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台最簡單的烤麵包機掛掉說起
好點子,往往偷偷跟在爛點子後面
烤麵包機這東西看似簡單,是1893年發明的,時間點約就在燈泡和飛機這兩大發明的中間。這項上百年前的科技發明,如今已是家庭必備的電器用品。一般人花不到一小時的工資,就能買到可靠又有效率的烤麵包機。
不過,倫敦皇家藝術學院的設計系研究生湯瑪斯‧斯韋茨(Thomas Thwaites)展開「烤麵包機專案」後,才發現這玩意兒還真不簡單。他打算從頭開始製造一台烤麵包機,先從拆解一台便宜的烤麵包機著手。拆開後才發現,光是零組件就有400多個,連最陽春的版本都需要:銅(製作插頭的插片、電線、內部的線路)、鐵(製造烤箱主體及彈出麵包的彈簧)、鎳(製造加熱元件)、雲母(類似板岩的礦物,以加熱元件纏繞著它),當然,還有塑膠(製作插頭、絕緣線,以及重要的亮麗機殼)。
「我發現真的要完全從頭開始的話,你很可能花一輩子才行。」他坦言。
現代社會複雜到令人難以想像,就算是遠比烤麵包機簡單的東西也脫離不了全球供應鏈,以及世界各地許多人的通力合作,其中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辛苦生產的東西最終是用在哪裡。伐木工人砍倒加拿大的參天大木時,不知道那木頭究竟是拿來做床架,還是鉛筆。在智利龐大的丘基卡馬塔銅礦區(Chuquicamata),一輛大如屋舍的黃色卡車在坡道上轟隆隆地前進,司機不會花心思去思考,他載運的銅礦最終是用來做烤麵包機的線路,還是做子彈殼。
現代社會裡的產品種類更是五花八門,多得令人吃驚。一家普通的沃爾瑪超市(Wal-Mart)裡,就有10萬種左右的商品。麥肯錫全球研究院(McKinsey Global Institute)裡專門研究複雜性的專家艾瑞克‧班恩霍克(Eric Beinhocker)認為,如果把不同大小、樣式的鞋襪和襯衫,不同品牌、口味、容量的果醬和醬汁,數百萬種的圖書、DVD和音樂加總起來,你會發現紐約、倫敦之類的重要經濟體內,有上百億種不同的產品,其中有很多東西是烤麵包機問世時大家還意想不到的東西,而且每個月還有上百萬種新東西不斷出現。我們完全沉浸在自己創造的複雜社會裡,並未因此昏頭轉向,反而覺得再自然不過了。
以前我覺得身處在如此複雜巧妙的社會裡是值得慶幸的事,現在倒是沒那麼肯定了。這樣複雜的經濟確實創造了豐厚的物質財富,即使不是人人都享有這些財富,但如今確實有更多人享受比古代更好的物質生活;即使偶爾出現經濟不景氣,社會財富仍持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長。創造這番財富的過程近乎奇蹟,那過程遠比我們所想的還要艱鉅。
但這個「烤麵包機專案」值得讓我們停下來深思,因為它象徵著這個複雜巧妙的世界,也象徵著想要改變世界的人所面臨的重重障礙。從氣候變化到恐怖主義,從整頓銀行系統到消除世界貧困,這世上充滿了重大的政策問題,總是可以掀起眾議,卻似乎無法解決。商業上與日常生活中一些不起眼的問題,往往也蘊含了像「烤麵包機專案」那樣出人意料的複雜性。
這本書有部分就是在講這些問題,但本書更根本的目的是想帶大家瞭解,在這個連烤麵包機都複雜到令人費解的世界裡,如何解決大大小小的各種問題。
烤麵包並不難:只要別烤焦麵包,不要讓使用者觸電,不要引起火災就好了。麵包本身甚至稱不上是主角,它不像投資銀行家那樣想要刻意唬弄你,也不像伊拉克的恐怖組織或叛亂份子那樣恐嚇你的國家,摧毀你主張的一切。烤麵包機就只是以更好的方式解決一個古老的問題罷了(羅馬人愛吃烤麵包),又不像網際網路或個人電腦是解決我們不曾想過的問題。烤麵包的問題跟改革孟加拉那樣的貧國,讓它變成可以輕鬆生產烤麵包機,家家戶戶都買得起烤麵包機及麵包之類的問題相比,簡直簡單的可笑。跟氣候變化的問題相比,根本是小巫見大巫,像氣候變化那樣的問題,需要付出的心血遠超過改造十億台烤麵包機。
這些就是本書要談的問題:如何對抗頑強的叛亂份子,如何醞釀連想像都很困難的絕妙點子,如何重新構建經濟體系以因應氣候變化,或是幫貧國邁向富裕,如何防範心懷不軌的投資銀行家再次摧毀銀行體系。在這個瞬息萬變的複雜世界裡,這些都是我們面臨的複雜難題。我認為它們之間的共同點比我們所想的還多。有趣的是,它們和日常生活中比較不顯眼的問題也有些地方不謀而合。
每當這類問題解決時,都可以稱得上是奇蹟。本書就是要探討那些奇蹟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它們那麼重要,我們能不能創造更多的奇蹟。
通常當我們面臨複雜挑戰時,直覺反應就是找個能力很強的人來帶領大家解決問題。但我們對於「領導者」在現代社會裡的能力,有過度的想像。心理學家菲利普‧泰拉克(Philip Tetlock)曾找來近300位專家(亦即專門為政經趨勢發表評論或建議的人),各個來頭都不小,有政治學者、經濟學家、律師、外交官,還有間諜、智囊團成員、記者和學者。半數以上有博士學位,幾乎人人都有碩士學位。他對這些人總共提出了27,450個問題,要求他們做明確的量化預測,然後等著看他們的預言是否成真,結果發現鮮少人命中。這些專家預測未來都失準,可見他們無法充分瞭解當前局勢的複雜程度。
這並不是說專家的看法就一無是處。泰拉克找來一群大學生當對照組,比較專家的回答和這群學生的回答,專家確實表現較好。但是以任何客觀的標準來看,專家的表現都稱不上優異,專業判斷的投資報酬率有限。專家一旦對政治界有了大略的瞭解,對特定領域有更深的專業知識似乎幫助不大。就準確度來說,俄羅斯專家對俄羅斯的預測,其實跟加拿大專家對俄羅斯的預測差不多。
泰拉克的研究讓專業權威頓時失去了光環,例如,其中一個令人玩味的發現是:專家愈知名(常上電視當名嘴的人),實際上能力愈差。路易斯.梅南(Louis Menand)很喜歡這個「專家只是裝模作樣的預言家」的概念,他在《紐約客》裡寫道:「泰拉克那本書帶給我們的最佳啟示,或許也是他最不願意下的結論:你應該自己動腦思考。」
不過,泰拉克不願妄下那樣的結論,其實有個原因:他的研究結果清楚顯示,整體而言專家確實表現優於非專業人士。這些聰明、受過良好教育、經驗豐富的專業人士確實有過人的見解,只不過那些見解頂多也就是那樣而已。問題不在於專家本身,而在於他們生活的世界──亦即我們生活的世界──就是那麼複雜,任何人都無法充分理解與分析。
那麼,面對如此多變又複雜的人類社會,專業見解的助益如此有限,我們該如何解決眼前的問題?
也許我們應該從已經成功的故事中尋找端倪,從現代已開發國家的驚人物質財富中尋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