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對於這本書的詩與畫,我想有必要先做一些說明:大部分的詩畫集,猶如國畫裡的題字,或如副刊裡的插畫,文字與畫有一定的關聯性。但在這本書裡我們得拋棄這習以為常的看法,文字與畫並非那麼的一致。
這本書裡的畫作都是我近二、三年來畫的;而詩作則是這十年來陸續創作累積而來,有些曾在報刊、雜誌發表,有些寫完就收在抽屜。就像人一樣有各種不同的命運。
現在我把它們集合在一起的原因是:我發覺雖然詩與圖像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表達方式,但它們所呈現出的卻都是我這些年來的起伏與各類情感。年華流逝總有些東西會沉澱下來。
有些畫與詩擺放在一起似乎是杆格的,然再細思其實它們背後的感傷或不安是共通的。
正如一個人走在鬧市一樣有可能看到自己內心的荒漠。
再者我常感到文字與圖像都有它表達所不及之處,現在把二者放在一起是否能讓人有更廣的想像與感受?這是我的嘗試和希望。
如果閱讀本書時,某個片段挑起了你一點感觸,不論好壞,希望你能上出版社網頁說出來,或來信出版社,我多麼希望能聽到一些回音。
每個作者不都是如此地害怕寂然無聲。
盛正德
跋
住家四週的山林,受到暖化氣候的影響,今年的油桐花開得比往年早,滿山白瑩瑩的花在幾場風雨之下卻凋落一地,車子輾過化成厚厚一層灰污的泥漿,走過時還得小心滑倒。生命的流轉如此快速真讓人心驚。
在這樣流轉的時間下,我依然用喜好的油性粉彩作畫,時間過得真快,約在十年前偶然地暫時放下用了卅多年的油畫顏料,試著用油性粉彩作畫,沒想到這一試就試了十年。十年間還是有改變的,前年我又捨棄了色彩,雖依舊用油性粉彩筆,但只限於白、灰到黑的畫作,我覺得這樣更為剔透無華,少了色彩的干擾可表達得更明確。不過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改變呢?原來是一趟行程促成的。
前年冬天的某日,我有事北上,回程在黃昏的夜色裡,經過繁華的台北東區,一個人疲累地走在擁擠的人群中,四週高樓林立,這時多彩的市招開始閃亮。然而就在此時我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喊著我的小名,這名字自從我母親過逝十七、八年來就從沒再聽人叫過。我抬頭前後左右尋視,全都是陌生的臉孔,面無表情地匆忙而行,汽車喇叭及輪子滾動聲,夾雜著路人的語音在耳邊喧嘩著,不過這些聲音好像有人旋著控音鈕,慢慢地變弱最後消失了,而我的思緒卻被記憶拉到幼年懵懂的畫面裡,我一個人孤獨地走在沒有盡頭的荒涼石子路上,遠處有破落的農家、樹林;近旁則是割完稻後的田地,剩下短短的稻梗,土地乾裂,這一切如黑白陳舊的照片,沒有一絲色彩地在腦袋裡閃現。但隨著我停頓的腳步,閃現的畫面消失了,所有知覺陷入麻木的空白裡,徹底的空白!不知自己置身在何處,又要往何處去。在我眼裡四週依然是黑白無色,灰色的公車在身旁駛過,排氣管冒著淡灰色的煙塵,沒有一點聲音。
靜默。
人車的流動被巨大的靜默吞噬,暗濁的天空望不見星月,路燈灰濛濛的亮著,像卓別林默片電影中的片段,只是穿著舊衣的賣花少女缺席了,人行道及走廊下穿著時尚服飾的男女匆促而過;大小汽車、機車在馬路上奔馳,怎麼看都是現實存在的都市景觀,但失去了顏色及聲音卻顯得那麼不真實。
那刻我沒有驚慌,因為所有的思慮都被掏空了,只是無意識地想在虛空裡抓 住什麼,就如溺水的人不自覺地去抓住浮木。我設法感覺自體的存在,試著拉回自己的意識,但有如被堵住的水管,水龍頭再怎麼轉動,就是沒有水滴下。我走到騎樓下的階梯坐下來,頭腦輕微地暈眩著,閉起眼睛,想著這是夢嗎?夢境豈不也常是黑白無聲的。
幾秒鐘或十分鐘過後,我無法衡量到底過了多久,首先察覺自己呼吸時胸腹的起伏,感到吸入鼻腔的冷空氣,接著感到心臟帶動血脈敲打著耳膜,耳膜的門慢慢地打開,聲音逐漸進入。路口號誌燈轉換,所有的車輛同時起動,轟然低沉的聲響,彷彿從遠處越來越靠近地傳到耳裡,然後都市所擁有的各種吵雜逐一出現。我睜開眼睛,看到對街商店的櫥窗,像沒有對好焦距的鏡頭,矇矓地晃動,我揉揉眼瞼眨了幾次眼,焦距對準了,可以清楚看到對街店裡穿著紅色背心的女店員,手裡拿了一件藍色的上裝向顧客比劃展示。再抬頭望四週景像一切如常。
我起身匯入人群,走向捷運車站,按下購票機的鈕投下設定的錢幣數目,經過曲折的地道,上上下下的扶梯,搭上正確的班車……
回到家之後,在台北鬧區恍神那一刻的印象依然揮之不去,黑白的影像常飄浮在空洞的眼前,對那分明是現實的世界,卻又不真實的存在著,我疑惑不已。在那恍惚間似乎有什麼把我與時空的距離拉開了,我像透明人似地站在人群的那一刻,到底有什麼消失了?真實的「我」還在那裡嗎?所有的遺忘與記憶是什麼?意識與非意識之間的聯繫又是什麼?我沒有去尋求答案,我知道愚昧如我是沒有能力解開這些謎題的。
不過為了記下那一刻的感受,我試著畫了一張從白─灰黑的畫,然而沒料到這一畫之下,卻使我耽溺在這無彩的世界裡直到現在尚未自拔。當然除了黑白二極之外,中間還有無數層級的灰色地帶,在這個世界裡不但可以看到光與暗的對立,也可以聽到曖昧與神秘在此遊走的足音,而最吸引我繼續以此方式創作的可能就是這些難以捉摸的足音。
這兩年作畫時每每在畫裡看到令自己意外的景像,那意象可能本來就深藏在意識之下,但又難以言喻,透過這種形式終能呈顯出來,所以這些畫不是素描,它的完成度超越我之前各種材質的畫作。經過了四十多年創作的歷程,我有:「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慨。這趟旅程就像是宿命般地決定了這些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