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切的傳下我們的傳統
多年後重新出版這本書,竟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談談最近的生活吧!近來和朋友帶孩子蓋屋,必須搬石頭、運磚塊、和水泥、鋸木頭。這對四體不勤的現代人來說,不是簡單的事。要孩子堅持住,將體能發揮到極限。孩子世界有如小型成人社會,有些孩子衝破日常藩籬,向上躍升,進入新境界;有些孩子邊做邊怨,怪東怪西,但還是怨著做完;有些孩子則趁機偷溜,把工作推給別人。這些特質和耐度,提早宣告孩子的將來。
拉緊孩子的步伐,要求他們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完成,明日他們將會發現自己能肩負得更多。自信非來自他人的安慰,而是知道自己。
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學習變成樣樣要求「有趣」,稍不帶點趣味,孩子即失去耐性,怨天尤人,直喊無聊。仔細想來,人生多少事是從困頓和堅持中躍升上來,才能結出甜美的果實?這是學習本身帶給學習者最大的回報,它將如鎖鏈般引發下一波學習,人也因此獲得滿足和成長。好逸惡勞如水之下流啊!
師徒教育要孩子張眼閉口,用心揣摩。將眼、耳、心連成一線,體悟其中道理,關鍵處才提問。教師有些答有些不答。而非一直問一直問,不停問沒有為什麼的為什麼。帶點趣味的學習,有助於學習者度過困境,過多的趣味要求,則如甜糖,愈要愈多,終究會成為阻礙行進的藉口。
慢慢的,大家的身體變成沒有意識的勞動。
不知到從誰開始,有人唱起歌來:「一顆花枝丸,兩顆花枝丸,三顆花枝丸,……,九顆花枝丸,十顆花枝丸。」孩子把石頭當花枝丸,一顆一顆累加起來。搬著搬著,手上有泥,會滑。他們就在唱完10顆後,加上一段:「洗洗手啊!洗洗手。我們一起洗洗手。」每唱完一次,就代表搬完10顆石頭。
這讓我想起魚家老人在數魚苗時,也是如此。每唱完一次魚苗歌,就代表數了多少魚苗。魚苗細小量多,數著數著常會搞不清數到哪裡,唱歌是非常聰明的辦法。心中不禁吶罕起來,這些小小孩兒絕對沒有唱魚苗歌的經驗,他們怎麼會發展出與傳統魚苗歌相類的手法?
翻出九二年在讀,對我影響很深的一本書。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的《新幾內亞人的成長 / 原始社會教育問題的比較研究》(註1)。循著密密麻麻的黑線往下看,定睛在「親切地傳下我們的傳統」:
……小孩如同成人一樣,有他的文化印記在身上,不論他的社會聳聳肩就將傳統傳給他,或像丟骨頭給狗一樣將傳統丟給他,或小心翼翼一項項教給他,或引導他們成為成人,就像他們在觀光一樣。他們的社會使用哪一種方法,會在成長的孩子的態度上有深遠的結果。這些態度包括他述說成長過程的方式,以及當他們面對來自成人世界不可避免的社會壓力時,所會有的恨意或熱誠。
在孩子還很小的時候,馬奴斯人就將他們認為最重要的事情:體能技巧、嚴格守禮和對財產的尊重教給孩子。他們教小孩這些事,用堅定、不寬容,且常常是嚴厲的態度。但他們卻不教小孩尊敬長輩和知識。……如果小孩拒絕從海裡搶救失落的項鍊,或拒絕拉回正在漂走的船,他們認為這是自然的。當為一棟房子蓋上茅草屋頂時,小孩會爬到鷹架上,大喊大叫而毫無助益。當他抓到魚,並不帶回去給他們的父母,而是自己吃掉這些魚。他們喜歡年幼的小孩,樂於教他們一些事情,但拒絕為他們負起責任。小孩被教導控制他們的身體,而不控制他們的慾求。被教出穩定的手,而不是穩定的舌頭。……他們從未學習服從任何權威,不受任何成人的影響,……。在他被強迫在哥哥或叔伯下做苦工時,他們沒有發現滿足或得意。他們從自大而無紀律的小孩發展成為好爭而自大的成人。……。
這不是一幅美好的圖象。那些他們從小學習的事情,那些他們被訓練接受的事情,他們學習得很完全,很優秀。但從未教他們參與成人生活,也不使他們感到他們是成人生活的組成部分。當這種參與忽然降臨他們身上,他們仇視它,視它為奴役。成人從來不教他們遵敬年齡或智慧,所以他們對長輩的反應是某種憤怒的自卑。當他們年輕時,不曾學習謙卑。當他們老了,也沒有多少尊嚴。馬奴斯的老人曾爬到具有權威的地位,踏在充滿恨意的年輕人不情願的肩膀上。他們昂首闊步,但卻毫無安寧。。
我會是那踏在年輕人肩上,顛顛顫顫的成人嗎?
我們的孩子吸收大量的知識,什麼都知道,有如一本本萬用百科全書,但卻鮮少具有謙恭的態度,也不常參與我們的文化。我們圈起一個圈圈,讓他們活在當中。
幾年前,在上一群低年級孩子的音樂課,我將木琴的其中兩個鍵取下,讓他們用聲音自由問答,如語言之答問。一個孩子說:「這就是中國的宮、商、角、徵、羽,……」他說了許多音樂知識,但卻久久無法和其他「無知」的孩子一般,從音律中感受音律。他說他必須回家尋找相關知識,才能告訴我他要做什麼。我悲傷的看著這個被檢測為資優的孩兒,是什麼樣的成人造成今日的局面,讓他終生與音樂無緣。
在文學課時,老師在說一個有關「心」的故事,他又急忙告訴大家:「心臟分為心房跟心室,…」連著就是一串血管的輸送過程。他急切慌張的展現所有知道的事,這比孩子答不出題更令人感傷。
在很多方面,這種圖像很像我們今天的社會。我們的孩子有幾年時間不參與我們的文化,我們允許他們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允許他們說出他們喜歡什麼、何時喜歡、如何喜歡,而卻忽視了很多成人的習俗。那些試著抵擋這種潮流的人,就會被譏為「老頑固」、「老派的」……。
而今,財富成為唯一的目標,……財富可以和年齡、性別、智慧或美貌、禮貌或道德分開。一旦這被評估為一種生活方式,我們就不會尊重那些必須學習的事物,以及那些必須經驗過才能了解的事物。
……過去的社會中,老一輩都是工匠,在該項工藝上要求很精通,在他們使用珍貴的原料上很珍惜。年輕人一直覺得他們有很珍貴的事物,這些必須緩慢、小心,帶著敬意地學習。在真正的尊敬中,不斷的降低他們的聲音,也叫他們的小孩保持肅靜,但不是如馬奴斯人那樣悶悶不樂的不說話。在馬奴斯,如同在美國一般,生活不被看做是有待學習的藝術,而是以能夠得到的事物來衡量。……年輕人看待年齡,是不帶有尊敬的。年輕人不承認老人有更大的智慧和更大的權力。他們贊成老人比較富有,因此才當權。
在課堂上,我嚴格要求孩子不可用腳踩樂器,一如他不能隨意玩弄廟堂或教堂的神器一般。當環境裡所有人都這麼做,身處其中的人自會戒慎恐懼,絕不輕忽的。有人跟我談到「自由」這事,一如我年輕時想的一般,認為把樂器當玩具,孩子才能以輕鬆沒有壓力的心情,玩出興趣。但「踩」、「摔」、「踢」和在樂器上自由創作是兩回事,我們分辨得出來。再者,人到底需要多少自由?
紀德先生告訴我:「創作始於約束,死於自由」
隨便分析一首曲子,都是在約束中完成,內裡卻含藏創作者各自的思想。
這是約束,也是自由。
我們可以強迫我們的小孩有禮貌,但我們獲得的不是真正的紀律,因此也沒有真正的尊嚴。除非我們的價值觀從「擁有什麼」轉向「是什麼」,才會有所改變。當一個社會強調人們「是什麼」,……紀律就在這群人中間了。
當薩摩亞人的小孩說「酋長」時,他意味著某個具有某種領導特質、某種高貴或智慧的特質,這個人是被他的同伴挑選出來具有這種特質的人。但馬奴斯的小孩會說:「他是強人,因為他有很多狗牙。」美國小孩則會說:「噫!他是有錢的傢伙。」他們正說的不是關於這個人,而是關於他的東西。他們不認為他在任何方面會比他們自己更好,他們羨慕讚賞的只是他們的財富。
……如果我們教小孩敬佩他們的長輩,將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長輩擁有又值得讚賞的事物上,我們可使他們足以感受到謙恭。謙恭是那種幸運的感受。在其中,其他人的優點在前面,而自我則在後面。如果我們給他們的,只是羨慕和忽視那些當權的人的態度,我們在他們心中發展出來的,相反的,只是自卑感而已。這是一種可憐的強調,不是強調其他人是什麼,而是強調他們自己沒有什麼。沒有對長輩的欽佩,小孩就不會對長輩有敬意。他們的注意力只會轉向自己,因而自己只是沒有擁有東西的人。他們覺得自卑。
……年齡、身分或權威都不能得到真正的尊敬,除非它們和某些值得敬佩的確定性質結合。……既定文化的延續是任何社會中大多數人無可避免的命運。我們不能使我們的孩子免除這種命運,但至少可以給他們某種論述生活的方式,使這種命運對他們重要又具有尊嚴。
重讀這本書,波濤一如當年,書中說的比我要說的重要許多。
教什麼或用哪種教學系統,實無所謂。
孩子的前行者,我們要提供什麼典範?我們傳遞了什麼?
「我們是否可經由改變養育小孩的方式去改變社會。」
瑪格麗特.米德這樣問。
推薦序 瓶瓶罐罐
文/楊茂秀
I
四十五歲開始學彈鋼琴,教我的人是歐柏林音樂學院的首席鋼琴教授Sandy Margoli。他是我的鄰居,我們是好朋友,平常愛一起談天,什麼都談。
我表示要學彈鋼琴,他捧起我的雙手,認真地檢視一下,說:「你要成為演奏人,是沒有希望了,學學好自娛,倒是不成問題。」於是,他便開始教我。後來我才知道,他認真看我的手,其實是在開玩笑,半年之後,我到他家吃飯,順便「驗收教學成果」,我自己知道彈的不夠好,許多miss,不料,他卻神情嚴肅又不失幽默地說:「好,好,很好,比我許多主修鋼琴的學生彈得好!」
「什麼話?」我心裡暗罵一聲。他明白我的不信;坐下來先隨便彈幾個音符,接著,他的手指在琴鍵上輕輕流動,一面微笑說:「你是miss一些音符,但是,你剛剛彈的不折不扣的是音樂,而我音樂學院的鋼琴學生,有的人,因為要彈準音符,失去了音樂,他們只彈出音符!」
II
從小,我是愛哼愛唱的孩子,上了中學,聽說音樂老師是地方上的音樂泰斗,心想:「這下好了!」
不料,幾年的音樂課,雖然都是他教的,如今回想起來,不只沒從他的課上學到任何一條歌,對音樂的常識及樂器的使用,如果會,也都是外邊學的或自學的,不是他教的。
他上課,總是將要教的歌的主旋律,用「豆芽菜」寫在黑板上,要我們「啦,啦,啦……」地以左手掌仰放在肚臍的位置,右手在下巴與左手掌之間打拍子,唱對了節拍的人,就可以下課。我唱過許多的「主旋律」,想起他的課,只有立刻將左手往肚臍一放,右手要作勢打拍子。
不過,參加合唱團,就不一樣了,合唱團也是他在教,在那裡,他就會把一首歌從頭到尾教完,而且,不斷地練,可是也只有「練唱」與「比賽」或「表演」而已,很少有快樂。
III
認真想起來,我會唱的歌,多半不是在學校由老師教會的,多半是不知不覺聽啊聽的,就會了。有的唱的不夠好的,朋友會改正你。長大一些,會自己去找音樂錄音帶放來認真聽,再唱。和朋友或家人聚會,大家唱一唱,就會了的也有。總之,歌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課堂裡學會的東西」。
這麼說來,音樂課是不必要的囉!「如果你這樣認為,那你就錯了!」邱惠瑛老師有一次這麼對我說:「那是要在一個社會與家庭都有音樂文化的環境才可以,而我們的社會與家庭,大半缺乏應該有的音樂文化,所以不應該沒有音樂課。」她頓了一頓又兩眼發直地說:「我去過印尼的巴里島,那個島的打擊樂風很盛,每一個村莊,到了夜晚,到處可以聽到敲敲打打的樂聲,可是,他們還有專門的音樂學校。我覺得生活本身可以產生音樂的教育,但是,就像我們在家學會說的語言,而書面的語言,文法等,還是得上學去學一樣,學校裡也應該要有音樂,教一些家裡不容易學會,不容易提升的部分。」
IV
邱惠瑛老師這些音樂文章,用她清涼簡潔又不失幽默的散文筆調譜寫出來,給兒童音樂教育開啟一扇別緻的窗子:藉著似乎帶有故事內容的活動,將孩子原有的音樂經驗引出來,並予以重視,再加以經營,使成為略帶形式的音樂行為,又將這些音樂行為,注回生活中。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從孩子及成人的音樂經驗提升為形式的音樂行為,再注回生活,又從生活中去精煉出形式的音樂行為,給學音樂的個體,得以在不知不覺的玩與弄之中,不只進入音樂而且能創造本身的音樂。
我常看她教學,有時,她讓小孩自己製作樂器,再拿那些自製的樂器演奏;有時,她先說一個故事,再和小孩一起在故事中,加上音樂的效果;有時,她將自然語言與故事與音樂「炒」在一起……。總之,我看她教學,最特別的是,她都不斷在做觀察,努力要從小孩的音樂經驗中,找出鍥入形式的音樂,或音樂形式,以提升音樂行為的機會,機會一出現,一段精采的「音樂饗宴」就開始了!
V
假定,有個小孩,說是七歲吧!小心地,將他收集的瓶瓶罐罐,各種金屬的蓋子,一個一個拿出來,放置排列在家裡花園的走道上,排好之後,邀他的小朋友,整個下午,在那裡敲敲打打,打擊出各種韻律、節奏及不同的音高,這就算是他們的音樂經驗。那麼如何將這種經驗轉化為形式的音樂行為呢?
這大概是邱老師在本書的文章中,將她的心得提出來,要與讀者分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