀?」
達米安緩緩地吐了一口氣。「比我想的困難。」
喬希對自己露出冷笑。
「小孩把樂高玩具擺在我說不出口的地方,我還得花上大筆金錢把筆記型電腦裡的餅乾和巧克力碎餅弄出來,他們把麵包屑留在床上。大部分的晚上,我覺得我睡在王子的小盒子裡面。」
我打賭這縮減了你早先吹噓的那些狂野性愛!
「那女人知道你打電話給我嗎?」
她聽到達米安咬指甲。他如果想說謊就會這樣做。「不知道。」
「所以她現在在哪裡?」
「在特易購進行深夜購物。」
哇哈哈!我還覺得自己生活無聊呢!
「你有跟她說離婚文件已經在處理了嗎?」
達米安又在咬指甲。「沒有。」
「你還沒有把文件寄回去?」
「我們真的要這樣做嗎?」達米安用他最誘人的語氣說。過去他用這種語氣在週末把她從床上弄起來去幫他做培根三明治。「真心誠意?」
「簽下去就好,達米安。」
「我不覺得我們應該倉卒行事。」
「你已經是了。」
「我不應該有此待遇,喬希。妳不能把五年婚姻丟進下水道去。」
你做了啊。我也可以。
「我可不可以過去看妳?」
「我不會在家。」
「妳要去哪裡?」
「跟你沒關係。」
「我還是妳老公。」
「只有在那種無關緊要的技術上算是。聽著,我要走了。」
「為什麼?」
「我現在有自己的生活了,達米安。」
「有別人嗎?」
「對。」
「是認真的嗎?」
「我們常常在一起。」
「他很帥嗎?」
「對呀。」
「喔。」
「我得走了。我今天晚上要跟他吃飯。」
「喔。」達米安不開心地小小喘了口氣。「妳愛他嗎?」
「我不想討論這件事情,達米安。」這會讓已經有負擔的心感覺更沉重。
「他有錢嗎?」
「達米安,我覺得如果你不要一直打電話給我會比較好。」
「我不要妳離開我的生活。」
喬希的嘴角往下撇,咬住自己的嘴唇,把那些威脅著只要她不注意就要溜回去的情緒壓下去。「我已經離開了。」
她把話筒放下,抱著靠墊。她自己可以選擇家裡的軟性家具以後,靠墊是她現在可以擁有的奢侈品。達米安把靠墊列入家中禁止存在的物品,此外還有吊籃、柳條洗衣籃、開襟外套。他堅持這些東西都是暗示中年到來,而他會不計代價避免。所以她忍受不舒服的沙發太久,現在沙發上堆滿了靠墊。
2
「你坐到我的位子了。」喬希檢查了登機證上的號碼,又抬頭看了看櫃子後說。
坐在她位子上的男人正在聽迷你光碟隨身聽,想必是隨著音樂,正在精力充沛地點頭。也許他剛巧痙攣發作。不管怎樣,他看起來像是以前他老爸放在福特車後面的麂皮拉布拉多狗,每次車子轉彎或是撞到擋路石,那東西就會怪裡怪氣地甩動奇怪的分離式狗頭。看著那隻狗讓喬希好幾年都有暈車毛病。現在那隻狗又出現了,佔據了她的座位。一隻長著亂七八糟金髮的麂皮拉布拉多。她好奇這會不會被她媽歸類在「怪怪的」種類裡。
「女士,可以請您盡快就座嗎?機長正在準備,而您擋到通路了。」
「可是……」
機艙服務員嘖嘖有聲地穿過去。真可愛。喬希現在沒心情來這套。達米安的電話讓她心思不寧,情緒明顯不佳。
喬希用登機證銳利的邊緣戳了戳男人的頭。他抬起頭。「這是我的位子。」她說,並且暗示地指一指。移動。
男人拉掉一邊的耳機,打量著。「妳介意嗎?」他說:「我想看起飛。」
「這個嘛……」
「我們可以半路上再換位子。」他的嘴露出一個扭曲的微笑,意思是「跟我玩;丟個球給我,我會讓你搔我的肚子。」一條從魅力好玩狗學校畢業的狗──這就是她需要的。
「這個嘛……」喬希還在遲疑。她想要坐在窗戶旁邊。起飛和降落是搭飛機最危險的部分,遇到「技術困難」的時候,知道跌多深就會死總是令人心安。
「好吧。」她噘起嘴說,好讓他知道自己心不甘情不願。
「謝啦,你真是好朋友。」
我才不是好朋友。我是個不爽的旅客,帶著比好萊塢女星還多的行李,只因為我帶著一堆結婚禮物,要送給我在紐約結婚的表姊瑪莎。這是因為我大部分的親戚都付不出機票錢自行前往,就塞給我一堆切割玻璃水果盆、字母圖案的毛巾、未來二十年都會躺在瑪莎家儲藏室深處的阿里不達婚禮裝飾品。因為如果有哪個女孩已經擁有生命中全部所需物品的話,那就是瑪莎。
還有,因為我馬上要離婚了,我跟婚禮沒有關係!
佔了她位子的男人把耳機又塞回耳朵,繼續點頭。
喬希把行李舉到肩膀上的時候深呼吸了一下。好萊塢女明星至少會有個牽拖來的奴婢、僕人、玩具男孩伸出援手。可是她,喬希•弗林,一個住在坎頓區,即將失婚的三十二歲女子,卻沒有這種人。一個都沒有。這值得複誦。現在她變成了離婚統計數字,自己一個人,必須要將康妮姑姑準備的成套床單與枕頭套,毫髮無傷地送到目的地。
她的旅伴似乎對於自己大費周章才爭取到的觀賞起飛的機會只有草草注意一下,可是當那位乖戾的空服員推著飲料車走進視線內,他的眼睛大大亮了起來。
在喬希拿到溫溫的塑膠瓶裝冰河谷天然碳酸礦泉水後,他說:「雙份威士忌。」「天然碳酸」在原產地會是個什麼東西啊?有人在裡面放屁嗎?她幹嘛不也點雙份威士忌?因為她不想抵達紐約的時候既脫水又有河馬腿,就是這樣。喬希打開瓶子,嘗試性地灌了一大口。冰河谷水!更像蚊子尿。坐了她座位的人拋下隨身聽,一口吞掉威士忌。
喬希側眼看他。「你搭飛機會緊張喔?」
「非常。」他舔舔杯子邊緣。「我永遠都不會變成繞著地球跑的旅行作家──除非我可以搭公車。可是這杯酒的原因是──」他舉杯向空中敬酒:「我是個心不甘情不願又不爽的離婚人士。」他哀傷地笑一笑,喬希注意到要是他耳朵沒塞那些電線還滿可愛的。「判決就在我要出發去機場的那一刻丟在我家門墊上,連同律師帳單。」
「我很遺憾。」
「我也是。」他說。「已經好久了。我以為我會習慣這件事。為什麼還這麼痛苦?」
「被拒絕總是會的。不要在意。」喬希意興闌珊再啜口水。「會隨著時間慢慢好起來的。」
「我想妳是過來人吧?」
「喔,對啊。我全部的鳥事都遇過了,從郊區的四房豪宅搬到坎頓的爛公寓。」
他眉頭皺了一下。「聽起來妳不像是有所進展的樣子。」
「我有啊。」喬希說,發現在很小的一部分她的確有。昨晚他和達米安的對話已經證明自己不會再隨著達米安的情緒起舞。她有自己的情緒可以隨之起舞。這應該要被歸類為進步吧。
「好吧,離婚同志──」他對著喬希的塑膠瓶舉起空杯:「我是麥特•賈維斯。敬我們!」
「我叫喬希•弗林。」她用瓶子去碰杯。
「所以妳是要去美麗的合眾國作什麼呢,喬希•弗林?」
「瑪莎的婚禮。」她說:「我表姊。三十四歲,初次結婚,永遠的樂觀主義者。」
「天真。」
「不,只是相信遇上真命天子。」
「幸運的女生。」
喬希聳聳肩。「我要去當伴娘。」
麥特冷笑。
「不要冷笑啦。我想我已經老到不列入伴娘人選了,上次我才七歲,穿著
檸檬色的雪紡紗。還因為拍照時在教堂院子裡面玩泥巴,又把新的絲綢鞋子搞成母豬耳朵而被打哩。」
「妳這次要穿什麼?」
喬希撇嘴。「紫丁香色的雪紡紗。」
「聽起來很棒……」
喬希盯著他:「你呢?」
「工作。我是《薩克斯風與鼓與搖滾》雜誌的音樂記者。約翰•藍儂逝世二十週年,我們在做紀念特刊。我要去訪問『新』披頭四寫篇跨頁報導。」他冷笑著挑起一道眉毛。
「妳是什麼時候完成的?」
「什麼?」
「妳的離婚。」
「技術上來說,還沒有完成。我正在變成單身的過程中。我最近才把文件寄回去。不過我不打算再次進入那個特別邪惡的階段,所以付律師費看起來實在是沒有意義。」
「我老婆下個禮拜要再婚。還在同一間教堂!」
他們都為此撇嘴。
「怎麼看都不像是足夠的哀悼期。」他喃喃地說:「她等不及。」
「有的人喜歡說『一輩子』。」
「我想還是有比較中肯的看法。」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她懷孕了。」
喬希扮個鬼臉。
「是雙胞胎。」
「哇。」
他們又各自喝了口飲料。
「至少她不會穿同一套衣服。」
兩人都擠出一個微笑。
喬希把頭靠在椅背上。「第二次的愛情應該嚐起來比較甜美吧。」
「妳相信嗎?」
「我還沒被說服。」她說:「也許你會從錯誤中學習,選擇不同類型的人。最好是比起上一個合適太多的人。」
麥特聳聳肩。「也許我們都夠幸運,某天會遇到一個特別的人,值得再冒一次受這些苦的險。」
「大概吧。」
他們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彼此。
「再喝一杯威士忌?」
麥特悲慘地點頭。
「我陪你。」喬希說。
3
在約翰甘迺迪機場外,一排黃色計程車沿著航廈蜿蜒前進。麥特推推她的手肘,有點搖搖晃晃的。
「我們是不是該合搭一輛車呀?」他問,掙扎著不要大舌頭。
喬希點頭,不太確定自己的舌頭也能正確說出「好」字。
「妳下午要做什麼?」
喬希想要聳肩,可是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做出這個動作。「逛街吧。打電話給我媽,打電話給瑪莎。讓她們知道我完整地抵達這裡。逛街。」
「我們應該一起做點什麼事情。」在經過肥胖的計程車指揮員一千聲的口哨聲後,他們跌進那輛瀰漫香味的爛計程車的同時,麥特說。
「例如說?」
「自由女神。趁天氣晴朗的時候。眼睛閃閃發光的時候,她看起來很可愛喔。」麥特的眼睛也在閃光。
喬希微笑表示同意,不過她不確定自己的嘴唇位置正確。「當然好啊。」
看著麥特昏昏沉沉的身體,她懷疑麥特到底是個經驗豐富的旅客,或者他是否真的、真的喝得很醉。不管他說自己的前妻怎麼樣,他似乎並不關心世界上的事情。她已經發現麥特是個很放鬆的人,而且如果你急著想去哪裡,或者希望昨天就已經把架子組好的話,他可能是那種會讓你抓狂的人。喬希覺得跟他作伴還滿輕鬆的,而且她不可以再去想他是不是有潛力的架子組裝人才。她不敢相信自己花了多久時間才適應再度單身的生活,且好奇還有多久才會覺得完全自然。
麥特坐起來,張著朦朧的眼睛,透過車窗看著那些因為看太多美國電影而熟悉的地標。車流已經停滯下來。「我的旅館就在這附近,我想是下個街角。」他告訴她:「妳何不現在讓我下車,我跟妳在炮台公園見面,搭渡輪去自由女神像?」他看看錶。「那麼,一個半小時後如何?」
喬希看看自己的手錶,其實看錶也沒什麼用,因為她的時差還沒調過來。「好啊。」
「等下見囉。」麥特說。
他邊揮手邊跌跌撞撞爬出計程車,留下縮在後座的她和計程車資。
4
終於抵達保齡•格林站對她來說算是種解脫,雖然緊抱著皮包,頭愈來愈痛,起碼還是完整抵達。她的下一個焦慮集中在麥特可能不守約,也可能在旅館床上醉得不省人事之上,喬希推開旋轉門走進清新的冬日空氣中。自己一個人去自由女神像也不錯。
麥特一如所約,在售票亭前面等著,還一邊隨著音樂,茫然地踢著地面。喬希沒有察覺到自己看到他站在那裡鬆了多大一口氣。可靠這種素質,在男性中已經日漸稀少,跟洗碗機一樣。他穿著軍裝長大衣,頗有搖滾樂記者的味道,一條領巾鬆鬆地掛在脖子上。他的手插在口袋深處,看起來像是希望有個東西可以靠。喬希注意到他看到自己時表情亮了起來。
「妳來了。」他帶著不確定的笑容說。
「你也是啊。」
「我以為妳可能會改變心意。」
「我有,變了四百次。」
他笑起來。
「我以為你昏過去了。」
「老天,我有那麼醉喔?」麥特低聲下氣地說:「抱歉,我不是很會喝酒。」
他抓起喬希的手,很快地捏了一下。「來吧,我們得用跑的。」
麥特匆匆買了船票,剛好趕上要出發的這一班,他們上氣不接下氣,手牽手跑過公園,船長正要開始升起踏板。船長等著,對他們露出大大的微笑。
「來吧,小情侶。」船長催促道:「時間和潮水不等人的,即使是你們這種年輕人!」
麥特帶著喬希來到渡輪尾端,擁著她的腰,渡輪一點也不優雅地搖搖晃晃航進港灣動盪的灰色海水。疾風的聲音搞得不用喊的就聽不到說話,所以他們在荒涼的甲板上安靜站著,看著炮台公園有節奏地浮浮沉沉離開視線,曼哈頓的天際縮小到伸長脖子也望不見。
麥特看起來像是又開始宿醉了。渡輪上的冷風狠狠地吹著他們,讓他蒼白的臉孔變成粉紅色,也吹亂了他本來看起來就該好好梳一梳的豎立頭髮。喬希看著麥特微笑,他則對她露出一個紅鼻子厚臉皮小狗的微笑。兩個人單獨站在渡輪尾端形成了舒服的小圈圈,一個和真實世界隔絕的小泡泡。他們雖然分開站著,可是之間有種聯繫,也許是一絲靜電,就像是摩擦氣球和脫下毛衣會有的那種感覺,但是那種感覺一直留著。即使你把氣球拿走,還是有股拉力會把衣服上所有的纖維拉挺很久。她身上的一切自作主張都往麥特的方向被吸過去,她很確定麥特也被吸過來。儘管可怕卻很刺激,喬希並不認為曾在別人身上有過這種感覺。
船隻靠岸的時候,麥特拉著她的手臂。「來比賽跑到最高處。」已經被風吹得喘不過氣的麥特說。他們跑贏了破壞他們樂趣,直接走向禮品店的日本人。他們碰到紀念碑,還在邊跑邊笑,沒有旁人。他倆在一起,可是沒有旁人。喬希看著麥特。他的大衣被風吹開,又露出那種厚臉皮小狗的笑容,帶著她走進去。兩人單獨相處的感覺好好。
通往第一層的電梯壞掉了。當然。在樓梯的底部有個警告標語,而且還是標準的美式誇飾法:如果您有暈眩、幽閉恐懼症,或是精神疾病,切勿嘗試攀爬。真是令人安慰。
「妳確定妳要這麼做嗎?」麥特問。
「我沒有精神疾病,如果你是擔心這件事情的話。」不過她老媽還是常常問她嫁給達米安的理由何在,特別是其他人說達米安配不上她的時候。
「我很高興聽妳這麼說。」
他們兩個都抬頭看梯子,那似乎往上延伸得無邊無際。
「妳如果準備好的話,我也好了。」
喬希點點頭。「來吧。」
雖然有著不安的怪異疼痛,他們開始穩定地攀爬。喬希在他們還不算接近自由女神龐大的腳趾頭前,就已經差不多要陣亡了。看到麥特似乎也好不到哪裡去,令她振奮;再多踏幾個階梯,他發出比賠錢的色情電話熱線更多的喘氣聲。
當他們來到自由女神的衣襬邊緣,樓梯變成燈塔式螺旋梯,階梯是三角形的,而且每一片好像都比上一片危險。喬希的心伴隨著遲鈍沉重的重金屬音樂節拍在狂跳。
「妳沒事吧?」麥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眉間滿是憂慮。
喬希堅強地點頭。「我花了五年在女童軍裡做苦工,可不是來這裡怯場的。」
這段路不管上下都有如地獄。他們努力往前進、往上爬。
麥特緊緊地跟在她身後,保護著她,以放鬆不急促的腳步爬樓梯,在喘氣之間喃喃說一些鼓勵的話。
「已經不遠了。」喘氣。「愈來愈陡耶。」深呼吸。
他怎麼知道?
「放輕鬆慢慢來。」喘氣。
有沒有別條路啊?
她這輩子沒有這麼害怕過。喬希口乾舌燥,手掌卻是溼的,胸口開始燒灼。呼吸變成要小心思量的事情,不是一件像平常一樣輕鬆如意就辦到的事情,而且她已經失去說話能力了。即使在這種僵硬的狀態下,她心中還是想,要是達米安一路領先,他會證明他有多像個男人,並且對她的努力冷嘲熱諷,而不是像麥特一樣鼓勵敦促。這樣就有差別了,值得想想。
當他們看到觀景平台就在眼前時,喬希鬆了口氣。雖然為時短暫。從地上看來似乎是三百六十度觀景的窗戶,差不多和車子擋風玻璃一樣大,而且很髒。顯然根本沒人想要去擦。有一扇窗開了條細縫,一股冷風吹進這個悶熱擁擠的地方。此處在盛暑會跟穿著保暖大衣站在印度烤爐裡面一樣。
「真美。」麥特說,一邊魅力十足地喘氣。
的確如此。上坡很辛苦,可是她辦到了。就像脫離達米安一樣。自由。
麥特站在她身後,把手放在她肩上。麥特的手溫暖又讓人心安。他吻了喬希的頭頂。「妳真棒。如果沒有妳,我沒辦法撐下去。」
現在他這樣跟我說哩!
回望曼哈頓的景色十分壯麗。人類尺寸的樂高城市。真可惜喬希的腿抖得太嚴重,沒辦法完全享受這一刻。喬希伸出舌頭舔舔嘴唇。他們還得下去呢。
5
麥特用友善而非性感的方式牽著她的手,一起走回到碼頭邊,可是這還是引起喬希一陣顫抖,一股暖流從泡棉冠冕下流過。
暮靄模糊了高聳大樓的邊緣,他們搭上最後一班渡輪返回。他們站在扶手邊,看著曼哈頓隨著他們靜靜穿越上紐約灣而愈來愈靠近。太陽已經下沉,天氣也變冷。麥特把喬希拉向自己,用手臂環住她,抵擋寒風。喬希想進船艙去享受點心店的溫暖,可是她不敢動,害怕這樣會讓麥特從此覺得不應該擁抱她。
「謝謝妳帶給我美好的一天。」麥特對著她的脖子說。「我玩得很開心。」
這是恐怖的部分,她討厭的部分。拖拖拉拉等著說再見。再見,珍重,再會,拜拜。很棒,可是我現在得走了。打電話給我。不,更好的是,我會打電話給你。找個時間。很快。你可以用生命打賭。然後最糟糕的部分來了──要不要親吻?親吻但是不要顯得太積極?親吻但是不要顯得太飢渴?
「喬希……」麥特嘆了口氣。
喔不,她希望麥特不要說她不是自己喜歡那一型。她希望麥特會給她手機號碼,意外地故意寫錯一個號碼,這樣她可以把在男性方面的壞運氣歸咎於科技變幻無常,而不是自己約會技巧的天生瑕疵。有時候耍冷酷時還裝仁慈是有回報的。
「我覺得……」麥特嘆口氣說:「跟妳在一起很舒服。」
「舒服?」喬希皺起眉頭:「像一雙舊拖鞋那樣嗎?」
「不是。」麥特看著地平線說:「像上好皮手套。」
「那很好嗎?」
「很好。」他把喬希轉過身面對自己:「非常好。」
「喔。」
「好吧,比拖鞋好。」
喬希咯咯笑。
「我今晚還想跟妳見面。」他對著喬希耳朵說:「妳的晚餐已經有計劃了嗎?」
喔,有啊,我來紐約的時候會想跟老朋友見面,例如唐納•川普啦,伍迪•艾倫啦、席維斯•史特龍啦,也許還有比爾•蓋茲吧。「沒有我不能取消的事情。」
麥特看著手錶。「我得去見一見那個荷爾蒙充沛的男孩團體。」
「叫什麼名字來著……」
「頭好壯壯。」
「頭好壯壯?」
喬希笑了。
「我晚點在哪裡跟妳碰面呢?妳喜歡哪裡?」
她很高興自己第二次竄過腦中的風趣回答還沒跑掉。「你喜歡墨西哥菜嗎?」
她問:「我知道一個叫做木棉樹的餐廳,就在東四十八街。」
「我喜歡墨西哥菜呀。八點鐘怎樣?」麥特翻著口袋。「我最好寫下來。我想一定是年紀的緣故。我的記憶力實在……」
他找出一支筆和一張爛紙,很快地寫下來。他把紙又塞回外套深處,拉過喬希,一樣塞進外套深處。
喬希的嘴唇好乾。約會。真正的晚上吃晚餐約會。跟一個她以前不認識的人。現在,喬希•弗林,坎頓區的單身女,這沒那麼難嘛,是吧?
麥特低下頭對她笑,再次用力抱緊她。一陣小小的緊張悸動竄過她的胃,她知道這次跟攀爬自由女神像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