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方文化對於情緒和貪欲的對治
我從小在偏遠荒涼的貧困鄉村長大,發現西方的生活水平和舒適程度,好得讓人難以置信。生長在這裡的人擁有美好的家園和舒適的照顧,幫助形塑他們的經驗,就像疏野的環境形塑我的經驗一樣。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生活水準,能全方位的控制環境(如中央空調系統等等),加上個人的財富以及普遍的享受,使得西方世界有如天界一般。外地人看到西方世界都會說:「那裡的人一定整天都笑口常開,一定很快樂。」但是近身觀察,我們發現,雖然西方人擁有一切現代化科技、小配件、奢侈品,但是強烈的精神苦惱仍會引發不可思議的痛苦。
為什麼會這樣?直接的觀察無法提供一個合理的解釋。顯然的,從物質的層面來看,每一樣東西都是必須的,透過這種高水準的生活,似乎什麼都可以提供,而且越多越好。然而,隱藏在這個表面之下,還是有很多情緒的苦惱,這便是問題所在。一般來說,西方的心靈主要是受到衝突性、混亂的情緒所影響,因而產生痛苦。這很令人驚訝!生活在物質豐富環境的人,不是應該很滿足才對嗎?在物質面上,西方人當然鮮少有不滿足的;但是在任何現代化的國家裡,生活仍然受著情緒煩惱的影響。
我們應該如何探究情緒問題呢?我們能不能完全擺脫呢?雖然這看來有點不切實際,但事實上,在佛法中,確實有許多方法和步驟能夠完全消除情緒問題,並透過不同的途徑加以克服。採用一種方法去切斷或阻止負面情緒不再生起,是十分適當的。另一種方法則是將負面情緒的能量,轉化為正面情緒的能量。第三種方法,可能是最實用而直接的,就是當情緒在心中生起時,只是察覺情緒發生的本質。這種方法是看經驗的本質,而不特別去看它的內容。從所有情緒生起的開始和地方去了解心的本質,是這種方法的根本。因此,當每一種情緒生起時,我們若越了解心的本質,就越能夠了解情緒的問題,也就越能有效處理生起的煩惱。
為了檢視煩惱,我們從這裡開始將煩惱減少到根本的煩惱。佛教談到六種根本煩惱,或是更基本的,我們認為有三種內心的根本煩惱:貪、瞋、痴。在這個煩惱的描繪下,我們談論的是一般人的普遍現象。這種情緒不是任何種族、任何國家所擁有的專利,因為所有人類都是從這些不同情緒而引起了煩惱,例如,我們不會說西藏人比西方人有較少的情緒或煩惱;也不會說西藏人比西方人有更多的情緒和煩惱。如果把一個文化的情緒放在天秤的一個盤子上,另一個文化的情緒放在另一個盤子上,天秤只會稍稍擺盪、甚至平衡。每個人都有煩惱,但是,很明顯的,在不同的文化裡,情緒會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在任何文化中,一種情緒不管是被鼓勵或被壓抑,都會製造出一點點的差異,但是情緒的原料對每一個人都是共通的,且遍及全世界。生在人道的角色,就是要降伏三根本煩惱。
以文化層面來區別這些煩惱情緒的形式,是很有意思的。例如,無明的觀念被形容是心的呆滯情緒。睡眠雖然不像是情緒活動,但也算是心的情緒特質之一,因為人們睡覺時,心經驗會呈現呆滯狀態。的確,人們的睡眠習慣是有一些不同。通常亞洲人大約在晚上八點鐘就寢,第二天五點鐘起床;西方人似乎習慣晚睡,通常到午夜才上床,第二天日上三竿還沒起床,有時候甚至睡到上午十點、十一點。在東方,我們習慣的睡覺情緒模式,可能和沒有廣泛使用電器及人工照明設備有密切關係。太陽下山後,大家就休息了;太陽升起時,大家就跟著起床了。在一個很表面的層次上,我們可以區別文化表達情緒傾向的不同模式,但是在不同的文化間,大部分的情緒並沒有不同,尤其是潛藏的情緒。
我們都因混亂的情緒困擾著心而痛苦。在瞋恨和侵略性的例子中,亞洲文化有一個普遍的傾向,就是喜歡發動侵略和戰爭行為,以證明自己的力量和男子氣概。身為一個戰士、武術專家、頌揚侵略的觀念,被認為是值得讚美的,這是東方普遍的文化底蘊。尤其在今天,西方人似乎比東方文化少一點這類問題。頌揚身體暴力或男子氣概的趨勢,在西方已是過時的觀念,但在東方文化中,這種態度至今仍是問題所在,人們依然熱衷以憤怒和身體暴力來表達生氣,喜歡以威力強加於人,在鬥爭中擊敗他人等等。從亞洲人的觀點來看,顯然西方文化對於壓抑侵略和瞋恨更有興趣,而不是去強化它,因為具有侵略性以及好鬥的人,在西方社會並不像亞洲地區那樣受到高度重視。
另一個根本煩惱的例子,也就是貪欲或執著,顯示東西方文化在對照之下正好相反。在亞洲國家,謙遜是被鼓勵的,但是對於貪欲、尤其是性欲的表達,卻存在著社會制約。一般來說,東方文化要比西方文化謙遜許多,對於性欲雖然沒有真正的罪惡感,但是卻存有羞恥心且對於性事感到矯情,因此人們通常不太會公開表達性的慾念。這比較容易對性表現忠誠,因為從普遍的文化層面來看,一旦被貼上對婚姻伴侶不忠實的標籤,將會有強烈的羞愧感。在像西藏這樣的國家,婚姻關係是相當穩定的,即便婚姻的一方離家經年(有時候男子因為到另一個國家或是西藏另一個地區從事貿易而遠行,或是妻子回到很遠的娘家),妻子和丈夫在分開時就必須過單身的生活,這對婚姻承諾製造了相當的穩定感,即使只是因為他們羞於想到其他的事。但羞於表達不代表他們沒有性欲,而性也並非沒有引起什麼問題。人們的確經驗過性欲,也從中得到痛苦,但由於社會的制約,所以幾乎不鼓勵自由表達。事實上,社會文化並不支持通姦的行為。西藏社會的約束,只允許經由少數途徑來表達性欲,而且並不強調性欲的重要。
此外,亞洲國家有一個非常強大的寺院傳統,包括西藏,促使很多人持守獨身戒和不邪淫戒,而這樣的生活方式在當地的文化備受高度的敬重,被舉為理想角色的典範。尤其是在西藏,比丘和比丘尼發展出一個實踐簡樸寺院生活的堅定意願,很少會有羞愧感。文化道德規範著如果比丘或比丘尼破戒或捨戒,將會使家族蒙羞。事實上,在西藏,家中若有兒子或女兒受戒,通常會聽到父母講這樣的話:「寧可讓我的孩子死了,也不要他破戒;如果破了戒,活著就太羞恥了!」這種態度並沒有在西方出現。相較之下,西方社會更鼓勵人們對於性以及個人欲望加以表達。
西方的許多法律,聚焦於控制侵害他人權益,以及約束透過侵犯和瞋恨所犯的行為上。另一方面,貪欲並不是那麼廣泛的立法,而是保留了一些這個社會不只是忍受,並且公開鼓勵的東西。在西方,人們被鼓勵生起各種欲望,並全力釋放出這種欲望的愉悅感。即使是在一神論的傳統下遵守嚴格生活的人們,許多人還是沉迷於滿足廣泛的欲望。
在當前西方世界的文化氛圍下,欲望的表達允許積極鼓勵、刺激情緒,這被視為是健康的。如果一個人有欲望,通常會被鼓勵去加以滿足;如果一個人有情緒,也會被鼓勵去發洩。通常這被視為是健康的,但事實上,依照業的法則,這種方式往往使貪欲和執著不相稱的擴大。就欲望本身而言,它是傷害最小的情緒之一,而讓欲望生起才是真正的問題,是所有其他的、更複雜情緒狀態的滋生源。不論是性欲還是任何貪欲,欲望的生起和釋放都會帶來其他的東西貪心、嫉妒、瞋恨、爭論、羨慕等等問題都來了。
認識心的空性
在提出對治煩惱的不同方法上,釋迦牟尼佛教導了三乘的法教。小乘強調捨棄或拒絕某些會產生痛苦煩惱的情緒。這個道強調修行個人的生活方式,是由比丘、比丘尼、沙彌和在家眾接受不同層次的戒律而形成。這種特殊的生活方式,只允許在生活中從事某些活動,其他的則必須透過拒絕和捨棄加以斬斷,因為這些活動被認為是輪迴痛苦的來源。小乘的觀念是避開一些生活中不需要的、起反作用的部分:終止會累積惡業的行為。在許多東方國家,由於生活步調比較緩慢,離完全現代化還有一段遙遠的距離,所以比較適合走小乘的道路,而目前也還在修行。但對大多數西方人,這種方法或許太過嚴格,因為以現代的生活方式來看,想要終止被認為是社會規範內的事,並不容易。若想致力於如此嚴格的標準來形塑個人的道德卻沒有社會強烈的支持,這樣做並不可行。
佛陀所提出的第二條道路是大乘。這個方法是將負面情緒的能量,轉化為正面能量。例如,一個極度憤怒的人持續不斷地生起怨惱、瞋恨、侵略的情緒,大乘的方法會鼓勵這個人去禪修,以引導負面的情緒,開展出善心、慈悲心以及對他人慈愛。不管情緒如何,適當的運用禪修,都能讓情緒改變或轉化所呈現的方式。當然,這個方法相當複雜,並不是最實際且能快速解決情緒問題的方式,而是需要花費時間和精力。
佛陀還給了另外一個選擇,就是金剛乘。這種密續的方法是尋找情緒的根源,而不去理會表面的情況。在尋找根源、直接觀照煩惱本質時,情緒經驗一生起,煩惱也同時解脫。金剛乘是非常直接的道,但同時也非常深奧。在實用的層面上,這種方法是如此的基本,以致很難解說。為了利益普遍的大眾,必須發展出一套淺顯的密續方法,讓大眾能夠了解這個方法真正深奧的本質。
我們還遺漏了什麼嗎?我們已經談過了三個基本的選擇,還有一種方法可以嘗試,但這種方法與深觀煩惱的本質並不是那麼相關,而是透過了解心的本質,我們可以自動了解到從心中生起的念頭、情緒等等;透過檢視念頭、情緒力量的生起,我們可以了解它的本質。在短暫的生命中想要達到最大的利益,這種方法似乎合理。此外,這是一種非常方便的方法,容易解釋,也容易了解,適當的加以運用,這種方法擁有驚人的效力。這不需要很長時間的學習過程或是過著有戒律的生活,也不需要任何深奧的洞見。當然,這需要聰明才智並了解這個方法所說的一切。
根本的問題在於我們相信一切都是真實的,因此每件事我們都如此對待── 「我是真實而堅固的;我的身體是真實而堅固的;我感覺到的所有情緒都是真實而堅固的。」由於耽溺於這個信念,我們除了釋放出情緒並接受結果,別無選擇,只能任由情緒擺佈。我們經驗過貪執、厭惡、生氣、愚蠢、欲望、嫉妒等情緒生起的情況,面對這些主觀的現象時,它們是如此真實,以致於我們只好自動投降。我們以這麼有效而真實的態度投入整個概念中,因而無法認知這些特質是虛妄不實的。我們覺得:「好吧,別無選擇了,因為只要我轉到任何地方,每件事都如此真實,我能怎麼辦呢?」因此只好釋出我們的妄念,任由這些心的投射所擺佈。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身為人,我們經驗心和身,藉著身心的結合而作用。我們有一個身體的形式,透過身體而有心的體驗,身和心兩者之間有一個強烈而細微的連結。當我們經驗一種情緒時,它是從哪裡來的?真的和身體有任何關連嗎?假設我們生氣了,基於生氣,我們可能對某人大呼小叫,也可能痛打某人,甚至殺了他們。但是身體的行動是因為我們已經有了心理的動機才發生,身體的行為只是情緒發展與表現的途徑或管道。如果我們認為情緒只是單純身體的表現,那可能需要去看一下屍體 一個人的身脫離了他的心之後,一旦沒有身體的形式,心要到哪裡去表達情緒?很顯然,屍體是無感情的,因為心不再用身體來引導它的情緒,不能再繼續表達憤怒或任何情緒,心不再擁有往昔的完整性,以致無法透過身體來表達。
明瞭這一點,給了我們更多的洞見,讓人們了解,一個人不需要屈服於情緒,或當情緒生起時便投降。為什麼?因為從究竟上來說,除了心海表面上的情緒波浪之外,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心是如此的流動、柔軟,以致這些情緒可以任意的運作。心是空性的、無實性的,我們無法將任何有限的特性加諸於心之上。唯一能夠描述的是,把心比喻為本質上是空性的。但是這還不夠,我們也知道心具有光明的潛能以及無礙的動態的覺性。這並非說空性是空無一物而現象是堅實的,因為佛性的展現就向彩虹一樣──彩虹作為顏色的整個光譜,非常明顯而清晰,但卻不是堅實的。你可以伸手穿過彩虹。這是一個外相在本質上是空性的例子,提供給我們一個觀念:所有看似完美以及清晰呈現的現象,都缺乏明確的或究竟真實的來源。心的本質即類似這種情況,無形無相,呈現的是光明性和無礙的流動性。
當一種情緒生起時,到底發生了什麼?這空性、清淨、無礙、流動的覺性,就以特殊情緒的形式呈現,在生起而又隨即消逝的片刻,對於情緒的表現無須歸因於任何的真實,因為情緒只是非常世俗性的,沒有究竟的、實質的、明確的真實需要(或可以)歸因於它。這使得情況更容易運作,我們無須感覺自己完全被情緒擺佈。只有當默認情緒或是以虛假投入情緒之中時,我們才被迫釋出。這正是麻煩的開始,因為釋出情緒是一個無止盡的過程。只要我們還樂意歸結情緒為真實,就會繼續認為自身永久存在。就好像要用盡恆河或其他大河的水一般,然而水只會源源不絕地湧來。
如果我們允許欲望(或任何其他的情緒)自我表達,相對的,我們會發現欲望有多麼想表達,它是如此的無止盡,而情緒的無底洞可以使人花費無窮的時間讓它表現,那正是麻煩的開始,真正的痛苦也正在其中。不管是什麼情緒浮現成為經驗,還有更多的情緒和念頭在心中生起,這是空性無礙的化現。在究竟實相中,並沒有任何東西在那兒。如果有固定的或堅實的東西,你可以把它切碎,直到什麼都不剩。然而,因為這只是無形無相、動態覺知的化現,只要你願意,就會源源不絕的出現。從這個觀點來看,問題不在於:「我需要捨棄情緒嗎?」「我必須停止再有這些情緒嗎?」反而變成是:「我要對這些情緒投降嗎?」「我要釋出這些感覺嗎?」
當一種情緒在心中生起且無須持續釋出所有的情緒時,回答這些問題,就可以免於在對錯之間做關鍵性的抉擇。當情緒在心中生起時,不管是什麼情緒,貪欲或是生氣,只要欣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可以了。一個人經驗情緒,只是從心中生起的化現,然後又消解回到心中。這種經驗變得更明顯了:情緒需要去展現的情況變少了。只有當一個人認為從心中生起的情緒有獨立的自性,那麼涉及煩惱的複雜問題才會產生。
情緒和散漫的念頭對你們而言並不新鮮,但是這些情緒並沒有安住在一個特別的地方,你無法儲存在碗櫥裡,隨著自己高興要拿出來還是放回去,因為情緒就是心的自身。心是無實性的,絕對沒有自性。由於過去你們都有情緒的和精神散漫的經驗,所以未來也會再生起。這些情緒並沒有被遺忘在某個抽屜裡,或去年搬家時遺失了,或甚至留在精神科醫師的診所裡。這些過程是你身為有情眾生的一部分。
我可以說,「情緒從心中生起,而心是空性的。」你們現在應該對這句話的意義有一點了解了,這樣的理解非常重要,因為這是真正了解的第一步。但還不夠,因為究竟的利益不會單獨來自於智性上的理解。這只是第一步而已。理解可以變得更深入、更直覺,而且應該更理想的貫徹到穩定的了悟或是直接的經驗上。當這種理解轉化成生活的和穩定的經驗之後,便進入第二步,只有那時候,才能夠感受到修行的真正利益,同時會增強行者的進展,使他獲得更進一步快樂與平靜的狀態。因此,為了讓討論變得有意義,深入了解心的空性是非常重要的,這必須從透過修行止觀和個人的體會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