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巷弄風情
在巷子裡出生及成長的我,對巷弄一直有很深的情感。
攤開最新版本的嘉義市地圖,我家所在地的那條小巷仍然在大大的彩色紙張上筆直地斜切出我的童年記憶。從地圖左方的嘉義火車站走日據時代稱為大通的中山路一路往東,來到現在以雞肉飯聞名的七彩噴水池,然後換走文化路北上,過民權路之後,就來到我家的巷子口。地圖上,這條小巷以西北貫穿東南的有力氣勢連通文化路和民權路。
我家的巷子雖小,但比起我那群童年玩伴所居住的更裡面的小巷小弄,嘿,我家的巷子其實還不算小呢。小時候一起下象棋、上教會的表弟俊芳,他家就在我家後面。俊芳的阿公和我阿公是親兄弟。要去找他,我得往民權路的方向走過一根夜裡總是有群蛾在昏暗的燈罩亂舞有獨角仙在柱腳閒逛的電線桿,到達老是大門深鎖的某老師的豪宅大院的有小小溜滑梯的側門,然後向左轉進一條小巷。
這條巷中巷,也是我的童年足跡深深踏印的所在。一彎進小巷子,左邊是一大片絲瓜棚,又長又肥的絲瓜吊掛在棚架下,等著日曬乾枯之後變成我們洗碗洗澡用的菜瓜布。右邊也是棟大宅院,院子左右各種一棵蓮霧樹,左邊是紅蓮霧,右邊是白蓮霧。蓮霧開花時節,金龜子滿樹飛舞,大大滿足我們捕獵的原始慾望。蓮霧大宅的後方又是一條小巷弄,只容一人通行,我的小學同學的家就在小巷弄裡面。表弟俊芳家還要再往更裡面走。我會先來到爸爸賣好吃的豆沙涼丸的同良家,我跟他哥哥有一陣子是死黨,天天黏在一起,他騎腳踏車載我,彈吉他、四處遊蕩。
同良家對面是蕭仔崙的木材廠。蕭仔崙木材廠左斜前方有一條更小的巷弄,小巷弄最前面的一家原本是賣雞蛋冰的,後來因為倒會而漏夜逃走。第二天,所有獲知消息的受害者通通趕到這狹窄的小巷弄,一時之間,呼天喊地的、罵爹幹娘的聲音充斥整個小巷弄。當然,還有一些事不關己的好事者也加入圍罵的行列。我家也是被倒會的受害者之一。像是有商量又像是沒商量,眾受害者破門而入,能拿的拿、能搬的搬。哈,雖然沒見過教科書裡打家劫舍的古代盜匪,但這天小巷弄裡的場面應該蠻接近的。
陪伴我國中三年,在上面努力讀書、練習寫新詩和小說的那張書桌,就是從賣雞蛋冰的家裡搬回來的。雖說是從倒會人家﹁掠奪﹂回來的安慰品,但也陪著我順利考上師專,並且發展自小憧憬的寫作人生。除了這張書桌,我們還搶到一些製作雞蛋冰的道具。平時,只有在路上叫住賣雞蛋冰的,說要買幾個之後,那倒會夜逃的男人才會以純熟的手法迅速解開冰凍的雞蛋冰模具,將又甜又冰的雞蛋冰交到我們手上。現在,賣雞蛋冰的已經不知去向,只有我們幾個小孩子在百無聊賴的時候,偶而會拿出這些模具來擺弄戲耍,假裝自己也是沿街叫賣雞蛋冰的小販。
賣雞蛋冰的左邊人家是家小型家庭式肥皂工廠。那個年代,資生堂蜂蜜香皂可是高檔貨,誰家裡要是擁有玫瑰色的又亮又動人的一塊,肯定會請來客到浴室去參觀參觀。家裡浴室常見的就是價錢便宜的瑪莉香皂,至於洗衣服,那當然也是使用便宜的肥皂囉。製作好的肥皂裝在很像現在水果大賣場裝奇異果的那種淺層木條盒子裡,整整齊齊的肥皂在裡面顯得異常乾淨。這些肥皂木條盒會在後院曝曬一段時間後,再由肥皂廠主人綑綁在載貨腳踏車的後座出貨去。小孩子對肥皂是沒什麼好奇心的,哈,又不能拿來玩吹泡泡遊戲。所以肥皂廠主人大可安心他那些晾曬中的肥皂。
蕭仔崙木材廠的旁邊又是一條小巷弄,被新蓋的羨煞當時的我們的連棟式鋼筋水泥兩層樓房牢牢佔據。第一間是教八家將的水順阿舅的家,哈,因為他看起來很兇,我好像從來不曾當他的面叫過他。有機會的話,我們會看見水順阿舅訓練八家將。時間通常是夏日夜裡,地點就在蕭仔崙家和同良家之間的狹小巷道。臉上沒有劃上五顏六色油彩的家將們,手裡拿著出巡時的各種道具,配合鑼鼓的節奏踩動家將特有的行進步伐,一次又一次地演練。家將臉上的油彩當然得等到正式出巡之前才會畫上去,畫臉也是水順阿舅的工作。化完臉的家將便具有神格,是不可以隨便說話或吃喝的。我們小孩子碰到這些家將,當然也是敬而遠之。不過,平時嬉戲時,偶而也會扮演八家將。喝完的克寧奶粉罐子就拿來當鑼敲,幾個小孩分配好角色,位置站定之後,倒也有模有樣地邁起家將步伐。
水順阿舅家左手邊的第二間樓房就是俊芳家。從我家走到俊芳家找他下象棋,要經過好幾條巷中巷、弄中弄,路上可能還會遇到賣新鮮鳳梨的腳踏攤車、賣冰涼豆花的手推車,或是賣蚵仔麵線的有加頂棚的腳踏三輪車。我就喜歡我家附近這些彎彎曲曲狹狹隘隘的巷弄,穿著T恤短褲拖鞋的我,在這些巷弄裡穿梭嬉遊,可樂得很呢。
住在巷弄裡的小孩真是幸福。哈,這可不是我們這種住不起豪華門面深宅大院的小孩子的酸葡萄式自我安慰。閒閒的假日午後,想要打打羽毛球,只要準備好球拍和球,找好對手就可以自家門前開打。巷子的寬度跟實際球場也差不多,不必另外畫邊線。兩邊的建築物也可以擋風,球不至於飄來飄去。中間沒有羽球網,那又如何,誰說打羽毛球中間一定要有網子。來回廝殺之間,倒是要注意路過的街坊鄰居,記得讓球從他們的頭頂飛過。但是在巷子裡打羽毛球也不是沒缺點,太過興奮的羽毛球老是會落在遮雨棚上面,隨手得準備一根撈球的小竹竿。
要在自家門前的巷道打棒球也沒問題,只是要小心,不要揮棒太用力打破鄰居的玻璃窗。至於玩彈珠、尪仔標、跳橡皮圈繩子、捉迷藏、跳房子-這些小孩子風靡一整個童年都不會嫌無趣的遊戲,小巷弄更是絕佳的處所哪。
就是這樣吧,當我開始寫作《詩人萬歲》時,童年的巷弄風情紛紛從記憶深處飄上來。那些屬於地方小人物的人際來往、行事準則,那些聽久了也聽不出到底有沒有在罵人的三字經五字經七字經,那些花一點點錢就能夠滿足口腹的小吃攤車,那些巷弄裡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是啊,難道不是這樣嗎?我自問。這些穿梭在我記憶裡的巷弄小人物,就是我故事裡的主角。
小時候特別喜歡結伴去中山堂旁邊的大空地打棒球。如果走正常路線,我們會穿越巷子口的文化路去到對面的吳百發小兒科,然後順著大路經過木炭店和養著可愛紅毛猩猩的大同旅社。旅社旁邊就是我星期天去敬拜上帝的浸禮會。彎過浸禮會,走民權路到國華街左轉就會到達中山堂。但是偏愛走巷弄的我,還是喜歡走吳百發小兒科旁邊的小巷子,穿出國華街之後就得立刻左轉,嘿,因為再往前面的小巷子前進就是真麗美大酒家,那可不是小孩子能閒逛的地方。
哈,怎麼樣就是喜歡在巷弄裡亂鑽啊,我。
劉富士
編者的話
長篇小說《詩人萬歲》以五零、六零年代為背景,在一個虛構的小城鎮——光明鎮上,作者劉富士為讀者們展演了小鎮默默無聞小人物的生活點滴。
作者劉富士遷居花蓮已經二十多年。二十歲以前,他一直居住在西部小城市嘉義市。也因此,作者結合嘉義與花蓮的生活經驗,在這個虛構的光明小鎮,盡情揮灑他特有的小說語言來書寫一群老是掛著口頭禪、思想單純、生活儉樸的庶民百姓。
英國左派史學大師霍布斯邦,在他的《非凡小人物》一書中談到他想要為他們著書立傳的一群默默無聞的人物,他說:這些小人物除了他們的家人和街坊鄰居之外,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歷史學家對他們沒興趣,而若想用故事來書寫這群小人物,注定將會在歷史洪流裡船過水無痕。但是,霍布斯邦認為這些默默無聞的小人物才是主要的歷史行動者,就算沒有人曾經寫過關於他們的生活點滴,他們的生活也跟你我的生活一樣有趣。「當然,他們應當在歷史上記上一筆。」霍布斯邦下了這麼一個簡短有力的註解。
也許,作者劉富士也懷抱與霍布斯邦一樣的想法,想要藉由這本小說,為他記憶中的街坊鄰居豎碑立傳。
這部小說還有一個很大的懸疑:乍看小說書名《詩人萬歲》,詩人應該是這部小說的第一也是唯一的男主角,但是看完整部小說之後才發現,作者從頭到尾都沒有讓詩人現身。雖然作者隱約透露出詩人的出身,並且透過光明鎮的庶民百姓的嘴裡勾勒出詩人模糊的圖像。然而讀者仍然不知道詩人到底長什麼模樣?有什麼喜好?到底想追求那個光明鎮的黃花大閨女?
作者似乎故意讓詩人隱身在這些光明鎮小人物的身後。藉由詩人得到象徵國家文學大獎的總錦標這個消息的傳播、松花閣媽媽桑金花姨五十歲壽宴的籌辦過程,以及詩人可能捲入光明鎮傳統政治派系的陰謀操作,原本應該堂堂皇皇現身小說紙頁讓讀者一睹風采的詩人,卻從頭到尾不見蹤影。詩人這兩個字,在《詩人萬歲》這本小說裡面,似乎只是一個符號,而不是讀者想看到的有血有肉光宗耀祖的光明鎮模範青年。作者用意到底為何,有待讀者諸君在這本小說的字裡行間去尋找線索。
另外,這本十二萬字左右的長篇小說,有一半以上的文字必須以閩南語閱讀。這對習慣純中文閱讀的讀者可能是個挑戰。
在純文學作品已經萎縮凋零的台灣書市,長篇小說的創作與出版更像是唐吉軻德挑戰風車般的愚行。然而,紮根本土、開創本土,一直是阿之寶手創館的使命。作為阿之寶手創館跨足出版事業的第一本作品,我們誠摯為喜好本土文學的讀者們推薦劉富士這本值得一讀的長篇小說《詩人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