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並快樂著
陳克華
人過中年,忽然,快樂就?成很可計較的一件事了。快樂,成為一件事該不該做、需不需要去做、要早早去做還是可以擱延一段時日的一項重要指標。
一如寫這篇序。我其實,真的,很在乎我在這寫下文字的當下,我爽?爽。(而回顧這二十多年寫詩的歷程,又何嚐不是這樣一種自受用)
痛,並快樂著。夏宇曾經這樣寫。
可是很少人將這首詩和「愉虐」情境做聯想。可見絕大多數人同意,在人類情感或性上頭,痛與快樂互為一體或混成一團或僅一線之隔的陳俗論調,是人性的真實。
可是愉虐呢?愉虐真的是人性的一部份嗎?
大部份有想像力的讀者就似乎沒那麼確定了。
曾經有一個?名的心理學實驗將許多人在性高潮時與痛苦時的面部表情錄下後混合播放,結果發現大部份人根本無法分辨兩者。
在黃鐵軍的這本可說是「台灣首部愉虐族個案記實」的作品裡,我在閱讀的過程中,除了一次又一次因愉虐性史「精采大揭密」所帶來的直接愉悅和滿足之外,同時也窺視著人性裡的「愉虐基因」,如何在「痛」(這裡包括肉體的、精神的及情境式的「痛」)與「快樂」之間,築起那一道幽微曲折的召喚與連結的創意工程。書好看,在於其中誠實而真實呈現了人體「快感」的發端,竟然可以如此出人意表,千?萬化,且由作者現身說法,親身體驗,娓娓道來更增添幾分動人。誠如傳柯所言:身體快感不外乎吃喝與性交,但只是這樣做其實限制了我們對身體和快感的了解。
因此傅柯認為:施虐∕受虐行為的意義是一種新型的快感創造………”經由肉體的非色情化”,使身體某些部位變成了創造快感的園地,而人們以前一直沒有把這些部位與快感相聯繫。傳柯直言:我覺得這就是一種「創造」-----這種創造使快感不再局限在與射精有關的性行為上。
在此性與快感的必然關聯被打破,傳柯強調的是「快感先行」:我們必須創造快感,欲望”也許”就隨後產生。快感必須成為我們文化的一部份。
而台灣之為愉虐邦國的荒癘之地,我從一則一則真實發生在台灣(及上海)的故事文本當中,撿拾起和之前閱讀經驗裡可以相互?照的「案例」。發現「理論先行」絲毫沒有減損閱讀的樂趣,反而其中和中國及台灣文化脈絡相結合的愉虐元素(如歌仔戲「界牌關」裡羅通的「盤腸大戰」、水滸傳林沖落難受黥刑,甚至張徹電影裡以兄弟情義所偷渡的同志愉虐),更是意外的驚喜及收穫,讀來令人拍案,更「快感」十足。
制服,軍歌,綑縛,體罰。總總愉虐元素在當今顯學----「台灣」情境裡最饒富興味的發酵,莫過於占掉書中大半篇幅描述的「台灣國族想像」和「台海大戰推演」。對制服的幻想,暗示著團體、秩序、身份、能�、合法權威及合法使用暴力。而經由私密的快感遊戲衍生成的殺戮想像,進一步和國族想像、政黨取向及土地認同等敏感政治議題的思考發生糾結,在作者看似順理成章的敘事裡,呈現出「雞生蛋抑蛋生雞」的邏輯困惑。誠如卡維波對於「連續體」理論 (《索多瑪120天》論文研討會)---- 「病態」社會、「病態」人格、「病態」性心理三者是由外到內連成一體的,也就是說,根據連績體理論,一個愉虐族裡的「主人」會在工作場合凌虐下屬或強姦幻想必然導致現實中強姦的事實等,因此愉虐想像中的「暴力」是危險的-----的質疑,在書中可以找到強有力的反駁實例----例如書中(「在台海戰役中….」,「紅就是紅」等章節)幻想自己是「台灣廖添丁」的軍服癖者,在真實生活中,並無意在「假如真的發生」的台海戰爭中,穿起意淫的制服,掄起催情的武器,走上戰場最前線去「享用」至樂的血液、傷口和疼痛。甚或是死亡。
然而蘇姍,宋妲格在「迷人的法西斯」裡早已指陳:S∕M和法西斯主義之間有自然的連擊。接續尚,惹?(J. Genet)的說法:法西斯是舞台。「無疑愉虐的性行為也是舞台,把性劇場化。」蘇姍,宋妲格更進一步說:在自由得如同受壓迫的孤立無援裡,愉虐是一種品味,一種自覺的戲劇。愉虐族身兼服?設計、編劇、和演員,排演出非愉虐族不能領受和?與的一齣齣權力掌控的奴役∕受奴役戲碼,重塑或召喚出他們在幼稚園(或更早)或中學時代即已性精力滿滿的個人過往。
走筆至此,翻閱著書中「軍隊」及「民族、國家、領袖」兩章,突然被其中描寫陽具亢奮與民族情緒的連結所打動-----尼采和華格納視「領袖」(主人)為群眾(奴)的「情欲主宰」。納粹?影「意志的勝利」裡,聚集廣場的群眾表情近乎射精前的狂喜-----只覺書中那被一邊鞭打一邊狂喊國家萬歲的被虐情節(紅就是紅),彷彿似曾相識。於是回想起在「愛上官僚的愛麗絲」(美麗深遂的亞細亞,1994, 第165頁)一詩裡,我曾描述過類似的場景:
他的小指頭壓住了我的小指頭開始
吻他,親他,強暴他
辱罵他,逼他叫床:
xxx國萬歲
xxxx國萬萬歲
更接近宋妲格的描述還有更早期的作品:
旅鼠於城市廣場聚集
午後的祭神儀式?
精液驟下如雨——
這世紀末最大規模的祈雨呵 (鋨實驗, 1987)
還有台灣選舉寫真:
但他夢見了他是一隻狗
嗅見陌生氣味
停止於門口──
是的,那是我的屎便的訊息
遙遠、曖味、迷惑
一如廣場上廣大群眾的氣息
黑暗中如被滿月催眠的獸
目光炯炯而靜默,喘氣,待發…… (母狗‧選舉日, 1994)
而「我們無從察覺我們內心對法西斯的渴望」成了宋妲格的憂慮:「愉虐一直處在人類性經驗的邊陲地帶,脫離對象,脫離人際關係,脫離愛…….目標是極樂,幻想是死亡。」
而這本書的書寫、出版與被閱讀,似乎也呼應了人類社會無所不在的權力網絡以及愉虐者的關係推演----由作者看似「被動」實則「引導」的「個人性史披露」,一種抽象的主奴關係也在書的出版∕購買∕閱讀後的過程中隱隱成形了。被吸引的讀者(主人)一邊享受著解讀、窺秘與讚嘆(或咒?或任何「反應」)的權�,作者(及書中被描述者)則紛紛在想像中的被揭露後的輕蔑、笞找與羞辱當中,到達至樂天界。
巴泰爾(Bataille)說:一切性行為最終朝向的目標是侵犯,是價值。黃鐵軍這本書的出版誠然已「侵犯」了「正常主流」社會。
而價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