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我曾有過兩次相當特別的靈異體驗。
在我專三那年,祖母過世了。百日法會的前一天,剛好碰到學校期末考周,我無法回家參加法事,為此還和父親在電話中大吵了一架。那天晚上,我在租來的房間裡面朝著牆睡,睡到一半,突然有人大力拍了我肩膀一下。我驚醒轉過頭看,卻只看見書桌和亮著黃光的檯燈;門是關著的,租來的小房裡除了我,沒有半個人影。
我相當害怕,用棉被裹住了全身,不知過了多久,我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恍惚間醒來,我見到祖母就站在我的床尾。好像所有靈異節目所形容的那樣,站在床尾的祖母沒有任何立體感,像是做得太薄了些的人型立牌。祖母的膚色和全身衣著都是灰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或情緒。接著祖母開口對傻楞楞的我說了話。說是開口,但其實祖母嘴巴動也沒動。我只是聽見而已。
祖母用台語問我:「你要回來嗎?」
我說:「阿嬤對不起,我要考試沒辦法回去。」我也不知道我的嘴動了沒有。
祖母接著說:「沒關係,但你以後要常常回來看你爺爺。」
我說,好。爺爺後來在祖母過世五年後也跟著走了。
祖母說:「跟你爸和你姑姑們說,我在這裡很好,不要擔心。」我點了點頭。「隔壁的有時候會騎腳踏車載我出去玩,他們人很好。」
忘了之後還說了些什麼,只記得最後祖母說她要走了。接著祖母就跟電影裡的特效一樣,從腳開始,一層一層漸漸地消失不見。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床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後來再回到家時,我和父親與姑姑們提起了這件事情。父親聽了有些吃醋地說,怎麼是找你不是找我,我都沒夢到阿嬤。我說我也不知道,可能剛好只能找我吧。父親說,你阿嬤是不是沒有腳踏車?我說有可能。祖母身前有輛三輪腳踏車,大大的,後面有個能裝東西的大菜籃。父親說,那你畫一個燒給阿嬤吧。我驚訝地問為什麼要我用畫的?父親說,賣紙扎的沒人在做腳踏車吧。我想想也是,就歪七扭八畫了一輛,然後再用剪刀將它剪了下來。我在家門前將那輛紙腳踏車點燃,心裡有些不安,又有點感傷,不知道祖母是不是真的收到了那輛醜醜的腳踏車。
幾年前,父親和朋友合夥在台北開了家公司。還在讀五專的我,每到暑假,就會到父親的公司裡幫忙打打雜、包裝貨物。
父親的公司是長方型的格局,用兩面牆隔開,最前端是業務員們的辦公室;中間是倉庫、貨物包裝間與廁所;最底端是父親和合夥人的房間。父親要我跟著公司的上下班作息,在倉庫裡幫忙搬貨與包裝商品;遇到父親在辦公室主持開會時,要仔細聽,說對我未來會有些幫助。公司下班後,就剩下我、父親,和父親的合夥人朋友;有時我就在辦公室用公司的電腦上上網,聽著父親和朋友聊天。
有一天夜裡,我睡到一半,突然被隔壁倉庫洗手間裡傳來的沖水聲吵醒。我心想,是父親吧。轉過身看看父親的床位,卻發現父親正背對著我躺在床上。我起身看向父親朋友的房間,門是關著的。那應該是父親的朋友吧?我心想,又再躺下睡著。隔天我就忘了這件事,但下班之後,父親卻主動問我說:「昨天半夜有沒有聽見廁所有人沖水。」
我說有啊,應該是阿伯吧(我父親的合夥朋友,我喚他阿伯)。父親說不是,那時他還醒著沒睡著,確定阿伯沒從房間裡走出來上廁所。我嚇傻了,回想前一晚的情況,父親背對著我躺在床上,但的確沒聽見他打呼的聲音。父親又說,在沖水聲之前,他聽見有腳步聲慢慢從最前端的辦公室走來,然後走到了廁所,開門;沖水之後,那聲音就再沒走出來。我和父親向阿伯說了這件事,阿伯說,他昨天夜裡沒出來上廁所。
幾年之後,有次除夕夜家人在客廳聊天時,我和父親提起這件事,問父親後來還沒有再遇到類似的事。但父親卻不屑地對我冷笑說:「你還敢說,就是你搞的。」我一頭霧水,問父親怎麼會是我搞的。父親說:「我想了又想,就是只有你有可能去上廁所,隔天又說謊來騙我和阿伯。」我氣極了,大聲質問父親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父親也生氣了,罵我從小就是個愛說謊的孩子,有次打破了玻璃門還賴說是外面有人朝家裡丟石頭。我和父親越吵越兇,幾乎就要打起來;姑姑看了趕忙打圓場,接著我話也不說就走出家門去找朋友。
在安寧病房的那段時間裡,我常常會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父親到醫院圍牆外抽菸。父親鮮少主動說些什麼,總是我想話題讓父親回答,然後從他的回答裡面去試著辨識出我無能理解的情緒。
有次我問父親,相不相信死後的世界。父親搖搖頭,說他不知道。父親是迷信的,喜歡算命;到大陸進行移植手術前,他曾獨自到許多知名的大廟裡求籤,那些紙籤一直放在他的皮夾裡。回到台灣後,癌症復發,有次半夜我聽見他說夢話,像是與人電話交談,有朋友告訴他某某老師似乎有個獨門的改運方法。
我說,爸,如果你走了以後,有另外一個世界,你可不可以來告訴我一聲?
父親說,好。如果有的話,我會來告訴你。父親笑了。我再一次說起祖母曾經來看過我的事,父親沒回答,手上拿著已經燒到底的菸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父親過世後,沒來找過我。有幾次夢過父親,但都是父親臨終前在病床上的樣子。我知道那不是所謂的託夢,只是我還沒從那段時間裡走出來。
就在今年,有次我在賣場裡閒逛,突然又想起這件事。我想父親沒來找我,只有兩種可能,要不就是他失約了,要不就是根本沒另外一個世界。這樣的結論,哪一種都太過沉重。有沒有第三種可能?就算沒有,我想我也該去想或創造出一個。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謹將這本詩集獻給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