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妖怪

【楔子】

時間是二○一一年，臺北下著雨，我站在路旁，伸手攔了一輛計程車。

車停開門，我與背包一起擠進後座。

「請載我去松山機場。」

「沒問題。」司機輕踩油門，車子開始往前滑動。

「是要去哪兒玩嗎？」

我沒有立刻回答，隔了幾分鐘，我才開口。

「我要回家。」

「回家？」

「我爺爺病危了。」

＊

爺爺，是我見過最會說故事的人。

記憶中，爺爺總是坐在一張大籐椅上，面對著屋前有大片湖的公園，抽著他最愛的長壽菸。

然後，年紀幼小的我會從房子跑出來，纏著爺爺，要他說故事。

「又要說故事啊？」爺爺吸了一口長壽，「妳這次想聽什麼樣的故事呢？」

「妖怪的故事！」我用稚嫩的聲音說。「我要聽爺爺遇到妖怪的故事。」

「呵呵，芽芽，爺爺有許多妖怪朋友啊，要講哪一個呢？啊，有了。」爺爺眼睛瞇起，臉上被長壽菸淡淡的白霧所籠罩。「爺爺來說，一隻關於下雨的妖怪好了。」

「好。」我好開心。「我最愛聽爺爺講故事了。」

於是，爺爺把我抱到大腿上，捻熄了菸，悠悠地說：「我要說的下雨妖怪，叫做雷蠱，但我愛稱牠為雷眼睛，那……可是一隻非常厲害的妖怪！」

【 雷蠱 】

當時的爺爺才十幾歲，以男孩來說，正是最愛冒險，最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

這年紀的小孩是天生的闖禍鬼，什麼調皮搗蛋的事情都難不倒他們，而根據爺爺自己的說法，他更是搗蛋界中的佼佼者，與兩個好朋友合稱「豬狗嫌三人組」。

而所謂的「豬狗嫌」，就是連豬與狗這種不怕髒與不怕亂的生物，都會害怕的人物。

那時，臺灣的經濟尚未起飛，中央山脈以東的花蓮，山林川澤質樸而純淨，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爺爺和他的同伴們，就在這樣美好的鄉村長大。

原始而未被破壞的大自然，就像是爺爺和同伴們的探險樂園。

他們會在夏天直接脫光衣服，跳進冰涼的河裡游泳；在天色未明的清晨摸到大嬸田裡偷採西瓜，更愛到山中抓些小蟲、小蛇來嚇村裡的女生。

由於爺爺他們的惡形惡狀，使得女生們遠遠一見到他們就大聲尖叫。但，偏偏有個女生除外，她的名字叫做小靜，家世顯赫，卻沒有一絲富豪人家的驕氣，反而擁有著書香家庭的書卷氣質以及飽滿自信。

她不只是聰明漂亮，功課好，還外加正義感十足，總能一眼識破豬狗嫌三人組的詭計，然後當場揭穿。溫柔善良的她，更常常放走被豬狗嫌三人組抓到的小動物，堪稱三人組在村裡最大的剋星。

這就是爺爺的世界，一個充滿著笑聲、探險，一邊惡作劇一邊渴望著未來的童年。

不過，在爺爺的記憶裡，這樣單純的生活，卻在一個下起滂沱大雨的午後，發生了改變。

因為就在這個午後，爺爺遇到了他生平第一隻妖怪。

這天下午，天公不作美，大雨傾盆而下，也打亂了豬狗嫌三人組的玩樂計畫，他們三人只好窩在爺爺家的木造房屋裡，商量該怎麼打發時間。

「這樣的大雨，農地裡都是泥，真不好玩。」爺爺抓著自己的小平頭，無聊地望著窗戶外面一片厚重的雲和豆大的雨滴。

「去河邊，河水又太急了，」爺爺的第一個夥伴，身材纖瘦得像根竹竿，綽號叫做阿貓，說：「下水九死一生啊。」

「雨這麼大，動物也都躲在洞裡不出來，抓不到什麼小動物來玩。」第二個夥伴，有著一個和年紀完全不相稱的大肚子，人稱小肥。「要找人打尪仔標嗎？可是……這時候地板是溼的，打起來也不對味。」

順便一提，小肥雖然愛吃愛睡，有點迷糊，但論數學成績，可是豬狗嫌三人組裡面最好的。

「啊。」這時，向來最鬼靈精怪的爺爺，突然露出詭異的笑容。「圍過來，圍過來，我想到了。」

阿貓和小肥一見到爺爺的這號表情，馬上就知道鬼點子出現了，二話不說，兩張臉一起湊了上去。

「我們去探險吧。」爺爺小聲地說。

「去哪探險？」

「『鬼婆家』，怎麼樣？」

「鬼婆家？」一聽到鬼婆這兩個字，阿貓與小肥的表情驟變。

因為「鬼婆」這兩個字，在和平村所有小孩口中，是一個充滿禁忌的名字，因為所有的小孩都怕鬼婆，連帶的所有的大人也都愛用鬼婆來嚇小孩。

一聽到鬼婆兩字，正在哭泣的小孩會停止哭泣，不肯吃飯的小孩會連吃三大碗，連不上學的小孩，也會因為鬼婆而願意揹起書包朝學校狂奔。

某種程度來說，鬼婆除了可怕，還對村裡管教小孩頗有貢獻。

而至於鬼婆真正的來歷是什麼？就連爺爺的爸爸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人，聽說是已經八十幾歲高齡的前任村長，但前任村長卻已經老到連話都說不清了。

所有人只知道，鬼婆一個人住在村莊的最邊緣，一棟簡單無奇的平房裡面。

她的頭髮半黑半白，總是一個人駝著背快步走著，從來不和人打招呼，面無表情，但只要她一個眼神，就可以讓路過的無辜小孩當場嚇哭。

關於她的傳說，多到不勝枚數，有小孩說曾夢見過她，而當他哭著嚇醒後，竟然真的從窗邊見到鬼婆離開的背影，經口耳相傳之後，從此村裡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就堅信，鬼婆能穿越夢境。

也有人聲稱，目睹鬼婆對著一隻老鼠講話，而老鼠竟像聽得懂似的拚命點頭，於是小孩們又說：「鬼婆會說老鼠話。」

還有小孩說，親眼見鬼婆一人走在滿月的月光下，那時候的她，背不駝，腳不抖，走挺得筆直而傲氣，但弔詭的是，那小孩看到鬼婆腳邊，不是人影，而是一頭老虎的影子。

更有人說鬼婆不只兩隻手，她還有第三隻手，就藏在她的衣服底下，只有滿月時才能見到。

最新版本的傳說，則是前幾天，在大雨滂沱的夜裡，有小孩看見鬼婆踏著天上的烏雲走了下來，而她的背後則追著不斷爆裂作響的閃電。

那晚，雷聲轟轟不絕，直到天明為止。

關於和平村鬼婆的傳說，若有人把它記錄下來，足足會有一本書那樣厚。

「怎麼樣？」爺爺目光炯炯，注視著他的夥伴。「想不想知道，鬼婆前幾天在大雨裡做了什麼事？」

「我們……」阿貓和小肥支支吾吾，他們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但畢竟對方是鬼婆啊，她可是父母親從小用來嚇他們的鬼婆啊。

「是不是男子漢啊？搞不好……鬼婆正在設計一個毀滅村莊的計畫，我們如果可以揭發鬼婆的陰謀，然後阻止她，我們可就是英雄了。」爺爺的想像力向來很豐富，這想像力就是他鼓吹夥伴的利器。

「英雄……」阿貓和小肥不約而同，閉上眼睛幻想著。

「到時候村裡的女生都會很崇拜我們。」

「崇拜啊……」

「連小靜都會崇拜我們喔。」

「連小靜都會啊……」阿貓與小肥嘴角忍不住上揚了。

連天敵都會崇拜的事情，怎麼可以不做呢？

「怎麼樣？小靜很漂亮吧，她這次會對我們五體投地的崇拜喔。」爺爺繼續鼓吹著。

「好啦，算你狠。」阿貓睜開眼，率先伸出了手。「我加入了。」

「那，那也算我一份。」小肥也跟著伸出手。「大頭，我們一起努力。」

附帶一提，大頭是爺爺小時候的綽號。

於是，爺爺也伸出了手，和他最親密的兩個夥伴手握在一起，「好，就這麼說定了，去鬼婆家探險，一起阻止她毀滅村莊的野心吧！」

數分鐘後，爺爺等三人撐著傘，鬼鬼祟祟地躲在鬼婆家附近一臺廢棄的牛車後面共商大計。

「首先我們得先派一個人當前哨。」爺爺看著兩個夥伴。「你們兩個誰要去？」

阿貓與小肥互望了一眼，同時搖頭。

「這麼沒膽？」爺爺啐了一聲。「有點膽識好不好，我再問一次，誰有膽去探路？」

阿貓與小肥又互望了一眼，接著，默契十足伸出手指，比向了爺爺。

「我……？」爺爺臉部肌肉抽動了一下，罵了一聲，「好，我去！」

爺爺無奈起身，從牛車後蹦出，接著東跳一下西跳一下，不一會兒，就已經跳到了鬼婆家的窗戶旁。

那個年代的房子，沒有現代這麼嚴密的防盜措施，不只因為那是一個盜匪極少的年代，更重要的是，因為大家都窮。農夫的財產都在土地上，幾臺機器也都鎖在倉庫裡，當真被偷，也扛不了多遠，因此很少人會在窗戶上動防盜的腦筋，於是爺爺就這樣小心翼翼地溜到窗戶邊，然後，輕輕地把窗戶推出一個縫。

接著，他把眼睛湊上了這縫隙，往內看去。

只是這一看，卻看得爺爺心臟猛地一縮。

「啊！」爺爺發出大喊，整個人往後翻倒，在地上連滾了兩圈，好不容易稍微滾離了鬼婆家，接著雙手雙腳並用，一口氣爬回兩個夥伴旁邊。

「怎麼了？怎麼了？」阿貓與小肥急忙抓住爺爺，焦急地問。「你看到什麼了？」

「我看到了……」爺爺的喉嚨咕嚕了一聲，一連深呼吸四次，才終於繼續說下去。「看到了一隻眼睛……。」

「眼睛？」

「對，一隻好大的眼睛，比牛的眼睛還大，不、不、不只，那簡直就是一顆西瓜大小。」爺爺張開雙手比劃，口沫橫飛。

「哇。」

「那眼睛被放在一個裝水的臉盆裡，周圍全是閃光。」爺爺雙手不斷揮舞，「那閃光就像是電，忽明忽暗，好可怕！好可怕！」

「大眼睛？電光？」阿貓與小肥只聽得頭暈腦脹，正要繼續追問，忽然，他們聽到背後傳來一陣細微的呼吸聲。

一回頭，駝著背的鬼婆，竟然就站在他們的後面。

三個人張大了嘴巴，他們同時想到的是，鬼婆……究竟是怎麼來到他們背後的？為什麼他們都沒發現？

爺爺三人渾身顫抖，等待著鬼婆施展恐怖的法術，就像是爸爸媽媽曾經告誡過他們的，但沒想到的是……鬼婆卻笑了。

溫暖而慈祥地笑了。

「咳咳，你們幾個調皮的孩子，幹嘛在婆婆的門外張望啊。」

「我們只是路過……」爺爺囁嚅地說。

「路過？」鬼婆臉上依然堆滿了慈祥的笑容。「那怎麼會有一隻調皮的眼睛，從窗外偷窺我家呢？」

「啊？」爺爺噤聲，難道他偷窺的事情鬼婆早就知道了？

「你們這些調皮的孩子，想來婆婆家參觀，又有什麼關係？」鬼婆微笑，「來來來，現在就帶你們參觀。」

「啊？」爺爺與他兩個夥伴互看彼此，都在對方眼中找到相同的驚疑。

鬼婆？吃小孩不眨眼的鬼婆，邀請他們進家門？

「我想……」爺爺正要拒絕，鬼婆卻一手搭了阿貓的肩膀，另一手搭了小肥的肩膀，往自己的屋子推去，這一推，竟像是有某種魔力，讓這兩個小孩乖乖地走進了門內。

「你要進來嗎？」鬼婆對爺爺微微一笑，這一笑雖然慈祥，但卻讓爺爺不由自主地顫慄。

「呃，好。」爺爺想起了剛剛走進鬼婆屋子的阿貓與小肥，他可不能棄他們於不顧啊。

於是，爺爺也只好硬著頭皮跟上前。

他一走進屋內，赫然發現，屋內的擺設變了。

剛剛他一眼瞄到的大臉盆，此刻裡頭哪有什麼大眼睛？只有一顆放在水裡冰鎮的西瓜，而隨著從窗戶外頭射入的光線，瓜皮正反射著閃閃的光芒。

「難道……這就是我剛剛看到的真相嗎？」爺爺喃喃自語，「是西瓜不是眼睛？是光線反射不是電光？不……不對，我剛確實看到眼睛啊，眼球還會轉動呢。」

「大頭，你看錯了啦。」阿貓這時推了爺爺一下，低聲說：「嚇死人了，什麼眼睛？」

「我沒……咦？你們什麼時候……」而就在爺爺正要辯解，赫然發現阿貓和小肥正拿著一枝冰棒，大口啃著，這冰棒顯然是鬼婆的恩惠。

「小孩啊，你叫什麼名字？」鬼婆對著爺爺微笑，「你說你剛剛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麼？」鬼婆的臉慢慢湊近。

「一隻眼睛。」

「眼睛？」鬼婆的語氣微微變了。「什麼眼睛？」

「一顆在臉盆裡的眼睛，還發出陣陣電光。」爺爺比著臉盆，斬釘截鐵地說。

「電光？眼睛？」鬼婆的表情在一瞬間改變了，雙目大睜，眼神閃著冷光沉聲道：「所以，小鬼，原來你能看見啊。」

鬼婆神態的丕變，讓爺爺感到背脊的寒毛全部豎起來，因為這一剎那，在他眼裡，鬼婆不再溫暖慈祥，反而像是一頭滿臉皺紋的老虎。

一頭嗜殺的貪婪老虎。

「我……我……」

「大頭，你別亂說好不好！」這時，滿嘴冰的小肥發聲了，「鬼婆……不是，婆婆是好人，她才不是壞人，大頭平常最愛誇大其詞了。」

「我……沒有說謊。」爺爺感到身體愈來愈冷，因為他感覺到，鬼婆正在看他。

愈是看，爺爺就感到壓力愈重，重到連呼吸都困難。

「對啊，大頭你一定是什麼都沒看到，卻故意假裝自己看到很厲害的東西，」阿貓也啃著冰棒，大聲地說。「這樣人家才會把你當英雄。」

「我沒有。」爺爺大喊。「我真的沒有。」

「你沒有看到？還是你有看到？」鬼婆這時候把臉湊得離爺爺好近，近到爺爺能見到鬼婆眼中陰森的光芒。「究竟，有──沒──有──看──到──啊？」

有──沒──有──看──到──啊？

「我有看到！妳把眼睛放在臉盆裡面！」爺爺大叫，雙手急伸，左手拉住阿貓，右手拉住小肥，右腳則刻意踢倒了水盆，趁一片混亂往門外衝去。

爺爺只記得他發瘋似地跑著，跑了好久好久，但他卻發現無論他跑了多遠，都能感受背後的目光。

那來自鬼婆，陰森的目光，正緊緊地追著他，宛如吸血鬼魂般緊追著不放。

那天，爺爺一連狂跑好幾公里，一直跑到家門口，才敢稍微停下腳步，然後慢慢回頭。

一確認鬼婆沒有追來，爺爺的腳就軟了，癱坐在地上。

不過這件事情還沒有結束，因為就在第二天，更大的怪事就來了。

從那天起，村裡下起了不停止的傾盆大雨。

在夏天，午後雷陣雨實屬正常，但像這種從早下到晚，連下好幾天的大雨，則是相當罕見的。

雨不停，對大部分以農維生的和平村村民來說，是非常困擾的，不只雨天農夫們不方便下田耕種，而不斷上升的水位更會傷害農作物，讓一整年的辛勞泡了湯。

雨不斷地下著，下了一天，兩天，整整三天，都沒有絲毫停止的跡象。

而且村民們更發現，這次的雨，伴隨著比以往都還要猛烈的雷聲，轟雷掣電，一聲接著一聲，在空中交替震盪，乍聽之下，彷彿是一大群猛獸在空中咆哮著。

「好奇怪。」爺爺的爸爸注視著天空，灰濛濛的天空中，不斷閃爍著電光，「氣象報導明明說，花蓮這裡是好天氣啊，為什麼唯獨我們這一村……」

而且，更奇怪的事情還在後頭，大雨下到第三天時，在外地念高中的堂哥回來了。

只見他全身溼漉漉地衝進家門，嘴裡還不斷嚷著。

「真是奇怪，才隔幾公里遠的村莊就是晴天，為什麼一到這裡就下大雨呢？」阿達哥一邊抱怨，一邊換上乾淨的衣服，「而且這麼大又這麼密集的雷聲，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只有和平村下雷雨？」大家聽到堂哥這樣說，忍不住開始議論紛紛，但心裡雖然感到古怪，卻對大自然的氣候莫可奈何，只能繼續耐心地等待雨停。

但，卻有一個人的內心感到強烈的不安。

他就是爺爺。

這場大雨，會不會和鬼婆臉盆中的那隻眼睛有關呢？

瘋狂的雷聲，不停的大雨，神祕的眼珠，彼此間是否存在著某種致命的關聯性呢？

然後，就在大雨不停的第三天深夜，怪事正式登場……

【楔子】時間是二○一一年，臺北下著雨，我站在路旁，伸手攔了一輛計程車。車停開門，我與背包一起擠進後座。「請載我去松山機場。」「沒問題。」司機輕踩油門，車子開始往前滑動。「是要去哪兒玩嗎？」我沒有立刻回答，隔了幾分鐘，我才開口。「我要回家。」「回家？」「我爺爺病危了。」＊ 爺爺，是我見過最會說故事的人。記憶中，爺爺總是坐在一張大籐椅上，面對著屋前有大片湖的公園，抽著他最愛的長壽菸。然後，年紀幼小的我會從房子跑出來，纏著爺爺，要他說故事。「又要說故事啊？」爺爺吸了一口長壽，「妳這次想聽什麼樣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