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譚希打從一開始就不喜歡誘惑鎮,更何況這場車禍讓她心愛的八六年老喜美被葛非夫婦撞壞,打破了妹妹心愛的太陽眼鏡,同時也印證了她想的沒錯,小鎮居民的確都是保守得要命的老古板。
事件發生的半個小時之前,蘇菲和妹妹艾美還在三十二號公路上,艾美一邊風馳電掣,一邊還跟著錄音帶哼唱著達斯蒂.史賓菲爾的歌曲「置身不知名的地方」,艾美的頭髮隨風飛揚,溫暖的和風吹拂著公路兩旁的楓樹,藍天上飄浮著朵朵白雲,八月末的陽光,把身邊每件事物都照得耀眼無比。
雖然一切看來美好,蘇菲就是覺得背脊涼涼的,這是他們譚希家人特有的第六感,奇妙的潛意識總能讓他們趨吉避凶。
「開慢點,」她忍不住叮嚀艾美,「我們又不趕時間。」蘇菲望向窗外,一邊把玩著中指上的戒指。不安時轉動戒指是她的壞習慣,這俄亥俄州的南方景象看起來太完美,一定會有壞事發生。
「別緊張好不好?」艾美由她的貓型墨鏡後投射嘲弄的眼神,「我們只是拍片,又不是去搶銀行,保證沒事啦!」
「去、去、童言無忌。」蘇菲靠向椅背坐穩,「每次在電影裡如果有人說保證沒事,稍後必定有事!」
綠色的路標出現在眼前,上面寫著「誘惑鎮,四百公尺」,蘇菲又拿起地圖研究,過去一個鐘頭,她起碼看過十幾次了。她們受色情片女演員莉雅•霍波之邀,來到這個小鎮拍攝沒有劇本的片子。蘇菲本就不太信任莉雅,心裡總覺得危機隨時會出現在眼前。
蘇菲把頭靠回靠背,「我們不能在這裡停留,這裡是蝙蝠之鄉,狂人之城。」艾美很有默契的接腔說,「這是強尼戴普在『賭城情仇』裡面的台詞,拜託別演戲了好不好,沒什麼好緊張的,妳太神經了!」艾美下了高速公路匝道,轉上通往誘惑鎮的小路,公路口有一個閃閃發光的加油站標誌,還有一個黯淡的「賴瑞旅社」的招牌。
「真多采多姿!」這是艾美的評語。 「危機四伏!」蘇菲道出內心的感覺。 「妳嘛幫幫忙!」艾美忍不住大聲說,「這又不是『驚魂記』裡面的恐怖旅館!」 「妳永遠不知道小鎮有多危險,」蘇菲蹙眉看向車外,「我們從小鎮搬到大城市的時候妳才十歲,妳根本不記得小鎮有多可怕。」 「蘇菲!」 「更何況我們又毫無計畫。」車子開過一間黑漆漆的木造房屋,生鏽的霓虹招牌上面寫著「誘惑酒館•啤酒與音樂」。「莉雅那種人,隨口只說來拍部即興電影吧。但我需要劇本大綱才拍得出來,不能憑著她一句『重返小鎮找尋舊愛法雷』,就掰出一部電影!」 「她的舊愛叫法蘭啦!」艾美猛搖頭,「妳真莫名其妙!拍了這麼久的婚禮,我們終於能夠拍部真正的電影,妳卻一直說『危機四伏』,『最好別離開辛辛那提』,或是『我不相信莉雅』。面對現實吧,妳討厭莉雅,只是因為她甩了我們家達維去嫁給那個電視主播,我知道妳替達維不平,不過事情可以過去了。」
「我不是……」蘇菲欲言又止,「我不知道,我就是覺得……」 「好啦,蘇菲,來拍片對妳有好處,妳可以跟百倫保持距離。」
才怪,但這是艾美的天性,她擅長操縱他人遵從她的計畫,再好的事都會被她弄成騙局。 「真不懂妳幹嘛跟心理醫師約會,」艾美還不停嘴,「又不是妳的保險不支付治療費。」 「他早就不是我的心理醫師了。」蘇菲瞇眼看向路樹夾道但空無一人的路,只覺得惡兆臨頭。「跟心理醫師約會很省事,我最怕跟男友解釋家人和家庭狀況。」 「我們是命中注定要當壞人吧!」艾美轉頭對蘇菲微笑,「我們別當婚禮攝影師了,跟譚希家族的其他人一起下海吧!」 「不行!」蘇菲堅定的說,「這一下我們就死定了。」
她想艾美一定會再反駁,不過艾美的注意力轉移到小鎮的景物。「哇,這些路標真有趣!」艾美向前傾,放慢了車速。
蘇菲看著斑駁的黑白招牌,「誘惑扶輪社」、「誘惑路德教會」、「誘惑婦女會」,還有「誘惑夜場電影院」,最後一個牌子最為老舊,上面寫著「歡迎蒞臨誘惑鎮」,下面有一行小字寫著「鎮長費尼.戴克」,另外還有一個稍微新一點、卻一樣破爛的牌子寫著,「我們注重家庭倫理」。
「真是有夠受不了!」蘇菲說。 「這塊牌子生鏽破爛成這樣,妳能想像這個費尼.戴克有多老嗎?」艾美說,「我看他一定老掉了牙,而且幾百年沒碰過女人了,而且教會名為誘惑實在很詭異。」 「如果是路德派就很正常。」蘇菲說。
車子上了山頂,從高處俯瞰這個城鎮,「誘惑」就在她們眼前。 「這裡像『歡樂谷』。」艾美拿下墨鏡打量。 「不,我看倒像『靈異谷』。」蘇菲說,這兩個電影迷開口閉口都是電影場景。
山下有條泥濘陰沉的河流,河面上矗立著暗灰色的橋梁,而小鎮就在河的對岸倚著山腳,山下是小小的磚房,順著山坡越往高處,房子越大越豪華,蘇菲最清楚住在這種大房子的是怎樣的人家,總之就是她不欣賞的那一型。「好安靜,」蘇菲和艾美俯瞰著風景,「我覺得太靜了!」不過艾美遠遠發現有趣的目標,忍不住大叫:「老天爺!」艾美把車靠邊停下,「看看那個大水塔!」
「什麼東西?」蘇菲探頭向前看。
那是一個肉色呈子彈形狀的大怪物,高高矗立在山頂的樹叢當中,活像是個男性的生殖器官,讓蘇菲看得目瞪口呆,一時忘了玩弄手上的戒指。「哇,他們一定是故意的吧?誰會不小心把水塔漆成這種顏色啊?妳會嗎?」
「也許那是費尼.戴克鎮長對自己的補償。啊,我太愛這個小鎮了。」艾美把太陽眼鏡遞給蘇菲,拉一拉鮮橘色的小可愛,轉身尋找攝影機。「這些好畫面都不容錯過,快,跟我換座位!」
「為什麼?」蘇菲邊問邊跨越排檔桿,滑到駕駛座上,艾美則下車繞到另一邊座位。「這水塔滿可愛的,『不過這裡的中國菜一定很爛』,」艾美露出詭異的表情。「這是電影『智勇急轉彎』的台詞。」蘇菲準備開車上路,「我敢打賭這小鎮一定沒有撞球台,搞不好撞球是犯法的!我們要去哪裡?」
「回第一個招牌,」艾美說。「我全都要拍下來,路德教會、鎮長的告示牌,當作片頭的字幕。當然還有那又大又硬的水塔。」
「我們沒有拍片許可,這樣在公共場所拍片不會有問題吧!」蘇菲戴上艾美的墨鏡,心想這桃紅綴有假寶石的塑膠鏡框,跟她的白襯衫和卡其短褲是否相配?她將車迴轉,「喂,如果觸法就太遜了哦!」 「哎呀,沒有人會發現啦!」艾美就跟她們的父親一樣油腔滑調,她抓著攝影機緊靠窗口,「我注意這邊,妳負責從後照鏡看有沒有人靠近。保持十公里左右的時速慢慢開,我全都要拍下來。」
蘇菲開回最早看見路標的地點,一邊從後照鏡注意路況,而艾美則著手拍攝,只要小鎮居民沒發現就好。
蘇菲緊張兮兮的開車,但顯然是疏忽了左右來車,說時遲,那時快,她們的車才開上山坡,一輛米黃色的凱迪拉克就從側面撞上了車前保險桿。
蘇菲猛踩煞車,金屬碰撞的聲音穿刺腦海,艾美的太陽眼鏡則從臉上飛了出去,她感覺嘴脣在流血,安全帶勒得肚子好痛,車子已經衝到對面的車道,而車上還響著達斯蒂的歌聲,若無其事的唱著「我什麼都願意」。幸好對面沒有來車,蘇菲深呼吸一口,放開方向盤,舔一舔流血的嘴脣,轉身查看情況。
艾美摔得往前俯衝,頭部頂著遮陽板的樣子頗為可笑。 「艾美!」
還好艾美馬上坐直了,手上還握著攝影機。「沒事,攝影機雖然摔到下面,不過它沒壞。」艾美伸手拿起太陽眼鏡,破碎的鏡片隨即掉下來。「我的眼鏡毀了,該死!」
蘇菲強做鎮定,要自己別再發抖。「很好,很好,攝影機沒事,很好,至於妳的眼鏡,抱歉了!」她關掉車上音響,「妳沒事吧?」
「我?」艾美瞪著對方來車「我快氣炸了,哪個蠢豬撞了我們?」
蘇非望向車窗外那個「蠢豬」,對方是個身材肥大,頭髮灰白,大約五十多歲的社會的「中流砥柱」,一副準備說教的嘴臉。「哦,我最怕這種人了,他一定會硬說是我們的錯。」蘇菲在皮包裡摸索著汽車保險卡,暗自慶幸這場車禍不是她的過失,因為先前艾美不遵守交通規則,已經害得她車子保險費漲了不少。「妳別開口,讓我來應付,我想保險公司可以負責賠償一切損失。」
「可是,這場車禍是我們錯哦!」艾美拋下太陽眼鏡,「我們剛才經過停車標誌,沒有依規定停看聽再前進。」
蘇菲握著保險卡當場愣住,「妳說什麼?」 「如果我告訴妳路邊有個停車標誌,妳一停車就會影響我的運鏡,」艾美毫無愧意,「我正在拍一個長鏡頭呢!」 「這下可好了!」蘇菲深吸一口氣,望著逼近車窗的「石柱」,蘇菲連忙下車。 「這樣開車真是不要命呢,小姐們。」因為蘇菲可以平視他的雙眼,所以這名穿著藍色西裝的男子跟一六八公分的蘇菲差不多高。「妳們一定超速了,有沒有買保險啊?」蘇菲發現他的雙手也在發抖,正想問問他是否受了傷,艾美卻把頭探了出來。 「我們才沒有超速!我們的時速不到十公里,是你的錯,老兄!」 「艾美,別多嘴!」蘇菲把保險卡丟給她,「幫我把保險資料抄給人家。」蘇菲趕緊轉向對方,決心要設法全身而退,「我真的很抱歉。」趕緊擠出家傳的迷人微笑。 石柱終於不再怒目瞪著艾美,轉身朝向蘇菲,艾美還想再說些什麼,「快!」蘇菲趕緊從背後比個手勢,那是「第一招:讓目標開心」的暗號,及時打斷艾美。
「不好意思,我妹妹就是心直口快,」蘇菲眨動她的睫毛,努力加深微笑,「她是無心的,我總是要幫她道歉善後。」 「欸,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不再緊皺眉頭。
蘇菲趕快再向妹妹打出二號手勢,也就是「讓目標認同」。「我們第一次來這裡。你知道的,在不熟悉的地方開車有多難!」
「也對啦,」石柱說,「不過妳們……」 蘇菲的第三招出手了:讓目標充滿優越感。「當然,像你這樣的人,大概從來不會迷路。」 蘇菲擠出最燦爛的笑容,張大眼睛誠懇地看著對方。「你對所有的路一定都很清楚。」 「當然囉,」石柱開始放鬆。「不過呢……」 「這麼熱的天,我們竟然耽誤了你的時間,」蘇菲的語氣充滿濃濃的歉意,她輕輕握著那雙顫抖的手,「真抱歉我們讓你這麼麻煩。」第四招就是讓目標嘗到一點甜頭。「我們不能再耽誤你的時間了,停在這裡等警察來,對我們雙方都沒有好處。」蘇菲再展開笑容,這次石柱臉上的表情也開始由僵硬變成微笑,顯得有點暈頭轉向。 「嗯,那倒是真的,」他說,「等偉斯或杜恩趕過來,起碼要好幾個小時。」
完了,這位老兄跟警察熟到直呼其名。蘇菲綻放笑容,最後一招「達到目的就快閃」必須出手了。「艾美,保險資料抄好了嗎?」石柱看著她身後的艾美,突然臉色陰沉下來,「那是什麼東西?」
蘇菲轉身發現艾美正在查看攝影機。 「那是攝影機,」石柱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妳們想幹什麼?」 「當然是拍電影啊!」艾美露出輕蔑的表情,「我可警告你哦,我們這車可是經典古董車,修起來很貴,你要是沒買保險就慘囉!」
「太過分了!」石頭開始咆哮,「妳們闖過停車標誌又沒停,弄得我太太好不舒服。而且妳們在拍什麼樣的電影?這裡不准亂拍片!」
「你太太?」蘇菲丟下石柱不管,看向他後面的車,只見到髮色棕灰的女人靠在車上,胖胖的臉頰毫無血色。「她那麼不舒服,你還在這裡做什麼?」蘇菲轉身對艾美比出警告的手勢,「把保險資料交給他之後,就把車窗搖起來,把車開到路邊等我。」
「妳的嘴脣破了。」艾美遞了一張面紙給蘇菲。
蘇菲用面紙按住流血的嘴脣,繞過一臉不高興的石柱,走向那可憐的女人,蘇菲俯身注視她的雙眼。「妳沒受傷吧?」
「沒。」那女人看起來有點頭昏,藍色的眼睛因陽光而微瞇,她拉拉粉紅色套裝的衣領,保守的打扮像個女學生,一絲不茍的頭髮,大概用了不少髮膠。
蘇菲扶著她的肩膀。「妳坐下來吧!」蘇菲打開車門,扶著她坐下。「把頭低下來深呼吸。」蘇菲又用面紙按了一下嘴脣。
那女人把頭靠在緊緊併攏的膝上,開始大口喘氣。 「不必這麼用力!」蘇菲忍住笑意,「腿稍微張開,頭會比較容易放低。」 「維琴!妳在幹什麼?」
維琴猛地坐直了,蘇菲不悅地轉向石柱。「她只是要讓血液流回頭部。」蘇菲心想,如果我的老公是你這樣的渾球,我的雙腿也永遠不張開!「我妹妹把保險資料給你了吧?」她注意到他已經拿了一張紙條,「好。我相信你現在一定很想趕快帶你太太回到家裡,我們沒有問題了。」他又要爭辯,蘇菲趕緊接下去說:「我們會在霍波家農場住到星期天才回辛辛那提。」
「你們的保險公司……」石柱正想開口,不過被他太太打斷了。 「你們是莉雅•霍波的朋友嗎?」維琴的臉上突然恢復血色,「她又回到老家了?哦,斯迪,你聽到沒有?除了在電影裡面,我們有二十多年沒看到莉雅了吧。」
電影?蘇菲心想,莉雅只拍過一部電影呢,不過她可不想再跟這對夫婦扯下去,她開始朝著自己的車子退去。「莉雅的確回來了,不過她也只待到星期天。我真的不能再耽誤你們的時間了。」
「哇,真令人興奮!」維琴顯得興致勃勃,「她跟那個帥哥主播贊恩•布萊克還沒離婚吧?我每天晚上都看他的新聞,」蘇菲只顧著脫身,維琴則叫道:「妳幫我轉告維琴•葛非向她問好!」
「她們有拍電影的設備,」斯迪吼道。「她們在公有土地拍電影,這是違法的。」 「拍電影!」維琴眼睛一亮,音調也變亢奮了,「等一下……」
蘇菲假裝沒聽到,旁邊的樹上有張陳舊的競選海報寫著「請選戴克當市長,好上加好」。 「真受夠了!」蘇菲對自己說,斯迪瞪著她,而維琴熱烈的揮著手,保險桿壓在輪胎上的喜美總算上了路,蘇菲摸摸嘴脣查看是否已經止血。
「那男的真是很豬頭,」艾美說,「妳還好吧?」 「不好!」蘇菲邊開車邊找著霍波農場的信箱。「車撞爛了,車禍過失責任在我,我正想辦法脫身,妹妹還在旁邊扯後腿,碰上這個死老頭還會向全小鎮宣傳我們要拍電影的事情。」她減慢車速,皺起了眉頭,「我們一定沒看到通往農場的路口,現在都快到鎮上了。」
「沒走錯,我看到霍波家的信箱了,」艾美用破掉的墨鏡指向左邊,「左轉!」 「這地方讓我毛骨悚然!」蘇菲話還沒說完,突然就看到了一間破舊的農舍,「莉雅不是說要開很久的嗎?」
「莉雅二十四年沒有回來。」艾美從擋風玻璃窺看房舍的狀況,「她可能記錯了。」
蘇菲把車子熄火,客觀地打量這座房子,外牆的油漆斑駁,屋簷也快掉落,僅有的優點是,屋前寬敞的門廊和鞦韆。
「太精采了,這種地方怎麼拍電影?我已經聞到麻煩的味道了。」 「那是死魚的味道,」艾美努力嗅著四周,「這裡離河邊不遠。」
艾美下車,農舍的紗門打開,莉雅•霍波走了出來,豐滿的身段裹著鮮藍色的洋裝,淺金色的頭髮在陽光下簡直像白色一般耀眼,完美的五官有如雕像,莉雅用手遮著額頭大喊說:「妳們遲到了!」
蘇菲下車拿出行李和裝備,先是保溫小冰箱,裡面裝滿了譚希家族生存必需品:檸檬汁和巧克力雪糕。
艾美拿著攝影機走向屋子。「我們的合作一定會很棒。」
莉雅呆望著蘇菲,毫無幫忙的意思。好個全宇宙最自我中心的女人,蘇菲想著,把行李搬進房子。「才怪。」
誰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