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夏志清(撰於 臺北,一九六六年八月)
臺灣的文壇我不太熟,同旅美的作家倒有好幾位還保持通信的關係,其中最有毅力、潛心求自己藝術進步,想為當今文壇留下幾篇值得給後世頌讀的作品的,我知道的有兩位:於梨華和白先勇。
梨華拿到碩士後即同一位原很有作為的物理博士結了婚,生活不成問題。隨了她先生,她先後住在普林斯登、芝加哥附近的艾文斯登(Evanston,西北大學所在地)──兩座梨華的讀者所熟知的小鎮──去年遷居紐約市昆士區。但在美國,親自照料孩子,每天煮飯洗碗是比念學位、寫論文更不利於創作的一種生活。佳利在《又見棕櫚》裡憤憤地說:「……孩子生下來之後,起碼交給他五年的時間……」,梨華帶老大老二兩個小孩時候,寫作較少,但絕沒有輟作。近三、四年她創作很勤,但她的動機絕不如佳利所說的:「……等到孩子上了學校,手上有一大堆空的時間,但是已沒有當年打天下的雄心,怎麼辦呢?只好把自己的牢騷和希望用筆寫下來,好像洩恨,又好像找個事情做做。」梨華要寫,因為這樣才對得起她天賦的創作才能。
十年來寫小說,她各方面都有不斷的進步,但她最卓越的成就是在她文字上的成就。梨華還不能算是一個偉大的小說家,雖然在《又見棕櫚》裡,她的小說藝術已進入了新的成熟階段,但無疑的,她是近年來罕見的最精緻的文體家。她描寫景物的細膩逼真,製造恰當意象時永遠不落俗套的苦心,在《又見棕櫚》裡更有超前的表現。一個深夜,剛回臺北沒幾天的天磊從小提箱裡把佳利的照片拿出來,「靜靜的看」,同時他把立在書桌上的那張陳意珊的五彩照片「輕輕覆在玻璃上」。佳利是他在美國曾一度熱戀過的有夫之婦,意珊是他靠通信維持相當感情而返臺後才見面的女友。天磊接著把這兩個女子的相貌做了個對比,這段文字很能代表梨華擅用比喻,著力描繪的特殊風格:
「那是張和意珊的完全不同的臉。意珊的臉像太陽,耀眼的亮,耀眼的令人注意,你知道它在哪裡。而這個女人的臉是一片雲,你覺得它存在,但是你追隨不了它;它是輕柔的,但又似沉重,它不給任何光亮,但你忍不住要去探索它;它的顏色,它的形狀。它給人一種美的感覺,美在何處,可又無從分析。太陽使人看到,而雲片是只令人感到的。那是一張矛盾的叫人不得不多看幾眼的臉,她的眉毛是開朗的,而眼裡充滿了成熟之後,經過痛苦之後的憂愁。她的鼻子是堅決的,而熱情聚在那兩片抿著的唇。一個小圓的下巴帶著一股抑壓不住的任性往前微翹,唇邊兩條細細的紋路卻說明了她是如何在抑壓著自己的任性。不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甚至不是好看的,卻是一個引人注意,令人探索,叫人回味的女人。她已不年輕,而有一股青春少女所沒有的成熟的韻味。照片是黑白的。她穿了件黑旗袍,身上耳上沒有一件飾物,卻在左耳上方的頭髮上,別了一枚銀亮的珍珠,把頭髮、旗袍及眼睛襯的更黑,而使嘴唇的線條更柔了。」
一年來和梨華談話所得的印象是:近年來她對西洋近代的小說和戲劇花了很大一番功夫研究。在《又見棕櫚》裡提到的歐美小說家、劇作家有亨利.詹姆斯、伊德絲.華頓、卡夫卡、海明威、福克納、阿塞.密勒、諾門.梅勒、哈洛.平德諸人,這些我想一大半是梨華愛讀的作家。《又見棕櫚》有好多節故事的進展,全憑兩個人的對話,這些對話的布排自然且引人入勝,我想同梨華多讀西洋劇本不無關係。攻讀西洋小說在梨華文字上直接的表現,是她造句的用心。中國人很少有耐心讀亨利.詹姆斯,而佳利(可能代表作者說話)卻說她喜歡他最獨特的,沒有一個人學到的他的風格。梨華沒有學亨利.詹姆斯,他們的文體是迥然不同的。(正如佳利所說,「……他形容一個女人,從不寫她眼睛怎樣,鼻子怎樣,只讓讀者感到她的樣子……」,而我們讀了前面所引的那段文字,不僅感覺到了佳利的樣子,也看到了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但值得注意的是,《又見棕櫚》裡不斷有超過普通長度的句子出現。這些句子,在結構上老是翻花樣,從不給人累贅沉重的感覺;句法是歐化的,而從不給人歐化的印象。
我們再細讀形容佳利的那段文字,只覺得這是六〇年代中國人應該都會應用的一種白話,而普通人絕對不會寫的白話。梨華能表達天磊極複雜的心境,一半是因為她多少年來在造句上花的苦工,而《又見棕櫚》裡所表現的已是熟練的境界。但梨華文字最突出的地方是在於她擅於複製感官的印象,還給我們一個真切的、有情有景的世界。
梨華知道文字表達感官經驗最後的憑藉是人類或一般人共有的回憶(一個生下來就瞎眼的人,我們無法對他解釋「紅」的意義)。在她小說裡,雖然不少場面有音樂的伴奏,尤其是一對相愛的男女在一起的時候,但他們聽到的都是一般大中學生所熟知,一直流行著或早幾年前流行的中外名曲,這些曲子,不必費力描寫,而能引起我們無限的感觸。天磊有一次到佳利家去,聽了一張中國唱片,都是些舊歌:「……第四支古老遙遠的《蘇武牧羊》,這支歌使他尖銳的憶起小時候,他母親在燈下一面縫衣服,一面哼『蘇武……牧羊北海邊,雪地又冰天……』他坐在一邊,一面聽,一面做功課的情景。突然,手指擋不住,掌心盛不住的眼淚匆促的奔流下來。……」
在梨華的小說中,假如音樂是情感的速記,凡用筆墨可描摹的形色,她都盡力描摹,從不放過。她所描摹的不是一個地區不變的小世界:她到過不少地方,所看到的一切,她都能憑她超人的視覺記憶,記載在紙上。好多梨華的讀者,沒有到過美國,但他們在梨華的書上聞到了美國的氣息,看到了美國真正的形象。《又見棕櫚》的故事在臺灣展開,但憑天磊的記憶憧憬所及,小說包括了美國、中國大陸。我們跟著天磊開卡車從三藩市到卡美爾,乘坐從柏城到芝加哥的高架電車,車內見到的是「車裡肥胖呆木,翻著厚唇的黑女人,多半是在芝加哥北郊森林湖或微而美一帶給有錢的白人做打掃洗刷的短工的。此外還有醉醺醺、臉上身上許多毛的波多利加人,以及手裡一本偵探小說,勾鼻下一支煙的猶太人。當然還有美國人,多半是去密西根大街裝潢華麗的時裝公司搶購大減價的中級家庭主婦。還有,分不出是日本還是韓國還是中國的東方人」。車外見到的「都是大建築物的背面、大倉庫的晦灰的後牆、一排排快要倒坍而仍舊住著貧苦的白種人或生活尚過的去的黑人的陳舊的公寓的後窗」。我們也跟著天磊搭飛機到了金門,望著對岸廈門「模糊的房屋」,隨著天磊的聯想,回到了他童年的景象:「戰前小鎮裡寧靜的單調的沒有柏油的大街,街邊的雜貨店,雜貨店的櫃檯上排著的玻璃瓶,瓶裡的橄欖、冰糖、生薑糖、黏在一起的牛皮糖,站在櫃檯前,矮小的像從小人國裡來的自己,自己抬著的臉,臉上那雙貪饞的眼睛望著櫃檯後的掌櫃,一個瓜皮帽上的一粒紅絨球,一根旱煙管,一副黃黑的牙,一雙混濁的眼睛,望著店外面靜的完全睡著了的午後的太陽。」(抄了一大段,不妨加兩句評語:這一連串名詞靜語,是作者在造句上努力創新得到顯著成功的一個例子。同時,也只有一個真正的小說家才會記清楚一個饞嘴的男孩站在雜貨店櫃檯前所看到的一排玻璃瓶,瓶裡的橄欖、冰糖、生薑糖、黏在一起的牛皮糖。)
在形式上,《又見棕櫚》是近乎遊記體的小說。天磊在美國拿到博士學位,做事教書,「沒有成功也沒有失敗」,十年後返臺省親,也可能同意珊結婚。一到家,舊感新觸交集於胸,但腳踏的是臺灣土地,交談的是在臺灣的中國人,口嚐的是在臺灣做的中國飯菜小吃,因之作者對臺灣的聲色型態,風土景物,描寫得最是詳盡,複製了她自己在一九六二至一九六三那年看到、聽到、嗅到的一切。我第一次讀到《又見棕櫚》時,還在紐約。剛來臺北不到三、四天,在中山北路一家小旅館又把三個月積著的剪報一口氣讀完。那時我已上了幾家菜館,走了不少街道,再讀梨華的小說,真覺得她把臺北的形形色色寫絕了。我在上海住過好多年,也讀過不少以上海為背景的小說,但從沒有得到過這種地方性的真切感。
梨華在題材上、技巧上都自闢新徑,但在另一方面她延續了、發揚了中國文學上有高度成就的一種特殊傳統。胡適在宣導文學革命的時候,寫了一首詩,表示自己不再悲秋,不再傷春,好像一個作家要對季節的變化無動於衷,才能寫出有益於社會國家的作品來,梨華的作品打碎了功利主義文學的信條,恢復了「風花雪月」的尊嚴。她證明了假如一個作者對自然界的景物,真有所托,「春花秋月」是避免不掉的抒情題材。李後主、李清照善用少數自然界的意象來托出亡國後,喪夫南渡後生活的寂寥無寄;在她的小說裡,梨華不時假借中國詩詞中所少見的美國花草,來象徵寄居美國,沒有根的一代的苦惱。
因為梨華賦予了天磊她自己的和中國傳統的感傷氣質,他雖然面臨著當今歐美作家所最關心的「隔閡」問題,他們的作品中絕少可以看到像他這樣充滿人情味的人物。梨華所觀察到的中國人,不論在臺灣在美國,還沒有傳染到在歐美流行的現代病,那種人與人隔緣的絕症。卡繆的《異鄉人》可算是第二次戰後有代表性的歐洲小說,那位異鄉人收到母親去世的電報後,無動於衷,也裝不出母親死後一個人子應有的感情。下午獨自看了場電影,在影院搭上一位不相識的女子,晚上同她睡覺,早晨走後,她在他心上也不曾留下一條痕跡。這位異鄉人的行徑,自有他可怕的真實性:一種人與人間不能建立關係後的真實性。而梨華所要表達的真實,相反的是建立於人與人間有情感聯繫可能的基礎上。
天磊和眉立、佳利的兩段戀愛故事,雖然文筆比以前更細膩了,仍有一貫作者感傷氣質的作風。在天磊和意珊的故事中,我們得到一些對人生更尖銳的觀察:愛情不再是雙方一見傾心,意氣相投,要滿足飢渴想望的過程,愛情也是雙方意志的角力賽,在美的吸引、性的需要、生活空虛的填補的種種實際考慮以外,每個人還想保持自己的志趣和理想而不斷考察對方的談判。
這一則不太溫馨而充分象徵時代苦悶的戀愛故事,是梨華小說藝術已臻新階段的明證。意珊這個人物的刻劃更是出乎我們意外的成功。我們預期梨華會把佳利、天美、眉立寫得很好,因為她比較偏愛她們的性格。但梨華雖討厭俗人,意珊卻俗得可愛而可憐,她對生命的企求,一心要往美國跑的打算,並不因為她的淺薄而失去了我們的同情。梨華把一個和她本人脾氣、性格、志趣完全不同的女子寫活,這是她同情心的擴大,也是她對人生瞭解,離開了個人好惡更高層智慧的表現。
──節錄自本書「推薦序/夏志清」
推薦序二
楊振寧(撰於 七九年夏于日內瓦)
在臺、港留學生的書架上常常看到於梨華的小說。談天的時候,大家也常常提到她書中的人物。她擁有這麼多的讀者,當然不是偶然的。我想大家喜歡她的作品,原因恐怕不盡相同。我自己喜歡看她的書,主要有兩種原因。一方面我欣賞她對人物的性格和心理狀況的細緻的觀察,另一方面我很高興她引入了不少西方語言的語法和句法,大膽地創造出既清暢可讀又相當嚴謹的一種白話文風格。我覺得在這兩方面,她的成就都超過了許多三○年代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