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雜貨」到「住宅」
一九七六年,「東急Hands」在日本開幕了,由當時享譽紐約的八木保先生所設計的logo轟動一時。但是我在此所要談的並不是這件事,而是這整個project 企畫者的太太—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益永みつ枝。
引爆人生轉捩點的那一瞬間,益永みつ枝正值二十九歲,結婚五年,跟丈夫組成標準的都市小家庭,每天的生活重心是照顧兩個小孩與一個大人。不自覺成為家中「幫傭」的她,最苦惱的,倒不是管理家庭的開銷與辛苦的肉體勞動,而是:為什麼家裡的所有鍋、碗、盤子都是同一個調調? 為什麼上賣場想找個燉肉的鍋子,只見貨架上清一色都是花型圖樣的琺瑯鍋?—生活中最令她感到痛苦的,是無法選擇自己喜好的生活用品。當時的日本,景氣就好比現在的中國大陸。在國策的主導下,先後舉辦了奧運、世博,整個國家擺脫了戰敗國的陰影;電視、冰箱、洗衣機這三種「神器」不停地增產,其他商品同樣供不應求。但是,在如此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的情況下,各項商品漸漸喪失了本身的個性,消費者也慢慢地失去了「選擇」的權利。
就在接觸老公益永明為成立東急Hands、由美國市場調查所帶回的東西後,益永みつ枝看到了一片新大陸,觸動了她前往國外尋找生活用品、並開設一家店的念頭。這個念頭,就如同一隻在太平洋島上的蝴蝶飛舞時所搧起的微風,最後竟然成為一個超大颱風般,掀起了「現代都市生活者」的革命。而這結果,是當時的她連作夢也沒想到的。
一九八二年夏天,益永みつ枝隻身赴美,尋找內心期盼的生活用品。滯美的最後一天,疲憊至極的她無奈地拖著腳步走進了一家小小的咖啡店。她坐下回想著自己這第一次的出國經驗,遭遇的竟然全是一次又一次與期待背道而馳的結果,就在她一邊想著、一邊拿起水杯的那一刻,她竟然全身起了雞皮疙瘩。「這是什麼?」這只杯子握起來的感覺剛剛好,就口的時候,杯緣與嘴唇接觸的感覺也很舒服、很fit。她略舉起杯子,往杯底一瞥。上頭寫著: DURALEX MADE IN FRANCE。半年後, 一九八三的年春天,她搭上前往巴黎的飛機,之後,她帶回了禮物—DURALEX,開啟了日本生活提案風格「雜貨ZAKKA」的序幕。
在此,我介紹一下DURALEX這個杯子的由來。DURALEX這家公司,是專門製造汽車擋風玻璃的Saint-Gobain公司在發明了提升行車安全的強化玻璃後,於二十世紀中期所成立、製作家庭用品的子公司。它所生產的杯子並不是出自名設計師之手,而是當時不知名的工廠師傅所創造的作品,時至今日仍深受巴黎知名的café 及一般家庭所喜愛。我的法國友人笑著告訴我:「這個杯子從我小時候就有,而且是家家戶戶必備。喝牛奶用它、喝啤酒用它,喝紅酒也用它。哦,就連我口渴的時候,也是站在廚房用它喝著家裡的自來水呢。」
這個杯子,不只禁得起長期的重複使用,還能夠變化出各式各樣的使用方式,而且不管拿什麼東西跟它搭配,都能夠百分之百的fit。具備如此多重適應力的「容器」,益永みつ枝將它標榜為她店舖的精神表徵,而其特點也成為她經營產品的基本理念。
將近二十年後的一九九九年春天,益永みつ枝的事業持續成長,在全日本主要城市擁有十餘家分店。就在這時,她注意到了日本的住宅:它們很醜,一點都不美,就像當年她在賣場看到、幾乎同一個模子出來的琺瑯鍋一般。在日本各地,不論是都市還是郊區,都充斥著一模一樣、完全沒有個性的住宅。這些住宅,應該都是在日本戰後以及後來的高度經濟成長期,針對民眾對於居住場所的急切需要,建商以對自身有利的方式製造與提供的住宅「商品」。它們一致的刻板外型,使得政府即便提供購買住宅的所得稅減免等優惠政策,消費者仍無法動心—民眾找不到代表自己真正喜愛的住宅的那個「容器」。她不禁回想:就像當初自己找到DURALEX一樣,她也可以藉由雜貨的媒介,讓提供住宅的人與住進住宅的人一起思考與尋找住宅的可能形式。於是,她找來了她的外甥梅林克建築師,一起成立了專門建造住宅的公司。
益永みつ枝的這個決定,讓我深切的感覺到:她經營了這家雜貨店,從而深深體會到一般大眾過去為求溫飽而下了許多工夫。然而,如今這個時代人們已不愁吃穿,不再需要遷就價錢過著品味低俗的生活,但也不需要山珍海味般超乎現實的奇特生活。說到現代人的需求,我想,大部分的人應該都是嚮往更富「內涵、更豐富的真實生活」才是。
到底,我們的生活需要的是什麼? 就像益永みつ枝找到的那只杯子,以及那座心目中的住宅。人們所需要的,應該是在每天的生活中找到好用的、好搭配的物品。這些東西,是能令你自然地願意接受、也讓你自然地被接受的「容器」;人們需要好好地用著、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對待他人,好好地度過與「容器」共同擁有的時間。我該不會是在講自己吧(苦笑)。
哦! 順帶一提─益永みつ枝的雜貨品牌叫做F.O.B COOP, 住宅公司叫做F.O.B HOMES。
「淀屋橋」odona
人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在習慣當地事物的同時,就會慢慢被同化。口操關西腔、理小平頭、塊頭近○.一公噸的我,常常被誤會是「極道」(日本黑道)的「兄貴」(大哥)。事實上,關西腔或所謂的大阪弁(腔)之所以給社會大眾暴力的印象,是因為近四十年前開始的山口組全國性抗爭。拜高倉健之後一系列極道電影之賜,讓無辜的我走在東京街頭時,只要一出聲,就會引來「注目禮」。
大阪弁的起源其實相當古早。當年豐臣秀吉要建造大阪城時,由堺帶來的那批商人,為了能夠調度全國建材而久住於大阪城旁,從四疊半的榻榻米開始,永無止盡、魅力無窮的大大阪時代。
因船隻會在此停靠,人們就將它取名為「船場」。來過大阪的朋友或許聽過梅田和難波,在當時還是鳥不生蛋的荒涼地方。由於船場當時是日本的經濟中心,而與生意往來對象應對進退都要十分謹慎,多年下來,便形塑了與天皇貴族的京片子(京都腔)媲美的船場言葉(船場話,大阪弁的雛形)。
一個地方的特色,並不限於當地發明的言語與文化,大阪文化,事實上也奠定了日本生活美學的基本要素。大阪堺的富商、亦是豐臣秀吉好友的千利休,為了談成生意而蓋了一座專屬的「迪士尼樂園」─一個只有榻榻米四疊半約(二坪半)的夢幻世界,也就是「茶室」。
歐洲的英呎(feet),是用人的步伐距離為單位。而一疊榻榻米的大小,則源於成年男子橫躺的長度,因為「疊」與表示尺度的「丈」字同音同義,丈即為周尺,是中國古時候的丈量單位。以英呎計算的生活空間是「走出來」的,反觀我們亞洲的榻榻米,則是「睡出來」的。現今我們慣用的「公尺」,則是根據地球子午線的長度所訂出來的,這個度量方式是「強制人去適應它」,與「以人的身體當量尺」、「為了供人使用而建造」的茶室空間觀念更大不相同。
除了空間尺度的故事外,更讓人納悶的是那四疊半的「半疊」是什麼? 為什麼不取整數?其實,整數雖是看似完整的幾何學空間,實則強硬地將人與人彼此間的自然關係給切割了。在四疊半的「茶室」正中央放進半疊榻榻米,就好比喝咖啡時加入奶精與糖攪拌,會營造出流動的漩渦,讓坐在茶室中的四個人圍著中空的半疊榻榻米面對面相伴之時,亦保有適當距離。就像順序題詩(日本俳句)中的日本古諺:「四人心寄處,只有四疊半。」
這一「半」,代表著整個事情尚未完成的力量,這力量深深影響著日本茶室、茶碗、日本畫、插花、庭園、建築、料理等,它們都遵循這一「半」的美學。這種美學講究一種「相對應」的關係:不是對立,而是相互寄心、相互對待的關係。所謂有「正」就有「負」,有「偶」就有「奇」,有「日常」就有「非日常」,這種打破完整形態賦予無限動性的「大阪精神」,在這城市中的各個角落都能發現。
像許多人熟知的大阪大螃蟹餐廳所在的道頓堀那條運河,因建築師安藤忠雄想要放進一顆蛋﹙蛋型會議中心﹚而成名的中央公會堂,以及淀屋橋的那一座橋,這些大阪的公共建設都不是政府撥預算所興建,而是當地居民自發捐錢而建成的。正是因為他們願意付出自己的那一「半」,而在昭和初期締造了日本人口最眾多的「大大阪」輝煌的歷史文化。
從ON到OFF全包的淀屋橋Odona
花開花落,如同事物經過時間的洗禮會褪色一般,近年因「」東京黑洞化,在大阪發祥的住友商事、日本生命、三得利啤酒等,都將總部遷至東京。就連原本住在船場的旦那眾﹙老闆們﹚,也遷往市郊的西宮、芦屋。不過,失去優勢的這塊土地,卻在這幾年慢慢的出現變化。閒置的辦公室變成了美食餐廳,原本下班時間後人影稀疏的空城,開始出現了人群的笑聲與話語。這不是政府補助的城市規畫,也不是建商的再開發計畫,而是「淀屋橋WEST」─又一個由一個人帶頭影響另一人的半疊精神的故事;也是一個不受泡沫經濟後長期不景氣影響,重新挖掘出深層的文化DNA的故事。「」淀屋橋WEST的來龍去脈容後再談,在這裡,我先與大家分享其中一個小故事,談談「淀屋橋odona」複合商場。
「淀屋橋」是大阪市中央那塊失去優勢之地; odona則是由日文的odoroki(驚喜)和otona(大人)二字合創的新字,意思是要讓城市上班族每天都可以獲得意想不到的欣喜:下班之後,不需要再花時間前往遠處,樓下就是你的私人餐廳,隔壁就是你鍾愛的服飾店;從ON(上班)到OFF(下班),你都可以在這空間創造自我的生活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