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歷史人文碎片組成的法國地理萬花筒
韓良露(南村落總監、作家)
當臺灣的讀者拿到了這本《非典型法國》,他應當如何閱讀這本書呢?他是不是個重度法國事物迷呢?像我就是這樣的讀者,會情不自禁地想閱讀一些和法國有關的事物,這本書名《非典型法國》,當然會引起我的興趣,至於「歷史地理學」則非我所熟悉的專業,但我從一九八○年代中期至今,二十多年來也在法國旅行了三十多次,幾乎去遍了法國眾多的行省,但我所認識的法國是由首都巴黎輻射出去的鐵路網、公路網系統上的大城小鎮、名勝古蹟,我所知道的歷史亦是以羅馬高盧和法蘭西巴黎兩大核心建構出來的法國史,我一直是用地理歷史學的觀點在認識法國,直到看了這本《非典型法國》之書,我才重新認識法國,當我跟隨著作者葛蘭姆、羅布的歷史地理學的視角,我走進了一個不過是兩百多年前到一百多年前的法國(法國大革命至第一次世界大戰),而這個法國不是以巴黎為代表的法國,這個法國不只讓我覺得陌生,對當今大部分的法國人也一樣遙遠,這個法國的大地上仍充滿了史前族群部落、氏族、方言、土話、賤民、巫師、流浪民工、探險家、未命名的荒山、獵徑、騾隊、公共馬車、封閉的山村聚落等等。
彷彿追隨著知識謎團的調查尋根之旅,我在閱讀此書的過程中,屢屢發現不少我本來以為我知道,但其實知道的不夠徹底的一些知識,例如我一直知道幾百年來巴黎人統稱所有巴黎之外的法國各省人是外省人,認為他們很老土,為什麼巴黎人自視如此高呢?從本書中,我才瞭解到巴黎一直代表法國菁英階級塑造的法蘭西理想,從語言上來看,今日的法語本是巴黎、法蘭西島的方言,在一五三九年訂定為官方文書語言,但其他亦曾居於主流的方言,如諾曼第語、香檳語、皮卡底語就被貶為方言,之後法蘭德斯語、阿爾薩斯語、魯西永語、洛林語、科西嘉語等等亦貶為方言,在法語已是文明歐洲的語言之時,法國本身卻只有人口百分之十一(約三百萬人)可以說道地法語,而其中還有不少人無法正確書寫法語。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不僅各地方言盛行全法,土話也在各地區通行,許多隔一個山頭的兩個小村就講著不同的土話,人口的分布也很疏散,不到二百多年前的法國大革命時代,全法有五分之四的人住在鄉村,即使到了一百五十多年前,仍有四分之三的人住在鄉村,這些人住在孤立的農莊,人口只有八名到三十五名的小村落裡,在本書中,作者用了一個生動的比喻說道:「前往巴黎工作的農村女孩,隔著廚房窗戶往街頭看時,一眼看到的人,可能比她未到巴黎之前所認識的人還多。」
在一百年前的法國,人口分布上最清楚的區隔,不是城市與鄉村,而是「巴黎」與「巴黎以外地方」,這就對了,怪不得直到今日,法國仍由兩個不同概念組成,一是巴黎,一是外省,我終於明白了這個說法的來源在人口分布,直到一百多年前法國仍只有巴黎稱得上城市,其他地區都是鄉村及城鎮。
巴黎一直成為吸取鄉間人口的地方,在一八○一年,巴黎居民數比馬賽、里昂、波爾多、魯昂、南特、里耳的人口總數還多,到了一八五六年,比八大城鎮還多,到了一八八六年巴黎的人口是十六大城鎮的總合,除了巴黎的城市人外,法國還有幾百萬居住在鄉村身份不明的人,屬於古老的文明,有些鄉村的居民,仍然依賴以物易物的交易模式,由地方部落的首長與巫師治理,說著部落的土話,從部落的長老學習生活的知識與技能,過著與世隔絕、自給自足的生活,這些人的文明可直溯史前時代,這些人的生活模式,卻大都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大鐵路時代後消失了。
看《非典型法國》這本書,才讓我知道自己瞭解的法國,不管是古羅馬高盧或中世紀神聖羅馬高盧或查理曼法蘭西、路易王朝法蘭西等等,都是奠基在顯赫歷史人物的菁英法國,而不是法國這塊土地上大多數居民生活的法國,《非典型法國》這本書是重新述說被遺忘的歷史的土地故事,讓人們重新認識今日的法國是由多少消逝、隱藏、變貌的歷史人文碎片所組成。
這本書讓我明白許多法國微小事物背後的歷史、地理、文化意義,例如全法國為什麼有那麼多不同的乳酪,因為乳酪就像方言,隔著一個村落就有自己的腔調,而法國人對pays(佩伊)的概念,也形成了釀造葡萄酒的風土(terrior)概念,法國人至今仍保留的小農區也來自對人文地理而非經濟農業的認同,我也想起法國米其林三星大廚侯布雄(Joel Robuchon)曾告訴我,他自幼即深受法國工匠協會的培訓,在本書中,我也看到了由賤民、民工混合組成的工匠習藝之旅的傳統。
這本書不僅讓我重新深入認識法國的微文明,在閱讀的過程中,我更感驚異的是本書有許多的內容讓我不時想到臺灣、發現臺灣、重新認識臺灣,這本書從十七世紀談起,主要以十八、十九世紀為主,到二十世紀初期結束,幾乎就是臺灣從荷蘭、西班牙、明鄭、清領、日治早期的歷史時空,而當時臺灣的歷史地理也正經歷快速的變遷,尤其平埔族原民的部落、氏族、語言、文化也在這個時期大量消失。
當我們在本書中讀到:「一七四○年的夏天,一位現代繪圖者……在峰頂,這人可以一眼覽盡幾個小地區,然而那些居民卻幾乎不知彼此的存在。往任何方向走上一天就會變得語言不通。」「就在一七四○年初期某個夏日,卡西尼考察隊的一名年輕幾何學家遭當地人活活砍死……萊賓斯塔布勒的村民殺死卡尼西的幾何學家後,並未受懲,……外來的任何干預都會被視為居心不良的侵犯。」
以上的文字,怎能不讓我們想起「在西班牙人侵入淡水河時,附近的平埔族原住民舉族遷移到關渡、北投、嘎嘮別(亦稱小八里坌社,在今北投與關渡之間)等處。西班牙人進入淡水後,其勢力一方面迂迴於北海岸,安撫馬鄰坑(今七堵)、金包里(今臺北縣金山)等平埔族原住民的部落;一方面溯淡水河而上,安撫八里坌社(今臺北縣八里鄉)、北投社、里族社(在今臺北市松山)、大浪泵社(今臺北市大龍峒)各社部落。這些部落,均屬平埔族的凱達格蘭人。對於西班牙人的入侵,凱達格蘭人也有反抗的行動:一六三三年,關渡的原住民襲殺西班牙神父Francisco Vaez。」(摘自:世新大學數位影音暨網路教學中心──認識臺灣distance.shu.edu.tw/taiwan/ch06/CH06_FRAMESET.HTM)
我過去讀到荷蘭、西班牙、英國的人類學家所記錄的原民田野調查,從現今的觀點,一定會很奇怪記載的聚落的人口數的稀少,但當我閱讀《非典型法國》這本書時,才發現在一七九五年,羅亞爾河以南的國旺代省,有十七萬人以平均十五人的聚落居住,在伊勒-維萊納省,有兩萬個十五人的小聚落,在非尼斯泰爾,有兩萬五千個小聚落……這些聚落可用泥土和荊棘與外界隔離,這會不會讓臺灣讀者想到我們有許多以竹圍命名的的村莊。
我們再往下閱讀《非典型法國》這本書,看到越多熟悉的事物,在一八三七年巴黎的報紙登載:「在走訪庇里牛斯山之後……每個山谷仍是個小世界……每個村落是個氏族……每走一步,都會碰到不同的種類和特色,不同的意見、偏見、習俗。」
我認識不少的原民朋友,都常說一句話,原民既不是一個全體,也不是民族的概念,而是部落的概念,每個部落就是一個自治的國家。
不管是目前正在推動的千里步道運動或林克孝先生的找路,或保留阿塱壹古道的呼籲,或原民聚落遺址的調查或平埔族舊地名的尋訪,都是重新發現臺灣的歷史地理意識,《非典型法國》這本書,談的雖然是遙遠的法國,卻讓我覺得很親近,書中的許多觀念,也可以讓我們發現臺灣,但臺灣需要更多的行動,希望有如作者這樣的人,以田野調查的方式,帶我們重返歷史記憶中的時空,讓我們更加瞭解現在的臺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