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台不閉快門的相機,完全被動,不斷記錄,毫不思考。」
黑夜降臨前最燦爛的黃昏
「精確描繪出一個正邁向沉淪的社會。」─喬治歐威爾
《時代雜誌》、美國國家圖書館皆評選為二十世紀百大英語小說
《單身》作者克里斯多福‧伊薛伍德最知名的代表作,以冷靜旁觀之眼,觀察芸芸眾生伴隨納粹崛起前的德國邁向沉淪,一窺柏林紙醉金迷卻黑影暗伏的生活。
小說出版於1939年,為一本半自傳體小說,筆觸冷靜尖刻卻栩栩如生。小說家正逢第一次大戰後德國社會歌舞昇平,卻面臨經濟崩潰與政治動盪陰影逐漸逼近的年代,透過幾位不同階層的人士折射出納粹崛起前夕柏林的社會氛圍。此書後來與同樣描寫30年代柏林的《Mr. Norris Changes Trains》(1935)被合稱為《柏林故事集》(The Berlin Stories),並同時被美國國家圖書館與《時代雜誌》評選為二十世紀百大英語小說。
《再見,柏林》於1951年首度被改編為百老匯舞台劇《我是照相機》(I Am A Camera),接著1955年被改編為同名電影。但更為轟動的是1966年根據同書改編,並獲得東尼獎的音樂劇《酒店》(Cabaret)。1972年知名導演鮑伯佛西重新融合音樂劇及小說菁華,拍成電影版《酒店》,並找來麗莎明妮莉扮演全片重心莎莉鮑爾斯,塑造出影史最令人難忘的女性角色之一。隔年在奧斯卡獎與《教父》同台競技,獲最佳導演與女主角等八項大獎,攜手與《教父》成為影史經典。
本書共分六章,每章聚焦於不同的人物,可以短篇小說觀之。全書以英國作家伊薛伍德在柏林的生活經歷和對周遭人物的觀察貫串,大略按時序層層推展,人物在章節間穿插,並隱隱帶出外在社會環境的變動,因此亦是一本完整的長篇小說。
第一章概觀伊薛伍德在柏林落腳的出租公寓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包括三姑六婆的房東施洛德、酒吧的調酒師巴比、歌手麥爾及伴遊小姐柯斯特,幾人在公寓中上演猶如舞台劇的生活。
第二章則將焦點放在英國女孩莎莉鮑爾斯身上。她在柏林的俱樂部唱歌,一心想成為大明星,不斷追求名聲、金錢與愛,卻屢屢遭受挫折與背叛。作者描繪出一個既純真又世故,既堅強又脆弱,現實拜金卻又活在夢幻中的女人,塑造了文學史甚至電影史上都令人永難忘懷的女主角。
第三章描述英國人彼得和德國人奧托兩個男人間的同志情感,他們倆個性、背景、觀念都大不相同,彼此需要卻又難以相處,不管是兩人的性格或整個社會環境都注定了這段感情的結局。
伊薛伍德於第四章所敘述的這段時間中,出於經濟因素寄居在貧困的諾瓦克家。諾瓦克一家人為生活所困,成天吵鬧不休。最後做為家庭支柱的母親入住療養院,整個家庭也逐漸分崩離析。
不同於前一章描繪下層階級,第五章則觀察上流社會的猶太人:在柏林擁有連鎖百貨的豪門藍道爾家。主要人物為我行我素的千金小姐娜塔莉亞,及自傲卻背負著猶太人黑暗過去的堂兄伯恩哈德。他們擁有一切,卻也隨時可能失去一切。
最後一章綜觀納粹掌權前後不久的社會轉變。有人失勢,有人得勢;有人離去,有人留下,也有人消失。而整個德國與世界的沉淪已無可挽回。
作者簡介:
克里斯多福.伊薛伍德 Christopher Isherwood(1904 ~ 1986)
出生於英國西北的切希爾。曾就讀劍橋大學,但中途輟學。也曾短暫於倫敦國王學院研習醫學,但1929年決定隨詩人好友奧登(W. H. Auden)前往柏林,在當地待了四年,正好見證納粹在德國的興起。離開德國後曾旅居歐洲各地,包括葡萄牙、荷蘭、比利時、丹麥。於1939年來到美國加州,二次大戰也隨即爆發,餘生即定居於此。
伊薛伍德與洛杉磯藝文界多所往來,也曾參與編劇工作,並持續寫下多本小說。在風氣未開的當時,同志身分亦廣為人知,與畫家唐巴卡迪(Don Bachardy)至死不渝的戀情蔚為佳話。
伊薛伍德的作品以自傳色彩濃厚著稱,甚至不避諱直接以作者本名作為書中敘述者的姓名,但也曾謂書中的伊薛伍德未必就等同於現實中的伊薛伍德。其餘代表作品包括《單身》(新經典文化)、Mr. Norris Changes Trains(又名The Last of Mr. Norris)、All the Conspirators、Prater Violet、Down There on a Visit、A Meeting by the River以及The World in the Evening等短篇小說。
譯者簡介:
劉霽
清華大學中文系畢業,英國Essex大學文學與電影碩士,以讀小說看電影為本分。創立一人出版社,總是把創作與出版混為一談。譯有《影迷》。
章節試閱
十月初,一天下午,我被邀請到弗里茨溫德的公寓喝杯黑咖啡。弗里茨總是請人去喝杯「黑咖啡」,特別強調黑。他對自己的咖啡很自豪。人們曾說那是柏林最濃的咖啡。
弗里茨穿著他慣常的咖啡派對服裝──非常厚的白色帆船衫和非常薄的藍色法蘭絨褲,用他那豐滿性感的笑容迎接我:
「呦,克里斯!」
「哈囉,弗里茨,你好嗎?」
「好。」他朝咖啡機彎下身,油亮的黑髮從頭皮上揚起,跟眼睛上方一綹灑了濃厚香水的瀏海匯聚。「這鬼玩意兒就是不動。」他補充道。
「生意如何?」我問。
「爛透了,」弗里茨笑容滿面,「我是下個月談成新訂單,就是去做舞男。」
「不是……就是……」我糾正他,職業病作祟。
「我現在一口爛英語,」弗里茨慢條斯理地說,頗為自得,「莎莉說她或許會給我上幾堂課。」
「莎莉是誰?」
「喔,我忘了,你不認識莎莉。我的錯。總之,她今天下午會來。」
「她人好嗎?」
弗里茨轉著下流的黑眼珠,從別緻的錫罐中拿了根蘭姆味的菸給我:
「好──極了!」他拉長聲調,「總之,我為她瘋狂。」
「她是什麼人?做什麼的?」
「她是個英國女孩,一個演員:在溫德米爾夫人俱樂部唱歌──惹火尤物,相信我!」
「我得說,這聽起來不太像英國女孩。」
「總之,她有點法國血統,她母親是法國人。」
幾分鐘後,莎莉本人抵達。
「我遲到很久嗎,親愛的弗里茨?」
「只有半小時吧。」弗里茨慢聲慢氣地說,臉上堆著他獨有的愉快笑容,「容我介紹,這位是伊薛伍德先生,這位是鮑爾斯小姐。大家通常都直接叫伊薛伍德先生克里斯。」
「才不,」我說,「活這麼久大概就只有弗里茨叫我克里斯。」
莎莉笑了。她穿著黑絲綢服,肩上圍了個小披肩,頭的一側時髦地戴著一頂類似侍應生的小帽。
「可以讓我借用一下電話嗎,寶貝?」
「當然,儘管用。」弗里茨朝我示意,「到另一個房間來,克里斯,我有東西給你看。」他顯然急於聽聽我對莎莉──他的新獵物──的第一印象。
「拜託喔,別留我跟這男人單獨講話!」她高聲說,「不然他會用電話引誘我。他這人熱情無比。」
她撥電話時,我發現她的指甲塗成了翠綠色,很不幸的選擇,因為那讓她的手更加惹人注意,而那手久經煙燻,跟小女孩一樣髒兮兮的。她的膚色深得可以做弗里茨的姐妹。臉又瘦又長,粉撲得死白。有雙棕色大眼,眼珠顏色應該再深一點,才能配她的頭髮及所用的眉筆。
「喂,」她輕聲細語,噘起漂亮的櫻桃小嘴,彷彿要親吻話筒:「是你嗎,我親愛的?(編按:原文直接沿用德語,故以不同字體標示,下文皆同)」她張嘴綻露甜美傻氣的笑容。弗里茨和我坐在一旁看著她,像是在劇院看一齣戲。「我們明晚要做什麼?喔,好極了……不、不,今晚我會留在家裡。對、對,我真的會待在家……那再見囉,親愛的……」
她掛上電話,得意洋洋地轉向我們。
「那是我昨晚睡的男人,」她宣布道,「他做愛的功夫真不得了。還是個生意上的天才,而且非常有錢──」她走到沙發邊,在弗里茨身旁坐下,嘆了口氣,身子沉入靠墊中:「給我點咖啡,好嗎寶貝?我快渴死了。」
我們很快就進入弗里茨最愛的話題:他將其發音為「唉」。
「平均而言,」他對我們說,「我每兩年就陷入一段熱戀。」
「那你上一段戀情到現在多久了?」莎莉問。
「正好一年十一個月!」弗里茨用他最下流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妙啊!」莎莉皺起鼻子,發出一聲登台演出時銀鈴般的輕笑。「務必告訴我,上段戀情的來龍去脈是怎樣?」
這理所當然讓弗里茨開始侃侃而談一生經歷。我們聽了他在巴黎的誘惑行動,拉斯帕爾馬斯的假日豔遇細節,紐約的四段重要羅曼史,芝加哥的一段不堪回憶,以及波士頓的一場征服;然後再回到巴黎做了點消遣,在維也納有段美麗插曲,前往倫敦尋求慰藉,最後,來到了柏林。
「你知道嗎,弗里茨寶貝,」莎莉說,皺著鼻轉向我,「我相信你的問題是你從沒找到對的女人。」
「或許正是如此──」弗里茨認真地看待這個想法。他的黑眼珠變得水汪汪又多愁善感:「或許我仍在尋找理想中的……」
「但你總有一天會找到的,我百分之百確定。」莎莉使了個眼色,將我納入嘲笑弗里茨的遊戲中。
「你這麼認為?」弗里茨展著肉慾的笑容,不斷對她放電。
「你不這麼認為嗎?」莎莉求助於我。
「我肯定不知道,」我說,「因為我從未發現弗里茨理想中的女性是什麼樣?」
出於某些原因,這回答似乎很合弗里茨的意。他將之視為某種證言:「而克里斯相當瞭解我,」他插話,「如果克里斯都不知道,那我猜沒人會知道了。」
接著,莎莉該走了。
「我跟人約了五點在阿德龍飯店碰面,」她解釋,「而現在已經六點了!無所謂,讓那老豬哥等等也好。他要我做他姘頭,但我跟他說除非幫我付清所有債務,否則別做夢了。為何男人總是這麼禽獸?」她打開包包,迅速替嘴唇和眉毛補妝:「喔,對了,弗里茨寶貝,可以行行好借我十馬克嗎?我連計程車錢都沒有。」
「當然沒問題!」弗里茨把手伸進口袋,毫不猶豫掏出錢,就像個英雄。
莎莉轉向我:「我說啊,你哪天能來跟我喝杯茶嗎?給我你的電話號碼,我會打給你。」
我猜,我想,她誤以為我很有錢。好吧,這正好給她個教訓,一勞永逸。我在她的皮革小本子上寫下電話號碼。弗里茨送她出門。
「好啦!」他蹦蹦跳跳跑回屋內,興奮地關上門:「你覺得她怎麼樣,克里斯?我不就跟你說她很標緻嗎?」
「你的確是這麼說!」
「我每一次見到她就更加為她瘋狂!」隨著一聲愉悅的嘆息,他幫自己點了根菸:「再來點咖啡嗎,克里斯?」
「不了,非常感謝。」
「你知道嗎,克里斯,我想她對你也有好感!」
「喔,鬼扯。」
「我說真的!」弗里茨似乎很高興,「總之從現在起,我們應該會常見到她!」
我回到施洛德女士的公寓後,感到暈眩不已,只好上床躺了半小時。弗里茨的黑咖啡還是一樣毒。
幾天後,他帶我去聽莎莉唱歌。
溫德米爾夫人俱樂部(我聽說現已不存)是間附庸風雅「不正經」的酒吧,就在陶恩沁大街附近。老闆顯然試圖讓該店盡可能看起來像是在巴黎的蒙帕那斯。牆上貼滿了被塗鴉的菜單、漫畫和劇場簽名照──(「獻給唯一的溫德米爾夫人」「給強尼,獻上我最誠摯的愛」)。戲迷本人的照片呢,則有真人四倍大,被高掛在吧檯上方。房內正中央的舞台上有一架大鋼琴。
我很好奇想看看莎莉的表現。出於某些原因,我想像過她會有點緊張,但她一點都沒有。她的聲音出人意料的低沉沙啞。她唱得很糟,沒有情感可言,雙手垂在身體兩側──然而她的演出以自己獨特的方式,依然讓人印象深刻,這皆源於她驚人的外貌和對他人想法不屑一顧的神態。她雙臂漫不經心、軟弱無力地垂掛著,臉上一副聽不聽隨你的笑容,唱道:
現在我知道為何母親
告訴我要真誠;
是為了讓我遇見某個
如你這般的人。
掌聲相當熱烈。鋼琴師是一名有著波浪金髮的年輕俊男,起身莊重地親吻莎莉的手。接著她又唱了兩首歌,一首是法文,另一首是德文。這兩首的反應就不如之前。
唱完後,又是更多的吻手禮,人也逐步往吧檯移動。莎莉似乎認識在場每一個人,全都直呼他們親愛的和寶貝。就一心放蕩拜金的女人而言,她似乎驚人地缺乏生意直覺和智慧。她浪費了大把時間在勾引一名年長男士,而那男士顯然寧願跟酒保聊聊。稍後,我們全都有點醉了。接著莎莉得去赴另一個約,經理也坐到我們這桌來。他跟弗里茨談論起英國貴族。弗里茨如魚得水。如同往昔,我又一次決定,再也不要踏進這種地方。
然後莎莉來電,正如她承諾過的,邀我去喝杯茶。
她住在選帝侯大街最乏味的尾端,通往瀚藍斯湖的地方。一位肥胖邋遢,臉頰像蟾蜍般鬆垮下垂的女房東,領我進入一間只佈置一半的陰暗大房。角落有張壞了的沙發,及一幅褪色的十八世紀戰場畫,畫中傷者姿態優雅地倚著手肘,正欣賞腓特烈大帝的坐騎騰躍。
「喔,哈囉,克里斯寶貝!」莎莉在門邊喊道,「你能來真是太好了!我正寂寞的不得了,一直在考夫太太懷裡哭泣。沒錯吧,考夫太太?」她尋求蟾蜍女房東的背書,「我是不是在你懷裡哭泣?」考夫太太晃著胸部,像蟾蜍般咯咯地笑。
「你想喝咖啡嗎,克里斯?還是茶?」莎莉繼續說,「你要哪種都行,只是我不太推薦茶。我不知道考夫太太做了什麼;我想她大概是把廚房所有的汙水都集中在一個壺裡,然後放茶葉下去煮。」
「那我就喝咖啡吧。」
「親愛的考夫太太,能請你行行好,煮兩杯咖啡來嗎?」莎莉的德文不僅錯誤百出,更自成一格。每一個字的發音都要裝腔作勢,一副外國人的樣子。光從表情你就可以看出她是在講外語。「克里斯寶貝,你能行行好把窗簾拉上嗎?」
我照做了,儘管外面天色還很明亮。同時,莎莉打開桌燈。我從窗前轉身時,她像隻貓般優雅地蜷曲在沙發上,並打開皮包,摸索著香菸。但姿勢還沒擺完,她又跳了起來:
「要來杯醒酒生蛋嗎?」她從盥洗台下的腳櫃中拿出玻璃杯、雞蛋和一瓶沃斯特辣醬:「我幾乎是靠這個過活的。」她巧妙地將蛋打進杯中,加入辣醬,再用鋼筆尾端攪拌:「我也就只能喝得起這個了。」然後再次回到沙發上,優美地蜷曲起來。
她今天穿著相同的黑色洋裝,但沒有加披肩,而是添了白色小圍領與袖口,產生一種戲劇化的清純樸實感,彷彿是歌劇中的一名修女。「你在笑什麼,克里斯?」她問。
「我不知道。」我說,但仍止不住竊笑。在那一刻,莎莉的外貌實在有某些格外滑稽之處。她非常漂亮,嬌小烏黑的頭、一雙大眼睛、及弧度優美的鼻子──而她對自己的美貌自覺到一種誇張的程度。她坐臥在那裡,像隻斑鳩似的悠然自得,頭不自然地平衡著,雙手講究地安置一旁。
「克里斯,你這下流胚,告訴我你在笑什麼?」
「我也搞不清楚。」
聽到這話,她也開始笑了:「你真是瘋了耶!」
「你在這裡住很久了嗎?」我邊問邊環顧陰暗的大房間。
「從我抵達柏林開始就住這兒了,我想想──那大概是兩個月前。」
我問她究竟為什麼要離鄉背井來到德國,她是一個人來的嗎?不是,她跟一個女性朋友一起來的,一個演員,比莎莉年長。那女孩曾經來過柏林。她跟莎莉說她們肯定能在烏法電影公司找到工作。於是莎莉向一位好心的老紳士借了十英鎊,與那位朋友一同動身。
直到她們倆抵達德國前,她的父母完全被蒙在鼓裡:「我真希望你認識黛安娜。她是最厲害的拜金女,你肯定無法想像。她在哪裡都能釣到男人──能不能說他們的語言根本無所謂。她這人真是笑死人,我愛死她了。」
但她們在柏林待了三週,還是沒有工作上門,黛安娜就釣到了一個銀行家,帶著她遠走高飛到巴黎去了。
「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我得說她這人也太惡劣了。」
「唉,我不知道……每個人都得為自己著想。我猜換作我是她,大概也會做出一樣的事。」
「我敢說你不會!」
「無論如何,我很好。我向來都可以一個人過得很好。」
「你多大年紀,莎莉?」
「十九歲。」
「老天爺!我一直以為你是二十五歲左右!」
「我知道,每個人都這麼覺得。」
考夫太太用一個黯淡無光的托盤端著兩杯咖啡,拖著腳步走進房內。
「喔,親愛的考夫太太,你真好!」
「你為何還住在這裡?」房東太太離開房間後我問:「我相信你可以找到比這好得多的房子。」
「我知道可以。」
「既然如此,那為何不搬?」
「唉,我不知道。懶吧,我猜。」
「這裡你要付多少租金?」
「一個月八十馬克。」
「包含早餐嗎?」
「沒有──應該沒有吧。」
「應該?」我驚呼,「怎麼樣都應該要確定吧?」
莎莉無意反駁:「對,我想這樣是挺笨的。但是呢,我手頭有錢就會交給老太太,所以很難計算得一清二楚。」
「但是,天啊,莎莉──我的房間一個月才五十塊,還附早餐,而且比這間好多了!」
莎莉點頭,但帶著歉意繼續說:「另一個問題是,克里斯寶貝,如果我離開,不知道考夫太太該怎麼辦。我相信她找不到別的房客了。沒有其他人能忍受她那張臉,她那味道,還有所有的一切。事實上,她欠屋主三個月房租。如果被發現她沒有房客,馬上會被趕出去的。如果被趕出去,她說她會去自殺。」
「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懂為何要為了她犧牲你自己。」
「我沒有犧牲自己,真的。我挺喜歡住這裡。考夫太太和我彼此體諒。她多多少少就是三十年後的我。那種正派的女房東大概一個禮拜就會把我轟出門了。」
「我的房東不會把你轟出門。」
她淺淺一笑,擤了擤鼻子:「你的咖啡要怎麼喝,克里斯寶貝?」
「只要不是弗里茨式的喝法就好。」我含糊地說。
莎莉笑了:「弗里茨很妙吧?我愛死他了。我喜歡他說『干我屁事』的樣子。」
「他媽的干我屁事。」我試著模仿弗里茨。我們倆都笑了。莎莉點起另一支菸:她整天都在抽菸。我注意到她的手在燈光下顯得有多蒼老。神經緊張、血管暴露、纖瘦異常──根本是中年婦女的手。綠色指甲似乎完全不屬於手的一部分,只是機緣巧合落在這雙手上──簡直像堅硬、鮮亮、醜陋的小甲蟲。「說起來有趣,」她若有所思地說,「你知道嗎,弗里茨和我從來沒有上過床。」她頓了一下,饒富興味地問,「你之前覺得我們有嗎?」
「這個嘛,有──我大概覺得有吧。」
「我們沒有。一次也沒有……」她打了個呵欠。「現在呢,我也不認為我們會上床了。」
我們默默地抽了幾分鐘菸,然後莎莉開始對我陳述她的家庭。她父親是蘭開夏一間磨坊的老闆,母親是鮑爾斯大小姐,一名貴族後裔。是故,當傑克森先生和她聯姻時,冠上了她的姓;「爸爸是個勢利鬼,雖然他裝作一副不是的樣子。我的真名是莎莉傑克森鮑爾斯;當然,我在舞台上不可能叫這種名字,人們會以為我瘋了。」
「我記得弗里茨跟我說你的母親是法國人?」
「才不是!」莎莉似乎很不悅,「弗里茨是白癡,老是胡言亂語。」
莎莉有個妹妹,名叫貝蒂。「她真是個天使。我愛死她了。她十七歲,但依然天真無邪得要命。媽咪把她教養成了一個大家閨秀。貝蒂要是知道我多麼花天酒地會嚇死的。她對男人完全一無所知。」
「那你為何沒有成為大家閨秀,莎莉?」
「我不知道。我猜是受爸爸那邊的血統影響。你會喜歡我爸的。他誰都不在乎。是最棒的生意人。而他差不多每個月都會喝個爛醉一次,把我媽那些時髦的朋友嚇個半死。也是他同意我到倫敦學表演的。」
「你一定很年輕就離開學校了吧?」
「對,我受不了學校,我讓自己被退學了。」
「你怎麼做到的?」
「我告訴女校長我懷孕了。」
「喔,少來莎莉,不會吧!」
「我說真的!這可是掀起喧然大波,他們找了醫生來檢驗我,還通知我父母親。當他們發現什麼都沒有時,失望極了。女校長說一個能想出這種下流事的女孩子,是不可能被容許繼續待在學校汙染其他女孩的。於是我就如願了。然後纏著我爸直到他同意我去倫敦。」
她在倫敦一間旅店落腳,與其他女學生同住。儘管有門房管理,她還是有辦法在年輕男子的房間度過大多數的夜晚:「第一個勾引我的男人完全不知道我是處女,還是我事後告訴他的。他很棒,我愛死他了。他在喜劇方面真的是個天才,將來有一天肯定會大紅大紫。」
一陣子之後,莎莉有機會在電影中跑龍套,最終得以在一個巡迴劇團中擔任一名小角色。然後她遇見了黛安娜。
「而你在柏林還要待上多久?」我問。
「天曉得。溫德米爾夫人俱樂部這份工作只剩一星期。我是透過一個在伊甸酒吧認識的男人得到這工作,但他現在到維也納去了。我想我得再打個電話給烏法的人。而且啊,有個老到不行的猶太人偶爾會帶我出去。他老是保證要幫我弄張合約,但他只是想跟我上床,那老豬哥。我覺得這國家的男人糟糕透了,沒一個有錢,還以為送一盒巧克力就能把你勾上手。」
「這份工作沒了之後,你要怎麼過活?」
「這個嘛,我家裡會給一些零用錢。不過那也持續不了多久,媽咪已經威脅如果我不趕快回英國,就會停掉……當然,他們以為我是跟一個女性朋友在這裡。如果媽咪知道我是一個人,她會當場昏過去。無論如何,我會儘快想辦法弄到足夠的錢過日子。我討厭拿他們的錢。爸爸的生意現在非常不好,不景氣的緣故。」
「我說啊,莎莉──如果你真的陷入困境,希望你能讓我知道。」
莎莉笑了:「你真是好心,克里斯,但我不會佔朋友的便宜。」
「弗里茨不是你的朋友嗎?」我脫口而出,但莎莉似乎一點也不在意。
「喔,是啊,我非常喜歡弗里茨,千真萬確。但他有大把鈔票。不知怎地,當人有了錢,你對他的感覺就不同了──我不知道為什麼。」
「那你怎麼知道我就沒有大把鈔票?」
「你?」莎莉哈哈大笑,「哎,我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個窮光蛋了!」
下午莎莉來找我喝茶,施洛德女士興奮得難以自己。她為此換上最好的衣服,燙了頭髮。當門鈴響起,她手舞足蹈地敞開大門:「伊希烏先生,」她邊對我會心地眨眼,邊大聲宣告,「有位女士找你!」
接著我正式地介紹莎莉跟施洛德女士認識。施洛德女士禮貌得不得了:不停稱呼莎莉「夫人」。莎莉的侍應生小帽垂掛在一耳旁,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優雅地坐在沙發上。施洛德女士不斷打量著她,毫不掩飾她的仰慕跟驚奇。她顯然從沒見過莎莉這種人。當她端茶進來時,拖盤中原本放著一小塊黯淡無味的糕餅之處,現在擺滿了排成星形的果醬塔。我也注意到施洛德女士還提供了兩塊小紙巾,紙巾邊緣還打了洞好看起來像蕾絲。(稍晚我讚賞她的這些準備時,她跟我說之前每當上尉先生邀請未婚妻來喝茶,她總是會準備紙巾。「沒錯,伊希烏先生,你就交給我!我很清楚怎樣討年輕女士的歡心!」)
「你介意我躺在你的沙發上嗎,親愛的?」她一待我們獨處時就開口問。
「當然不介意。」
她脫去小帽,將絲絨小鞋翹上沙發,打開包包,開始補起妝:「累死我了。我昨晚一點都沒睡。我找到一個棒得不得了的新愛人。」
我開始倒茶。莎莉斜著臉瞥了我一眼:
「我這樣說話嚇到你了嗎,克里斯多福寶貝?」
「一點也沒有。」
「但你不喜歡?」
「這不關我的事。」我將茶杯遞給她。
「哎,拜託行不行,」莎莉高聲說,「別一副英國人的德性!你怎麼想當然跟你有關。」
「既然這樣,如果你想知道,那讓我感到厭煩。」
這話比我預期的更讓她不悅。她的音調變了:她冷冷地說:「我還以為你會瞭解。」她嘆了口氣:「但我忘了──你是個男人。」
「很抱歉,莎莉。理所當然,我沒辦法不當個男人……但請不要對我生氣。我的意思只是當你那樣說話,說穿了只是出於神經緊張。你其實是有點害羞怕生的,我這麼認為:所以你每每用這種技倆嚇唬人,讓他們對你產生強烈的好感或反感。我很清楚,因為我自己有時候也會做這種嘗試……我只希望你不要在我身上嘗試,因為不會有用的,而且只會讓我感到尷尬。如果你跟柏林的每個男人上床,然後每一次都跑來告訴我,依然不會讓我相信你就是《茶花女》(La dame aux camelias)──因為,說真格的,你心知肚明,你不是。」
「不是……我想我不是──」莎莉小心地用一種置身事外的聲音說。她開始享受這段談話了。我成功地用了一種新的方式奉承她:「那我是什麼,說真的,克里斯多福寶貝?」
「你是傑克森鮑爾斯夫婦的女兒。」
莎莉啜了口茶:「對……我想我懂你的意思……或許你說的對……那你認為我應該放棄尋找愛人嗎?」
「當然不是。只要你確定自己真的樂在其中。」
「當然囉,」莎莉嚴肅地說,並稍作停頓,「我絕不會讓愛情妨礙工作。工作高於一切……但我不相信一個沒談過戀愛的女人能成為優秀的演員──」她突然住口:「你在笑什麼,克里斯?」
「我沒在笑。」
「你總是在笑我。你覺得我是最沒藥救的白癡嗎?」
「不,莎莉,我完全不覺得你是白癡。沒錯,我是在笑。我喜歡的人常讓我不自覺想對他們笑。我不知道為什麼。」
「那你是真的喜歡我了,克里斯多福寶貝?」
「對,我當然喜歡你莎莉,不然你認為呢?」
「但你沒有愛上我吧?」
「沒有,我沒有愛上你。」
「我太高興了。從我們頭一次見面,我就希望你喜歡我。但我很高興你沒愛上我,因為,不知怎地,我不可能愛上你──所以,如果你愛上我,一切就毀了。」
「這樣的話,那可真幸運了,對吧?」
「對,非常幸運……」莎莉吞吞吐吐,「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克里斯寶貝……我不確定你能否理解。」
「記住,我只是個男人,莎莉。」
莎莉笑著說:「這真是再愚蠢不過的小事了,但我很不希望你是從別人口中得知……你還記得吧,前幾天,你說弗里茨跟你說過我母親是法國人?」
「對,我記得。」
「而我說是他胡言亂語對吧?其實,他沒有……是我這樣告訴他的。」
「但你究竟為何要這樣說?」
我們倆都開始笑。「天曉得,」莎莉說,「我想是為了要讓他印象深刻。」
「但有個法國母親有什麼好印象深刻的?」
「我有時會這樣瘋瘋的,克里斯。你務必得對我耐心點。」
「好,莎莉,我會耐心。」
「你還要用名譽發誓,絕對不會跟弗里茨說。」
「我發誓。」
「說了就是豬頭,」莎莉大聲說道,邊笑邊從我的寫字桌上拿起裁紙刀,「我會割斷你的喉嚨!」
之後,我問施洛德女士她覺得莎莉怎麼樣。她喜不自勝:「簡直是畫中人,伊希烏先生!而且這麼優雅:如此漂亮的手和腳!一看就知道她是來自最上流的上會……你知道嗎,伊希烏先生,我萬萬沒料到你會有這種女性朋友!你老是這麼安靜……」
「這個嘛,施洛德女士,常常都是那些安靜的人會──」
她爆出慣有的尖銳笑聲,身軀在一雙短腿上前俯後仰:「說得對,伊希烏先生!說得對!」
除夕那天,莎莉搬到了施洛德女士這兒。
一切都在最後一刻安排妥當。莎莉在我不斷的警告下,疑心越來越旺盛,終於逮到考夫太太一次明顯嚴重的欺瞞。於是她硬起心腸解除租約。她住進原本柯斯特小姐的房間。施洛德女士不用說,欣喜不已。
我們一起在家享用除夕大餐:有施洛德女士、麥爾小姐、莎莉、巴比和一名「三頭馬車」的調酒師同事,還有我。餐會很成功。巴比已經重獲歡心,大膽地在跟施洛德女士調情。麥爾小姐跟莎莉則像兩個藝術大師在對談,討論著英國樂廳作品的可能性。莎莉說了些驚人的謊言,像是在衛神劇院和倫敦大劇院登台的經過,而她自己顯然在當下也半信不疑。麥爾小姐不甘示弱,說到在慕尼黑興奮的學生用馬車載著她遊街的故事。延著話題,莎莉沒多久就說服麥爾小姐唱起民謠〈阿爾卑斯山,再會〉,曲調正好觸動了一杯紅酒和一瓶廉價白蘭地下肚的我,惹得我落下幾滴男兒淚。我們全都齊聲唱和起副歌,以及結尾那震耳欲聾的一聲歡呼。然後莎莉唱起〈一如小男孩的多愁善感〉,歌聲情感豐沛,直入巴比同事的心坎,情不自禁要摟起她的腰,得賴巴比出面制止,嚴正提醒他該去上班了。
莎莉和我跟著他一同前往「三頭馬車」,在那裡遇見了弗里茨。跟在他身邊的是克勞斯林克,就是過去莎莉在溫德米爾夫人俱樂部演唱時,替她伴奏的年輕鋼琴師。稍晚,弗里茨和我獨坐一角。弗里茨似乎有點憂鬱,但不肯告訴我為什麼。有些女孩在薄紗後面擺著古典人像的活影畫。店內有個大舞廳,每張桌上都有具電話。我們如往常一般跟人東拉西扯:「不好意思,女士,聽聲音我就能肯定你是個金髮美女,有著長長的黑睫毛──正是我喜歡的那一型。我怎麼知道的?啊哈,這是我的秘密!對──一點都沒錯:我高大、黝黑、肩膀寬闊、五官端正,還留著一點點小鬍子……你不相信我?那就自己過來瞧瞧!」男女們手撫著彼此的臀部跳舞,貼著彼此的臉嚷嚷,汗水淋漓。穿著巴伐利亞裝束的樂隊不時高聲呼喊,暢飲也揮灑著啤酒。那地方臭得像個動物園。之後,我想我單獨一人晃出了店,在紙幡帶形成的叢林中徘徊了好幾個小時。隔天早上,當我醒來時,滿床都是那些幡帶。
莎莉返家時我已經起床著裝好一陣子了。她直接走進我的房間,一臉倦容但喜上眉梢。
「哈囉,親愛的!現在幾點啦?」
「接近午餐時間了。」
「哇喔,真的嗎?太棒了!我正餓得半死。早餐只喝了杯咖啡,什麼也沒吃……」她特意停頓,等著我的下一個問題。
「你去哪裡了?」我問。
「咦,寶貝,」她故作驚訝地張大眼睛,「我以為你知道呢!」
「我一點也不知道。」
「才怪!」
「真的,我不知道,莎莉。」
「喔,克里斯多福寶貝,你真是個大騙子!整件事很明顯就是你一手策畫的啊!你就那樣撇下弗里茨,他看起來火冒三丈!克勞斯和我快笑死了。」
她依然有點不自在。頭一次,我見到她臉紅了。
「你有菸嗎,克里斯?」
我遞了一根給她,點上火。她吹出一口長長的煙雲,慢慢踱到窗邊:
「我徹徹底底愛上他了。」
她轉過身,眉頭輕皺;橫過房間到沙發上,小心翼翼地蜷曲起身子,將手腳擺放至定位:「至少,我是這麼認為。」她補充道。
我禮貌地沉默了一段時間才開口問:「克勞斯也愛上你了嗎?」
「他愛死我了。」莎莉一派正經。她抽了幾分鐘菸:「他說第一次見面就對我一見鍾情,就在溫德米爾夫人俱樂部。但只要我們在一起工作,他就不敢開口。他怕會害我沒辦法繼續唱歌……他說,在遇見我之前,他完全不知道女人的身體是如此美麗迷人的東西。他之前大概只有過三個女人,這一輩子……」
我點起一根菸。
「當然,克里斯,我不期望你真的理解……這非常難以解釋……」
「我知道是很難解釋。」
「我四點還會再跟他碰面。」莎莉的語氣有點挑釁。
「這樣的話,你最好睡一下。我會請施洛德女士炒點蛋給你吃;或者我自己來,如果她還宿醉未醒的話。先上床吧,你可以在床上吃。」
「謝了,克里斯寶貝。你真是個天使。」莎莉打著呵欠說,「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呢,我真不知道。」
自此之後,莎莉和克勞斯天天碰面。他們通常相約在我們這兒;有一次,克勞斯還待了一整晚。施洛德女士沒對我說什麼,但我看得出來她有些吃驚。不是她不喜歡克勞斯:她覺得他很迷人。但她以為莎莉是屬於我的,看見我在一旁無動於衷讓她驚愕不已。不過,我相信,如果我對這段情事一無所知,如果莎莉真的在背地裡欺騙我,施洛德女士肯定會興味盎然地從旁協助這場陰謀。
在此同時,克勞斯和我互相都有點尷尬。當我們在樓梯間偶遇時,會冷淡地點點頭,如同敵人一般。
一月中左右,克勞斯突然去了英國。相當出人意料地,他得到了一個非常好的工作機會:為電影作配樂剪輯。他來道別的那天下午,公寓裡瀰漫著外科室的氛圍,彷彿莎莉正在動一場危險的手術。施洛德女士和麥爾小姐坐在客廳打牌。而結果,施洛德女士稍晚跟我強調,再好不過了。梅花八適時出現了三次。
隔天,莎莉蜷曲在她房間的沙發上一整天,腿上擱著鉛筆和紙。她在寫詩。怎樣都不肯讓我看。菸一根接一根,醒酒生蛋一杯接一杯,卻拒絕多吃幾口施洛德女士的煎蛋捲。
「我能幫你拿點什麼吃的進來嗎,莎莉?」
「不用了,謝謝,克里斯寶貝。我完全不想吃任何東西。我感覺神采奕奕,渾身輕飄飄,彷彿是個聖人什麼的。你不會瞭解這感覺有多美妙……要吃巧克力嗎,親愛的?克勞斯送了三盒給我。我再吃就要吐了。」
「謝謝。」
「我想我不可能嫁給他。這會毀了我們倆的職業生涯。你懂嗎,克里斯多福,他太愛我了,老把我留在身邊對他沒有好處。」
「等你們倆都成名了,或許會結婚。」
莎莉想了想:
「不……那會破壞一切的。我們會不停嘗試找回過去的自己,你懂我的意思吧。而我們兩個都已經不同了……他曾是如此純樸,就像神話中的牧神。他讓我感覺像個仙女,遠離塵囂,住在森林深處。」
克勞斯的第一封信準時抵達。之前我們全都焦急等待著;施洛德女士還特別早把我叫起來,告訴我信來了。或許她怕自己沒機會讀到那封信,要仰賴我轉述內容。若是如此,她的擔憂毫無根據。莎莉不只把信展示給施洛德女士、麥爾小姐、巴比和我看,甚至在門房的老婆上樓來收租時,當面高聲讀了幾段。
從一開始,這信就在我嘴中留下不快的味道。整封信的語調既自我又有點高高在上。他說他不喜歡倫敦。在那兒感覺寂寞。食物不合胃口。而且片場的人對他缺乏體貼。他希望莎莉在身邊:她可以在很多方面幫助他。不過,既然人在英國了,他會試著好好把握。努力工作,多賺點錢;莎莉也該努力工作。工作可以提振她的精神,免於憂鬱。信的最後是各式各樣表達愛意的用語,用得有點太過流暢自然了。讀著這些,會讓人感覺:這種東西他寫過許多次了。
然而,莎莉欣喜不已。克勞斯的規勸深深刻在她腦海,她立即打電話給幾家電影公司、一間劇場經紀公司和半打她所謂「生意上」的舊識。沒有什麼具體結論產生倒是真的;但她接下來二十四個小時仍舊非常樂觀──她告訴我,就連她的夢,都滿是合約跟四位數的支票:「這感覺真是再美妙不過了,克里斯。我知道自己正大步向前,而且將成為全世界最棒的女演員。」
一天早晨,大約是一週後,我走進莎莉的房間,發現她手上握著一封信。我立刻就認出克勞斯的筆跡。
「早安,克里斯寶貝。」
「早安,莎莉。」
「睡得好嗎?」她的語調不自然地明快。
「還好,謝謝,你呢?」
「還過得去……鬼天氣,對吧?」
「是啊。」我走到窗邊往外瞧。的確是。
莎莉故作平常地笑道:「你知道這豬哥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嗎?」
「什麼豬哥?」我才不上鉤。
「克里斯啊!拜託,別那麼呆行不行!」
「很抱歉,今早我的理解力恐怕有點遲鈍。」
「我沒精神解釋了,親愛的。」莎莉揚起信封。「拿去,唸出來好嗎?丟臉就丟到底!大聲唸,我要聽聽看是什麼樣的聲音。」
「我親愛的、可憐的孩子,」信如此開頭。克勞斯稱呼莎莉他親愛的、可憐的孩子,依他解釋,是因為他害怕接下來要說的話會讓她非常不高興。儘管如此,他非說不可:他必須將自己做出的決定告訴她。請別認為這對他來說很容易:實際上非常艱難而痛苦。不論如何,他知道自己是對的。簡單說,他們必須分手。
「我現在明白了,」克勞斯寫道,「我的行為很自私,只替自己著想。但現在我明白自己一定對你產生了壞影響。我親愛的小女孩,你對我太過迷戀了。如果我們繼續在一起,你很快就會失去自己的意志和心靈了。」克勞斯進一步建議莎莉為工作而活:「工作是唯一有意義的事,我自己這麼發現的。」他很擔心莎莉,希望她不要太過心煩意亂:「你一定要勇敢,莎莉,我可憐的寶貝孩子。」
就在信的最後,一切都真相大白:
「前幾天晚上我受邀參加克萊恩夫人家的晚宴,她是英國貴族的領袖。我在那兒認識了一位非常美麗聰慧的年輕英國女孩,戈爾艾克斯利小姐。她跟一位我不敢直呼名諱的英國侯爵有親戚關係──你大概知道我指的是誰。從那次之後,我們見過兩次,無所不談,聊得很愉快。我從沒遇過一個如此心靈相通的女孩──」
「這倒新奇了,」莎莉一聲輕笑,語帶尖酸地插話:「我沒想過這孩子竟然還有心靈呢。」
這時施洛德女士打斷了我們。她進來,邊嗅著八卦的味道,邊問莎莉要不要洗個澡。我趁機離去,留下她們倆好好暢所欲言。
「我沒辦法生傻瓜的氣,」當天稍晚,莎莉在房內來回踱步,猛吸著菸說道:「我只是像個母親般替他感到遺憾。他跪倒在這些女人的裙下,他的工作怎麼辦呢,我真不敢想像。」
她於房內再次轉身:
「我想如果他好好勾搭上另一個女人,而且偷偷摸摸好一陣子才跟我說,我會比較在意。但這女孩!什麼嘛,我想她連情婦都稱不上。」
「顯然如此,」我同意。「我說啊,來杯醒酒生蛋吧?」
「你真是太棒了,克里斯!你總是能想到最恰當的東西。真希望我能跟你談戀愛。克勞斯連你的小指頭都比不上。」
「我知道他比不上。」
「該死的渾蛋,」莎莉大口吞下辣醬,舔著上唇,高聲說道,「竟然說我迷戀他!……最糟糕的是,還說對了!」
那天晚上我走進她的房間,發現她面前擺著紙筆:
「我寫了大概一百萬封信給他,然後全都撕了。」
「這樣不好,莎莉,我們去看電影。」
「你說得對,克里斯寶貝。」莎莉用她小手巾的一角拭著雙眼:「於事無補,對吧?」
「一點用都沒有。」
「現在我最好成為一個偉大的女明星──給他好看!」
「就是這種精神!」
我們去了畢羅街一間小戲院,正在播的電影是關於一個女孩,為了偉大的愛情、家庭和孩子,犧牲了她的舞台生涯。我們笑得不可遏抑,以至於得在電影結束前離開。
「我現在感覺好多了。」離開戲院時莎莉說。
「我很高興。」
「或許,我終究沒有好好愛過他……你覺得呢?」
「我很難下論斷。」
「我常以為自己愛上了一個男人,結果又發現並沒有。但這一次,」莎莉語帶惆悵,「我原本真的感覺很篤定……但現在,不知怎麼的,一切似乎又有點搞不清楚了……」
「或許你是過於震驚,還沒恢復。」我建言。
莎莉非常喜歡這個想法:「你知道嗎,我想正是如此!……克里斯,你真的非常瞭解女人耶:遠勝過我所認識的任何男人……我相信有一天你將會寫出最棒的小說,輕輕鬆鬆賣出數百萬本。」
「多謝你相信我,莎莉!」
「你也相信我嗎,克里斯?」
「我當然相信。」
「你是說真的嗎?」
「這個嘛……我相當肯定你會在某件事上取得成功──只是我不確定會是什麼事……我是說,如果你願意嘗試,有這麼多事情你能做到,不是嗎?」
「我想是吧。」莎莉陷入沉思。「至少,我有時候感覺如此……而有時候,我又覺得自己真是一無是處……為什麼我連讓一個男人忠誠一個月都做不到。」
「喔,莎莉,別又老話重提了!」
「好吧,克里斯──我們不提這些,去喝一杯吧。」
接下來的幾週,莎莉和我幾乎整天膩在一起。蜷曲在昏暗大房間內的沙發上,她抽菸,喝醒酒生蛋,無止盡地談著未來。天氣好,而且我沒有課的時候,我們會散步到維騰堡廣場,坐在長椅上,沐浴著陽光,評論來往經過的人。每個人都會瞥一眼莎莉,盯著她淡黃色的貝雷帽,和老狗皮膚長癬似的破舊毛皮外套。
「我在想,」她很喜歡這麼說,「如果他們知道我們這兩個老流浪漢,將成為世上最傑出的小說家和最偉大的女演員,不知會做何感想。」
「他們大概會非常驚訝吧。」
「我想當我們開著賓士四處逛時,應該回首此時此刻,心想:畢竟,也不是這麼無趣嘛!」
「如果我們現在就有那台賓士,那就一點都不無趣了。」
我們不斷談論著財富、名聲、莎莉的大合約、我有一天將寫出的暢銷鉅著。「我想,」莎莉說,「作一個小說家一定很棒。成天醉生夢死、不切實際、不守成規,人們自以為可以佔盡你的便宜,為所欲為──然後你坐下來,寫一本關於他們的書,公正地呈現他們全是多麼豬頭,而且大獲成功,還能賺一大筆錢。」
「我想我的問題是,我還不夠醉生夢死……」
「……要是我能找到一個真正的有錢人作愛人就好了。我想想……一年三千塊就差不多了,還要有一間公寓,一輛像樣的車。現在,為了發財,我願意做任何事。只要有錢你就能堅持等待一份真正好的合約,用不著什麼提案都撲上去緊咬不放……當然,我會對那男人絕對忠誠──」
莎莉說這些話時非常認真,而且顯然由衷地相信。她處於一種奇特的精神狀態,焦躁不安,時常無緣無故大發雷霆。她不停說要找工作,但一點也沒有花力氣去找。不過,目前為止,她的零用錢還沒有停,而我們過得很簡樸,因為莎莉晚上不再想出門,甚至也不想見任何人。有一次,弗里茨來喝茶。稍後我留他們倆獨處,回房寫封信。我復返時弗里茨已離去,而莎莉流著淚。
「那男的真討人厭!」她啜泣,「我討厭他!真想殺了他!」
但過了幾分鐘她又恢復平靜。我照例開始調醒酒生蛋。莎莉蜷曲在沙發上,抽著菸陷入沉思:
「不知道,」她突然說,「我是不是懷孕了。」
「老天爺!」我的杯子差點脫手:「你真覺得懷孕了?」
「我不知道。對我來說很難確定:我太不規律了……我有時候會感覺噁心。八成是我吃了什麼……」
「但不是去看看醫生比較好嗎?」
「喔,我想是吧。」莎莉無精打采地打著呵欠。「沒什麼好急的。」
「當然急!你明天就去看醫生!」
「聽著,克里斯,你以為你是誰啊,這樣發號施令?真希望我什麼也沒說過!」莎莉的淚水又要奪眶而出。
「好吧!好吧!」我急忙想安撫她,「你想怎樣就怎樣。不關我的事。」
「抱歉,親愛的,我不是故意要發脾氣。我明早會看看感覺如何。或許我終究還是會去看醫生。」
不過她當然沒有去。隔天,她確實有生氣多了:「我們今晚出門吧,克里斯。我受夠這房間了。我們去見識點真正的生活!」
「好主意,莎莉。你想去哪邊?」
「我們去『三頭馬車』跟那個大白癡巴比聊聊吧。或許他會請我們喝一杯──誰知道哩!」
巴比並沒有請我們喝酒;但這仍是一個好提議,因為我們就是在「三頭馬車」的吧檯跟克萊夫攀談了起來。
從那一刻開始,我們幾乎跟他形影不離;不是分別跟他在一起,就是三人同行。我一次也沒見他清醒過。克萊夫跟我們說他早餐前會喝半瓶威士忌,而我沒有理由不信。他常跟我們解釋為何喝那麼多──是因為他很不快樂。但他為何那麼不快樂,我從不知道,因為莎莉老是插嘴說該出去了,或該去下一個地方了,或要來跟菸,或再來杯威士忌。她喝的威士忌幾乎跟克萊夫一樣多。她似乎從沒因此真正醉過,但她的雙眼有時會變得很不堪,彷彿被煮過一樣。每一天,她臉上的妝似乎又更厚了一層。
克萊夫是個很高大的男人,有古羅馬式的英俊臉龐,正要開始發福。他身上有那種帶著悲傷、美國式的朦朧氣質,而這一向很迷人;在一個如此有錢的人身上更是加倍迷人。他神秘、多愁、帶點茫然:模模糊糊渴望著縱情享樂,卻不知道怎麼著手。他似乎從來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樂在其中,我們在做的事又是否真的有趣。必須有人再三向他保證。這東西是真的嗎?這真的是最高潮了嗎?真的?沒錯,沒錯,當然是──太美妙了!太棒了!哈、哈、哈!他會如校園男孩般大笑出聲,笑聲迴響,然後變得有點不自然,最後在語氣茫然的疑問中嘎然而止。沒有我們的扶持他一步也不敢多踏。不過,儘管他需要我們,我有時似乎仍會隱隱察覺一絲嘲弄從他臉上一閃而逝。他到底怎麼看待我們的?
每天早上,克萊夫會派一輛租來的車,接我們到他住的旅館。司機總是帶著一束美麗的鮮花,訂購自林登大道上最貴的花店。有天早上,我有課要教,跟莎莉約好晚點再跟他們會合。抵達旅館的時候,我發現克萊夫和莎莉早已離開,飛到德勒斯登去了。克萊夫留了字條,忙不迭地道歉,並請我到旅館餐廳吃午餐,獨自一人,算他的賬。但我沒去。我怕看到領班那眼神。晚上,克萊夫和莎莉返回,克萊夫帶了禮物給我:一包六件絲質襯衫。「他本想送你黃金菸盒,」莎莉在我耳邊悄聲說,「但我跟他說襯衫比較好。你的襯衫都快差不多了……況且,我們目前得慢慢來。可不希望讓他認為我們是淘金客……」
我滿懷感激地收下了。不然還能怎麼辦?克萊夫徹底腐化了我們。據知他將提供資金幫助莎莉的演藝生涯起飛。他常提到這事,口氣一派輕鬆,彷彿這只是朋友間舉手之勞的小事,不勞費心。但只要一觸及這話題,他的注意力似乎就又飄走了──他的思緒就跟孩童一樣容易分散。我看得出來,有時莎莉要非常努力掩飾自己的不耐。「讓我們獨處一下,親愛的,」她會低聲跟我說,「克萊夫跟我要談公事。」但不管莎莉多有技巧地要導入正題,從來沒有真的成功。當我半小時後重新加入他們,會發現克萊夫正笑著啜飲威士忌;而莎莉也在笑,好隱藏她的熊熊怒火。
「我愛死他了。」每當我們獨處時,莎莉就會一而再,非常嚴肅地跟我說。莎莉熱切渴望要如此相信。這就像一個新出土的宗教信條:莎莉熱愛克萊夫。愛一個百萬富翁是很嚴肅的志業。那種修女臉上如癡如醉的誇張神情,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在莎莉的面容上出現。也的確,當克萊夫帶著他迷人的茫然,拿出一張二十馬克鈔票,交給一個名目張膽的職業乞丐時,我們會互相交換由衷敬畏的眼神。浪費這麼一大筆錢對我們的衝擊有如天啟,有如神蹟。
某天下午,克萊夫似乎比平常更接近清醒狀態。他開始做計劃。幾天後我們三人將一同離開柏林,永不回來。東方特快車會帶我們到雅典。再從那裡飛往埃及。從埃及到馬賽。從馬賽搭船到南美洲。然後是大溪地、新加坡、日本。克萊夫唸著這些地名,就像在唸萬湖鐵路沿線的車站一般。不言可喻:他全都去過了。這些地方他全都熟悉。他百無聊賴的平淡口吻逐漸為這荒謬的談話注入了現實感。畢竟,他真做得到。我開始認真相信他不是鬧著玩的。他只要動動些許財富,就能全盤改變我們的人生。
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呢?一旦啟程,就沒有回頭路了。我們將永遠離不開他。莎莉呢,當然會嫁給他。而我則會身居一個模稜兩可的位置:某種沒有職責的私人秘書。閃過眼前的畫面中,我看到十年後的自己,身著法蘭絨褲和黑白皮鞋,下巴多了幾層肉,兩眼有點無神,在加州一間旅館的酒吧為自己斟酒。
「快來瞧一眼喪禮。」克萊夫說道。
「什麼喪禮,寶貝?」莎莉耐心地問道。這樣轉移話題還是頭一遭。
「什麼,你們沒發現!」克萊夫笑了。「這真是最講究的喪禮了。過去一個小時都在樓下經過。」
我們三人都來到克萊夫房間的陽台上。的確,樓下的街道擠滿了人。他們正在替赫曼穆勒(Hermann Müller)送葬。成列臉色蒼白肅穆的職員、政府官員、工會幹事──整個單調乏味的普魯士社會民主大隊──魚貫從他們的橫幅標語下穿過,朝著布蘭登堡門若隱若現的懸拱而去,其上有黑色長幡在傍晚的微風中緩緩曳動。
「嘿,這傢伙到底是誰啊?」克萊夫俯瞰著下方問道。「我猜肯定是個大人物。」
「天曉得,」莎莉打著呵欠回答。「瞧,克萊夫寶貝,這夕陽可真美,不是嗎?」
她說的沒錯。下面那些德國人,或是遊行隊伍,或是棺材裡的死人,或是橫幅上的標語,都跟我們毫不相干。我心想,幾天後,我們將跟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跟那些努力維生,穩定度日,為子女的未來焦慮不已的男男女女們,失去所有聯繫跟關係了。或許在中古世紀,當人們相信已經將靈魂賣給惡魔時,也會有這種感覺。這是一種奇特、振奮、並不惱人的刺激感:但同時,我也感到有些害怕。我對自己說,好呀,我終於辦到了。我迷失了。
隔天早上,我們循平常時間來到旅館。我感覺,門房看著我們的眼神有點古怪。
「請問您找哪位,女士?」
這問題聽起來太離奇,惹得我們都笑了。
「當然是三六五號房呀,」莎莉回答,「不然你以為是找誰?你現在還不認得我們嗎?」
「恐怕您得請回了,女士。三六五號房的先生今天一大早就離開了。」
「離開?你是說他今天不在?這可奇了!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他沒提過要回來,女士。他前往布達佩斯去了。」
正當我們站在那兒瞪著他時,一名服務生拿著紙條迅速跑來。
「親愛的莎莉和克里斯,」上面寫道,「我沒辦法再待在這鬼城市,所以先閃了。望來日再會,克萊夫。」
「(這些是以防我忘了什麼)」
信封裡是三百馬克的鈔票。這些錢、凋謝的花、莎利的四雙鞋和兩頂帽子(德勒斯登買的)、還有我的六件襯衫,這些就是我們從克萊夫身上得到的全部資產。起初,莎莉非常憤怒。然後我們倆都開始笑了起來:
「克里斯,看來我們做淘金客不怎麼在行嘛,是吧,寶貝?」
我們花了近一整天,討論克萊夫的不告而別是不是預謀的詭計。我傾向認為不是。我猜想他大概都用同樣的方式從每個新城鎮,每夥新朋友中離去。我同情他,非常同情。
接下來的問題是,該怎麼處理這筆錢。莎莉決定留下兩百五十馬克買些新衣服:其餘五十馬克當晚就花光光。
但揮霍五十馬克並沒有我們想像中有趣。莎莉感到不舒服,沒辦法享用我們點的美味晚餐。我們倆都很鬱悶。
「你知道嗎,克里斯,我開始覺得男人終究會離開我。我越去想,越想起那些離我而去的男人。好恐怖,真的。」
「我永遠不會離開你,莎莉。」
「你不會嗎,寶貝?……但說真的,我相信我是某種『夢想中的女人』,你懂吧。我是那種可以讓男人拋妻棄子的女人,但我沒辦法長久保有任何人。因為我是那種每個男人在想像中渴望的類型,直到他得到了我;然後才發現其實他並不真的渴望。」
「但你寧可如此,也不要做心地善良的醜小鴨吧?」
「……看到我對克萊夫那態度,我真想踢自己一腳。我真不該那樣拿錢的事去騷擾他。我猜他一定覺得我只是個普通的小賤人,跟其他人沒兩樣。而我是真的愛他──某種程度上……如果我嫁給他,我會讓他成為真正的男人。我會讓他戒酒。」
「你還真是他的好榜樣。」
我們都笑了。
「那老豬頭至少可以留張像樣的支票給我啊。」
「算了,親愛的。金龜婿多得是。」
「我不在乎,」莎莉說,「我厭倦做個妓女了。我絕對不再正眼看有錢的男人。」
第二天早上,莎莉感覺很不舒服。我們都歸因於昨晚的酒。她整個早晨都待在床上,結果從床上起身時還昏倒了。我要她即刻去看醫生,但她不肯。午茶時分,她又昏倒了,臉色奇差無比,於是施洛德女士和我未徵求她同意就請了醫生來。
醫生來了之後,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施洛德女士和我坐在客廳,等著他的診斷。但出乎我們意料,他突然急急忙忙離開了公寓,連到客廳跟我們道聲午安都沒有。我立刻進了莎莉的房間。莎莉端坐在床上,臉上掛著有點僵硬的微笑:
「克里斯多福寶貝,我成了天字第一號大傻瓜了。」
「什麼意思?」
莎莉試著擺出笑容:
「他說我要生孩子了。」
「我的老天爺!」
「別這麼驚慌,寶貝!我多多少少也猜到會有這種事。」
「我猜是克勞斯的吧?」
「對。」
「你打算怎麼辦?」
「當然不會生下來囉。」莎莉伸手拿菸。我呆坐盯著腳下的鞋。
「醫生會不會……」
「不,他不會。我直截了當問了他。他嚇壞了。我說:『親愛的老兄,要是生下這不幸的孩子,你覺得他會怎麼樣?我看起來會像是個好母親嗎?』」
「然後他怎麼說?」
「他似乎覺得根本想都不用想。他唯一在乎的是他的職業聲譽。」
「既然如此,我們就得找個沒有職業聲譽的了。」
「我覺得,」莎莉說,「我們最好問問施洛德女士。」
於是我們去找施洛德女士商量。她應對得很好:受到驚嚇,但極其實際。沒錯,她有管道。一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曾碰過這種困難。幫忙的是完全合格的醫生,確實非常聰明。唯一的問題是,可能所費不貲。
「謝天謝地,」莎莉插話,「幸好我們沒有把那豬頭克萊夫的錢都花完!」
「我得說,我覺得克勞斯應該──」
「聽好,克里斯,我只說那麼一次:如果我發現你為這事寫信給克勞斯,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也永遠不會再跟你說話!」
「好吧……我不會的。只是建議一下而已。」
我不喜歡那醫生。他不斷對莎莉的手臂又摸又捏,撫弄著她的手。然而,他似乎是這工作的不二人選。等到一有空位,莎莉將住進他的私人療養院。一切都光明正大,符合規定。短小精悍的醫生用幾句冠冕堂皇的話,就把那最後一絲犯法的罪惡感驅散一空。他解釋,莎莉的健康狀態,使她不可能承受分娩的風險:這將會有診斷證明作依據。不用說,證明需要花一大筆錢。而療養院和手術本身亦是。醫生要求兩百五十馬克現金,收到錢才會著手安排一切事宜。最後,我們殺價到兩百。莎莉稍後跟我解釋,她需要剩下的五十塊來買幾件新睡袍。
終於,春天降臨。咖啡店在人行道上鋪搭起木頭平台,滾著彩虹輪子的冰淇淋車也開張了。我們駕著敞篷出租車前往療養院。因為美好的天氣,莎莉比我過去幾週見到的都要有精神。但施洛德女士則不然,雖然想強作笑容,淚水仍在眼眶打轉。「希望醫生不是個猶太人吧?」麥爾小姐嚴厲地問我。「你可別讓那些下流的猶太人碰她。他們成天就想做這種工作,那些禽獸!」
莎莉有個好房間,明亮乾淨,還有陽台。我晚上再次去探望。她沒化妝躺在床上,看上去年輕了幾歲,像個小女孩。
「哈囉,親愛的……你瞧,他們還沒殺死我。但他們已經盡力……這地方真有趣,不是嗎?……真希望克勞斯那隻豬可以看見我……這就是跟他心靈不相通的結果……」
她有點情緒激昂,笑個不停。一名護士進來了一下子,彷彿在找什麼,又馬上出去了。
「她非常想偷看你一眼,」莎莉解釋,「因為我跟她說你是孩子的父親。你不會介意吧,親愛的……」
「一點也不,這是我的榮幸。」
「這樣讓事情單純多了。不然,要是沒有男人,他們會覺得很奇怪。我不喜歡被當作受人背叛的可憐女孩,被愛人拋棄,被人輕視和憐憫。這不怎麼特別值得高興,對吧?於是我跟她說我們極為相愛,卻也極為拮据,所以我們負擔不起婚禮,而我們如何夢想著有一天當我們都成名致富了,將要組織一個十人大家庭,就為了彌補這一個孩子。那護士感動得要命,可憐的女孩。事實上,她都落淚了。今晚她值班的時候,將拿她男人的照片給我看。很貼心吧?」
隔天,施洛德女士和我一同到療養院探望。我們發現莎莉平躺在床上,床單直拉到下巴:
「哈囉,兩位!請坐吧。幾點了?」她在床上不自在地轉過身,揉了揉眼睛:「這些花是哪裡來的?」
「我們帶來的。」
「你們真好!」莎莉茫然地笑著。「抱歉今天一副蠢樣……都是該死的麻醉劑害的……我腦袋裡全是這些。」
我們只待了幾分鐘。回家的路上,施洛德女士非常難過:「你相信嗎,伊希烏先生,我簡直像是看到自己親生女兒一樣傷心?唉,看見那可憐的孩子這樣受折磨,我寧願是自己代替她躺在那兒──我說真的!」
隔天,莎莉好多了。我們全都去探望她:施洛德女士、麥爾小姐、巴比及弗里茨。當然,弗里茨完全不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事。他只知莎莉因為內部潰瘍動了個小手術。就像所有不知情的人一樣,他無意卻又無巧不巧地提到各種敏感詞,包括送子鳥、醋栗叢、嬰兒車和關於小孩的種種;甚至還轉述了一樁流傳的新醜聞:據說柏林上流社會一位知名淑女,最近暗中動了非法的手術。莎莉和我互相避開彼此的眼神。
隔天晚上,我最後一次去療養院探視。她清晨就要出院了。她單獨一人,我們一起坐在陽台。她現在似乎好多了,可以在房裡走來走去。
「我跟護士說,除了你,我今天誰都不想見。」莎莉懶洋洋地打著呵欠。「一堆人讓我感覺好疲累。」
「我是不是也離開比較好?」
「喔,不,」莎莉說,語氣並不怎麼熱忱,「你一走,某個護士就會跑進來東拉西扯;而如果我沒有活活潑潑、興高采烈地陪她聊,他們就會說我得在這鬼地方多待幾天,這我可受不了。」
她悶悶不樂地凝望著安靜的街道:
「你知道嗎,克里斯,某方面而言,真希望我有留下那孩子……有個孩子應該是相當美妙的事。過去一兩天,我有點體會到做個母親是什麼樣的感覺。你知道嗎,昨晚,我獨自一人坐在這裡很長一段時間,懷裡抱著這個墊子,想像這是我的寶貝。而我感覺到一種極其不可思議的與世隔絕感。我想像著他如何成長,我如何努力工作養他。每晚我哄他睡覺,然後出門跟齷齪的老男人做愛,賺錢買食物跟衣服給他……克里斯,你儘管笑沒關係……我是說真的!」
「那你何不去結婚生一個?」
「我不知道……我感覺好像對男人失去了信心。我就是完全不喜歡他們了……就連你,克里斯多福,如果你現在跑到街上被計程車撞死……當然,我在某種程度上會很遺憾,但其實一點也不會在乎。」
「謝謝你了,莎莉。」
我們都笑了。
「當然,我不是說真的,寶貝──至少,不是針對你。這種情況下,我說什麼你都別介意。我腦袋裡裝滿了各種瘋狂的想法。有了孩子會讓你變得極端原始,像是某種野生動物之類的,只想保護幼小。唯一的問題是,我沒有幼小可以保護……我想這是我現在對每個人都那麼暴躁的原因。」
或許部分起因於這段談話,讓我在那一晚決定,取消我所有的授課,盡快離開柏林,到波羅的海沿岸找個地方,開始嘗試工作。聖誕節之後,我就連一個字都沒寫過。
當我告訴莎莉我的想法,感覺她倒是有點鬆了口氣。我們倆都需要改變。我們模稜兩可地談到她之後要來找我;但就算在當時,我也感覺她不會來。她的計劃很不明確。她說,之後,可能會去巴黎,或去阿爾卑斯山,或去南法──如果她能弄到錢的話。「但或許呢,」她補充道,「我會繼續待在這裡。我應該會相當快樂。我似乎有點習慣這地方了。」
接近七月中,我回到了柏林。
這段期間我都沒有莎莉的消息,除了在我離開的頭一個月,我們互寄了半打明信片。所以當我發現她搬離了我們的公寓,並不特別感到意外。
「當然,我相當能理解她為什麼要走。我沒辦法按照她的期望,提供夠舒適的環境,而這是她的權利;尤其是我們的浴室連自來水都沒有。」可憐的施洛德女士淚水盈眶。「但我依然感到非常失望……鮑爾斯小姐表現得很有風度,我沒得抱怨。她堅持付房租到七月底。當然,我絕對有權力拿這筆錢,因為她二十一號才通知要搬──但我一句也沒提過……她是這麼迷人的一位年輕小姐──」
「你有她的地址嗎?」
「喔,有的,還有電話號碼。不用說你肯定會打給她。見到你她一定會很高興……其他男士來來去去,但你才是她真正的朋友,伊希烏先生。你知道嗎,我過去一直希望你們倆會結婚。你們肯定會成為一對完美的夫妻。你對她一直都有一種良好穩定的影響,而她也會在你太投入你的書和研究時,逗你開心點……沒關係,伊希烏先生,你儘管笑──但這事沒人說得準!或許現在還不算太遲!」
隔天一早,施洛德女士極其激動地搖醒我:
「伊希烏先生,真想不到啊!達姆施塔特國家銀行倒了!會有幾千人毀於一旦,毫無疑問!送牛奶的說兩週後就會有內戰!可真是不得了了!」
我一換好衣服,就下樓到大街上。的確,諾倫多夫廣場一角的分行外聚集了一群人,許多背著皮包的男人和提著束口袋的女人──那些女人就跟施洛德女士沒兩樣。銀行窗戶已經拉下了鐵欄杆。多數人只是專注又有點愚蠢地盯著上鎖的大門。門上貼了張小告示,是用漂亮的歌德體印刷,像是從經典著作上撕下來的一頁。告示上說帝國總統已經做出存款保證,市場穩定無虞。只是銀行不會開門了。
一個小男孩在人群中玩著鐵環。鐵環滾到一個女人腳邊,她隨即對著男孩怒吼:「該死的小鬼!你在這裡搞什麼啊!」另一名女子也加入,攻擊著這受驚的男孩:「滾開!你懂嗎?你又不懂。」又一人極度挖苦地問:「怎麼,你在銀行裡也有存錢嗎?」男孩在她們暗地裡蠢蠢欲動的怒火前逃之夭夭。
下午非常炎熱。晚報刊登了新危機相關的政令細節──簡潔、官腔官調。驚悚的標題斗大地掛在刊頭,還用血紅色墨水畫了線:「全面崩潰!」一名納粹記者提醒他的讀者,明天,七月十四日,是法國的國慶日;而看到德國的落魄,無疑會讓今年的法國人慶祝得更加歡欣鼓舞。我走進一間服裝店,花十二馬克半買了兩條法蘭絨長褲──略表來自英國的支持。然後我搭上地鐵去拜訪莎莉。
她住在一個滿是三房公寓的街區,那裡的規劃類似一個藝術村,距拜騰巴赫廣場不遠。我按門鈴時,是她親自開的門:
「哈囉,克里斯,你這老豬哥!」
「哈囉,莎莉寶貝!」
「你好嗎?……小心點,親愛的,你會弄髒我。我幾分鐘後就要出門了。」
我從沒見過她一身白。很適合她。但她的臉看起來瘦了、老了。她剪了新髮型,呈現美麗的波浪。
「你真是漂亮。」我說。
「是嗎?」她露出那得意、迷人、羞澀的笑容。我跟著她進入客廳。有一面牆完全是玻璃窗。房內有些桃紅色的木製家具,一張非常低的長沙發椅,上面擺了幾個俗豔的帶穗靠墊。一隻毛茸茸的白色迷你犬不斷蹦蹦跳跳吠叫著。莎莉撿起牠,作勢要親,只不過嘴唇沒真的碰觸:
「佛雷迪,親親寶貝,你真可愛!」
「你的?」我問,同時注意到她的德語發音大有進步。
「不是,是蓋兒達的,跟我分租公寓的女孩。」
「你跟她認識很久了嗎?」
「只認識一兩個禮拜。」
「她是什麼樣的人?」
「還不差。小氣鬼一個。幾乎所有的開支都得由我付。」
「這裡很不錯。」
「你這麼認為?是啊,我想是還可以。總比諾倫多夫街的那個豬圈好。」
「你為何要搬走?你跟施洛德女士有爭執嗎?」
「其實並沒有。只是我厭倦了聽她說話。她說得我頭都快炸了。真是很討厭的一個人。」
「她倒是很喜歡你。」
莎莉聳了聳肩,動作裡帶著些許不耐與倦怠。從談話開始到結束,我發現她刻意避開我的眼睛。接著是一段漫長的沉默。我感覺困惑和隱隱的尷尬,開始想著何時能找個藉口離開。
然後電話響了。莎莉打個呵欠,將話機拉過來擱在大腿上:
「哈囉,哪位?對,我是……不……不……我真的不知道……我說真的!要我猜?」她皺起鼻頭:「是爾文嗎?不是?保羅?不是?等等……讓我想想……」
「噢,親愛的,我非走不可了!」終於,莎莉放下話筒,大聲說道:「我已經遲到快兩小時了!」
「交了新男友?」
但莎莉對我的笑容視而不見。她點起一根菸,臉上閃過一絲不悅。
「我得去見一個公事上的男人。」她簡短地說。
「那我們何時再見面?」
「得再看看,寶貝……目前手邊的事情好多……我明天要去鄉下一整天,或許還包括後天……我再跟你聯絡……也許我很快要去法蘭克福了。」
「你在那邊有工作了?」
「不,並沒有。」莎莉輕描淡寫避開這話題。「總之,我決定秋天前都不嘗試電影相關的工作了。我要徹底休息一陣子。」
「你似乎交了很多新朋友。」
莎莉的態度再次變得含糊,刻意避重就輕:
「我想是吧……大概是在施洛德女士那兒住了那麼多個月之後的反彈,在那兒我連個鬼影都不認識。」
「這樣的話,」我忍不住露出不懷好意的笑,「我希望你的新朋友們沒有人將錢存在達姆施塔特國家銀行。」
「為什麼?」這立刻引起她的興趣。「出了什麼事?」
「你真的一點都沒聽說?」
「當然沒有。我從不看報紙,而我今天也還沒出門。」
我告訴她銀行危機的新聞。聽完之後,她臉色相當驚恐。
「你為何不早點告訴我?或許事關重大。」她不耐地高聲說。
「真抱歉,莎莉。我以為你理所當然早就知道了……尤其你近來似乎遊走在金融圈──」
但她沒理會這小小的挖苦,皺著眉,陷入沉思:
「如果很嚴重,里歐應該早就打來通知我了……」她最後喃喃自語道。這想法顯然讓她安心不少。
我們一同出門走到街角,莎莉招了一輛計程車。
「住得這麼偏遠真是麻煩,」她說,「我大概很快要弄輛車了。」
「對了,」我們正要告別時她補了一句,「呂根島怎麼樣?」
「我天天游泳。」
「好吧,拜拜,親愛的,改天見囉。」
「再見,莎莉,玩得愉快。」
過了差不多一星期,莎莉打電話給我:
「你現在能過來嗎,克里斯?有很重要的事。我想請你幫個忙。」
這一次,我發現莎莉同樣獨自一人在公寓裡。
「你想賺點錢嗎,親愛的?」她如此迎接我。
「當然。」
「好極了!是這樣的……」她穿了件毛茸茸的粉紅色袍子,包得緊緊的,好似快要喘不過氣來:「我認識一個男人,他想要辦份雜誌。這雜誌將走高質感的文化藝術路線,會有很多了不起的現代攝影啦、墨水瓶啦、上下顛倒的女孩頭啦,你也知道這一類的東西……重點是,每一期都將選出一個特定國家,做點分析評論,登幾篇介紹風俗習慣的文章,諸如此類……而他們第一個選定的國家就是英格蘭,而且還請我寫一篇關於英國女孩的文章……當然,要寫什麼我是一點概念都沒有,所以我的想法是:你可以用我的名義寫這篇文章,錢就歸你──我只要別讓編雜誌的人失望就好了,因為他之後對我或許會非常有用……」
「好吧,我試試看。」
「太棒了!」
「你希望什麼時候寫完?」
「這個嘛,親愛的,這正是問題所在,我馬上就要……不然就沒意義了,因為我四天前就答應要交,今晚非交不可了……不需要很長,五百字左右就行了。」
「好吧,我盡力……」
「太好了……想坐哪邊隨你高興。這裡有些報紙。你有筆嗎?對了,這裡有本字典,以防你有什麼字不會拼……那我先去洗個澡。」
四十五分鐘後,莎莉換好裝走進來時,我已經寫好了。老實說,我對成果還頗為自得。
她仔細地從頭讀到尾,漂亮描繪的眉毛間,皺紋慢慢積聚。讀完後,她嘆了口氣,放下稿子:
「抱歉,克里斯,這完全不行。」
「不行?」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然,我敢說從文學的角度來看非常好……」
「那麼問題在哪裡?」
「就是不夠有力。」莎莉相當篤定。「這完全不是這人要的東西。」
我聳了聳肩:「很抱歉,莎莉,我盡力了。但新聞寫作真不是我的本行。」
一陣隱伏怨氣的沉默。我的虛榮心被激怒了。
「老天爺,我知道可以開口找誰幫忙了!」莎莉突然跳起來,高聲道,「我之前怎麼就沒想到他呢?」她抓起電話開始撥號:「喂,哈囉,寇特寶貝……」
她在三分鐘內解釋完文章的事,將話筒放回機座上,得意洋洋地宣佈:「真是太好了!他馬上就寫……」她特意停頓,然後補充道:「那是寇特羅森陶。」
「他是誰?」
「你沒聽說過他?」這惹惱了莎莉;她假裝極度地驚訝:「我還以為你對電影很有興趣?他是最頂尖的年輕編劇。賺了一大堆錢。當然,他完全是友情相助……他說會趁刮鬍子的時候口述給秘書,然後直接送到編輯的住處……他真是太好了!」
「你確定這次會是編輯想要的東西?」
「當然囉!寇特是個天才。他無所不能。現在呢,他正利用空閒時間寫小說。他忙得要死,只能邊吃早餐邊口述。前幾天,他拿了前幾章給我看過。說老實話,那肯定是我讀過最棒的小說。」
「是喔?」
「這正是我欣賞的那種作家,」莎莉繼續說,同時小心地避開我的眼睛,「他非常有野心,無時無刻不在工作;而且他什麼都能寫──什麼都行:電影、小說、戲劇、詩、廣告……一點也不會覺得有損自尊。不像那些年輕人,只因為寫了一本書,就開始高談闊論起藝術,想像自己是全世界最厲害的作家……他們讓我想吐……」
儘管對她怒火中燒,我還是忍不住要笑:
「你何時變得對我這麼不以為然了,莎莉?」
「我不是針對你,」──但她不敢直視我的臉──「不完全是。」
「我只讓你覺得噁心?」
「我不知道……你似乎變了,某些地方……」
「我哪裡變了?」
「很難解釋……你似乎缺乏想要得到什麼的衝勁或渴望。你太不專業了。這很討人厭。」
「真抱歉囉。」但我故作滑稽的語氣聽起來有點不自然。莎莉皺著眉低頭望著她小巧的黑鞋。
「你得記住我是個女人,克里斯多福。所有女人都希望男人強悍、有主見、有事業心。女人想要像母親般照顧男人,保護他脆弱的那一面,但他也得要有強悍的一面,能讓她尊敬……如果你真的在乎一個女人,我建議你別讓她發現你沒有企圖心,不然她會看不起你。」
「我明白了……而這是你選擇朋友的準則──你的那些新朋友?」
聽到這話她火冒三丈:
「你大可譏笑我的朋友生意頭腦夠好。但就算他們有錢,也是他們努力賺來的……我猜你自認比他們好?」
「沒錯,莎莉,既然你問了──如果他們跟我想像的一樣──我的確是這麼認為。」
「你看吧,克里斯多福!你就是這樣。這就是你讓我討厭的地方:你自傲又懶惰。如果要說這種話,你就要能夠證明給大家看。」
「要怎麼證明一個人比另一個人好?況且,我的意思也不是這樣。我說我認為自己比較好──這純粹是品位問題。」
莎莉沒有回應。她點起一根菸,微微蹙額。
「你說我好像變了,」我繼續說,「說老實話,我對你也有同樣的感覺。」
莎莉似乎不覺訝異:「是嗎,克里斯多福?或許你是對的,我不知道……又或許我們倆都沒變。或許我們只是見到彼此真實的一面。我們在很多方面都極為不同。」
「是啊,我注意到了。」
「我想,」莎莉若有所思地抽著菸,雙眼盯著鞋子,說道,「我們或許各自都成熟了一點。」
「或許如此……」我微笑,莎莉的意思再清楚不過,「無論如何,我們不用為此爭吵,對吧?」
「當然不用,親愛的。」
一陣無言。然後我說我得走了。我們倆現在都有點尷尬,格外有禮。
「你確定不來杯咖啡?」
「不了,非常感謝。」
「那來點茶?非常好喝,是我收到的禮物。」
「不用了,莎莉,真的非常感謝。我真的得走了。」
「非走不可?」她聽起來倒是有點鬆了口氣。「有空務必打個電話給我,好嗎?」
「好的,一定。」
直到我確實離開那屋子,在街上快步前行時,我才發現自己感到多麼憤怒與羞愧。我心想,她可真是個十足的小賤貨。我對自己說,畢竟我一直心知肚明她是什麼樣的人──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不,這不是事實:我並不知道。我是自作多情──何不坦白點?──以為她喜歡我。看來我錯了;但我能怪她嗎?但我的確怪她,我對她滿腔怒火;此刻,看到她被狠狠鞭打一頓,將是我最樂意的事。我是如此莫名其妙地氣憤,讓我甚至開始懷疑,一直以來,我是否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在愛著莎莉。
但並不是,那也不是愛──是更差勁的東西。是最廉價、最幼稚的一種虛榮心受傷。我一點也不在乎她對我文章的看法──好吧,或許有一點,但只有那麼一點;我文學上的自負是她說什麼都無法動搖的──我在乎的是她對我這個人的批評。女性那種讓男性自慚形穢的可怕天賦啊!就算告訴自己莎莉只有十二歲小女孩的辭彙和心智,所作所為都荒謬可笑,也沒有用,完全沒用──我只知道自己莫名地感覺是個偽君子。反正我本來不就多少是個偽君子嗎?儘管不是因為她那些荒謬的理由,而是因為對家教女學生那些附庸風雅的高談闊論,以及新近採取的溫和社會主義立場。沒錯,我的確是。但她對這些一無所知。我可以相當輕易地打動她。這正是整件事最丟臉的部分:我從一開始就搞砸了我們的相會。我臉紅、嘔氣,而不是風度翩翩、志得意滿、高高在上、寬容大度、成熟穩重。我嘗試跟她野蠻的小寇特在他的地盤競爭;當然,正是莎莉希望也預期我會做的事!經過了這麼多個月之後,我犯下了一個真正致命的錯誤──讓她看見我不只是無能,更是善妒。對,就跟一般人一樣善妒。我真該踹自己一腳。光想到就讓我從頭到腳羞得無地自容。
現在大錯已經鑄成,只有一件事能做,就是忘掉這整件事。當然要再跟莎莉見面也不太可能了。
事後過了應該有十天左右,有天早上,一名矮小、蒼白、黑髮的年輕男子來拜訪我,他說了一口流利、帶點外國腔的美語。他說他的名字叫喬治山德斯。他在報紙上見過我登的英語教學廣告。
「你想什麼時候開始?」我問他。
但年輕人趕緊搖了搖頭。不好,他根本不是來上課的。雖然有點失望,我還是禮貌地等他解釋來訪的原因。他似乎一點也不急著解釋,反而接過香菸,坐下開始閒聊起美國的事。我去過芝加哥嗎?沒有?那我聽說過詹姆斯蕭博嗎?也沒有?年輕人微微嘆了口氣。感覺得到他對我,甚至對全世界都充滿了耐心。他顯然已經跟很多其他人有過類似的談話。他解釋,詹姆斯蕭博是芝加哥的大人物:擁有連鎖餐廳和數家電影院。他有兩棟大型鄉間別墅,在密西根湖上還有艘遊艇。而且他擁有的車不少於四輛。這時候,我開始用手指咚咚地敲擊桌面。年輕人臉上閃過痛苦的神情。他為佔用我寶貴的時間致歉;他說會提起蕭博先生,只因為覺得我可能會感興趣──口氣裡隱含溫和的不滿──也因為如果我認識蕭博先生,他肯定會擔保他朋友山德斯的人格。然而……這也沒辦法……只是,我能借他兩百馬克嗎?他需要這筆錢來為一門生意起頭;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明早之前沒湊到錢,他將完全錯失這機會。他三天內就會將錢還我。如果我現在就給他錢,他當天傍晚就會帶著文件來證明整件事千真萬確。
不行?噢,好吧……他並沒有大驚小怪,立即起身要走,就像個生意人,剛浪費了寶貴的二十分鐘在一個潛在客戶身上。他設法禮貌地暗示:這是我的損失,不是他的。走到門邊,他駐足了一會兒:我會不會剛好認識什麼電影女明星呢?作為副業,他正巡迴推廣一種新面霜,是專門為防止皮膚在鎂光燈下過於乾燥而研發。所有好萊塢明星都已採用,但在歐洲仍不為人知。他希望能找到半打女明星親身使用並推薦,將提供她們免費的試用品和永久半價的優惠。
稍作猶豫,我給了他莎莉的地址。我不太清楚為何這麼做。當然,部分是因為想擺脫這年輕人,他原本一副要重新坐下續談的樣子。另一部分呢,或許是出於怨恨。忍受他喋喋不休一兩個小時,對莎莉不會有什麼傷害:她說過喜歡有企圖心的男人。說不定她還能得到一罐免費的面霜──如果這玩意兒真存在的話。而他若是提起那兩百馬克──嗯,那大概也不要緊,他怎麼騙得了一個小嬰孩。
「但無論如何,」我警告他,「別說是我介紹的。」
他帶著微笑,一口答應。對我的要求他肯定自有一番解釋,因為他沒有顯露一點覺得奇怪的樣子。他禮貌地揚了揚帽子,走下樓。第二天早上,我已經完全忘了這回事。
幾天後,莎莉親自打電話給我。我上課上到一半被叫出去接電話,滿心不快。
「喂,是你嗎,克里斯多福寶貝?」
「我是。」
「是這樣的,你能馬上到我這兒來一趟嗎?」
「不行。」
「噢……」我的拒絕顯然讓莎莉吃了一驚。一段短暫的沉默,然後她繼續說,語氣不同尋常的謙卑:「我猜你一定很忙碌吧?」
「沒錯。」
「那……你很介意我來找你嗎?」
「有什麼事?」
「親愛的,」──莎莉聽起來絕望不已──「我沒辦法在電話中跟你解釋……是很嚴重的事。」
「喔,我懂了,」──我盡可能的想將場面弄得難看──「是不是又有雜誌文章要寫了?」
不過話一出口,我們倆都笑了出來。
「克里斯,你真是個渾球!」莎莉銀鈴般的爽朗笑聲沿著電話線傳來;然後她突地一板正經說:「不,親愛的──這次我跟你保證:真是很嚴重的事,千真萬確,一絲不假。」她暫停;然後感人地補充道:「而你是唯一能幫得上忙的人了。」
「哦,好吧……」我已經心軟一大半了。「一小時後過來。」
「親愛的,我就從頭開始說,好嗎?……昨天早上,一個男的打電話來,問我能不能來拜訪。他說事關重大;既然他知道我的名字和很多事,我就說:當然好,快來吧……於是他就來了。他說他的名字叫洛考斯基──保羅洛考斯基──而且他是米高梅電影公司在歐洲的代理人,有個機會要提供給我。他說他們在找會說德語的英國女演員,演出一部即將在義大利里維耶拉拍攝的喜劇片。他說得好有說服力;還告訴我導演是誰,攝影是誰,美術指導是誰,劇本又是誰寫。當然,這些人我一個都沒聽過。但這似乎沒那麼出奇:事實上,聽起來反而更真實,因為大多數人都會選那些你在報紙上見過的名字……總之,他說,見過我之後,很肯定我就是那角色的不二人選,幾乎可以將角色直接給我,只要試鏡沒出什麼問題的話……我當然是興奮得不得了,就問試鏡是什麼時候,他說不會在這一兩天,因為他還得跟烏法片廠的人做些安排……然後我們開始聊到好萊塢,他跟我說了各式各樣的故事──我猜這些故事的確有可能是從雜誌上讀來的,但不知為何我很確定不是──然後他告訴我那些音效是怎麼做的,特效又是怎麼做的;他這人真的好有趣,而且肯定深入過許多製片廠內部……總之,我們聊完好萊塢之後,他開始跟我說美國其他地方、他認識的人、還有黑幫、以及紐約。他說他剛從紐約來,所有的行李都還在漢堡的海關。事實上,我原本心裡就一直在想,他穿著這麼邋遢似乎有點可疑;但他這麼一說之後,我當然就覺得這也是應該的……然後呢──你得先保證不會笑這一段,克里斯,不然我就沒法跟你說了──不久他開始極其熱烈地跟我求愛。一開始我對他有點生氣,因為把公事跟私事混為一談;但過了一會兒,我就沒那麼在意了:他相當有吸引力,帶有某種俄羅斯風情……最後,他邀請我共進晚餐,於是我們到侯雅餐廳吃了頓我這輩子最豐盛的大餐(這是值得欣慰之處);只是呢,帳單送上來時,他說:『噢,對了,寶貝,你能先借我三百馬克嗎?我身上只有美金現鈔,得要到銀行換才行。』於是,我當然就給他了:也真是禍不單行,那晚我身上剛好帶了不少錢……接著他說:『來開瓶香檳慶祝你的電影合約吧。』我同意了,那時候我肯定相當醉了,因為當他開口要求一同過夜時,我說好。我們去了奧格斯堡街上的小旅館──我忘了名字,但我可以輕易辨認出來……真是個爛透的鬼地方……總之,那晚之後發生的事我都不太記得了。今天一大早我的頭腦才開始清醒過來,而他尚在熟睡;我開始懷疑事情是否有點不對勁……我之前沒注意到他的內衣:他穿的內衣讓我有點吃驚。你會預期一個重要的電影人,應該會穿絲質貼身衣物吧?他穿的還真非同小可,是類似駝毛之類的東西;看上去好像曾被施洗約翰穿過似的。然後他的領帶夾還是一般雜貨店買的那種錫夾。他的東西破舊還不打緊;但你看得出來那些東西根本就不怎麼樣,即便是全新的時候……我正下定決心要起床查查他口袋裡的東西,卻為時已晚,他醒了。於是我們點了早餐……我不知道他這時是認為我已經瘋狂愛上他,所以不會發現,還是根本懶得繼續掩飾,今天早上他完全變了一個人──一個普通的流浪漢。他拿餐刀挖果醬直接吃,當然其中多半落在床單上了。而且還邊拿著蛋猛吸蛋液,邊發出恐怖的吱吱聲。我忍不住笑他,這讓他相當憤怒……然後他說:『我得來瓶啤酒!』我就說,好呀,打電話到櫃台去點幾瓶。老實說,我開始有點怕他了。他野蠻人似的沉著一張猙獰的臉;我相信他肯定是瘋了。所以心想得盡力迎合他……總之,他似乎覺得我的建議不錯,於是拿起電話,講了好長一段時間,講到暴跳如雷,因為他說他們拒絕送啤酒上來。我現在明白他肯定是一直拿著話筒在演戲;但他演得真好,而且我也害怕到不會去注意太多。還以為他或許會因為喝不到啤酒就把我殺了……不過,他反應很平靜,說要穿衣服自己下樓去拿。我回答,好吧……結果我等了又等,他並沒有回來。最後我搖鈴問女僕有沒有看見他出去。她說:『有啊,那位先生約一個小時前付了帳離開……他說不能打擾你。』我太驚訝,只回說:『哦,好,謝謝……』好笑的是,這時我完全將他當成一個瘋子,而不再懷疑他是騙子。或許這正合他意……總之,他終究不是什麼瘋子,因為當我檢查皮包時,發現他自行取走了我所有的錢,包括我前一晚借他三百馬克後剩的零錢……這整件事真正讓人氣憤的是,我打賭他一定認為我會因為羞恥不敢去報警。我要讓他知道他大錯特錯──」
「莎莉啊,這位年輕人具體長什麼樣子?」
「他跟你差不多高。蒼白。黑髮。你可以聽出來不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他說話帶有外國口音──」
「你記不記得他是否有提過一個叫蕭博的人,住在芝加哥?」
「我想想……有,他的確有提過!說了一大堆關於他的事……但克里斯,你怎麼會知道呢?」
「這個嘛,是這樣的……聽好,莎莉,我要向你懺悔一件不可饒恕的事……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原諒我……」
我們當天下午去了亞歷山大廣場。
問案過程比我預期的還尷尬。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莎莉就算有感覺不舒服,頂多也只是動了動眼皮,沒有其他表示。她對著兩名帶眼鏡的警官鉅細靡遺地說明事情經過,語氣輕快不帶感情,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她是來投訴小狗走失,或雨傘遺落在巴士上了。兩名員警──顯然都有家室了──一開始有點受驚。開始筆錄前,鋼筆不斷蘸著紫色墨水,手肘緊張羞怯地繞著圈,態度唐突而粗魯。
「關於這間旅館,」其中年長的那位嚴厲地說:「進去之前,我想你應該知道,那是某種特定的旅館吧?」
「你不會期待我們去布里斯托大飯店吧?」莎莉的口氣非常溫和而理性:「反正沒帶行李他們也不會讓我們入住的。」
「哦,所以你們沒行李?」年輕的那位得意洋洋抓住這點,好像至關重要似的。他工整的紫色字跡開始緩緩橫越畫了線的大張紙頁。深受這主題啟發,他完全沒注意莎莉的反駁:
「我沒習慣遇到男人邀請共進晚餐時就打包行李。」
不過年長的那位立即抓到了重點:
「所以是到了餐廳之後,這位年輕男子才邀你──呃──一同上旅館?」
「是在吃完晚餐之後。」
「親愛的年輕女士,」年長的那位往後靠向椅背,就像個尖刻的父親,「容我請問,你是不是經常接受陌生人這類的邀約?」
她甜美地微笑,宛如純真與坦率的化身:
「可是呢,警察先生,他並不完全是陌生人。他是我的未婚夫。」
這讓他們倆猛然坐直身子。年輕的那位甚至在他潔白的紙張上留下了一點墨漬──或許是警察總部所有無瑕的檔案中,唯一能找到的汙漬。
「鮑爾斯小姐,你是說,」──儘管態度仍然粗魯,但年長的那位眼睛已為之一亮──「你的意思是,你才跟這男的認識一個下午,就跟他訂婚了?」
「確實如此。」
「這不會,嗯──有點不尋常嗎?」
「我想是有一點,」莎莉認真地同意,「但這年頭,女孩可不能冒險讓男人等。如果他開了一次口,而女孩拒絕了,他可能就轉向其他人了。畢竟有這麼多單身女子──」
聽到這裡,年長的警官再也克制不住,整個人往後倒,笑得一張臉青紫。要將近一分鐘之後他才能說出話來。年輕的那位有禮貌多了;拿出一條大手帕,假裝在擤鼻子。但擤鼻子慢慢變成了打噴嚏,最後變成狂笑不止;很快他也放棄了,不再打算認真看待莎莉。接下來的問案如同戲謔的喜歌劇,穿插著男性沉悶無趣的猛獻殷勤。由其是那位年長的警官變得相當大膽;我想他們都很遺憾我在場。他們渴望跟她獨處。
「你別擔心,鮑爾斯小姐,」離開時,他們輕拍著她的手說道,「我們會為你逮到他,就算得把柏林整個翻過來也在所不惜。」
「哇!」一走到他們聽不見的地方,我就敬佩地大聲說道,「我得說,你真是知道怎麼應付他們!」
莎莉甜美地笑著,感到相當志得意滿:「你究竟想說什麼,親愛的?」
「你跟我都心知肚明──讓他們笑成那樣:跟他們說他是你的未婚夫!真的很天才!」
但莎莉沒有笑。相反地,她微微紅了臉,低頭望著腳。臉上浮現一種內疚、稚氣的滑稽表情:
「其實呢,克里斯,那剛好是事實──」
「事實!」
「沒錯,親愛的。」頭一遭,莎莉真覺得窘了,說話開始變得非常快:「我今天早上就是沒辦法告訴你: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再怎麼說聽上去肯定都會很愚蠢……在餐廳時他開口向我求婚,而我說好……我是這麼想的,身處電影這一行,他大概相當習慣這類閃電婚姻:畢竟,在好萊塢這很尋常……何況,他是美國人,我以為要離婚也很容易,任何時候想離就離……而這對我的事業來說也是好事一樁──我是指,如果他真名副其實的話──不是嗎?……要是來得及,我們本來今天就要結婚……現在回想起來似乎很可笑──」
「莎莉啊!」我站定,張口結舌,只能發笑:「這真的……知道嗎,你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離奇的生物了。」
莎莉咯咯地笑了笑,像是一個頑皮的孩子不經意間成功逗樂了成年人:
「我老跟你說我有點瘋,不是嗎?現在你或許會相信了──」
過了一星期,警方都沒有傳來任何消息。接著,有天早上,兩名警探登門拜訪。追查到一名符合我們描述的年輕男子,正在監視中。警方知道他的地址,但希望逮捕行動前我能先指認一下。我能否立即跟他們到克萊斯特街上的小吃店走一趟?他幾乎每天,差不多這個時間,都會在那邊出現。我應該可以混在人群中,將他指認出來,然後馬上離開,不會有任何困擾或不愉快。
我不怎麼喜歡這點子,但已無法脫身了。我們抵達時,正是午餐時間,小吃店人聲鼎沸。我幾乎一眼就看見那年輕人;他站在櫃台前,挨著熱水壺,手持杯子。見到他如此孤單一人、毫無防備,似乎有點可悲:他看起來更邋遢,而且遠更年輕──只是個男孩子。我幾乎脫口:「他不在這兒。」但有什麼用呢?他們終究會逮到他。「對,就是他,」我跟警探說,「就在那邊。」他們點了點頭。我匆忙轉身沿街離去,感覺內疚,並對自己說:我再也不會幫警察的忙。
幾天後,莎莉來告訴我後續發展:「當然,我得見見他……我感覺自己很殘忍;他看起來好可憐。只說了句:『我以為我們是朋友。』我本想跟他說錢就留著吧,但他已經全花完了……警察說他真的去過美國,但他不是美國人;是波蘭人……他不會被起訴,這是值得欣慰之處。醫生看過他,會送他去一間療養院。希望那邊會好好對待他……」
「所以他終究是個瘋子囉?」
「我想是吧。比較輕微的一種……」莎莉笑著說,「我臉上可就不怎麼光彩了,是不是?喔,對了克里斯,你知道他幾歲嗎?你絕對猜不到!」
「我想差不多二十歲吧。」
「十六歲!」
「鬼扯!」
「真的,不騙你……這案子本來是要交給少年法庭審理的!」
我們都笑了。「你知道嗎,莎莉,」我說,「我最喜歡你的地方就是,你非常容易相別人。從不輕信他人的人都好乏味。」
「所以你仍然喜歡我囉,克里斯寶貝?」
「沒錯,莎莉。我仍然喜歡你。」
「我好怕你會生我的氣──因為前幾天的事。」
「我是生氣,氣極了。」
「但你現在不氣了?」
「不氣……我想不氣了。」
「我就算道歉,或解釋,或做什麼大概都無濟於事……我有時就是會這樣……我想你能瞭解,對不對,克里斯?」
「對,」我說,「我想我能瞭解。」
自此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大約兩週後,我正想該打個電話給她,卻收到一張來自巴黎的明信片:「昨夜抵達。明日會再寫信詳述。獻上滿滿的愛。」並沒有信隨之而來。一個月後,收到另一張來自羅馬的明信片,沒有註明地址,只說:「這一兩天就會寫信。」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所以此刻我正在寫信給她。
當你讀到這兒,莎莉──如果你真有機會讀到──請接受我這最真誠的獻禮,獻給你,也獻給我們的友誼。
並麻煩再寄張明信片給我。
十月初,一天下午,我被邀請到弗里茨溫德的公寓喝杯黑咖啡。弗里茨總是請人去喝杯「黑咖啡」,特別強調黑。他對自己的咖啡很自豪。人們曾說那是柏林最濃的咖啡。
弗里茨穿著他慣常的咖啡派對服裝──非常厚的白色帆船衫和非常薄的藍色法蘭絨褲,用他那豐滿性感的笑容迎接我:
「呦,克里斯!」
「哈囉,弗里茨,你好嗎?」
「好。」他朝咖啡機彎下身,油亮的黑髮從頭皮上揚起,跟眼睛上方一綹灑了濃厚香水的瀏海匯聚。「這鬼玩意兒就是不動。」他補充道。
「生意如何?」我問。
「爛透了,」弗里茨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