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家 ★吉松式的定義─不被社會所認同的怪異職業
【作曲家的現實生活】
我是一名作曲家。
不過一說到「純音樂的作曲家」,就等同於「城市發明家」、「精神異常者」或是「瘋狂科學家」之流的人物,不論今昔都是不被社會所認同的非正經職業。
特別是我只要在職業欄上寫下「作曲家」三個字,而且又是「沒有固定上班地點」、「沒有穩定收入」、「沒有財產」再加上「沒有老婆」……等條件下血統純正的作曲家,就會衍生出一連串非社會正常人的定義。向銀行借不到錢,也無法順利貸款,連公寓的租屋條件以及申請信用卡都不夠格。
難道「作曲家」一詞實際上即意味著差別待遇?直到今天我才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暫且先不討論我的愚昧無知,我對作曲家所產生的最大誤解,就是我堅信「作曲者所寫的作品,他本人一定最了解」,也有演奏家堅持「演奏」是「忠實呈現作曲家音樂創作」的再現藝術。
的確不管什麼音樂,說到它的出處就是指誰「創作」的,法律上也有大家所熟知的「著作權」一詞,因為作者就是「所有者」,想當然爾作曲者本人對自己創作出來的樂曲,從第一個音符到最後一個音符都瞭若指掌……會有這種想法,也並不奇怪。
但是,請慢點!若以生小孩來比喻,是不是可以說母親最知道有關「人」的一切?而且父親曉得孩子的所有事情,握有孩子的所有權?的確孩子是母親所生,但是絕非從頭到尾、設計到組裝一手包辦的「創作」,而是經由奇妙的遺傳基因、命運的偶然、社會狀況及父母親的心思意念所產生的,實屬蓋然的必然。
所以,對作母親的說「你的小孩鼻子有點翹耶!」,和對作曲家說「你的第一樂章的第二小節有點短耶!」意思完全相同,因此不能期待會有「那又怎麼樣呢!」之外的答案。
【雖然是自己親生的……】
就像問寫出偉大名曲的作曲家「您是如何創作出來的?」,同樣的問題拿來問選美皇后的父親「您是怎麼生出這麼漂亮的女兒?」一樣,他們只能說些無關痛癢的答案。
其中當然也有恃才傲物,認為「自己的作品當然得由自己來演奏!」的強勢作曲家,不過這和自認「自己的小孩能順利進東大,畢業後到經濟部工作」的父母親心態一樣,只能當作一種參考,就像雙親的期望並非孩子的最好選擇,作曲家自己也往往不是作品的最佳詮釋者。
常常必須藉由演奏家的直覺與聽眾的感應才能讓作品活起來,這意味著音樂並非「作出來的」,而是由內「生出來的」,所以作品和創作者之間有了一種新的存在。
我們可以這麼看,作曲家(父母親)投注了全部的愛在作品(孩子)上,但作曲家(父母親)未必了解自己的作品(孩子)。
可是作品(孩子)離開作曲家(父母親),遇到演奏家(良師),在聽眾(朋友)的愛護下成長茁壯,這是自然且合乎常理的發展。
……當我滔滔不絕向某人力陳我的論述後,他思考了幾秒鐘,恍然大悟對我說了一段話:
「喔〜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你寫的音樂為什麼會那麼美了,原來是因為樂曲和作曲者本人的人格沒有任何關係呀!」
「什麼?」
獎
吉松式的定義:頒贈給被選出者的愚蠢證明
談話對象:編輯R
【莫名其妙不可思議的世界】
我們人類經常發明一些匪夷所思而且莫名其妙的東西,「獎」就是其中之一。 打個比方,就像在海龜及候鳥身上以紅漆作記號一樣,在一群相同顏色之中難以區別時,以獨得的獎賞為名、選出其一,輕鬆地畫上紅漆(被選出者),就算儀式完成,真是非常了不起的發明,自然界不可能會有,應該只能說是「人工」獨有的特權吧!不過像這種愚蠢的證明,還真有點令人覺得悲哀……。
「這次您一開頭就飆得兇喲!」
「誰叫我沒得獎……算了,先別管失意中年男子的情緒,「獎」這個東西常常背後隱藏著篩選者(贈與者)的無能,我一點也看不上眼。」
最後所頒贈的獎,重點不在獎勵被選出者,而是可以看出「篩選(審查)」的一方是否真有(識人)之能,若被承認「具慧眼」能識英雄,那個獎就會得到社會大眾的認可,相反地若「不具識人」之能,不管請來多少有名的專家學者,擔任評審工作,社會的公信力還是零。重點來說,以「諾貝爾獎」、「芥川獎」或是「柴可夫斯基大賽」(Tchaikovsky Competition)、「蕭邦鋼琴大賽」(International Chopin Competition)為例,這些獎項雖然深具社會公信力,但遺憾地是找不到具有賞識作曲界「才能」的獎勵存在。
「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樂曲不像一讀作品高下立見的『文學獎』,也不像看過馬上明辨美醜的『美術獎』,二十世紀之後不幸地淨是『聽也聽不懂的音樂』,因此最後會變成以『沒有人聽得懂而得獎』……鬧出這樣笑不出來的笑話……。」
「請別飆得太兇。」
【把社會和自己綁在一起的安全帶】
最致命的缺點也許就是由作曲家評審樂曲作品,說實話能當作曲家不會有人不懂音樂,這些作曲家即使再不高明也是造物主,算得上一國一城之主,所以他們以自己創作的音樂語言來思考。舉例而言,自己創出的世界日語、浪漫大阪語,就是利用語言及文法動腦想出的東西,正因如此,經此產生的話語全都成為他們自己的音樂,所以會有致命性的缺點,就算有才能的作曲家也無法理解帶有自己語言體系以外文法的新音樂。」
「嗯∼不只是音樂,或許文學、美術也是如此呢!」
「文學乃經由編輯及讀者分別從『閱讀』及『書本』的角度篩選,美術則由畫商及愛畫者從『鑑賞』及『買賣收藏』的角度評選。就算相同的音樂,演奏是從『聽』的角度遴選,那一點一開始等同於沒有市場存在,也等同於作曲的體裁沒有評選的標準。」
「的確,不過就是因為有市場,希望以芭蕾舞團成名的狄亞基列夫(Diaghilev)發掘了史特拉汶斯基(Stravinsky),想要以歌劇出名的出版社找到了《鄉間騎士》(Cavalleria Rusticana),欲慶祝創立一百五十週年的紐約愛樂(New York Philharmonic),才會弄到《十一月的腳蹤》(November Steps)吧!」
儘管如此,對現代許多作曲家而言,談好的首演或是再演出,有時會以獎金為名給一筆生活保護費(作曲獎),就像把社會和自己綁在一起的安全帶一樣,新作首演等完全不會有任何報導,不過若是得獎,在音樂雜誌及報紙上(順利地話),就會登出名字(也說不定)。即使寫出世紀大傑作,也很難在報導中刊出「世紀大傑作誕生了」的字眼,但若是得獎,就可以寫成「XX先生(X歲)獲得XX獎項的榮譽」一行左右的新聞標題,多多少少比畫著紅漆的海龜有些效用。
「照你這麼說,結論是什麼?」
「得獎真好!」
樂評家
吉松式的定義:存在當今世上莫名其妙的職業之一
談話對象:貓
【「評論家」的語言很難?!】
當今世上有許多莫名其妙的職業,「評論家」可說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評論家當中,又以在日本所稱的「古典樂樂評家」之莫名程度最出類拔萃。畢竟他們的工作為儘管身為日本人卻要將十八∼十九世紀的西洋音樂以日語向日本人來做評論。想當然爾,一開始就已經不是件容易的事,讀的人也大多霧煞煞。
比方說:「鋼琴家XX獨奏會中所彈的貝多芬,還欠缺一點德國式的建構性」、「△△合奏樂團的大鍵琴在通奏低音的處理上,有脫離巴洛克風格之嫌」、或是「歌手XX在德布西(Debussy)的法語發音上不是很正確,很難重現其高水準的境界」等。
對被寫的音樂家而言,我想大概會以「等一下,身為日本人的你這個傢伙,難道就能精通德國式的建構性、巴洛克風格、法語的發音嗎?」來反駁吧!
最近,有某一位評論家評論日本鋼琴家在彈蕭邦的演奏時,出現了「沒有波蘭的魂!」之類的評語,「等一下!生為即將迎接二十一世紀的現代日本鋼琴家,如果他有和生在十九世紀蕭邦一樣的波蘭靈魂,那麼他大概才是精神異常吧!」不禁想罵起粗話。
請各位想一想,難道會有「不管怎麼看都像波蘭人」的日本人存在嗎?古典的最高境界並非是把貝多芬彈得和十九世紀的德國人一樣好,而應該是如何將貝多芬重新認識、體驗,然後將它呈現給世人,才是身為現代日本音樂家的使命,你說是嗎?
如果對於作曲、演奏有「形式的冀望還欠缺一點」或是「缺乏整體結構性」等諸如此類批判的權利,我希望評論家本身發表的評論也應該相對地要背負被批判的義務。
比方說:「XX的評論,有點像在來演奏會之前和太太吵了一架後脫口而出的賭氣話,令人發笑」、「△△的評論,仍然跳脫不出老舊狹隘的德國觀框框,淨是一些執傲的偏見,令人遺憾」……這一類的反駁。
【舒曼的一愚與一智】
話說回來,其實我本身在作曲之餘也做一些「樂評」的工作。所以,我的評論不會太尖酸苛薄。對了,你知道嗎?專職樂評人的開山始祖是作曲家羅伯特•舒曼(Robert Schumann)大師。
而且最特別的是,這個人在自己創辦的音樂雜誌中自己一個人使用幾個筆名來寫樂評。
比方說:用A的筆名寫「XX的新作可謂慘不忍睹,根本不能聽。」,然後又用B的筆名來反駁「不,沒有那麼差勁。如果以這樣的方式來聽的話就不錯」,之後再用C的筆名發表「不,我的意見又有點不同……」。一個人分飾一智一愚兩個角色,在衝突與妥協中探求真理。
而在他的筆下,他將年輕的蕭邦以「紳士們,請脫帽。這是一位天才!」向音樂界介紹這位新人,又發掘死後已被世人遺忘的舒伯特晚年作品,而提拔無名小卒布拉姆斯(Brahms)成為德國音樂界的新星,更是一段有名的佳話。舒曼即便身為評論家也是具備了一級的耳力和思想。
沒錯,要做「樂評」單是擁有「聽音樂的耳朵」是不夠的,你還需要擁有根據什麼樣的「視點」什麼樣的「意念」下來做批評、介紹的「思想」。
本來就不須要發表什麼文章來做評論,其實演奏本身就是最大的「批評」。
比方說:徹底地「將先人傳承下來的東西完美無缺地呈現給後人」的演奏。或是「加上自己的思考脈絡」的演奏。
或是以「作曲家所寫的譜為媒介讓自己先聽」為目的的最優先演奏,還有「總之就是要創新,要讓大家聽到前所未有的音樂」的演奏。
這些才是比言詞更具數倍威力,能將音樂史徹底剖析的真「批評」。
最後,就讓我來一首《獻給樂評家的讚美之歌》。
有著耳朵的形狀長在臉兩側的
真的是耳朵嗎?
有著頭的形狀長在肩膀上的
真的是頭嗎?
如果真的是……那就好了。
如果真的是……那有什麼好?
演奏會
吉松式的定義:對音樂家而言代表活著的證明、生活中的神聖領域
談話對象:助手A
【舞台兩側的忐忑不安感】
對音樂家而言最最重要的瞬間莫過於「演奏會」。畢竟為了那一瞬間,反覆練習、精益求精、吃苦耐勞,用全部的人生作賭注,每一次都是一生一世的「大事」。唯有演奏會才是活著的證明、生活中的神聖領域。
這件「大事」,即使是一年身經百回演奏會的職業老手,在舞台兩側緊張到心噗通噗通跳的人也不少。在正式表演前從後台出來,在漆黑的舞台裡面來回踱步、毫無理由地進出廁所、從舞台布幕後面窺探「客人來了沒有」、反覆地看著樂譜。
還有,上台前每一個人都有一套自己專屬的儀式,而且大家都在暗地裡默默地進行。有的人在手掌心裡寫一個「人」字然後把它吞下去,有的兩手在臉頰劈啪劈啪地打振奮士氣,有的則像練太極拳似的將身體往各處伸展,有的把手指裡外折一折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也有煩惱著該先出右腳還是左腳,還有晃動雙手的,有的乾脆把舌頭伸得長長的……。
「咦∼,真的會做這些事嗎?」
「這是因為要上台的演奏家就好比要上拳擊場的拳擊手、要進入相撲場的相撲選手,還有像即將赴死刑台的死囚犯唷!」
「呼!我還以為演奏家一定都相當冷靜呢!原來不是這麼一回事。」
【「怯場」=「興奮莫名」?】
所謂的舞台,是集中數百、數千聽眾的眼睛、耳朵的「特別場合」,也是「更改無效」的特殊位置。在那樣的地方儘管再怎麼告誡要以「一般的」、「平常心」、「跟往常一樣」行動可能都沒有用,越要保持心靈的平靜反而越加緊張。所以,即使在心裡默禱「絕不可以失敗」、「一定要好好表現」,但是很多時候身體往往不能隨著思想行動。
不過,也就是因為這個「特別」才能讓「與平常不同」的自我盡情發揮,也因為「怯場」才「興奮莫名」,促使平常實力之上的演奏和演技在舞台上爆發出來。特別場合下產生出與平常不同的緊張感,我們稱它為「雀悅之心」,當被許多人看的時候所產生的亢奮感會將舞台和觀眾席合為一體,興奮及感動油然而生,這才是所謂的舞台妙趣啊!
「演奏會這個詞源自於義大利語的(concerto),有『使調和』的意思,也就是說,抓住音準將合奏高明地調和,使得音樂家與聽眾的心也調和在一起。這才是演奏會真正的存在價值吧!」
「果真薑是老的辣!花言巧語的功夫也是一流。」
「這才不是花言巧語呢!」
「不過,我就是因為太緊張沒法調和呀!從小只要有發表會我就一定拉肚子,要上台時就會踩到裙襬,每次練習沒問題的地方正式表演時就會漏氣。有一次還從舞台上倒栽蔥跌到觀眾席裡呢!」
「咦,我還以為妳是那種到哪裡都無所謂的類型,真沒想到妳是屬於感情纖細型的哩!不過,『怯場』也可說成「get nervous」,亦即變得神經質,因此會導致肚子痛、腳抽筋或發麻等症狀。首先要做的就是冷靜下來,只要把聽眾想成是南瓜就行了啊!」
「啊∼,但是,從聽眾席上數百個南瓜全部朝同一個方向排成一列,然後劈啪劈啪地拍手,那才可怕哩!我恐怕會當場氣絕身亡。」
「嗯∼,那如果把他們當成魚缸裡的魚呢?」
「但是但是,魚缸裡有數百條魚在游動,然後全部朝同一個方向,用魚的眼睛盯著這邊看,那也很恐怖耶!看了會做惡夢。」
「啊!我知道了。那如果把他們想成是假模特兒呢?」
「但是但是但是,數百個假模特兒並排坐在漆黑的觀眾席裡,那不更恐怖!看了就想哭。」
「那你說該把他們當成什麼好呢?」
「嗯∼像凱蒂貓的話就不錯!」
「喂,那可能會違反著作權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