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看見我臉上的微笑

1 清晨，太陽臉燦爛的笑
認識吉丁，在我十歲生日過後，冬日微霧的早晨。

像往常一樣，我帶著心愛的狗狗「吠吠」外出散步，說是散步，對我而言，不如散心來得貼切些。每次出門，「吠吠」總是開心地跑在前頭，有時衝得太快太遠，還會停下來等等我，甚至貼心地繞回來在我身旁轉來轉去，像是在催促著我，又像是好奇擁有二個大輪子的我，怎麼比它還走得慢。吠吠不知道，自由自在跑跳蹦躍的雙腳，比起任何輪子都來得輕盈，來得快捷。當時的我，總以為自己或許還能有拾回自己雙腳的日子。雖然內心深處，我也常擔憂著，是不是以後再也不能帶著吠吠出門，畢竟大輪子不像坦克車的鏈帶，遇到凹凸不平的路面，很容易傾斜危險，雖然我也算是跌倒的專家了，但偏偏我的身子卻是最害怕也最承受不起跌倒的軀體。

遠遠地，我看見了「太陽臉」，像日光的鏡像般矗立在收割後乾澀的稻田邊緣。跑在前頭的吠吠，一見到太陽臉，輕叫了兩聲，立刻興奮地跑過去。清晨的薄霧落在太陽臉粗梗的枝葉上，我彷彿瞥見了露珠上的晨光一閃而過，好像有種奇妙的呼喚向我招手，於是趕緊操控著搖桿追著吠吠向太陽臉駛去。

太陽臉安靜地向著日光，金黃的花瓣上垂涎著晶瑩的露水，像一位剛出浴的羞澀女孩，卻又神色自在，朗朗佇立在天地之間。她見到了我，回頭對我笑了笑，燦爛的模樣，恍若這鄉野間的恬美都已被她囊括捲去。我呆呆地望著她瞧了好一會兒，許久都說不出話來，直到她突然開口問候我：
「早安，你也喜歡清晨麼？」

我點點頭：「嗯，清晨的風特別涼淨，妳一定也很喜歡吧？」
「喜歡呀，清晨的時候，不僅微風涼淨，連日光也好溫柔，一點兒都不刺眼呢！」
她說著，又笑了笑。我感覺那笑容裡頭藏著的甜蜜話語，比她說出口的還要多著。
「妳自己待在這兒，不會寂寞嗎？」我好奇地問。
「寂寞？你寂寞嗎？」
「嗯，有時候會。」
她反過來關心我：「為什麼寂寞？你沒有家人、朋友嗎？」

「當然有呀，但有時候，就是會寂寞。」我心裡想，即使媽媽、妹妹都對我那麼好，但我的生命問題還是得自己去面對。
她點點頭：「人們真是奇怪，總是說寂寞、怕寂寞，其實，只要用心去看，四周都是朋友，怎麼會寂寞呢？」
「妳朋友很多嗎？」我羨慕地問。
她開朗地說：「多呀，微風是我的朋友，太陽是我的朋友，小溪是我的朋友，不過，最常陪我說話的朋友，還是吉丁。」
「吉丁？」
「嗯，吉丁。」

好奇怪的名字啊…我納悶著，腳下忽地發出一陣輕微的窸窣聲，一顆膚黃色的小腦袋從泥土裡鑽出來：「誰？誰在叫我啊？」說完，隨即跳出地面，一扭一扭地像跳舞似地朝我與太陽臉晃過來。
吠吠看見吉丁，立刻好奇地輕聲吠叫起來，吉丁嚇了一跳，趕忙閃到太陽臉的背後，沒想到吠吠馬上追了過去，就這樣一前一後繞著太陽臉打轉，吉丁那付慌張的表情與扭動的模樣，逗得我與太陽臉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吉丁眼看跑不贏吠吠，靈機一動，攀上了太陽臉的枝幹，弓著細長的身軀向上一扭一扭地直竄到高處的葉子上。好不容易擺脫了吠吠的糾纏，吉丁氣喘吁吁地吐了長長一口氣，然後發出尖尖細細的聲音說：
「是誰？剛剛是誰在叫我？太陽臉姐姐，是妳找我嗎？」
太陽臉溫柔地說：「是呀，吉丁，我想為妳介紹一位新朋友呢！」

「新朋友？」吉丁撐直了彎曲的身子，轉頭向四周望了望，目光終於停在我臉上：「就是你？」
我被吉丁圓滾滾、骨碌碌轉個不停的眼珠子吸引住了，竟忘了回答他的問題。
吉丁有些不高興，抬頭向太陽臉說：「這是什麼新朋友嘛？問他都不理人，好沒禮貌啊！」
聽吉丁這麼一抱怨，我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不理你…。你好！我姓邱…」
「蚯？」吉丁搶了我的話，沒好氣地說：「蚯蚓的蚯啊？」
「不是啦，是那個…」我想解釋是「邱」而不是「蚯」，卻一時想不到適合的詞句，只好尷尬地說：「就是那個邱嘛！」

吉丁哼了一聲說：「哪個蚯？我看明明就是蚯蚓的蚯嘛，你就別再狡辯了！」
「好吧，那就蚯蚓的蚯吧，反正也差不多。」心想，再跟吉丁辯下去，鐵定把氣氛搞得更僵，那樣會讓太陽臉很不好意思呢。
「既然你承認是蚯蚓的蚯，算你還誠實，可以交個朋友。」吉丁鬥嘴贏了我，一付開心的模樣：「你好！我叫吉丁。」
看著吉丁歡快的表情，我的目光忍不住落到他彎曲的身體上，跟他圓滾明亮的眼睛相比，那付身體實在太不可愛了。
吉丁像似察覺到我心裡的念頭，臉色一沈地說：「你看什麼看？沒看過蚯蚓啊？」
「蚯蚓是看過，但沒這麼近看，也沒跟蚯蚓說過話呢！」

我故意裝作俏皮地說。沒想到吉丁並不領情：「我知道你心裡在笑我的身體又細又軟，對不對？」
我趕緊搖頭，想要解釋，吉丁卻又哼了一聲說：「不用說了，我早就知道人類都是孤陋寡聞的，人類用腳走路，就以為所有動物都應該用腳走路，其實，我們蚯蚓不用腳，也可以走得很快。」
不用腳也可以走路？吉丁這句話，突然在我腦海裡閃過一道亮光，我想，是不是我也可以不用腳就能走路？

「你看看你自己，也不是用腳走路啊，不是嗎？」吉丁說著，好奇地盯著我左右的兩個大輪子仔細地瞧。
我點點頭：「嗯，對啊，我也不是用腳走路，我是用輪子走路。」

「其實，用腳也好、用輪子也好，身體能不能走路，有時候也不是那麼重要。」太陽臉突然插嘴說：「像我一輩子都站在這片田地裡，可是我的心情，卻無時無刻不隨著微風飄揚、隨著日光飛行。你們知道嗎？心是不需要腳，就可以走路的，只要一個念頭，就能夠自由自在地飛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哦！」

太陽臉的話好深奧，我跟吉丁都聽得一愣一愣的。好一會兒，我與吉丁才似懂非懂地猛點頭，然後發出長長的「嗯—」「哦—」。其實，心底對太陽臉的話，還是感覺很模糊，只覺得那裡頭有一些很吸引人的意念，想說卻又講不明白。我低頭看了看吠吠，他竟然趴在太陽臉的腳下，昏昏睡去了。

突然好想把太陽臉此刻充滿光芒的模樣畫下來，於是我用力將手伸到輪邊，拿出袋子裡的畫紙與蠟筆，架在身前，準備速寫一張太陽臉的畫像，吉丁突然從葉子上用力一扭一跳，落到了我的畫紙上說：「咦？你想幹嘛？」

「我…我想畫畫。」我不好意思地說，其實，平常我是不會這樣大方地就拿出畫紙與蠟筆，因為我知道雖然我很喜歡畫畫，可是還不是畫得很好。

「畫畫？」吉丁興奮地說：「你會畫畫？我好喜歡看人家畫畫哦！可是一般人看到我，就想踩死我，所以我都不敢看人家畫畫。你可不可以讓我看你畫畫？」
「可以呀，如果你不嫌我畫得不好，很歡迎你在我旁邊囉！」
「你可不可以畫一隻紙飛機？」
「紙飛機？這太簡單了吧？為什麼想要我畫紙飛機？」我說著，卻開始動筆在紙上畫了起來。
吉丁竟然害羞地說：「因為我常看到許多小朋友在玩紙飛機，一直很希望自自己能夠坐在紙飛機上，飛到世界各地去呢！」

太陽臉呵呵笑了起來：「可愛的吉丁，你不知道紙飛機如果有沒小朋友去玩，其實是飛不起來的嗎？」
「我知道啊，可是我就是想要一隻紙飛機嘛！」吉丁撒嬌地說，臉蛋竟然撲紅起來。

「好好好，我想我們的新朋友一定會為你畫一隻漂亮的紙飛機，讓你可以坐著它，飛到世界各地去呢！」
紙飛機實在太簡單了，只要幾個線條，再加上一點顏色和陰影就可以完成。就在吉丁與太陽臉說話的片刻，我已經在畫紙上描出了一只紙飛機。

「好棒哦！」吉丁看到紙飛機已經畫好了，立刻跳到畫裡頭的紙飛機上，然後閉上眼睛，彷彿想像著自己正乘坐紙飛機滑向世界的遠端。

看著吉丁陶醉的模樣，我跟太陽臉不禁相視一笑，都覺得吉丁天真逗人的表情，真是燦爛得可愛。沒想到吉丁卻突然嘆了口氣，然後睜開眼睛：
「唉，可惜，這只是紙飛機的畫，不是真的紙飛機…」

吉丁失望的表情，連我都覺得心疼，趕緊安慰他說：「你想要真正的紙飛機嗎？那也可以，我現在摺一隻給你。」
吉丁卻搖搖頭說：「算了，我想要的東西可多了，我想要紙飛機，想要直昇機，想要噴射機，你都能摺給我嗎？」

「為什麼你想要那麼多種飛機呢？」我好奇地問，心想，直昇機與噴射機我可摺不出來，就算摺出來了，也飛不了。
吉丁垂喪著臉說：「因為紙飛機飛不遠啊，只有真正的直昇機、噴射機才能載我到遙遠的世界旅行遊玩呢！」

「為什麼一定要到世界各地去玩呢？你在泥土裡頭不也很愉快嗎？」我試著安慰吉丁。
吉丁聽到泥土二個字，神色立刻變得興奮起來：「是啊！是啊！可不是我愛吹噓，我在泥土裡頭，就像魚在水裡頭那般自由自在呢！」

「而且啊，你在土裡頭，還可以幫忙攪動養份，讓太陽臉姐姐更健康更快活呢！」我想起從前在課本裡讀過，蚯蚓鑽鬆土壤，不僅可以讓不同層次的養份混合，甚至連蚯蚓的排洩物，對於植物也都是最佳的養份。

我與吉丁說話的時候，太陽臉低著頭在一旁深思著什麼似的，聽到我提起她的名字，她才突然抬起來，對我與吉丁說：
「其實，畫也可以成真哦！」
「畫可以成真？」

吉丁用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太陽臉，連我也被太陽臉的話唬得一愣一愣的。
「真的哦！我不騙你們，畫可以成真呢！」太陽臉嚴肅地說：「曾經有一位很有智慧的老人家告訴我，色彩是有生命的，只要我們的眼睛懂得思考。用有生命的色彩，畫出來的畫，當然也是有生命的。既是有生命的東西，自然就可以成真呢！」

太陽臉說著，眼睛看向遙遠的天際，隨著她的目光，我彷彿也看到了一位慈祥的老人，用充滿智慧的臉龐回望著我們。
「太陽臉姐姐，妳快說，要怎樣才能讓畫成真呢？」吉丁焦急又興奮地追問著。
太陽臉俯身微笑地對吉丁跟我說：「那位老人告訴過我，如果能夠用心來作畫，就可以讓畫成真了哦！只可惜，我不會畫畫，不然我也想畫一幅可以成真的畫呢！」

用心來作畫？這是什麼意思？我咀嚼著太陽臉的話，感覺比她剛剛提到心靈不必有腳，也可以在天地間自在飛翔的道理要更深奧、更難懂了。

「太陽臉姐姐，妳可不可以說明白一點？我們怎麼都聽不懂妳的話呢？」吉丁有些沮喪起來。
太陽臉姐姐動了動她美麗的花瓣，紅著臉說：「這…我也不知道耶，我想，這只能請你們自己用心去體會囉！」

隨後，太臉陽姐姐突然又興奮地說：「啊，我想到了，那位老人留了一枝彩筆給我，我又不會畫畫，甘脆送給你好了！」
「真的？」我猜想那老人送給太陽臉的彩筆一定很珍貴：「妳要把彩筆送給我？這怎麼好意思…」
「那有什麼關係？」太陽臉姐姐彎腰用她的葉片摸了摸我的額頭：「反正我又不會畫畫，留著也沒有用，送給你剛剛好啊！」

太陽臉姐姐說完，低頭從她身後摸索出一枝筆來，放在我手上。我看了看掌心上的筆，發現筆身上分成好幾十段，每一段都是一種顏色。太陽臉姐姐還提醒我說：「那位老人說，你想用什麼顏色，就在筆身上挑出那種顏色，輕輕按一下，就可以畫出那種顏色了哦，很神奇吧！」

「這麼神奇啊！」吉丁盯著我手上的彩筆，一付很想搶過去的表情。
我趕緊將彩筆握緊在掌心裡，向太陽臉姐姐深深地點頭致謝。我知道，想要學會用心作畫，這枝彩筆就是關鍵的開始呢！

「生命故事」
生命轉了個彎

對於每一位罹患了進行性肌肉萎縮症的小朋友來說，十歲是他們生命河流的一處難過的彎口。那裡有潛藏的暗流，還有湍急的水花，讓他們脆弱的身體必須仰賴輪倚的協助，才能安然渡過。
三歲開始，照顧俊瑋的保姆就發現俊瑋的肢體發展明顯退步，在幼稚園裡，小小的俊瑋總是搶不過其他小朋友，而不能暢快地在遊戲區裡玩樂，甚至開始經常不明原因地跌倒。有一回媽媽去接俊瑋時，發現他的額頭腫起一個大皰，紫紅色的瘀青明顯易見，媽媽的心好像被針刺了一下，園長說：「奇怪的是，俊瑋跌倒的時候，身體完全沒有緩衝，砰地一聲，額頭就直接著地。腫了一個皰後，廚房裡好心的阿姨趕緊去拿了一把大菜刀，大家都嚇了一跳，好心的阿姨卻不慌不忙，用刀身小心地冰敷在俊瑋的額頭上，還告訴大家，說這樣做皰皰很快就可以消腫了…」。媽媽聽得心驚肉跳，傖惶地帶著俊瑋回家。俊瑋的臉上除了疼痛的表情外，還交雜著疑惑的目光，他不懂，為什麼自己這麼容易跌倒，他更不懂為什麼身體裡的力氣會突然消失，好像洩了氣的汽球般，猛然就摔落在地上。看著俊瑋痛苦疑惑的神色，媽媽心底也滿是疑問：難道是這孩子吃得不夠營養？長得不夠強壯，才會經常跌倒？

住在嘉義的爺爺、奶奶認為像俊瑋這樣在城市中長大的孩子，缺乏和大自然親近，所以才會身體不夠健壯，建議俊瑋的爸媽送他回鄉下老家鍛練身體。每個星期假日，爸媽去鄉下探望俊瑋，經常發俊瑋得背著沈重的書包，走在斜坡山路上，想要藉此鍛練體力。偶而和堂弟爭吵，力氣不如人，也總是挨打。仍然經常跌倒的他，常惹得一身泥，十足是個鄉下孩子模樣了，卻沒有鄉下孩子的體力，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一種罕見疾症正在奪走他肌肉裡的力氣，那些刻意的自我鍛練，根本幫不了忙，只會憑添無謂的痛苦。

1 清晨，太陽臉燦爛的笑認識吉丁，在我十歲生日過後，冬日微霧的早晨。像往常一樣，我帶著心愛的狗狗「吠吠」外出散步，說是散步，對我而言，不如散心來得貼切些。每次出門，「吠吠」總是開心地跑在前頭，有時衝得太快太遠，還會停下來等等我，甚至貼心地繞回來在我身旁轉來轉去，像是在催促著我，又像是好奇擁有二個大輪子的我，怎麼比它還走得慢。吠吠不知道，自由自在跑跳蹦躍的雙腳，比起任何輪子都來得輕盈，來得快捷。當時的我，總以為自己或許還能有拾回自己雙腳的日子。雖然內心深處，我也常擔憂著，是不是以後再也不能帶著吠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