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喬治.歐威爾,」我緩慢地說:「喬─治─歐─威─爾。」但眼前這名緬甸老人還是不斷搖頭。
這是下緬甸(Lower Burma)一處令人昏昏欲睡的港口城鎮,我們來到老人家中,坐在宛如烤箱的客廳裡。屋內空氣悶熱難耐。我聽到蚊子圍繞著我的腦袋,焦躁地發出嗡嗡的聲音,而我的耐性似乎也即將用盡。老人是緬甸的知名學者,我知道他很熟悉歐威爾。但他已經上了年紀;白內障使他的眼睛泛著牡蠣藍的光澤。當他重新穿好身上的紗籠(sarong)#時,兩隻手還不斷顫抖著。我懷疑他是否已經失憶,而在失敗好幾次之後,我決定做最後一次嘗試。
「喬治.歐威爾,」我又重複一次,「《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的作者。」老人突然眼睛一亮。他看著我,一副意會過來的神情,然後開心地拍著自己的額頭說:「原來妳說的是先知啊!」
歐威爾於一九五○年去世,就在前一年,他的打字機遭到沒收。歐威爾住在科茨沃德斯(Cotswolds)的小木屋裡,這裡充滿綠意且舒適宜人。在養病期間,歐威爾經常整個人窩進電毯,但最後還是不敵肺結核的侵襲而離開人世。他的病床旁堆滿了各種書籍,其中有許多是討論史達林以及德國在二次大戰期間殘暴罪行的作品,有一本十九世紀英國勞工研究,幾本湯瑪斯.哈代(Thomas Hardy)的小說,伊夫林.沃(Evelyn Waugh)早期的一些作品。床底下還藏了一瓶蘭姆酒。
在療養院負責治療歐威爾的醫師們囑咐他最好不要再繼續寫作。他們說,不管是哪一種寫作,都會把他累垮。他需要專心靜養。歐威爾的兩個肺因疾病而阻塞,而且開始咳血。他的病情已到了關鍵時期,醫師對於病人是否能夠痊癒不表樂觀。即使他能痊癒,大概也無法繼續寫作,或者至少不能像過去那樣沒命地投入。然而歐威爾還是繼續搖起筆桿。他潦草地書寫信件、撰寫隨筆、評論書籍,同時還改正即將出版的小說《一九八四》的校樣。他熱切的心靈甚至正醞釀著下一部作品:中篇小說〈一則吸菸室的故事〉(‘A Smoking Room Story’),這本書打算重新造訪緬甸,這個歐威爾年輕時離開就未再回去的地方。
一九二○年代,歐威爾在緬甸擔任帝國警察。五年執勤期間,他總是穿著卡其馬褲與閃亮的黑色馬靴。帝國警察配備槍枝,是道德優越的象徵。他們巡行鄉里,即使位於大英帝國偏遠的一隅,他們也力求秩序井然。然而,有一天歐威爾突然無預警地返回英格蘭遞交辭呈。同樣突然的是,他開始了寫作生涯。歐威爾署名時不用自己的本名「艾瑞克.亞瑟.布萊爾」(Eric Arthur Blair),而另取了筆名「喬治.歐威爾」。他換上流浪漢的破爛衣裳,在潮濕的倫敦深夜遊蕩街頭,收集貧苦大眾的故事。歐威爾第一部小說《緬甸歲月》(Burmese Days)是根據他在遠東的經驗寫下的,但他真正成為二十世紀最受尊敬與最具洞察力的作家則是因為《動物農莊》(Animal Farm)與《一九八四》這兩部作品。
這是一段不可思議的命運安排,這三部小說居然體現了緬甸晚近的歷史。第一個連結是《緬甸歲月》,它記錄了緬甸在英國殖民時期的故事。一九四八年,緬甸從英國獨立,不久軍事獨裁者就阻絕國家與外界的連繫,發起所謂「緬甸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並且讓緬甸淪為亞洲最貧窮的國家之一。相同的故事出現在歐威爾的《動物農莊》裡,一群豬推翻了人類農民,自行經營農場,最後卻招致毀滅,這則寓言暗喻社會主義革命的失敗。最後,在《一九八四》中,歐威爾描述的可怕而無靈魂的反烏托邦(dystopia),宛如一幅精確得令人心寒的今日緬甸圖像,一個被世界最殘忍與最頑強的獨裁者統治的國家。
緬甸有則笑話,說歐威爾不只為緬甸寫了一部小說,而是三部:這三部曲就是《緬甸歲月》、《動物農莊》與《一九八四》。
一九九五年,我首次造訪緬甸,當我走在曼德勒(Mandalay)的繁忙街頭時,一名緬甸男子一邊快速旋轉他的黑色雨傘,一邊看似有所意圖地大步朝我走來。他露出開朗的笑容說道:「告訴外面的世界,我們需要民主,人民已經受夠了。」然後隨即轉身踏著輕快的步伐離開。就是這個:這稀罕而短暫的一瞥,已足以使我瞭然於心,緬甸並不像我們表面上看到的那樣。
我花了三個星期的時間在宛如明信片般完美的景致裡四處遊歷,無論是人聲鼎沸的市場、閃閃發亮的佛塔還是風華褪盡的英式山間車站,這一切都讓我無法相信自己旅行於一個世界人權紀錄最糟糕的國家。我認為,這是緬甸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地方:全國約五千萬人口遭受的各種壓迫,居然可以完全隱藏起來不被外人發現。無孔不入的軍事諜報人員與密告網絡,確保沒有人能從事或洩露任何可能威脅政權的事。緬甸媒體──書籍、雜誌、電影與音樂──受到嚴格的檢查控制,政府的政令宣導不僅透過報紙與電視,也經由學校與大學傳布到全國各個角落。這些掌控現實的方法,背後由一股不可見卻又無所不在的力量牢牢支撐著,使全國人民無時無刻籠罩在拷問與監禁的威脅之中。
像我這樣的局外人,不可能看穿軍政府粉飾的太平景象,也無力想像在這種國家生活的恐懼與朝不保夕。而就在我努力瞭解緬甸生活面向的同時,我也逐漸感受到歐威爾作品的魅力。他所有的小說都在探索一個觀念,就是個人深受環境的箝制與束縛,不僅受到家庭的控制,也受到周遭社會乃至於權力無所不在的政府的宰制。在《一九八四》中,歐威爾構思出最終極的壓迫形式,甚至創造出能描述這種壓迫的語言:「老大哥」、「一○一號房」、「新語」。
我再度閱讀歐威爾的小說──從我離開中學之後就再也沒碰過他的書──心中對於他與緬甸的關係深感好奇。什麼原因使他願意放棄殖民地的工作,選擇當一名作家?而在離開緬甸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後,又是什麼原因使臨終前的他將目光轉向緬甸尋求寫作的靈感?我開始想像歐威爾從緬甸看出了什麼,他也許尋出了某種觀念的線索,可以一路貫穿他所有的作品。我閱讀許多歐威爾傳記,但這些傳記作家似乎都低估了緬甸的重要性,沒有人對這個歐威爾曾經生活過五年,而且令他的人生產生重大轉折的地方進行研究。歐威爾當初駐在的城鎮就位於緬甸的地理核心位置,某方面來說,現在的我們仍有可能感受到歐威爾當初生活過的緬甸──將近半世紀的軍事獨裁統治,整個國家的風貌彷彿被凍結起來,過去的風貌許多仍完整的保留下來。然而實際走過歐威爾的緬甸,看到的卻是更陰森而駭人的景象:象徵歐威爾夢魘的《一九八四》,竟在這裡以令人不寒而慄的方式真實上演。
外國作家與新聞記者是不准進入緬甸的。偶爾有人混充觀光客而順利入境,然而一旦身分暴露,他們的筆記本與底片會遭到沒收,而人也隨即被驅逐出境。至於他們訪談過的緬甸人,遭遇的懲罰將嚴厲得多。根據緬甸一九五○年制定的緊急法令(Emergency Provisions Act),凡是提供外國人任何政府認為可能有害國家的資訊,最高可判處七年徒刑。雖然我是新聞記者,但我很少發表有關緬甸的報導,所以我仍有機會以觀光客或極少數外商的身分申請到長期居留簽證。為了把我的經驗寫入書中,我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協:我必須改變我訪談過的緬甸人姓名,有必要的話,連地點也會變更。然而在這種謹慎的過程中,我希望自己能找出一條道路,洞穿這個看似不可穿透的國家。
在我動身前往緬甸之前,我到了倫敦的喬治.歐威爾檔案館(George Orwell Archive),觀看歐威爾最後的手稿。當歐威爾於一九五○年去世時,他才剛開始著手一個寫作計畫。根據他的計畫,〈一則吸菸室的故事〉是一篇長度約三萬到四萬字的中篇小說,內容講述一名充滿活力的英國年輕人在緬甸殖民地潮濕的熱帶叢林居住之後,整個人出現難以回復的變化。翻開用大理石花紋紙張包裹的筆記本,前三頁布滿歐威爾潦草的墨水字跡,大致是故事的大綱與短篇插曲。我輕輕地翻覽整冊筆記本,發現後面的書頁空空如也。我知道,故事的剩餘部分還塵封於緬甸,等待人們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