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小狗的女士：契訶夫小說新選新譯

〈帶小狗的女士〉短短的故事講述的是，各有家庭的一對男女古羅夫和安娜，在渡假勝地相識並相戀，他們的婚外情原本應隨著各自返家而成為過去，但分離卻燃起更熾熱的情感。古羅夫去找安娜，因小城熟人多，匆促話別後，安娜為避人耳目，改由她到莫斯科和古羅夫密會，他們的愛情逐漸深化，開始有了一起廝守的準備與計劃。

小說是這麼開頭的：「聽說，濱海道上來了個新面孔：帶小狗的女士。」聽說，是誰在說？誰在聽？對照p14古羅夫說「這裡的男人跟著她，盯著她，跟她搭訕，心裡只懷著一個秘而不宣的企圖—她不可能猜不到。」所以，是古羅夫聽到來度假的男人們在互傳，由這句話還可以看得出來，來度假的男女都各懷心思，互相獵豔。雅爾達在19到20世紀是蘇聯重要療養區，p12說到傳聞這個地方風氣敗壞，古羅夫雖然鄙視這說法，心理上卻已經躍躍欲試，間接證實了傳聞，也為其行動增添誘因。

    這則短篇標題為《帶小狗的女士》，「狗」向來給人的聯想是忠誠的象徵，安娜帶著小狗等於對她先生配戴著某種忠誠。但這嬌小的博美狗顯然對忠誠的防禦性不高，古羅夫要和安娜攀談之前，是先招呼博美狗，待牠走近卻又威嚇牠，博美狗一叫，古羅夫又再威嚇，安娜紅著臉表明牠不會咬人，即在暗示狗無害，人也可以親近！古羅夫餵狗吃東西，等於將牠的忠誠收服過來了。當他們從雅爾達分手後，古羅夫耐不住思念，跑去安娜家前面徘徊，有位老太婆出來，後面跟著那隻博美狗，博美狗跟了別人，暗喻屋裡的安娜不再忠於丈夫。後段的敘述中，安娜已不再帶小狗，因為安娜已情牽古羅夫。

女主角名字「安娜」也意有所指的讓人聯想到，托爾斯泰筆下那位出軌的安娜卡列尼娜。古羅夫後來去找安娜，在他家門前看到狗的時候，緊張得叫不出名字來，其實文中從頭到尾都沒提到那隻狗的名字，名字的存在是為了指認彼此關係，由此看來牠是無足輕重的，就像安娜看她丈夫也是無足輕重，不然，不會以「奴才」稱呼他，而且連他在哪裡工作都搞不清楚。

    古羅夫對女性輕鄙浮浪的態度，使他不斷遊戲人間，遇見安娜時原本也是懷著打野食的心理，所以兩人發生關係後，他仍一派優閒地切開西瓜來吃，這和安娜心懷愧疚、自責痛悔的樣子有明顯的對比。安娜並進一步自剖，表明她不是隨便的人，她只是想要一種「真正的生活」，古羅夫問她到底要什麼？安娜說她要誠實潔淨的生活，如今卻鬼迷心竅，她迷惘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麼，這一點古羅夫恐怕更沒想過要。

    過後，當他們一起坐在教堂前的石椅，沉浸在黎明的靜謐中，面對海洋、山巒、雲朵、天空，內心是平靜悠然的，生命自然單純的本質逐漸復甦，一起感受到世界的美好。這時的古羅夫還不知道他內在已有了微妙的改變，他以為是偷情的刺激、天氣的催化及度假地的繁華，才使他如此迷戀安娜p22，所以面對離別，他以為這一切終將成為回憶。沒想到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後，安娜的身影盤踞著古羅夫的生活與思想，他好想和人分享這份「愛」，這表示他已經找到愛，才會熱切的想和別人述說。當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對朋友說他認識一位迷人的女子，對方不但沒留神，後來回應他的竟是用餐時的魚確實有怪味。面對這種人與人貌合神離答非所問的對話，浮誇愚蠢的生活，讓他感到非常沮喪，也使他意識到他唯一可以表露真實情感的人就是安娜，所以他跑去找她。

    依照古羅夫過去豐富的情場經驗，他大可另找替代目標，去找安娜無異於自找麻煩？若只是偷情，根本不需要如此用情，他的冒險，代表一種尋找「新人生」的力量已油然而生，他的行動正顯示內在的想法。面對安娜家門口的「圍欄」，古羅夫心想「住在這種圍欄裡她一定會逃的。」，他會這麼說，因為
安娜曾說她不幸福，「圍欄」當然有其象徵意義，對安娜的丈夫來說是阻隔外來侵犯的保護措施，對安娜來說卻成了禁錮。古羅夫被擋在圍欄外，意味他的愛情將面臨障礙與挑戰。

    當古羅夫在歌劇院找到安娜時，頓時情感翻騰，安娜成了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成了他的憂傷喜樂…唯一想要擁有的幸福」p30。一個在過去視女人為「下等人」的人，在此時此刻明確指出對他來說最重要人，他幸福的來源，這改變是很明顯的。他的突然出現，讓安娜一時間手足無措，兩人懷著無比的悸動在人群中穿梭，這一幕給人的感覺就像在尋找情感的出路，可是他們既無方向也無目標，所以只能上上下下走來走去，最後安娜給了他承諾，讓他知道他們是互相思念、靈犀相通的。古羅夫因為找到真愛，而想要成為一個真誠溫柔的人，安娜因為找到幸福，而不斷思考如何規劃未來，他們都勇敢面對自己的處境，漂浮的身心，因為得到真愛而開始安定下來，雖然距離他們想要的結果還很遙遠，但他們已有了追求的意志。

    這是一則各有婚姻的男女在異地邂逅所發展出的愛情故事。結構上藉由三段式分合，從不相識到發生關係；從分離到重逢；再次分離再重聚，輕鬆與緊張的氣氛抑揚交錯，節奏跌宕生姿。這個故事與其說是對婚姻的不滿，轉而向外發展，不如說是對自己生命狀態的不滿，而想要追求幸福人生。契訶夫以「中立的見證人」呈現外遇者的喜悅與憂傷，將仲裁權交給讀者，讀者看到的第一層面是男女主角縱情私慾，違背婚姻誓約，有明顯道德上的瑕疵。如果契訶夫只是將外遇合理化，其經典的價值將受到質疑，讀者必須潛入故事裡，去看到在情節的轉折變化中，兩人心境上如何從向外追求轉而對生活、對自己內心進行回顧與檢視，而發展出想要逃離現況，追求另一種生活的想望。故事表面上寫愛情，實際上是對生命本質最直接的叩問：你想要過怎樣的生活？

    故事帶領讀者經歷一場精神出軌，故事中的人物向我們述說他們的處境及選擇，他們的故事已結束，而讀者的故事還在繼續。讓我們通過故事和自己真誠對話，檢驗自己的生活，是表裡合一真誠實在的過生活；還是以雙面人方式過著表裡不一的生活；或是處於過渡期，已發現生命中最重要的事，而且正朝著那方向行動。婚姻是圍城還是天堂？是互相壓抑萎縮或一起成長前進？文學是人生的縮影，經典總是讓我們看見自己，思索想要成為怎樣的人，擁有怎樣的人生，最重要的是做出選擇並化為行動。

我第一本認識契訶夫的書是一本附有精美畫作的小書。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讀的，我忘了我早就拜讀過他的作品。

直到我讀到第43頁的故事『小玩笑』，我這才回想起我早已讀過契訶夫的作品了，那本書叫《會說話的風：契訶夫短篇故事集》。



這本名為《帶小狗的女士：契訶夫小說新選新譯》含有對契訶夫150歲誕辰的祝福，在第5頁有一個「穿越時空傳簡訊給契訶夫」的活動真是有趣，巧的是，我這才從林懷民寄給契訶夫的簡訊，得知幾年前與家母一同去國家戲劇院欣賞的『花語』，正是林懷民向契訶夫致敬的舞作，我還記得當時如落雨紛飛的粉紅色花瓣與舞者們飛舞在巴哈大提琴練習曲裡的畫面，用如此唯美絕倫的方式去致敬，讓我內心湧起莫名的感動。



該書非常適合給喜愛契訶夫的書迷們收藏，除了在書末的年表具體而微地描繪這位作家的生命歷程，書中更不時穿插了契訶夫的帥氣照片與肖像畫，讓讀者不只是從作品本身認識契訶夫，而是從歷史的角度更進一步的認識這位俄國作家。



在本書收錄的短篇小說裡，我最喜歡的故事依然是勾起我記憶的『小玩笑』，那種看似惡作劇卻無限感傷的舉動，用極度簡潔而深刻的方式捕捉了這世界上所有笑中帶淚\的感觸，我很希望有朝一日，我能用自己的方式向『小玩笑』致敬。





幽默的俄國帥哥，恭喜您153歲了!

雖然我不懂俄文，但您的作品透過傑出的譯者丘光的文采又再度感動了我，我是來自台灣的書迷，鹿塵。

謝謝您為這個世界上留下美麗的作品。

我的首本契訶夫。一讀便令人為之傾倒的厲害作品！凝鍊簡潔、意象精準，以靈現的寫實之筆，游移於夢和現實之間。充滿細節的描摹方式，竟完全不讓人感覺繁瑣；客觀真實的風格，卻教人哀愁唏噓不已。閱\畢在心中分析許\久，千萬個不甘心，還是只能淡淡歎口氣，唉～毛姆你輸了。



　　這是以通姦為題材的愛情悲劇，不過幾乎無關情欲，反而講述的是一種純潔的正直。安娜與古羅夫（如此的經典，這兩個名字應該教人耳熟能詳吧！）之間時而輕盈、時而沈重的真愛，讓人期待一種圓滿的結局，但故事最後停留在撲朔迷離、充滿希望的階段，這對情人的分裂狀態到底是痛苦還是幸福，只留下靜靜的空間待讀者去思考。



　　契訶夫實在有太多奇巧的特質了，〈帶小狗的女士〉教讀者興味盎然，仔細想它其實沒有跌宕起伏可言又是一例（全篇的最高潮：您之前說得沒錯，那鱘魚是有點怪味－超經典！）。故事並非生動曲折的，有的只是灰暗的場景、平淡的生活。細細去品味，便能感受到一種鬱悶和壓抑。這樣的筆調所流露的寓意，自然就是令人窒息的社會桎梏。那麼很直接地，寫實主義之父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就浮現在眼前了，兩個故事的主題非常相似，差別在藝術的形式：一為洗鍊的短篇、一為詩般的文字。而浩瀚的文學世界當然不只這兩個精彩的篇章，珍‧奧斯汀的〈理性與感性〉、村上春樹的〈睡〉、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也都是從靈魂深處吶喊出來的強烈煎熬，羅列出這些經典，契訶夫的另一神奇特質便又不言而喻：能以這麼精簡的字數創造出雋永作品的，唯有一人！



　　本短篇集另收了六個精華深刻的故事，都非常耐人尋味，最有趣的要屬最末篇〈燈火〉，因為這是和〈帶小狗的女士〉相隔十年的創作，震古鑠今的經典便提煉自這部原型作品。對照這兩部短篇的差異，猶如見證大師蛻變成熟的過程。貫穿〈燈火〉的通篇意識是這句話：



　　「關於人生短暫、無用、無意義的想法，關於死亡不可避免，關於死後黑暗的世界等等，所有這些形而上的想法，在年紀大的時候談論，我會說很好也很自然，當這些想法是長期心靈運作且備受磨難後形成的，確實就會是智慧的財富；但是對年輕的腦袋來說，才剛開始獨立生活就有這樣的想法是不幸的！不幸的！」



　　這和〈帶小狗的女士〉的菁華片段要怎麼連結呢？



　　「人大概都過著雙重的生活：一種是公開的，所有人都看見都知曉的，這是誰都需要的生活，充滿了約定俗成的真實與謊言，一如他所認識的人和朋友們過的生活，而另一種生活－得祕密進行。因環境的莫名其妙也或許\是偶然之間的撮合，凡是他感到重要、有趣、不可或缺，以及身在其中覺得真誠且不自欺的一切，形成了他生活中的核心內裡，這都得隱瞞他人祕密進行。」



　　並不突兀，反而由此很顯而易見地，愛情只是契訶夫所借用的隱喻，隱喻無名人生中一種不可名狀的力量，或說渺小、無助之中，我們本能所撿拾的事物，無論這事物多麼微不足道，靈魂中不定的、混亂的威脅感衝撞著，在沒沒無名地死去之前，亟欲抓住能慰藉可朽必朽的肉體（或心靈？這部份不確定）之一切美好。在〈燈火〉娓娓細訴的故事之中，比較能讓讀者領略這一企圖，而〈帶小狗的女士〉可說是精妙簡短到巧奪天工的境界了（無怪乎哈佛五大寫作智慧的第一條便是：一寫再寫、重覆修改！），既簡潔又震撼，短篇之最，近代無人能出其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