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科學與技術研究之肇始
看待科學的一種觀點
讓我們從一般對於科學的常識觀點開始說起。此一觀點,大致呼應五十年前左右對於科學的研究的立場,至今仍然主宰了大眾理解科學的方式,甚至成為科學家們自己某種虛幻的架構。常識觀點雖然不夠細緻,但仍然有用:此一圖像就包含了許多獨特的要素和一些有益的論辯。無論如何,它為底下的討論提供了極佳的背景。在這個科學的圖像邊緣,是下一節所要討論的技術,它僅僅被視為是科學的應用。
常識觀點將科學視為是形式性的活動,藉由直接面對自然世界來累積知識。換言之,科學之所以能進步是因為科學有其方法,也因為該方法讓自然世界在評判理論的高下方面能佔有一席之地。科學的方法是一組步驟和取徑,它們讓研究系統化,並邁向發現真理一途。雖然科學的方法多少失之鬆散龐大,因此無法顧及各種差異,但它卻創造了某種程度的一致性:不同的科學家進行實驗的方法應該類似; 科學家對於重要的問題和想法理應意見一致; 最重要的是,不同科學家思索著相同證據時,應該會接受或拒絕同一組假設。結果就是,科學家對於自然世界的真理能抱持一致的意見。
科學究竟是否是形式性的活動不無疑問。這值得我們仔細檢視某些著名的觀點。在研究科學的領域之中有兩股重要的哲學取徑,一是原本與維也納學圈(Vienna Circle)相涉的邏輯實證論(logical positivism),二是與波柏(Karl Popper)有關的否證論(falsificationism)。維也納學圈是一群在1930年代早期聚集的哲學家與科學家。維也納學圈的計劃,是要發展一種理解科學的哲學,俾使科學的世界觀能夠擴展-尤其擴展到社會科學以及哲學本身。
當時有志於增進其研究的精確性之科學家和非科學家,都廣泛地汲取了實證論的觀點。就這個意義上來說,此計畫極為成功。然而有趣的問題是,實證論觀點的發展,逐漸偏重於科學哲學內部的議題,而忘卻了發起此一運動更為寬廣的初衷(見Friedman 1999; Richardson 1998)。
邏輯實證論者主張,科學理論(或任何其它事物)的意義,都可以透過考慮邏輯上或者是經驗上能夠證實或是否證的可能性,從而詳述殆盡。因此,一個科學理論,從某個角度看來,就好似只是將各個可能的觀察,用具有邏輯性結構的語言加以摘述而已。這是將科學視為形式性活動的一種角度: 科學理論來自於將觀察加以邏輯化的處理(例如Ayer 1952[1936]; Carnap 1952[1928]),而科學的進步,就在於增加由理論指示的可能觀察之數量和範圍。
而理論的發展,是透過將個別的資料點轉變成普遍性陳述(general statements)的方法。從而科學理論的創造過程是歸納性的。因此,實證論者企圖發展一種科學的邏輯,能夠確保將個別的事實歸納成普遍性的主張此一過程穩當牢靠。舉例而言,我們可將科學家的工作視為是在創造一個能夠明確地歸納資料的架構(見方塊1.1)。
實證論有迫切的問題。首先,實証論認為意義能夠化約為觀察,然而有許多意義看起來大不相同的同義詞、理論、陳述,它們並沒有做出不同的預測。舉例而言,哥白尼所提出的天文學,起初是為了複製先前托勒密的系統裡較為成功的一些預測。就觀察而言,兩個系統大致相同,但顯然它們具有極為不同的意義,因為一個將地球視為宇宙的中心,而另一個則認為地球環繞著太陽旋轉。其次,許多顯然有意義的主張,與觀察之間並沒有系統性的關連,因為理論常常過於抽象,無法直接以資料來呈現。但理論不應該因為抽象就變得毫無意義。除了上述的以及其它問題之外,實證論對於意義的觀點,與深刻的直覺合調,並不能全盤捨棄。
許多人即便不相信實證論的核心觀點,仍受到理論和觀察兩者間具有明確關係的提議所吸引。即使理論不只是觀察的總和,但的確應該受觀察支持。我們之所以相信一個科學理論,是基於該理論與資料之間有穩當的連繫關係。另一種較不嚴格的實證論觀點,則認為我們可以用純粹邏輯的手段,預測科學理論的觀察結果,而能夠做出所有正確預測的理論便是最佳的理論。由哲學家波柏(爵士)所倡議的否證論(falsificationism)將這種觀點闡述地最為淋漓盡致(例如1963)。波柏曾是維也納學圈的外圍人物。
對波柏來說,科學哲學的關鍵任務是提供一個區分判準(demarcation criterion),也就是能夠區分出科學與非科學的原則。他認為一個簡單的想法可行: 真正的科學理論所做出的預測可受質疑,而理論可被否證。科學的態度相信,如果理論的預測被否證,那麼理論本身便是假的。偽科學,其中包括波柏所認定的馬克思主義和佛洛伊德主義,它們不受批評影響,能夠解釋和涵括任何事實。它們無法做出任何牢靠的預測,卻能解釋、強辯任何發生的事。
而這便是將科學視為是形式性活動的第二個角度。波柏認為,科學理論是富想像力的創造,創造它們並無可依循的方法。因此,它們捉摸不定,而理論的意義,也並非如同實證論者所想像的那般,由理論與觀察的關係決定。但是評價它們的嚴格方法卻存在。依據這個方法,任何無法做出大膽預測的理論便是不科學的,而做出錯誤預測的理論便是假的。在新證據出現之前,可以暫時接受做出恰當預測的理論。波柏認為,做一個科學家最重要的就是要懷疑,不能假定什麼事都已獲得證明而輕易接受,而且願意拋棄任何與證據衝突的理論。就這個角度而言,最好把進步看成是理論的不斷精練以及擴展以涵蓋更多資料的過程。誠然科學可能趨近真理,亦可能不然,但猜測和駁斥的過程促使科學能夠包含更多事實。
如同實證論的中心思想一樣,否證論也立即遭遇了問題。很少科學理論,能夠在不使用好一些額外假設的情況下,就做出可靠的預測(例如Putnam 1981); 因此,大部分的科學理論都是「不科學的」。此外,當理論做出不正確的預測時,科學家常常找尋辯解的理由,而不是放棄理論-這個做法其實也還算合理。然而,(可能的)否證構成科學的堅實基礎這種想法還是頗具吸引力,因此就像邏輯實證論一樣,否證論至今仍然還有支持者。
對於實證論和否證論而言,科學之所以是科學的,都是因為它的理論與資料之間具有形式關係這種特性。這種關係若不是利用經驗資料為基礎進行理性的理論建構,就是透過經驗資料理性地駁斥理論。而對於數學,也有類似的看法存在; 事實上,我們可以將這種形式主義式的科學觀點,看作是源自於對數學的刻板印象。
但是這個以科學為主角的常識觀點還有其它特徵。上述所謂理論與資料之間的形式關係,很難與一個更基本的,對於科學的直覺一致: 不論科學在其它方面所為何事,它朝著真理取得進步,並在過程中累積真理。我們可將這個直覺稱為實在論(realism)。哲學家將「許多或大多數科學理論都逼近真實」這種主張稱為實在論。
首先是關於進步的問題。我們很容易對於科學預測準確度的增加、科學知識涵蓋面的擴大,以及源自於科學進步的技術能力的增長印象深刻。即便在相當成熟的領域如天文學上,天文事件的日期和時間的計算,也是日趨精確。此等精確度,有時是因為資料的品質較好、有時是由於對事件發生的原因有更佳的理解,而有時則是來自於連結不同的知識片斷。而且,精確度的增加,有時會促進技術能力的增長或是理論上的進展。
其次是關於真理的問題。根據實在論的直覺,科學預測能力以及源自於此的技術能力的全面增加,除了用趨近真理來解釋之外,別無它法。也就是說,當理論愈趨近真理,愈趨近真實的理論時,科學的能力便會增加。這表示,科學並不只是從資料建構出方便的理論性描述,或者只是拋棄被否證的理論而已。當科學建構理論或其它主張時,這些最終會趨近真理。當科學拋棄被否證的理論時,是為了要取得更接近真理的理論。
然而,實在論者通常認同資料與理論之間具有形式關係這個看法。真正的進步得依賴大致上有系統性的方法。否則的話,科學只有靠運氣或是天才的出現才能取得偶然的進展。如果科學能累積真理,它所依賴的是理性,而不是運氣。
如果我們撇開資料、證據,以及真理的問題,我們會看到標準的科學圖像所蘊涵的社會面。科學家的特徵在於,對理論、資料,以及其他科學家持公正的態度。因此,將在第三章討論之莫頓(Robert Merton)的功能論(functionalist)觀點,自1960年代以來便主宰了科學社會學的討論。莫頓主張科學具有一種社會功能,那就是提供確證的知識。此功能構成了一些行為規範:通常,服膺這些規範的科學家,對於科學計劃的貢獻,會比不服膺的科學家來的多。
這個科學圖像所顯示的科學,是個大體上控管良好的活動,它穩定地增加知識的貯量。莫頓所描述的並不是科學獨特的知識論,而是有利於知識論目標的社會結構。
莫頓並非主張科學是由一群「特別」科學的人所從事的活動,而是一般而言,科學的社會結構會獎勵促進知識增長的行為; 原則上它也懲罰妨礙知識進展的行為。對於進步的需求(在這裡進步是指累積知識這個直接意義)形塑了科學的社會結構。其他好些思想家也抱持相同立場,例如波柏(Popper 1963)和博藍尼(Micahel Polanyi)(1962),他們對科學都懷抱著個人主義式和共和國的理想,因為科學有進步的能力。有趣的是,屬於「基進科學運動」(Radical Science Movement)一派的作家也呼應這種立場。他們大力批判科學在經濟與社會上扮演的角色,希望運用全然客觀的科學來遂行社會主義的目標。
上述這些看待科學的觀點有個共通點,亦即認為標準或規範,是科學之所以獲致成功和權威的原因。對實證論者而言,重點在於認定理論正是資料的邏輯表現,分毫不差。而否證論者則用一個標準來約束科學家: 必須在資料對於理論不利時放棄理論。實在論者認為良好的方法是科學進步的基礎。而對於功能論者而言,規範主宰了科學的行為和態度。所有上述的標準和規範,都是為了對「什麼才是科學的」這個問題下定義。它們所提出的理想,與實際的科學行為或許若合符節,但亦可能有所出入; 它們也提出了判斷好科學和壞科學的標準。因而,我們至此所述及的科學觀,不僅是對科學的抽象描述,重要的是,它們也是對於「理想的科學」的看法。
看待技術的一種觀點
技術在上述討論中的位置在哪呢?技術在這些關於信念的討論裡僅具次等地位。理由很簡單: 不論在大眾或者是學術界的認知裡,技術通常都被視為是科學相當直接的應用。技術專家指認出需求、問題或機會,透過創造性地組織知識片斷尋求解方。
技術結合了科學方法和以實用導向的創造力。依此觀點看來,與技術相關的重要問題,即是它所造成的後果: 技術決定了社會關係嗎?技術使世界人性化,還是去人性化?技術是有助於、還是妨礙了自由?這些誠然都是重要的問題,但由於提問的出發點都將技術視為已完成的產品,在討論這些問題時,人們往往不考慮特定技術的創生過程。
如果技術是應用科學,那麼它就被限制在科學知識所能達致的範圍內。因此,常識觀點認為,科學在形塑技術上扮演要角。通常在討論技術時,還會有另一種公共爭議性更大的決定論出現。好些作者認為,技術的樣態是決定社會結構最重要的因素,因為人類的行動大部分都有賴技術促成。人們是在有技術可用的環境下行動,因此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唯有透過技術才能理解。雖然這種說法,常被那些堅持社會世界較物質世界更重要的人質疑,這卻也使得爭議焦點幾乎只集中在技術的後果(effects)上。
對於技術,曼佛(Lewis Mumford)(1934, 1967)奠定了一個影響深遠的思路。曼佛認為,技術有兩種形式。多元技術(polytechnics)是「生活導向的」(life-oriented),它與廣泛的人類需求和可能性結合。多元技術創造小規模和多功能的工具,它們有助於實現許多人類的目的。而單元技術(monotechnics)則製造出能夠大幅增強力量的「鉅型機器」(megamachines),但這卻是透過編組控管和去人性化而達成。現代工廠可以製造出驚人的產品,但這僅在工人接受規訓,願參與機器運轉的情況下才可能實現。這種分類法仍是技術分析家與批評家的重要資源(例如見 Franklin 1990, Winner 1986)。
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在一篇廣為流傳的文章〈關於技術的問題〉(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Heidegger 1977[1954])裡採取了類似的立場。對海德格而言,現代技術的特色,是應用科學來支持權力的運作; 這乃是客體化的過程(objectifiying process)。與創造具有個人特色物品的工藝(craft)傳統相較,現代技術創造的是供作使用的資源和物品。從現代技術的觀點而言,這個世界是由將被轉換成新資源的資源所構成。
曼佛與海德格都認為,現代技術受其科學的理性所形塑。即便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John Dewey)主張科學就是理論性的技術,而所有的理性思考都是工具性的,他卻也將技術(一般意義上的)視為是應用科學(如1929)。將技術視作是應用科學的觀點趨近於一種技術決定論。舉例而言,埃呂爾(Jacques Ellul)將技術(techniques)定義為(在某個發展階段)「由理性達致,並具十足效率的方法全體」(1964)(引自Mitcham 1994: 308)。接受現代技術的社會,會沿著效率增加的方向前進,任由技術滲入更多領域。
因此,科學的關鍵是理論與資料之間具有形式關係這種看法,不但是描繪科學圖像的方式,也是理解技術圖像的觀點。對此觀點的挑戰乃是S&TS的起點。
科學與技術研究預覽
S&TS的出發點,是認為科學與技術全然是社會性的活動。它們之所以是社會性的,是因為科學家和工程師必然是社群的成員,他們接受訓練進入社群,並且必然是在社群內工作。社群最重要的是設立了探索和評價知識主張的標準:並沒有獨立於科學家和工程師行動之外的抽象、邏輯的科學方法。此外,在科學與技術的場域中,修辭至關重要,因為科學家和工程師必須說服同儕和他人,自己鍾情的想法和計劃是有價值的-他們經常為了獲取資源和推廣自己的觀點而奮戰。科學與技術活動中的行動者也不只是操作邏輯而已,他們在技藝(skill)、聲望、知識以及特定的理論和實作活動上都投注了心血。因此,意識型態與各式各樣的價值都是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科學和技術中的衝突,也可能反映,或者與廣大社會裡的衝突相關。例如在性別、種族、階級和國家上的區隔,可能同時表現在科學活動裡,以及科學家與非科學家的關係上。
對於科學與技術,S&TS採取了種種非本質論的立場。科學與技術都不是能用一些簡單的性質一勞永逸地加以定義的自然種類(natural kind)。知識與人造物的來源是複雜而多樣的: 將自然轉換為知識的唯一科學方法,和將知識轉換為人造物的唯一技術方法並不存在。此外,對於知識與人造物的詮釋也是複雜而多樣的:對於不同的受眾,主張、理論、事實和物品之意義可能差異極大。
因此,對於S&TS而言,科學與技術是正在運作中的過程,並應以此觀點來研究。S&TS領域探討科學知識與技術物品如何被建構(constructed)。知識與人造物皆是人為產物,並且因生產環境的差異而具不同特性。知識乃由社會所建構此等主張中,最粗糙的說法認為,物質世界自身,在生產關於物質世界之知識的過程中完全無關緊要。
然而幾乎所有的S&TS工作都較上述觀點來得細緻,會探討研究者如何利用物質世界來製造知識。S&TS關心科學家和工程師如何創造穩定的結構和網絡,常在一個研究裡描述建立前述結構和網絡所使用的各種資源。科學家和工程師在工作上利用物質世界; 將物質世界轉換成知識和人造物,並不是機械性的過程。
無疑,S&TS拒絕接受看待科學的常識觀點中的許多元素。這一立場何以達致,以及其建立的方式,即是本書將要討論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