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后：潑糞刊物裡的瑪麗•安托奈特

王后禮袍

王后下令大陣仗來伺候自己穿衣。每天早晨，她要從厚厚一大本的禮袍布料樣冊中做出定奪。瑪麗•安托奈特須從許多不同的白日禮服中挑出當天想穿的那一件，這是每天第一件要她拿主意的事。王后起床喝過咖啡之後，所司便將布料樣冊呈上，樣冊內頁都用別針別著布料樣本，供她從中揀選看對眼的。王后熱切關注自己穿的長袍禮服，有時也會設計新的款式，比方一七八〇年流行的「王后長衫」即為一例：寬鬆袍子鑲了裥褶飾邊，袖管緊貼手臂，低領袒露，胸口飾以草莓。不過，絕大部份款式乃出自於貝爾丹（Bertin）小姐的原創設計，而她也是最受王后寵愛的御用裁縫師。瑪麗•安托奈特感激貝爾丹小姐的天賦，甚至特許她出入王后的私人套間。當年此舉可是非同小可的事，因為宮中儀禮規範對此限制甚嚴。例如，有次維也納的宮廷御醫到訪凡爾賽宮，必須勞動王后親自出面斡旋，他才獲准進入王后套間，反觀貝爾丹卻可以來去自如。她這特權已贏過任何高階的貴族。（瑪麗•安托奈特在這方面非常先進：她和今天我們這個社會一樣，都賦予時尚藝術極高的地位。）

針對王后耗費鉅資滿足虛榮心的習性，各界的批評聲浪都匯聚到她這位首選的供應商身上。貝爾丹被冠以「粉黛部長」此一渾名，輿論認定這位女裁縫師專橫引導王室品味，是個專門從中榨取金錢利益的壞東西。

此外，這位女裁縫師還象徵了世道敗壞，據說再由瑪麗•安托奈特將這負面影響導入法蘭西的風俗以及政府之中。法國大革命想像的基本價值是男性中心的，並且剛氣逼人，所以瑪麗•安托奈特所代表的陰柔調調正好與它格格不入：「王后從做小玩意兒買賣的圈子裡挑選部長，就是那個姓貝爾丹的娘兒們……另外一個娘兒們部長是歌劇院的基瑪（Guimard），她是做服裝以及布料生意的……」﹝一個世紀之後，巴伐利亞的路易二世真正符合了潑糞刊物中描述的誇張作為。他從足以媲美特里亞農宮的住所派人前往慕尼黑組織新內閣，對方竟然是他自己的御用美髮師霍普（Hoppe）……那時已是十九世紀，再也無人相信魔鬼附身，大家改稱這行徑為「神經失常」。瑪麗•安托奈特經過法庭審判，宣判有罪之後送去砍頭。路易二世則是根據一份醫學報告被迫遜位，那份報告指出：「陛下已不可能領導政府，不僅未來一年不可能，一輩子都不可能」。陛下被逼走上絕路，自殺身亡。﹞

瑪麗•安托奈特這位「小玩意兒王后」（reine colifichet）腐蝕侵害了國政的莊重本質。在她的統治下，最嚴肅的問題卻只用對待流行時尚那種無關痛癢的態度加以處理。瑪麗•安托奈特的權勢象徵女性陰柔的力量，這一種隱秘玄奧的權勢因此愈發危險。潑糞刊物譴責那一整條影響力環環相扣的鎖鍊。國王懦弱無能，甘受他的妻子擺佈，而這妻子又聽命於一個女裁縫師。國王的意志脫離不出王后裙襬的四周。

羅蘭夫人沒因羽飾流行而犧牲自己頗擅哲理思維的頭腦。她開始出入沙龍的時候，很憤慨地發現「舉目盡是帶女氣的軟弱男人，只會對輕浮的詩句讚不絕口，又對無價值的雕蟲小技目瞪口呆」。王后的這位死對頭卻也知道以細膩的方式指出她的奸巧之處。以下便是羅蘭夫人描述巴黎市長佩提翁（Pétion）和路易十六會見時的情形：「帷幕後面傳來絲綢布料摩擦的細微窸索聲，佩提翁即認為王后人在現場，只是不肯露臉而已。國王親熱示好，此種態度令他深信對方其實虛情假意：他站穩了立場，守正不阿，對於國王嘗試賄賂收買他的企圖毫不妥協……」

另一位女士的筆下同樣提到瑪麗•安托奈特喜歡躲在暗處偷聽別人講話，不過這次可是推崇她令人讚嘆的謹慎態度。詹利夫人跟著朝廷眾臣來到馬黎（Marly）城堡。夫人習慣就寢之前在自己房間裡彈琴：「有天夜裡，大概十一點到午夜之間，本人一如往常彈著豎琴。當我專注詮釋一首奏鳴曲的時候，阿瓦黑（Avaray）大人突然走進我的房間裡，著實教我大吃一驚。他低聲告訴我，王后正在隔壁瓦爾貝勒（Valbelle）夫人那裡，特意要聽我彈豎琴。於是，我立刻開始演奏自己最拿手最精通的樂曲，連續不斷一個半小時整，同時等待王后從隔壁的房間離去。可是那裡一片鴉雀無聲。最後，我實在疲倦了，只好歇手不再演奏。這時，隔壁卻響起熱烈的掌聲，而且重覆了好幾次。阿瓦雷大人啣王后之命過來向我道謝，同時以王后的名義對我說盡恭維的話。隔天，等我晉見王后，她本人又再把那一番話說了一遍。」

這則軼聞以及羅蘭夫人說的那則其實在本質上是類似的，都披露一個在幽影中運作的權勢: 在隔牆後、在帷幕後、在屏風後，總之是一種察覺不到的，不過又無比強勁的權勢，也是傳統裡被公認為女性的力量。羅蘭夫人深受盧梭之思想的浸潤，和他一樣都對幽暗力量以及女性力量感到驚怖，所以才會那樣不留情面批判瑪麗•安托奈特。共和政府特質便是公正、坦率以及陽剛，可是王后無所不在卻又難以察覺，兩者形成極鮮明的對比。後者正代表了王權墮落腐敗那種黑暗屬性。國王疲軟無能，只配做風騷王后的奴隸。整個王國都被懦弱、虛假和陰氣所籠罩。歸根究柢，正如同路薏絲•侯貝（Louise Robert）所言，歷朝列王最大的缺憾便是他們各自的王后。這些所謂「戴冠冕的女妖」把僅限於婚姻關係中可行使的權力擴張到國事裡去。她們在閨房的深處發號施令，「調派軍隊，決定殖民地的命運……」。作者下結論道：「人民對於王權尚未感覺厭煩透頂，不過也許應該要求國王不要信神，希望他是個私生子同時又被閹割才好。。」

在潑糞文宣的筆伐傳統之中，王后享受奢靡生活，因此榨乾了人民的財富（這個主題一直被放大成吸血鬼的行徑），此點使她和歷代受到君主寵幸的情婦劃上等號。王室繼續聘請鮑瑪榭查緝下流的潑糞文宣，這點也真耐人尋味：起先，路易十五出資僱他，目的在於查禁詆毀杜巴利（Du Barry）夫人的潑糞刊物。等到路易十五死後，其繼位者立即令他轉向，對敵視瑪麗•安托奈特的文宣作者開戰。杜巴利夫人的私生活曾挑起作者戴夫諾•得•莫杭德（Théveneau de Morande）的批判胃口，寫出了赫赫有名的《杜巴利侯爵夫人之軼聞》（Anecdotes sur Madame la comtesse du Barry），將宮廷和妓院難分軒輊的情況刻劃得入木三分，例如他說夫人的丈夫讓•杜巴利（Jean du Barry）是個既靈巧又富魅力的皮條客，她從那裡直接爬上路易十五的床。（根據一份警方報告：「真的就是她丈夫的乳牛」）。杜巴利夫人愛做奢華裝扮是出了名的，根據戴夫諾•得•莫杭德的說法：她生平的兩大嗜好就是「什麼事都不做，還有始終忙著打扮自己」。她的職業就是賣俏，就是施展媚術。

若要理解文宣為何諷刺挖苦瑪麗•安托奈特好打扮的習性，那就必須先回到輿論批判杜巴利夫人奢靡排場的脈絡裡。王后繼承了路易十五那位情婦的名聲，一個人扮兩個角色。這在法國歷史上是極特殊的情況：瑪麗•安托奈特既是王后又是情婦（而路易十六卻恪遵中產階級一夫一妻的價值觀）。在輿論觀點中，上述情況不但對瑪麗•安托奈特的形象毫無加分效果，反而使她把諸多罪惡都攬上身了。既是母儀天下的人，她卻逍遙自在，不受法律拘束。做為情婦，國王對她言聽計從，只憑一己好惡便宰制了整個朝廷。於是，瑪麗•安托奈特結合第一種角色的缺點（傲慢蠻橫、專制君權）以及第二種角色的短處（表裡不一、酷好打扮）。看在人民眼裡，她的豪奢手筆所費不貲，這點根本就延續了杜巴利夫人的作風。據說路易十五駕崩之時，她正忙著命人縫製一襲金縷禮服。請看這一首辛辣的短詩：「法蘭西啊，你的前途何去何從？／你受那頭母獸宰制。／從前，你的救贖得自一位聖女，／將來你要毀在婊子手中」。原先這首詩是針對杜巴利夫人而寫的，但在瑪麗•安托奈特的時代裡，它的意涵似乎又轉變得更加鮮活。

一七九〇年四月，翻舊帳的革命文宣《紅書》（Le Livre rouge）印行，這一本書揭露宮庭寵幸們的貪婪，還有他們那嗜錢如命的證據。大家不妨拿它來和后袍布料樣冊相比，那本王后起床之後、命人呈給她過目的樣冊。和那些得寵之後便貪得無厭的人比較起來，她花費在華服飾物上的所謂鉅額開銷就真的不算什麼了。國家破產，原因過於簡化說成某某女人愛亂花錢，這純粹是痴人說夢。導致國家崩潰的作用力絕對不是插天高的髮型，亦非金縷禮服，或者因為鞋子扣環鑲了鑽石。在史實的舞台之上，王后也好，情婦也罷，就算她們再如何的珠光寶氣，再具有多大的媚惑力道，佔的也不過是跑龍套的位置罷了。

王后禮袍

王后下令大陣仗來伺候自己穿衣。每天早晨，她要從厚厚一大本的禮袍布料樣冊中做出定奪。瑪麗•安托奈特須從許多不同的白日禮服中挑出當天想穿的那一件，這是每天第一件要她拿主意的事。王后起床喝過咖啡之後，所司便將布料樣冊呈上，樣冊內頁都用別針別著布料樣本，供她從中揀選看對眼的。王后熱切關注自己穿的長袍禮服，有時也會設計新的款式，比方一七八〇年流行的「王后長衫」即為一例：寬鬆袍子鑲了裥褶飾邊，袖管緊貼手臂，低領袒露，胸口飾以草莓。不過，絕大部份款式乃出自於貝爾丹（Bertin）小姐的原創設計，而她也是最受...

出版者的一些說明
導論
人質公主
無可救葯的人
----嚴厲譴責無濟於事
----潑糞刊物的使命乃置人於死
----罰的層次
----瑪麗‧安托奈特和塔耶杭（Talleyrand）： 女伶以及司儀
時尚王后
----美麗而且和善
----紅
----「插天高」
----招忌恨的頭髮
----頭髮乃是溫情信物
----雅好羽飾
----王后禮袍
----現世報
----這個結局比較不為人知
----被迫簡樸
----巴爾納夫的半身雕像
母怪獸
----瑪麗‧安托奈特慾望難以滿足
----「無能君權」（Le nul potentat）
----瑪麗‧泰瑞莎乾焦急
----性挫敗與朝儀隳墮
----鎖匠國王
----蕾絲邊搞陰謀
----王后的眾情婦
----淫婦玻里涅亞克
----道具
----動物譬喻
----瓦洛瓦‧得‧拉‧莫特（Valois de la Motte）侯爵夫人
----嗜血女人
----瑪麗‧安托奈特流血
仇恨之歌
----血統論爭
----恐怖巢穴……
----瑪麗‧卡洛琳：名符其實的妖后？
----從洛林•奧地利的瑪麗‧安托奈特到奧地利的安托奈特：被湮沒的父系先祖
----卡米爾‧戴穆蘭（Camille Desmoulins）的禁令
----卡貝孀婦
附錄
潑糞刊物 （Pamphlets）
----《查爾洛與托奈特之豔史》
----《後宮的自慰棒》
----《叫春的奧地利女人 又名 王家淫亂派對》
----《王家妓院》
----《貴族同盟 ---- 或稱法蘭西的陰謀集團》
----《概述王室動物園的活獸》
----《卡貝孀婦瑪麗‧安托奈特的教訓》
年表

出版者的一些說明
導論
人質公主
無可救葯的人
----嚴厲譴責無濟於事
----潑糞刊物的使命乃置人於死
----罰的層次
----瑪麗‧安托奈特和塔耶杭（Talleyrand）： 女伶以及司儀
時尚王后
----美麗而且和善
----紅
----「插天高」
----招忌恨的頭髮
----頭髮乃是溫情信物
----雅好羽飾
----王后禮袍
----現世報
----這個結局比較不為人知
----被迫簡樸
----巴爾納夫的半身雕像
母怪獸
----瑪麗‧安托奈特慾望難以滿足
----「無能君權」（Le nul potentat）
----瑪麗‧泰瑞莎乾焦急
----性挫敗與朝儀隳墮
----鎖匠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