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昨晚我告訴你有朝一日我將離去,你說:去哪裡?我說:去天主的國度;你說:為什麼?我說:因為我老了;你說:我不覺得你老。然後你把手疊在我手上悄悄地說:你還不算太老,彷彿這樣說了就算數。我告訴你,你的一生或許將跟我非常不一樣,少了我,你的人生或許也有不同風貌,但這是好事,本來就有許多方式可以好好度過一生。你對我說:媽媽已經跟我說過了。你以為我會笑你,所以趕忙接著說:別笑!你舉起手把手指放在我的脣邊,臉上露出和你母親一樣的表情。世間眾人中,只有你母親流露出這種表情,那是種決然的驕傲,非常熱情、非常堅定。承受了這種注視之後,我非常驚訝地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展露歡顏,我將思念這副神情。
過世的人竟會思念,聽來似乎有點荒謬。等你長大成人,讀到這封書信之時(這也正是我的企求),我將早已離你而去,也將更加明瞭死後的世界。但我大多把一切埋在心裡,向來似乎總是如此。
我不記得多少人曾問我什麼是死亡,有些人甚至瀕臨大限之日,再過一、兩小時就能自己找出答案。即使在我小時候,有些跟我現在一樣年紀的老人會拉著我的雙手,用他們混濁乳白的雙眼瞪著我,好像認定我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逼著我跟他們明說。我曾說死亡就像回家,我也曾說我們在這個世上沒有家,說完我就走回那棟破舊的小屋,幫自己泡杯咖啡、做份煎蛋三明治,等我有收音機時,往往還在黑暗中聽聽節目。你記得那間老房子嗎?我想你一定稍有印象,我在牧師寓所中長大,大半輩子都住在那間老房子裡。父親的朋友們和大部分親戚也從事聖職,所以我也拜訪過不少牧師寓所,以前我不常想到那間老房子,一想到總覺得那是最破舊、最可怕的房屋,最起碼當時是這麼想。其實那是一棟不錯的老屋,但當年屋裡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人,所以感覺似乎特別奇怪。說真的,當年我在世間沒有歸屬感,現在有了。
現在他們說我的心臟逐日衰竭,醫生用「心絞痛」一辭,心絞痛的英文「angina pectoris」聽來帶點神學的意味,跟「慈愛」的英文「misericordia」頗為接近。唉,到了我這個年紀不免發生這類事情,我父親相當長壽,但我姑姑們辭世時年紀真的不大,因此,我應該心懷感恩。我幾乎沒有留給你和你母親任何東西,這點確實令我抱憾。我向來收入不豐也沒有特別關照手邊的錢,只留下一些沒有人要的舊書,請相信我,我壓根沒想過身後會留下妻小,倘若有知,我肯定會是個更好的父親,也會為你留下一些財物。
我想告訴你的是,我明瞭你和你母親將有段苦日子,但我除了禱告之外,卻幫不上忙,對此,我感到非常抱歉。我活著的時候就祈禱,來世若也像今生,我必定也向天主祈求。
我聽見你正和你母親說話,你問她答;我聽見的不是你的話語,而只是你的聲音,你不喜歡上床睡覺,所以每天晚上她都得哄你入睡。除了夜晚時分之外,我從未聽過她唱歌,她輕輕哼唱哄你入眠,歌聲從隔壁房間傳來,她唱得輕輕柔柔,我無法辨識她唱哪首歌曲,只覺聽來優美,但我一這麼說,她總是笑而不語。
我實在說不出什麼可稱之為優美。幾天前我在街上經過兩個年輕人身旁,我認得他們也知道他們在修車廠工作。他們都不上教堂,只是兩個愛鬧愛笑的普通年輕人,豔陽灼灼,他們靠在修車廠的牆上,點燃了手上的香菸,他們全身烏黑,帶著濃濃的汽油味,我常想他們怎麼不會引火上身。他們一如往常地嘲弄對方,熟悉地邪邪一笑,我看在眼中,覺得優美極了。笑容往往令我稱奇,人們展露歡顏時全身似乎被笑容所掌控,有時甚至顯得難以抑制,我在教堂裡看多了,因此,我常猜想笑容是怎麼回事?從何而來?我們怎麼笑得出來?笑到什麼地步才算終止?我想笑和哭是同一回事吧?只不過笑比哭來得容易多了。
他們一看到我走過來馬上止住笑聲,但我看得出他們仍在暗笑,心想我這個老牧師差點聽到他們說些什麼。
我真想告訴他們,我跟其他人一樣喜歡開玩笑。過去的許多場合中,我經常想這麼說,但人們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大家總期望我離得遠一點。我想說我是個瀕死之人,已經沒有太多場合能讓我暢快一笑,最起碼在這個世上已無機會;但我若這麼說,只怕讓大家變得更嚴肅、更有禮貌。可能的話,我會盡量隱瞞病情,雖然來日不多,但我覺得精神相當好,實屬萬幸。你母親當然清楚我的狀況,她說我若覺得精神不錯,說不定表示醫生的診斷有誤,但以我這把年紀而言,醫生出錯的機率相當低。
當個神職人員著實古怪:人們一看到你走來隨即轉變話題,但有時同樣這批人卻來到你的書房,跟你分享一些最匪夷所思之事。每個人都知道生命的表象之下隱藏著許多祕密,其中包含悔恨、痛苦、罪惡感以及你根本料想不到的孤單。 我外公是位牧師,我祖父、曾祖父也是牧師,雖然沒人知道曾曾祖父是不是,但我敢說他也是。聖職幾乎是他們的天命,對我而言亦是如此,他們都是好人,我早該從他們身上學習如何控制脾氣,但卻始終做不到,即使此刻脈搏日漸微弱、腦中浮現身後之事,卻依然因為打不開抽屜或是眼鏡擺錯了地方而大怒。我現在告訴你這些,你日後自己得小心。
太常發火或是生氣的時機不對,都將造成你想像不到的傷害,更重要的是,誠如〈雅各書〉所言:「看哪,最小的火,能點著最大的樹林;舌頭就是火。」這絕對是真的。我父親上了年紀之後,曾寫信提醒我這一點,但我卻把信扔到眼前的火爐中,把它燒了。現在想想沒什麼,但是當年此舉卻令自己大感訝異。
我想我還是跟你坦承吧,誠如他自己所言,我父親向來秉持原則行事,心中自有一套真理,這也正是他行事的準則,但有時他所秉持的原則卻引致失望,不是只有我達不到他的標準。父親從小對我關注有加,雖然他或許會辯稱不算什麼,但我虧欠他的實在太多了,儘管如此,我還是得明說:我確實令他失望。願天主讓他得到安息!我知道我確實讓他失望。我曉得父親和我都是為了彼此好,我得多想想這一點。
誠如天主所言:「親眼所見卻不領悟,親耳所聞卻不理解」,這話我聽了好多次也據此做了多次講道,但我卻不敢宣稱完全領悟。這話蘊含著一個極為不可思議的事實:某事縱然了然於心,但基於各種理由,你卻依然予以忽視。一個人縱使對自己父親或兒子知之甚詳,但父子之間或許只存有忠誠、摯愛以及一些挑明了不說之事。
我之所以提到這一點,只因為想提醒你,未來某些你在乎的人會覺得你帶有一股怒氣,即使你乖乖地過自己選擇的生活,他們依然堅稱感覺到你的怒火。他們令你懷疑自己,在某些情況下,甚至造成嚴重干擾,害你白白浪費時間。我但願自己年輕時早早看出這一點,思及至此,我甚至有點惱怒。
神職工作讓人專心一致,這是從事神職的好處之一。這份工作讓你好好思考你必須付出什麼,也讓你明瞭最好捨棄什麼。我若能提供一些指引,大半出自於此。 七年前蒙天主恩寵,你來到我們家中,但我幾乎已到了生命的盡頭,七年的時間卻是如此短暫。我不可能再為你們母子做些什麼,但我依然思索、依然禱告。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此事,我希望你了解這一點。
今年春天天氣真好,今天又是另一個愉悅的春日。你上學快遲到了,我們讓你站在椅子上,你一面吃吐司和果醬,你母親一面幫你擦鞋,我也幫你梳頭髮。你昨晚應該做一頁加法但卻拖到今天早上,花了半天想算對數字。你跟你母親一樣對什麼事情都很認真,老人家們叫你「執事」,但你的嚴肅卻不全然來自我的家族。除了你祖父之外,我從未見過比你母親更嚴肅的人。她似乎半帶哀傷半帶激憤,我不禁心想,她生命中究竟經歷了什麼,眼中才會流露出這種表情。你三歲,還是個小傢伙之時,有天早上我走進你房間,朝陽之中,你穿著睡衣坐在地板上,試圖修補一支斷掉的蠟筆,你抬頭看看我,臉上帶著和你母親一樣的表情。日後我經常想起那一刻,我跟你說啊,你那副表情彷彿是回顧一生,看看那些我希望你能避免的麻煩,和顏悅色地問我做出解釋。
「你就像《聖經》裡那些老人,」你母親跟我說。我若能活到一百二十歲、養群牛羊或是有些僕役和女傭,她說的或許沒錯。我父親是牧師,我剛好也繼承了父業,但這是我的習性,我自小就耳濡目染,你恐怕不是如此。 我看到一個泡泡飄過窗邊,圓滾滾的泡泡泛著豔藍,恰如即將爆破前的光澤;我往下看看後院,你和你母親果然在院子裡對著貓咪吹泡泡,泡泡如彈藥般射出,貓咪眼見泡泡滿天飛舞,興奮地無法自己,我們這隻向來懶散的「小滑頭」竟然跳向空中!有些泡泡飄過樹梢甚至越過林木,你們母子的凡間遊戲飄上了天際,但你倆只顧著貓咪,沒看到這幅神聖的景象。泡泡美極了,你母親穿著那襲藍色洋裝,你穿著那件紅襯衫,你和「小滑頭」跪在地上,輕盈的泡泡飄揚在其間,四處充滿了笑聲,啊!此生此刻,這個世界喔! 你母親跟你說我正為你寫下族譜,你聽了似乎很高興。嗯,我該為你記下什麼呢?我,約翰•艾姆斯,出生於西元一八八○年堪薩斯州,父為約翰•艾姆斯,母為瑪莎•透納•艾姆斯,祖父為約翰•艾姆斯;祖母為瑪格麗特•塔德•艾姆斯。下筆之際,我已活了七十六歲,除了上大學和神學院之外,其中七十四年都生活在愛荷華州的基列。
其他還有什麼應該對你說呢?
昨晚我告訴你有朝一日我將離去,你說:去哪裡?我說:去天主的國度;你說:為什麼?我說:因為我老了;你說:我不覺得你老。然後你把手疊在我手上悄悄地說:你還不算太老,彷彿這樣說了就算數。我告訴你,你的一生或許將跟我非常不一樣,少了我,你的人生或許也有不同風貌,但這是好事,本來就有許多方式可以好好度過一生。你對我說:媽媽已經跟我說過了。你以為我會笑你,所以趕忙接著說:別笑!你舉起手把手指放在我的脣邊,臉上露出和你母親一樣的表情。世間眾人中,只有你母親流露出這種表情,那是種決然的驕傲,非常熱情、非常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