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偶像黃昏
多年以後,雍正回望自己的童年時,一定會回憶起黑暗中那盞明亮的白紗宮燈。
從康熙二十年(1681年)開始,每天凌晨三點鐘,他便會被下人們叫起來,和眾多皇子們一起,帶著睡意走過無人的紫禁城。康熙創造了最嚴格、最貴族化的皇子學習制度,那是當時世界其他國家都無法辦到的最嚴謹慎重的學習環境。
這些天家金玉之體,恐怕是昏睡著的紫禁城裡醒得最早的一群人。每天的凌晨四點鐘,胤禛便與皇子們到無逸齋,開始了「學而時習之」,複習頭一天的功課。這些皇子皇孫五歲開始在上書房讀書,康熙親自在帝國的精英中為皇子們選定師傅,漢族師傅有張英、熊賜履、李光地、徐元夢、湯斌等一代名儒,滿人師傅教授滿文和蒙古文,以及弓箭騎射技藝。
每天清晨五點,老師來到課堂。滿文的師傅達哈塔,漢文的師傅湯斌等到了尚書房,先以臣禮給皇太子實行跪拜的禮節,後以師禮檢查皇子們功課,讓皇子背書,皇子朗朗背誦,一字不錯。師傅再給孩子們劃出下面新的一段,讓皇子們背誦。
有時候,康熙下朝後匆匆來到無逸齋,皇子們到齋外面台階下面迎接父親。康熙來了之後落座,常常就讓他的兒子背書,康熙拿出書來隨便點一段。康熙會慈祥地告訴皇子們說,他小時候書要朗誦一百二十遍,之後還要背誦一百二十遍,完全熟練了,然後再換下一段,這樣一段段地學。這樣的學習從四歲開始,無論是嚴寒酷暑,沒有一天中斷。有時候累得咳血,但是他仍然堅持學習。
直到中午一點,皇子們開始練習書法。皇子讀寫時必須正襟危坐,每一個字要寫一百遍。午飯時間也沒打亂緊張的學習節奏。侍衛就送上飯來,老師跪著接了飯去吃,皇子們在另一旁吃飯,吃完飯之後不休息,繼續埋頭功課。儘管諸皇子在宮中學業精進,但書房內外、宮中上下卻無人敢讚好。康熙下了一道嚴厲的諭旨:「若有人讚好,朕即非之。」
這些滿族血統的皇子們仍保留著東北人喜好涼爽的習慣,但此時他們不許拿扇子。此番刻苦程度,就連師傅達哈塔、湯斌和耿介等人亦難以承受。因為年邁暑熱,晨起過早,站立的時間太久,這些老邁的大儒們時常會體力不支,斜倚著書案不知不覺地打盹,有時候幾乎摔倒。多年以後,胤禛會養成極端畏暑的毛病,以至於他繼位後的大部分時間,都會在涼爽的圓明園度過。
在這些大儒薈萃的師傅當中,對胤禛影響最大的不是熊賜履等名儒,而是學術地位較低的侍講學士顧八代。這位滿洲鑲黃旗勛戚後代,曾經官任禮部尚書,他為人正直,為官清廉,退職後一直過著極為清貧的生活,死後家裡連辦喪事的錢都沒有。胤禛聽到這個訊息後,便以學生的身份親自為師傅料理後事,自己出錢把師傅安葬了。作為胤禛的啟蒙老師,顧八代的理學言傳倒在其次,清正醇厚的人格品德,成為對於胤禛完美的身教。
下午一點開始,是這些滿族皇子們喜歡的室外時光。無逸齋外面的院落設有靶場,皇子們可以射箭、騎馬,練習武藝。黃昏時分,康熙時常會再到無逸齋檢查功課,他先讓這些皇子們背書,一個跟著一個背誦。跟著他會檢查皇子們的箭法,他先讓諸子們一個一個射,讓幾位師傅跟著去射,最後他總會再親自下場,「連發連中」的箭法會加深皇子們對父親的崇拜。
在胤禛幼小的心中,皇考康熙是超過所有師傅的全知全能者,是所有皇子們心中的偶像。胤禛會永遠記得,康熙送給他的「千里眼」儀器,觀看日食的情景。有一次,日食偏到四五分之時,康熙讓他觀察日食的全過程。那時候,十三阿哥胤祥擠在人群中,因年齡小、個子矮,他幾乎看不見在眾人簇擁下一晃而過的父親。為了表示對父親的孝敬和仰慕,他情不自禁地趴在父親剛剛留下的腳印上起勁地聞起來。
只要有時間,這位慈祥的父親便教皇子們數學、天文學、地理學、醫學、測量學、農學等等學科。眾多皇子都在表現其優秀的潛質,幻想著能夠得到父親專門的指導。胤禛自卑地發現,他在哪個學科上都算不得出類拔萃的優等學生。三阿哥胤祉在各個學科上領悟頗深,康熙經常單獨給他講解幾何學,讓他見識從西洋帶來的各類手搖計算機,培養他的科學才能;八阿哥胤禩天資聰穎,很小的時候便與幾位阿哥一起讀誦古卷,他的朗誦純熟舒徐,聲音朗朗,博得眾人的一片喝彩。
年幼的胤禛根本沒有打算與其他皇子競爭。皇太子胤礽獨占了康熙大部分的暇餘時光,所有的皇子,都能感到他身上那讓人如芒在背的光環。
胤礽生於康熙十三年,是康熙帝的第一位皇后赫舍里氏所生。赫舍里氏生下他後幾個時辰就死於坤寧宮,康熙悲痛之下,次年便封胤礽為皇太子,並親自教他讀書。太子六歲時康熙又請大學士張英、李光地等為其師。在父皇與師傅的調教下,胤礽在騎射、言詞、文學等方面的領悟遠遠超過諸位皇子,他八歲時能夠左右開弓,並且能夠背誦四書。康熙特意在暢春園之西為胤礽修了一座小園林,賞他居住。即使康熙遠征塞外,還不忘讓胤礽寄去幾件舊衣服,以便舒緩一下對愛子的思念。
只有大阿哥胤禔在與太子胤礽公開競爭。胤禔武力強壯,而且大胤礽兩歲,胤礽則在文學、藝術方面有些心得。兩個孩子交惡以後,每每會從無逸齋中的比試開始,一直到齋門外的靶場上動手比劃,胤礽在每方面都要與胤禔一比高下。沒有哪位皇子敢公開介入兩位阿哥的矛盾中,不僅因為胤礽在激動時竟能動手殺人,更重要的是,兩位阿哥在朝中均有親屬是國家重臣。
大學士明珠是大阿哥胤褆的親舅舅,力捧自己的親外甥;大學士、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是太子胤礽的外叔公,自然要不斷強化胤礽東宮儲君的地位。兩位大學士左右著康熙王朝的政治秩序,當時流傳這樣一首民諺說:「要做官,問索三;要講情,問老明。」不過兩個人早有夙怨,經常相互傾軋,彼此爭鬥不休。索額圖過於囂張,而明珠偏於陰險,又有民諺說:「天要平,殺老索;天要安,殺老明。」
胤褆雖是庶出,但是皇長子,不肯屈居太子胤礽之下,明珠一直在積極地為這位侄兒籌劃,他一方面鼓勵大阿哥在康熙面前表現積極一點,以博得康熙的好感;同時明珠又利用自己的地位,拉攏朝中大臣,如大學士 余國柱、戶部尚書佛倫和刑部尚書徐乾學等人,隱然形成「皇長子黨」,和索額圖的「太子黨」相抗衡。康熙同時重用索額圖和明珠兩人,本意是希望兩人相互制衡,此時為了保護太子胤礽的地位,終於罷斥明珠,很快便瓦解了「皇長子黨」。
胤禛的生母烏雅氏原是隸滿洲鑲藍旗包衣,康熙十六年二月入宮,只是地位較低的「常在」,第二年她生下了胤禛。胤禛的出生,史書中不過寥寥數筆帶過:「丁酉出生,上之第十一子也,皇四子也。」平淡而又無奇。第十一子指的是胤禛的自然行次,皇四子則指的是他的序齒行次。
與眾多母族顯赫的皇子們相處,胤禛會帶著隱隱的自卑。他出生的那年,烏雅氏由於地位低下,還沒有資格養育自己的親生兒子,胤禛被抱給皇貴妃佟佳氏養育。佟佳氏出身貴族,康熙十年晉皇貴妃,因康熙皇帝擔心自己剋后,所以孝昭皇后過世之後,十數年間康熙一直未立新后,佟佳氏便以皇貴妃之名,行掌管後宮之實,是聖祖康熙皇帝的賢內助,也是諸位皇子之嫡母,她的尊貴讓年幼的胤禛產生一種依屬感和安全感。
佟佳氏膝下無子,僅有一女又早早夭折,因此她一向視胤禛為己出,殷勤備至,關愛有加。年幼的胤禛便憑藉著這層得天獨厚的機緣,被鞠養於康熙宮中,得到皇考的親自撫育。生性淡薄的胤禛,第一次擁有了一個強烈的意志,他要巴結這位富有愛心的養母,他會無限地依賴這份無私的母愛。
在這個講究出身的皇子堆裡,胤禛有意地表現出皇貴妃養子的高傲,無意地表現出與生母烏雅氏的隔閡。久而久之,這對親生母子的關係總會蒙上一層陰影。胤禛十歲的那年,烏雅氏生下十四阿哥胤禵,此時,她已由嬪升為妃子,康熙允許她可以撫育自己的幼子。
十二歲那年,胤禛的養母佟佳氏去世了。佟佳氏的死,讓胤禛失去了有生以來最重要的靠山。不久後,胤禛便會嫉妒地發現,烏雅氏對胤禵的愛,遠遠超過了自己。長長的一段時間,胤禛陷入了黑暗的深淵當中。以至於康熙一度放下政事,陪伴這個心靈憂鬱的兒子。
他的性格開始湍急地變化,十四歲娶親以後,依然是喜怒不定。是自卑,是佯狂,是放縱,更是對命運生死的深刻焦慮。康熙三十七年,康熙皇帝大封諸子,大阿哥和三阿哥俱為郡王,只比三阿哥小一歲的胤禛卻只被封了貝勒,康熙對胤禛的解釋是「四阿哥為人輕率,喜怒不定」。皇考的定評,讓心高氣傲的胤禛在失落之中感到無地自容,胤禛動心忍性的政治性格,正是從那一天開始逐漸形成。
漫長的學習中,胤禛發現書齋生涯的唯一亮色,來自於弟弟胤祥。胤祥小胤禛八歲,兩人非同母所生,從小卻朝夕相處。年齡稍大時,胤禛奉康熙之命教習胤祥算術學,兩位年輕的皇子感情日深。他們絲毫想不到,在幾十年後,他們會用這些算術方法,去計算整個帝國的財政與稅收。
康熙很快把皇子們帶出書齋。從行軍打仗到籠絡蒙古,從察看水情到巡幸江南,康熙不遺餘力地教會皇子們各類從政技巧。對於胤禛來講,與其說他行走過大半個中國,不如說是行走在康熙的精神世界。康熙四十一年,胤禛隨父到山西五台山禮佛,經過龍泉關時他作詩云:「隔斷紅塵另一天,慈雲常護此山巔。雄關不阻驂鸞客,勝地偏多應跡賢。兵象銷時崇佛像,烽煙靖始颺爐煙。治平功效無生力,贏得村翁自在眠。」第二年,在鎮江金山的江天寺,康熙為寺院書寫「動靜萬古」的匾額,胤禛揣摩父親心情,作詩和云:「宿暮金山寺,今方識化城。雨昏春嶂合,石激晚漸鳴。不辨江天色,惟聞鐘磬聲。因知羈旅境,觸景易生情。」
胤禛一度天真地以為,隨父出巡是一次次牧歌式的行旅。康熙四十一年十月,康熙帝南巡,皇太子胤礽、胤禛與胤祥隨駕,從此次出巡,帝國開始籠罩著皇權鬥爭的血腥。
南巡隊伍到達山東德州時,太子胤礽病重,一行人便留駐在德州。起初,康熙還在興致勃勃與翰林院侍讀學士陳元龍等談論書法,談得興起處,這位驕傲的父親引領王公大臣們來到行宮的皇子讀書處,君臣們驚異地發現,胤禛模仿康熙書法的臨帖,與康熙苦練數十年的書法頗為神似。
太子久病不癒,康熙決定先行回京,留太子在德州調養,同時派留守北京的大學士索額圖南下照看胤礽。索額圖曾是少年康熙身邊的侍衛,在鰲拜權傾朝野的時候,康熙以下棋的藉口召他前來,兩人密計讓強壯的小內監學習摔跤,等到鰲拜上朝不備時擒拿鰲拜,聲色不動地除掉了這位朝廷巨慝。清除鰲拜及其同黨後,康熙才真正掌握實權,索額圖居為首功,僅僅三年時間,年紀輕輕的索額圖便由侍衛躍居保和殿大學士,太子太保。
作為「太子黨」首領,索額圖早就利用各種機會提升太子的地位,樹立太子的權威。在制定太子儀制的時候,索額圖授意太子的衣物一律使用黃色,將其規格幾乎抬高到和康熙不相上下。在平定準噶爾的戰爭結束,康熙班師回朝時得知,有四個太子黨的人在窺視他的一舉一動:有兩個是御廚,一個是御茶房裡的人,一個是名叫德珠的隨從。最終,康熙只是將這些人處死,並沒有過深地追究幕後。
此時,索額圖迫不及待地南下德州,他旁若無人乘馬直至太子住所中門。周圍的人感到驚恐不已,根據皇家律例此舉乃是大不敬的死罪,太子卻不加責怪。在德州一月有餘,胤礽與索額圖朝夕相處,親密無間。胤礽在德州所用之物都是黃色,其他的儀注更是仿造皇帝。很快,康熙的密探告訴他,索額圖正在大談殺人之事。
殺人?殺什麼人?什麼時候殺?是索額圖要殺人,還是他害怕被他人所殺?一連串的問號難倒了康熙。索額圖助太子「潛謀大事」已然是箭在弦上,他已經搜羅眾多朝臣為黨羽,將那些因獲罪而心懷怨憤的老將老帥們收入麾下,他已經成為帝國中最黑暗的勢力。這些帝國的老將老帥們趨奉太子,對不附己者施威震眾。經歷多年的政治風浪,康熙敏感地直覺到,如果他不先下手,這位童年時的政治伙伴就會搶先下手。康熙四十二年,康熙逮捕了太子黨的首領索額圖。
即使索額圖被拘禁後,朝廷上下還是一片沉默,沒有人敢出來揭發他的罪行,害怕太子登基的話,索額圖出來會大加報復。康熙不得不密令三阿哥胤祉、八阿哥胤禩前往羈押索額圖的禁所,為了保密起見,兩位阿哥把宗人府看守的兵丁也給捆了起來。在胤祉、胤禩的逼供下,索額圖哀求道:「奴才已無言可供,求主子憐憫,饒奴才一命。」得到胤祉、胤禩的密報後,康熙迅速而秘密的處決了索額圖。
索額圖雖死,但太子黨的活動愈演愈烈,他們日夜窺伺著康熙的活動,起居動作,無不探聽。索額圖膨脹了胤礽的野心,他鞭打平郡王納爾蘇,要處死為官正直的江寧知府陳鵬年,私自扣留蒙古進獻的貢馬。他再也無法忍受康熙的長壽,胤礽露骨地揚言:「古今天下,豈有四十年太子乎。」
索額圖的陰靈,依然籠罩著康熙帝國。康熙四十七年康熙出巡,胤禛作為辦理京城事務的留守,送走了父兄們的隊伍。他完全沒有想到,當隊伍歸還北京城前後,十八阿哥胤祄將會早夭,皇太子胤礽將會被廢除太子之位,大阿哥胤禔將會被終身圈養,八阿哥胤禩將從此失去父親的愛心,十三阿哥胤祥會神秘地地消失在康熙王朝的政壇上。
一切事情的導火線,是十八阿哥胤祄患上的一場小小的流行腮腺炎。胤祄是康熙最寵愛的漢族密妃王氏所生,啟程時七歲的胤祄便已患病,愛子心切的康熙仍然令他隨行。九月初二,胤祄病情急轉直下,康熙親至愛子的帳篷,抱著垂危的胤祄,他的心被懊悔、焦灼、痛苦吞噬掉。就在此時,處於自責、絕望中的康熙注意到胤礽,這位帝國的儲君、胤祄的兄長仍是那副冷漠的樣子,甚至仍在談笑自若。
康熙終於爆發,狠狠地斥責了胤礽。此時他才悲憤地發現,他容忍這位皇太子已經長達三十多年。從小到大,胤礽從來沒見到過康熙的暴怒。這個逆子回帳後,鞭打隨行大臣侍衛洩忿,在隨後的夜晚,他總像遊魂一樣在父皇的幃幄旁邊遊蕩,扒開帳篷的縫隙向內窺視,這位從沒考慮過別人心情的皇太子,此時希望通過一條縫隙窺探父親的心。這個舉動,被負責康熙警衛的大阿哥胤禔抓個正著。他將胤礽押到父親的帳前,並且添油加醋地匯報皇太子要行刺的企圖。
此時,可憐的胤祄病故,這給康熙透支的耐心壓上了最後一根稻草。康熙不知道隨駕的隊伍中誰是太子黨的人,他喝的哪口湯裡會被下毒。悲憤與失望之極的康熙決定先發制人,他召來諸位王公大臣,宣布了皇太子的諸多罪狀,宣布廢黜胤礽的皇太子儲位,宣布完畢後康熙痛哭撲地。
就在康熙倒地的一瞬間,康熙帝國的兩個偶像倒塌了。連續六天六夜裡,憤怒與羞愧的火焰炙烤著康熙大帝,以至於神魂顛倒、無法入睡,廢除太子是他從政以來最徹底的失敗。這位自信的帝王根本想不通,胤礽受到了當時世界上最好的教育,被康熙照料得那麼精心,為什麼會出現如此的惡行;他總是白天睡覺,夜裡吃飯,連喝幾十杯酒而毫無醉意,連吃七八碗飯而不知飽;他看到了鬼魂就驚恐不安,不斷地更換住所;每逢雷雨交加的夜晚,他是那般地驚恐萬狀,以至於不知躲向何處;在祭祀上天時,他是那樣地惶恐不安,無法恰當地執掌儀式……
在憤怒的狂瀾中,康熙下令將索額圖的兒子格爾芬、阿爾濟善等六名黨羽立刻誅殺,將索額圖家族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這是一個充滿懸疑與殺機的九月。康熙命大阿哥胤禔監視胤礽回到京師,將胤礽囚禁在上駟院旁邊的氈幄之中,交由大阿哥胤禔、四阿哥胤禛和九阿哥胤禟擔任看守。大阿哥胤禔首先凶相畢露,儘管康熙已經明確表示:大阿哥秉性躁急、愚頑,朕沒有立胤禔為皇太子之意。但胤禔已是利令智昏,竟然奏請殺掉胤礽,並且急不可耐地表示,如果父皇想要殺掉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康熙臉色氣得煞白,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這個大兒子的心腸竟然如此歹毒。
上駟院旁邊的氈幄裡,胤禛焦灼地拯救廢太子胤礽。他反覆地揣摩過康熙的心情後,大膽地在康熙面前多次保奏胤礽。胤礽也明知道自己前途、性命未卜,但仍希望阿哥們替他陳奏自己的辯白,「父皇若說我別樣的不是,事事說的都對,只是弒逆之事,我實無此心。」大阿哥胤禔嚴辭厲色地拒絕了他的要求,但在胤禛的堅持下只得同意上奏。康熙聞奏拿掉了胤礽項上的鎖鏈。
正當廢太子將被永久地打入冷宮之時,三阿哥胤祉向康熙揭發了一個令人髮指的陰謀:大阿哥胤禔與蒙古喇嘛巴漢格隆有來往,希望用巫術鎮魘胤礽,並且在自己寢宮裡,將鎮魘物件埋藏十餘處,幻想著這位蒙古喇嘛能夠咒死自己的親生兄弟。下人們在大阿哥的房間裡搜出魘魅之物的當天,上駟院裡發生了一件奇怪的通靈事件,廢皇太子胤礽突然發瘋,做出各種奇怪的舉動,突然又要尋死覓活地自殺,守備們不得不牢牢將他抱住。瞬間,他清醒過來,驚異地問周圍人方才他做了什麼。
康熙那顆本來柔軟的心,此時再次軟化下來。他從前一度認為廢太子已經無藥可救了,但搜出鎮魘之物後,康熙開始相信這是因為廢太子魔魅纏身所致。曾經,太子的墮落讓康熙陷入到無窮的苦惱之中,如今,這個讓康熙想不通的問題「真相大白」了,皇太子的失常是大阿哥胤禔的陰謀所致。按照律例大阿哥已屬死罪,大阿哥生母惠妃也向康熙帝奏稱胤禔不孝,請置正法。康熙不忍殺死自己的親生大兒子,只是革除他的王爵,將他幽禁終身。
雖然多年以來,康熙制定了嚴格的宮中秩序,太子黨們仍能想盡辦法,從江南購買來年輕貌美的少男少女,供胤礽享用。康熙一直不敢承認胤礽有同性戀的傾向,但是他了解胤礽時常去擷芳宮和那些宮外的女人們幽會。那是黑暗、陰森、骯髒的地方,許多住在那兒的人都得病死了。酷信薩滿宗教的康熙相信,在胤礽某一次享樂時,幻化的邪魔附入他的體內了。胤禔只是激發了這個邪靈。
一切罪惡的根源來自索額圖。無論是太子驕奢的開始,還是權力欲望的過度膨脹,乃至於他萌發了謀反之心。康熙向天下宣布:索額圖是本朝的第一罪人。此時,索額圖已死,他的兒子們已死,他的親信們已得到了控制。不過,他不散的陰魂,依然籠罩著康熙帝國。
第二章 第一閒人
胤禛盤膝趺坐,雙目微合,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斂神入定。香煙裊裊,他逐漸忘卻,他延請的迦陵音大師就在他身邊,陪他打坐。
胤禛覺得自己真正離開了這個奪權奪利、冷酷相殘的世間,他的心仿佛慢慢騰起一小朵火花,外沿著他的十二經絡緩緩飄蕩,火花飄回丹田,從丹田順著他背後的腧穴慢慢向上走,通過大椎穴升上百會穴,從百會穴倏地升到了空中。
天地間只剩餘一片紅黃色的光芒。光芒中他仿佛趺坐在一朵巨大的蓮花上,他恍然感動而頓悟,心底裡已經沒有一絲自卑,優柔,怯懦,煩惱。天地一空。
他極其滿足地緩緩飄回自己的身中、心中,斂氣定神,睜開眼睛。口中自語道:「七尺之軀,不過地水火風,自然徹底清淨……封王、稱帝、登仙、成佛,全在自心。」
迦陵音禪師雙手合十,滿臉欣喜地說:「恭喜王爺,賀喜王爺,王爺已徹悟了。」
胤禛從初參禪宗意境的驚喜中出來,發現了自己身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春正月二十日,自己的府邸——雍王府中。那年春天,胤禛遊歷自家府邸附近的柏林寺,遇見了迦陵音禪師,相談之下竟有見性成佛的喜悅,於是產生了隨僧眾坐禪的想法。
胤禛早年便喜佛法,在年輕時出錢雇人替自己出家,不過那時胤禛只喜歡燒香拜佛之類的有為佛事,對於無跡可尋的禪宗則不以為然。這年春天,他結識了帝國國師章嘉活佛以後,他的思想突變,喜歡上了這無跡可求的禪宗。
從雍王府出來,胤禛滿懷欣喜地拜訪章嘉活佛。章嘉活佛是康熙身邊的紅人,因為他在青海、內蒙古一帶的崇高的名望,康熙指令他管理蒙古地區的宗教事務,與西藏的達賴喇嘛分庭抗禮。章嘉活佛聽得胤禛的悟境,淡淡地一語道破:「王爺只是初步破參,就好像是針破紙窗,從針孔窺天,然而天體如此廣大,針孔中所見,更是一種偏見。」
胤禛不禁一陣沮喪,惱人的現實又排山倒海地出現眼前。他會想到父皇康熙,想到他對保衛皇權的種種努力,想到康熙四十七年那場奪嫡的風暴。
那年,皇太子胤礽被廢黜以後,八阿哥胤禩成為了最耀眼的新太子候選人。康熙任命他為署理內務府總管事,並查處原內務府總管凌普。凌普本是廢太子胤礽的奶公,康熙派他做內務府總管,為了讓他照顧胤礽,但凌普卻依仗太子的勢力橫行不法,這次康熙第一個就拿他開刀,徹底打擊太子黨。內務府總管事這個職位非同小可,往往是出了皇帝、皇太后去世等大事時,由皇子或者親王來擔任這個重要的總務職務。
大阿哥胤禔在永遠地圈禁之前,也向康熙舉荐皇八弟胤禩。他舉荐的方法如此拙劣,使這場舉荐更像是一場陷害,他竟然把一個算命者的話轉敘給康熙。這位術士叫做張明德,在京城內各位王公大臣府邸間鑽營,他相信允禩有成為帝王的貴相。
這個膽大妄言的算命者引起了康熙的懷疑,他立即派人追查。這個看相的張明德曾經對胤禩說過,皇太子行事已經窮凶極惡,他有十六名好友,都是武藝高強之人,可謀行刺。胤禩聽此說法,竟然微笑不言。
在內務府總管的任上,胤禩沒有把握住康熙這次對他重用的機會。他依然按照一向寬仁的態度,希望草草結案,放凌普一馬,順便討好內務府上下的官員。康熙聞訊大怒,胤禩此舉無疑是收買人心,謀取皇權。康熙把眾皇子召到乾清宮,公布胤禩的罪狀,宣布要鎖拿胤禩,「胤禩柔奸成性,妄蓄大志,朕素所深知。他的黨羽早就相互勾結,想要謀害胤礽,今天我要鎖拿胤禩,交與議政處審理。」
朝堂之上,皇子們竟然公開與父親發生爭吵。九阿哥胤禟、十四阿哥胤禵竟身帶毒藥,前來阻諫。父親的話音剛落,年少氣盛的胤禵馬上奏言:「八阿哥無此心,臣等願保之。」康熙怒斥道:「你們兩個要指望他做了皇太子,日後登極,封你們兩個親王麼?你們的義氣,我看就是梁山意氣!」年僅二十一歲的胤禵回語激動,以死發誓保胤禩沒有謀反之心。康熙氣得不行,喝道:「你想死容易得很,我現在就要你死!」說完真的當場拔出佩刀,砍向胤禵。幸好五阿哥胤祺反應快,他趕緊上前一把抱住康熙的腿,跪求父皇息怒!眾皇子見康熙被抱住,也趕緊叩首懇求康熙收回佩刀,康熙餘怒未消,把佩刀扔在地上,命諸皇子將胤禵責打二十大板,然後將胤禵和胤禟兩人逐出。
諸位阿哥身帶毒藥、視死如歸的表情,將一直刻在胤禛的記憶裡。隨後,胤禩革去貝勒,貶為閒散宗室。張明德情罪極為可惡,下令凌遲處死。胤禩一黨的阿哥與王爺們,被康熙逼迫觀看張明德被一刀刀割肉剔骨的慘狀。
那年的十月,從來不知什麼是病的康熙,得了一場大病。一回憶起往事,這位五十五歲的老人總是流涕傷懷。他已經悲哀地預感到,他死後皇子之間必將有一場廝殺。他的頭腦中,會反覆地勾勒齊桓公的故事。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死後,屍體尚沒入殮,五個兒子便開始武力爭奪王位,有的兒子在屍體旁邊哭泣,有的兒子以箭射他的兄弟,哭泣的王子一看有箭射來就躲了,躲在屍體的下面,亂箭就射到齊桓公的屍體上。
康熙對阿哥們苦口婆心地勸說:「朕死之後,他們剛剛把我的屍體放在乾清宮那兒,還沒來得及安葬時,便會『束甲相爭』了。」康熙此刻正悲苦地想像著一代霸主齊恆公的屍體。那具屍體,死了之後六十七天沒有發喪也沒有入殮,屍體腐爛以後,蛆從耳朵裡面爬出來。此時,這位脆弱的老人一廂情願地篤信,廢太子胤礽的行為屬於「中邪」。此後的日子裡,康熙對胤礽多加詢顧,與臣下的言談中特意流露出欲復重立之意。幾十天後,康熙大概估摸著滿朝文武皆了然其心。他還找到寵臣李光地,語義雙關地詢問廢皇太子病「如何醫治,方可痊好」?皇帝在啟發這個伶俐的臣下提議復立胤礽。李光地的回答同樣語義雙關:「徐徐調治,是天下之福。」
對臣下的吹風完畢後,康熙帝召滿漢文武大臣齊集暢春園,指令這些帝國的精英們,從諸位皇子中選舉出堪任皇太子之人,康熙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的民主:「無論眾議推選出哪位,朕即從之。」他根本沒有料到,大臣們早已帶著陰謀聚集於此。大學士馬齊先到,對另一位大學士張玉書吹風說,眾人欲推舉八阿哥胤禩。當眾臣齊聚時,理藩院尚書阿靈阿等人在手心中書寫「八」字密示諸臣,大臣們「民主」選舉的結果是一致推舉允禩。
康熙完全沒有料到,一向乖巧的大臣們已無心思洞察他的「聖意」。他不得不尷尬地說,「皇八子未曾辦理過政事,近又犯下重罪,而且他的母親出身微賤,故不宜立為皇太子。」康熙特意傳諭李光地,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前日召你入宮,曾對你有過暗示,你今日何無一言?」
第二天,康熙再次召集所有的重臣與諸王,絮絮叨叨說著自己的夢境,說他夢到太皇太后孝莊文皇后,還夢到胤礽的生母孝誠仁皇后,都是「顏色殊不樂」的樣子。兩位德高望重的死人成為康熙重立太子的台階。康熙已不顧出爾反爾的尷尬,親自向眾臣宣布:「皇太子前些日子因為被魘魅,本性卻沒有被湮沒。加意調治,如今已經痊癒矣。」滿朝官員諾諾稱是,很快胤礽得釋。同時,康熙大封諸位皇子,以圖安撫。他封胤禛為雍親王,同時賞賜他一處住所,這就是日後名聞天下的圓明園。同時,重新封賞胤禩為貝勒。
胤禛與其他皇子們完全明白,皇太子復立只是康熙政治中的飲鴆止渴。此時,康熙只是急於對結黨的皇子們進行反擊,尤其是阻擊咄咄逼人、人氣紅旺的皇八子胤禩。
明月平靜地懸在空中,銀光如水,從胤禛頭頂百會穴灌入,洩至周身,如雪的月光,在這個寧靜的夜中顯出澄靜。
胤禛又來到了無垠的林莽。心中忽然放大光芒,他頓悟:「山者山,河者河,煩惱者煩惱,色香味觸法者色香味觸法,盡是本份,皆是菩提。」不覺中,出了一身透汗,竟自回到了雍王府自己的趺坐所在,坐在康熙五十一年二月十四日的深夜裡。
在明澄的心境中,康熙王朝中兩立太子的國統大事,已清晰地如一枚草芥,可以捏在手指間。太子胤礽再回東宮以後,首先便反思了第一次被廢的教訓,胤礽認為自己的失敗在於手中沒有兵權,對康熙、對皇子們沒有根本的鎮懾能力。這次他甫一上台,就把步軍統領托合齊、兵部尚書耿額、刑部尚書齊世武等人糾合到自己的身邊。
步軍統領全稱「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是京城內威風凜凜的「九門提督」,掌京城守衛、稽查等諸多安全事項,統轄部隊數萬,官至正二品。胤礽把這樣重要的職務握在手裡自以為得計,殊不知他魔高一尺,他那些皇弟們的道行也高了一丈。
胤禩黨人想出了一個奇特的政治手段。工部右侍郎揆敘與理藩院尚書阿靈阿等人大筆花錢,買通能言善說的下人,在官民聚會之所散布各類不利於皇太子的小道訊息。很快,太子的各類小道訊息,從京城內外一直散布到江南各省。帝國的各階層人都知道,太子時常派家奴前往各省的富裕地區,勒索錢財與美女,地方稍有不從,必然得到太子瘋狂的報復。
大量的江南美女被送入了東宮,這讓胤礽的妻妾們日益形容消瘦,滿面病態,胤礽隨意地詛咒、打罵他的妻妾、隨從。康熙每天派出十個侍衛去監視胤礽,可是太子根本不把這些侍衛放在眼裡,依然讓那些齷齪邪佞之徒出入其門庭。康熙發現,這些可憐的侍衛官們總是極度地疲勞,滿面愁容,不勝驚恐,他終於意識到,如果太子再次被廢黜,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會為他哭泣。
索額圖的陰靈再次回來了。康熙五十年,康熙發覺步軍統領托合齊、刑部尚書齊世武、兵部尚書耿額等朝廷重臣們暗通訊息,托皇太子為名結黨會飲。耿額原本是索額圖的下屬,一貫對索額圖忠心耿耿;托合齊本屬索額圖一黨,前次廢太子事件時康熙對他法外開恩;兵部尚書耿額的父輩、祖輩是索額圖的家奴,更有為索額圖報仇的動機。
康熙借一個微不足道的貪污案,將皇太子黨盡數絞殺。而且死狀非常可怕:劊子手用鐵釘將原刑部尚書齊世武身體釘在牆壁之上,齊世武號呼數日而後死。步軍統領托合齊在獄中病死,屍體卻被銼骨揚灰,耿額被判以絞刑,鄂繕被幽禁。
托合齊的屍體被挫成灰燼,消滅在光天化日之下,索額圖的陰靈徹底地消散了。康熙的恐怖死刑,卻不可能澆滅各位皇子們奪權的野心。就在那一年,在參加對步軍統領托合齊的審訊時,胤禛便已經暗自留意,皇太子企圖奪權的關鍵人物,就是步軍統領——掌控京城九門之鑰與京城三萬八旗勁旅的總管。托合齊的下一任隆科多,將成為胤禛成功登極的最關鍵人物。
那年初冬,康熙巡視塞外回到北京暢春園當天,輕描淡寫地準備好了對皇太子的廢黜。在暢春園裡,朝廷重臣、幾位管事的大太監跪在地上,雙手被捆在背後;幾位皇子站成一排,雙手被捆在胸前。康熙剛剛從龍輦下來,便公布皇太子的罪責:「皇太子胤礽自復立以來,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業斷不可托付此人。」從此,永遠廢除了胤礽的太子儲位。
胤禛會注意到,康熙帝第二次廢黜太子時,已經是毫不介意,他從塞北巡獵歸來,在回到暢春園的餘暇間,談笑間就將自己培養了三十八年的兒子,永遠地圈入了高牆之內。八爺黨的皇子們會很輕易地做下結論:父親已經像一隻屢被咬傷的獅子,傷口只能燃燒起他更旺盛的鬥志。
胤禛則會意識到,索額圖被消滅的邪靈,已經進入了康熙大帝的身體之中。康熙的中邪,不是因為本身的貪暴,只不過因為愛得太深,忍受得太難,最終恨得過切。
康熙,太子。這些糾纏的政治死結是心魔,是生死,也是一粒最普通的芥子。胤禛心情清爽地問證章嘉。章嘉微笑,道:「王爺於大死大活之中,參破了禪宗的第二關。此關境智融通,色空無礙,是則名為透重關。但王爺的見識只是進了一步,比如出在庭院中觀天矣。然天體無際,畢竟還沒有完全參透,王當更加勇猛精進。」
胤禛心中會意。他將章嘉活佛的話試問了高僧迦陵音,沒有料到,精通佛法的迦陵音竟然對這種境界茫然不解,胤禛微笑一下,更不解釋。
此時,只有胤禛與三阿哥胤祉,把康熙大帝看成一個孤苦的老人。在諸皇子爭奪皇位日漸激烈之時,兩位阿哥卻獨善其身,極力表現出對皇父的誠孝。康熙帝第一次廢太子後重病纏身,只有胤祉、胤禛兩人含著眼淚一次次勸請康熙就醫,並且願意冒死為康熙尋找大夫。
康熙與他的帝國進入了老年。在生命的後期,康熙一共十八次來到胤祉的花園裡散心。這一度給了胤祉以飄飄然的錯覺。三阿哥胤祉聽說江南武進縣有名叫楊道升的人「頗通天文」,請進府裡,希望能從易經八卦中了解到自己成為儲君的可能。
康熙一向對窺視東宮之舉恨入骨髓,此番對待三阿哥胤祉時卻如此寬容。這與其說是對胤祉的縱容,不如說是一種同情——這位帶著書呆氣的兒子,能夠籠絡陳夢雷、方苞等曠世大儒去編輯中國第二部大類書《古今圖書集成》;能夠跟隨西方傳教士學習音樂,編寫精湛的音樂理論大書;能夠遣何國棟等人分赴廣東、雲南等地,根據太陽的影子測量地球的長度……但是,這位溫文爾雅的皇子,其奪嫡的著力點竟然如此地學術化,完全找不到重點。
康熙五十二年正月二十一日,胤禛在雍王府的堂中靜坐。「無意之中,忽踏最後一關。」所謂:「家舍即在途中,途中不離家舍,明頭也合,暗頭也合,寂即是照,照即是寂,行斯往斯,體斯用斯,空斯有斯,古斯今斯,無生故長生,無滅故不滅……」
剎那間,胤禛心地一片空明,他已經「直透三關」,達到禪僧們很難進入的境界。他飄然欲佛,轉眼間已經身在國師章嘉處。章嘉望見胤禛時,心中便已了然:「王爺已經得到了大自在的境界!」胤禛說了一個話頭:「還會有事嗎?」章嘉伸展兩手道:「還會有什麼事呢?」隨後,他將手一揮道:「就是有些小麻煩,也不在話下了。」
此刻,胤禛會借助禪定的智慧,微笑地看著在人間為皇權奔忙的「八佛」胤禩。當康熙永久地廢掉胤礽皇太子之位時,胤禩天真地以為,康熙會有對皇太子的第二次「民選」。他竟直接去問康熙,「我該怎麼做,是否應當裝病,以免再次發生大臣們舉荐我的事情?」這樣掩耳盜鈴式的問詢,更像迫不及待的刺探。
胤禩身上蔓延的「柔奸」,總讓康熙想起他的母親衛氏。那個妖嬈的女人,曾是美冠後宮的女人,甚至唾液都含有芬芳的氣息。這個女人的父親阿布鼐因「負恩失禮」被處死,他的全家被編入辛者庫罪籍。辛者庫是滿語,翻譯過來就是「金斗糧」,即是內務府管理下,食口糧的奴僕。從這個出身來講,衛氏不僅在康熙的後宮中是最低賤的嬪妃,在整個清朝的受封妃嬪中,衛氏家族的地位也是最為卑下的。
這個女人曾注定是個幹粗活的宮女,湮沒在成百上千個宮女之中。在她卑賤的一生當中,或許只能有一兩次與皇帝擦肩而過的機會。但是,就是這麼一次的擦肩而過,風姿絕代的她竟然被康熙一眼看中,成為康熙三百後宮中的一位。
胤禩那種讓人情不自禁的政治魅力,與衛氏那妖嬈的女人魅力完全相同?康熙不知不覺間便將八阿哥混同於這個女人。他不知道,母親出身的低賤,激發了允禩奮發向上的精神。他自幼聰明機靈、工於心計,不但千方百計地討得康熙歡心,而且盡量交結可資利用的各階層人物。他只是請江南文士在南方各地採購圖書,便贏得天下文士的好感,稱他「極是好學,極是好王子。」
康熙四十七年的「民選」太子之事,胤禩一人得到了幾乎所有重臣們的選票,康熙在震驚之中感到了嫉妒與恐慌,他花費了幾個月時間,暗中了解八爺黨的名單。推舉胤禩之人,竟然包括朝廷砥柱大學士兼議政大臣馬齊、康熙的舅舅兼岳丈佟國維,工部右侍郎揆敘、戶部尚書王鴻緒、貝子蘇努等滿漢重臣。這些高官顯貴們,把胤禩看成是「現世佛」,那場高票通過的「民主選舉」,更像是對康熙的一場「逼宮」。
索額圖的陰靈是狂燥的,胤禩的魅惑卻更加危險。康熙要在自己的帝國中,清除胤禩的影響。第二年,康熙在朝堂之上舊事重提,大罵馬齊等國老:「如今,馬齊、佟國維竟然與胤禩結為同黨,欲立胤禩為皇太子,殊屬可恨!你們難道不知道,胤禩一系累世為罪人,他的母親出身賤族嗎?」
馬齊被訓斥之後,忍不住抗辯了兩句。康熙氣得火冒三丈,竟然跳下御座,當著眾多人的面,這個五十六歲的皇帝,完全不顧體統,去撕打那位五十八歲的老臣。朝堂之上一片亂糟糟,被打的馬齊氣憤難平,竟然無懼色地拂袖而出。隨後,馬齊被奪職拘禁,其弟馬武也被革退,戶部尚書王鴻緒被責令退休,康熙對朝中的八爺黨進行了一次清洗。
帝國還要運轉,康熙不久後便讓馬齊復出,出任武英殿大學士兼內務府總管,以維持滿漢大臣間的平衡。胤禛則清楚地發覺,貌似溫和的胤禩一黨擁有著巨大的政治能量。胤礽被囚禁在高牆之外,胤禩黨人能輕鬆地消解他東山再起的可能。
在北京北部的鄭家莊裡,廢太子胤礽無時無刻地等待著他的復出。整整四年以後,他尋找到一線生機:準噶爾部眾騷擾哈密,朝廷將派兵征討。這是胤礽逃離圈禁的機會,他趁醫生賀孟頫來給自己福晉看病的機會,用礬水寫信給正紅旗的都統普奇,讓他想辦法保奏自己為大將軍出征。
胤礽的礬水郵件,激起了愛新覺羅家族塵封了二百年的幽魂。二百年前,努爾哈赤的太子褚英,也是因為驕奢不法,被努爾哈赤永遠地打入冷宮。將近二百年後,這支宗室的不安分者,總有為褚英報仇之意。如今,第一代廢太子家族之後普奇,得到了新廢太子胤礽的請求,陷入到猶豫當中。另一位褚英之後阿布蘭則向康熙告發,公開向胤禩一黨示好。康熙拘禁了普奇,將賀孟頫打入斬監候。
在東宮爭儲最白熱化的時候,康熙與皇子們驚訝地聽到了一陣刺耳笑聲:
「我笑李老聃五千言的道德,我笑那釋迦佛五千卷的文字,干惹得那些道士們曲打雲鑼,和尚們去敲木魚,生出無窮活計。又笑孔子的老頭兒,你絮絮叨叨說什麼道學文章也,平白地把好些活人弄死。住住住,還有一笑,我笑那天上的玉皇,地下的閻王,與那古往今來的萬萬歲,你帶著平衣冠,衣著滾龍袍,這俗套兒生出什麼好意思,你自去想一想,苦也麼苦,痴也麼痴,著什麼來由,乾碌碌大家喧喧嚷的無休息。」
這笑聲來自胤禛。在殺機四伏的政治圈子裡,胤禛學會了禪宗那種超脫的大笑。這首胤禛喜歡的《布袋和尚呵呵樂》一詩,印證了他表面上超脫無爭的心境。康熙王朝裡,誣陷、詛咒、暗害,儲位爭鬥到了白熱化時,胤禛卻自命為「富貴閒人」,經常跑到雍王府鄰近柏林寺裡去和那些和尚們參禪論道,談論佛法。
此時,雍王府上下,總是香煙繚繞。「道許山僧訪,暮將野叟招;漆園非所慕,適志即逍遙。」這位「天下第一閒人」吟誦著自己創作的詩歌,不僅時常成為「灌頂普善廣慈大國師」章嘉喇嘛的座上之賓,更經常以王爺之尊,跑去和山僧野叟閑談,和三教九流打交道。
胤禛的閒散,讓雍王府裡的親信們感到茫然。他的心腹戴鐸冒死寫給他一封信,公開地為他繼承大統出謀劃策——對皇父要誠孝:適當展露才華。不露才華,英明之父皇瞧不上;過露所長,同樣會引起皇父疑忌。對兄弟要友愛:大度包容,和睦相待。對事對人都要平和忍讓:能和則和,能結則結,能忍則忍,能容則容。使有才能的人不忌恨你,沒有才能的人把你當作依靠。戴鐸露骨地表示,雍王府中豈無一二才智之士,如果主子加以栽培,使其成為朝廷重臣,未嘗不是主子未來登極之後的倚杖。
胤禛的回答幾乎讓戴鐸心碎。「你的說辭雖然是金石之語,但是,對於我來講卻沒有任何用途。當皇帝是件大苦之事,我避之尤恐不及,又怎麼能做出奪嫡之舉?」
那封寫給戴鐸的信,騙過了康熙與諸位皇子。沒有人留意,雍正不久後開始翻修他的圓明園。在圓明園的湖心島之上,他重新裝修了自己的住所「萬方安和」,將這裡的房屋呈卍字型排列。康熙五十五年秋,雍王府的門人戴鐸在武夷山遇到過一個頗有靈通的道人,戴鐸便拿了胤禛的名字問及前程。結果這道人寫了一個卍字。胤禛一語雙關地給戴鐸回信說:「你能夠遇如此等人,是你的造化。」
在這座卍字型的房屋裡,這位「天下第一閒人」心中清楚,他已經悄悄地渡過了皇子們黨同伐異的禁區,小心翼翼地解除了康熙帝對他可能結黨奪嫡的懷疑,他已經潛入到康熙王朝奪嫡大戲的幕後,可以從容地擺布自己的角色,不動聲色地從「卍」字王爺,向「萬歲」皇帝的身份邁近。
「爐中若無真種子,縱遇神仙也枉然。」幾年以後,登極後的胤禛會用這半是自得、半帶禪意的話,回顧自己「天下第一閒人」的歲月。
第十五章之【結語】
……
雍正四年的端午節,是這位勤政帝王最普通的一日。直到那一天的深夜,他仍要在批閱各地官員們送來的密折。每天,他都要閱讀六七十封來自全國各地的官員們寫來的奏摺。
此時,雍正要來一盞酒,他最喜愛的寧夏的羊羔酒,一個人寂寞地喝著。打開奏摺,他與帝國的一千多位官員探討政務;合上奏摺,沒有人注意到他在大殿之中龍椅上的疲倦與孤單。喝到微醺之處,他作詩云:「九重三殿誰為友?皓月清風作契交。」
雍正不知道,他在法國還真有一位知音,就是法國啟蒙主義思想家——伏爾泰。在這位百科全書派領袖的心中,遙遠的雍正皇帝是中國歷代帝王中最賢明、最寬厚的一個。他是全國的「首席哲學家」,他所頒佈的詔令,充滿著倫理的教誨和教義;他也是「首席大祭司」和「第一位耕農」。在雍正的治下,所有的公共建築、交通要道和聯結這個大帝國各河流的運河都得到了維修,工程巨大而又省錢。在這方面,只有古羅馬人才比得上。
在法國光怪陸離、日新月益的民主社會之中,伏爾泰反而認為中國的報紙是世界上最可靠、最有用的報紙。雍正把發佈的詔書印成「邸報」,分發全國各地,這張報紙簡直是中國最早的一份官方報紙。在歐洲的一些地方,報紙等宣傳品充滿了無稽之談,經常散佈一些誹謗他人的謠言,而在中國,只有與皇帝有關的指令才能寫成「邸報」分發各地,讓天下人知道政府的動作。
「邸報」上會報導某省遭遇災難,皇帝下旨救災及地方官們採取的救災措施;軍餉發放、公共設施開支、朝廷貢賦上交等地方財政開支的簡要情況。「邸報」上還會登載被撤職的官員的名字、官職、籍貫,以及撤職緣由,替代被撤職的官員們的名字,也都寫在「邸報」上。凡是判一個人死刑,都要公佈於眾。「邸報」上還會列舉犯罪人的名單,甚至犯死罪的人的種種罪行。
穿越了半個地球,伏爾泰讀懂了雍正身上的現代感。他在「邸報」中讀到,雍正三年的三伏天裡,北京酷熱。雍正想到要讓監獄裡的囚犯及在街口示眾的犯人有所喘息。除了若干個死刑犯,許多犯人交了保證金就獲准假釋,過了酷熱再回監獄服刑;交不出保證金的犯人被取下鐐銬,並被允許在整個監獄範圍內走動。雍正及其政府還始終極其關心修橋鋪路,開鑿運河,以便利農耕和手工製作。老伏爾泰畫出了中國人完全陌生的一幅雍正的素描:雍正在力爭打造一個現代化、人性化的行政體系。
夜寒漏永千門靜,破夢鐘聲度花影。
夢想回思憶最真,那堪夢短難常親。
兀坐誰教夢更添,起步修廊風動簾。
可憐兩地隔吳越,此情惟付天邊月。
這似乎是一首雍正寫作的情詩。情詩中,如此真切的濃情,不知是雍正對哪位遠方伊人的刻骨思念。而事實上不是情詩,而是雍正藉此發洩出他無可寄託的孤單。實際上,雍正一生與浪漫無緣。他不像康熙皇帝那樣熱衷於游獵或南巡,也沒有像順治、皇太極等皇帝那樣沉迷於愛情,雍正甚至對女色也沒有什麼偏好。他的足跡,幾乎就限定在紫禁城與圓明園的兩間大殿裡,宵旰勤政,理政不怠,接見臣工,批寫奏摺。這位中國古往今來的第一勤政帝王,將會逐漸地將那座龍椅磨損出歲月的印痕。
這是一張雍正永恆的肖像畫。多年以後,雍正仍會在這張龍椅上批改奏摺。嚴寒酷暑,秋去春來。燭光下,時常因為顫抖而字跡潦草;老年時,戴著不同度數的老花鏡;溽暑中,即使意欲休息也警誡自己、鼓勵自己繼續伏案理政;奏折裡,雍正要與全國不同位階的一千多位官員商議政務,處理帝國每個零件的轉動。如此日理萬機、毫無鬆懈地勤政十多年後,他的下半身甚至時常癱瘓,自腰部以下皆不能動。陪伴他的,是那把日漸磨損的龍椅。
二百多年來,他的形象會變成一個嗜殺的和殘忍的兇手;一位談玄論道的禪師;一個妒忌能臣的小人;一位深不可測的武林高手;一個雷厲風行的改革家;一位乾隆盛世的實際締造者;一個天下特務的總頭子;一位淫蕩好色之徒……二百多年來,天下的人心洶湧變化;二百多年的光陰侵蝕,我們發現雍正仍會在這張桌前永恆地辦公。龍書案前,本書就在這裡,向這位朝乾夕惕的皇帝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