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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有血緣關係又如何?沒有血緣關係又如何?去年母親病危時,親生哥哥將母親丟給她,人不知道跑到哪裡去,而另外兩個兄長跟姊姊,則冷言冷語:「那是妳自己的母親,妳自己照顧。」
「咳!咳咳!」老人躺在床上,不停的咳嗽,她來到了床前。
「爸,吃藥了。」她將杯子放在床頭櫃,扶起老人,想要讓他立起來,比較好吞服,老人卻揮著手。
「走開!」
「吃藥,身體才會好的快。」她耐心的解釋,老人卻把藥揮開,藥丸掉到了地上。
「吃藥?吃藥有什麼用?你們還不是盼我早死早好!」老人喘著氣,睜大著眼睛,喉頭還咻咻叫。
她蹲了下去,把藥丸撿起來,想著這些藥丸掉在地上,已經髒了,不能讓父親吃,得重新換一包。
「沒有人這樣想。」嘴裡雖然這麼說,她卻很清楚,那些人讓父親失望透頂。
老人靠在牆壁,用沙啞的聲音說:「我只是病了,還不傻,妳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
「好、好,那先吃藥好不好?」
老人望著她,帶著警戒,最後,還是從她的掌心拿過藥丸,接過開水,吞了下去。
畢竟,也只剩下她在身邊了。
「外面天氣很好,要不要等一下,我帶你出去走走?」她想起父親從出院到現在,已經好幾天沒出去了,想讓他接觸新鮮的陽光及空氣,這間房間充滿著藥味,及父親呼吸時散發出來的氣息,像是死亡的味道。
老人卻搖了搖頭,拒絕她的好意,「我這把骨頭,不想再折騰了。」說完,老人又躺了下去。
她望著父親──名義上的父親,心中喟然,拿起旁邊的杯子,走了出去。
事實上,她跟父親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她的親生父親早逝,母親帶著她改嫁,母親嫁過去的時候,父親已經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而母親除了她,還有一個兒子,她的親生哥哥。
有血緣關係又如何?沒有血緣關係又如何?去年母親病危時,親生哥哥將母親丟給她,人不知道跑到哪裡去,而另外兩個兄長跟姊姊,則冷言冷語:「那是妳自己的母親,妳自己照顧。」
她也沒什麼意見,總是自己的母親,所以照料母親,她毫無怨言,並且請了長假,在家裡照顧母親,直到她往生。
而現在,父親生病,親生哥哥正大光明地表明不想看護,而兄長跟姊姊則推給她:「妳照顧過妳母親,知道怎麼照顧重症病人,交給妳,我們很放心。」擺明了就是不想理這件事。
兄姊的心理,她很明白,也不想跟他們計較,因為那時候,父親正躺在床上,聽著他們說話。
老舊的房子,用木板隔間,即使隔著牆壁,還是傳來父親的咳嗽聲。
她跟父親的感情,沒有比母親來的親暱,但他仍然是她父親,年幼時,跟著母親過來後,她曾經還因為母親要她叫他父親,執意不肯,母親生氣的將她痛打一頓,反而是父親來安慰她。
「囝仔還小,妳打伊沒意思啦!」
母親這才悻悻然,將棍子收了起來。
也許在那個時候,她已經認這個父親了。
她對親生父親的死亡,沒有太大的印象,但繼父的父親形象,倒是印在她的心目中。和大部份的父親一樣,帶著威嚴和霸氣,讓子女感到畏懼,卻支撐了整個家,也讓母親有了依靠。
她可以理解繼兄跟繼姊的心態,他們對於她跟母親闖入了他們家,一定很不滿吧?畢竟她也曾為母親嫁了現在這個父親,而生氣難過。不過後來她接受了,而她明白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接納她過。
「妳是阿爸的女兒,這就夠了。」母親這樣勸慰她。
是啊!跟著母親嫁過來,她也只認了這個父親。
「砰!」
父親的房裡,傳來巨大的聲響,她一驚,連忙跑進父親的房間,見到他跌在地上,連忙將他扶起來。雖然父親沒什麼大礙,不過其他的兄長跟姊姊知道了,則對她百般責難。
「不是叫妳顧爸爸嗎?怎麼顧的這樣?」
「要顧就甘願顧,不要顧的不甘不願,爸要是有什麼事,我看妳怎麼擔得起這個責任?」
她的親生哥哥因為沒他的事,離開戰場,而她則當砲灰。
「我也不想這樣。」她辯解。
「我看妳恨不得爸快點走,妳好解脫。」
「不是這樣。」
任憑她說破了嘴,也沒人相信,她學著不去理會那些人,因為那些人來到床頭,跟父親招呼之後,人又離開了。
她不知道父親聽到這些話沒有?老房子的隔音設備並不是很好,只要大聲一點講話,其實都聽得到。她在那些人離開之後,進到房間,就見父親張著眼躺在床上,沒有說話。
「爸?」
「出去。」
能再聽父親的話,也沒有多久了,她順從的離開房間,不僅為父親,也為自己感到不滿。
如果她能像親生哥哥,不去在意父親就好了,也不會為了他的情緒變化而受影響。
很可惜,她做不到。
她還是去買菜,還是照醫生講的,燉煮營養的東西給父親吃,也買了特殊營養品,給父親飲用。長期這樣下來,引起親生哥哥的注意,在她燉煮牛肉的時候,來到了廚房。
「什麼事?」她詫異極了,親生哥哥除了吃東西,是不會在廚房待太久的。
「最近有點不方便,妳有沒有一點錢,給我用一用?」親生哥哥開口了。
她則抗拒,「我哪裡有錢?」
「妳不是給爸買很多營養品嗎?我看過,每箱價格都不便宜,妳買了那麼多箱,一定有錢吧?給爸就用這麼好,他又不是我們親生的爸,吃這麼好幹嘛?好了,不說了,給個幾張吧!」
她無法想像,親生哥哥會在這時候火上加油。
「那些錢是給爸用的,你沒有錢的話,自己去想辦法。」為了照顧父親,她辭退了原有的工作,帶著一點積蓄,回到了家裡,不是用來揮霍的。
「妳有沒有搞清楚狀況?妳又不是他生的!」
「我們的確不是他生的,但我還是要叫他一聲爸!」她惱火了,而瓦斯爐上的火焰,更在沸騰。
她那有血緣的哥哥,悻悻然走了。
這時候,她才想起,講話這麼大聲,不知道有沒有吵醒父親?昨天他似乎睡的很不安穩,今天早上看他睡覺,除了叫他起床吃藥,也沒再吵他,現在喊那麼大聲,不知道他有沒有醒來?
原本還有力氣罵人的父親,到後來,只是病懨懨的躺在床上。
「爸,起來吃藥了。」時間一到,她就會叫他起來,父親茫然的看著她,等他有反應,她再扶他起來吃藥,吃完藥後,又沉沉睡去。
現在除了吃跟睡,父親的體力大不如前。
她不知道要怎麼挽留,也不確定挽留,對父親是不是真的好?他被病痛折磨的太久,半夜睡在隔壁,她都可以聽到父親的呻吟聲,她睡的很淺,一有動靜,就會到父親的房間。
可以的話,她希望父親可以解脫痛苦,但只要父親在的一天,她就會繼續為他煮飯。
父親曾經醒來,然後雙眼盯著她。
「爸,什麼事?」
父親沒有講話,只是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她不確定父親認不認得她。接下來的日子,他睡睡醒醒,大不如前,精神極為糟糕,就連其他人也沒有再來過了。
她明白,時候快到了。
「小惠。」
她正坐在父親的房間裡看書,聽到這聲小惠,讓她以為在做夢,因為自從其他哥哥姊姊吵著要分家之後,父親氣的把所有子女都趕了出去,包括她,要不是為了照顧他,她才硬搬回家來。父親雖對她感到不滿,卻也無可奈何。
不過從那時候開始,他已經很久沒有叫她的名字了。
「爸?」
她驚愕的放下了書。
「我就要去找妳媽了。」父親這時的精神極為清楚。
「你不要亂說。」
「別再安慰了,拖那麼久,人都跑光了,只剩下妳,我如果不對妳好一點,到地下的話,妳媽會找我算帳的。」父親指的是其他人在聽聞他的病況後,一個一個藉故離去,因為這一點,父親大為不滿。
「你不要再說了。」
「我知道我對妳不好,以後妳就可以不用管我了。還有,我走了以後,妳也可以不用再跟他們見面了,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她知道,父親對他的親生子女,失望透頂。
但,她沒有附和。
「你別想這麼多,你好好的吃藥,身體好起來卡重要。」
父親沒有說話,他們都知道吃藥毫無意義,當生命已走到盡頭,吃藥頂多是拖延時間和減緩痛苦罷了。
所以當父親去世的時候,她沒有太難過。她明白,父親已經解脫了。
除了母親,她最牽掛的,就是父親了,現在父親也走了,她沒什麼好依戀的,至於親生哥哥,她已經心灰意冷,反正他已經事那麼大的一個人了,也該學著自己照顧自己。
她整理好行囊,打算離開家的那幾天,兄姊卻氣沖沖的跑了過來,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
「妳到底跟父親講了什麼話?為什麼他把財產都留給妳?」
「我就知道妳沒存什麼好心,說要照顧父親,其實是想煽動他把土地給妳吧?看不出來妳這麼乖巧,心機卻這麼深?」
就連親生哥哥也跑了過來,笑嘻嘻的。
「看不出來妳這麼厲害,把所有財產都到手了。妳要照顧照顧我啊!」他貪婪的嘴臉讓她感到厭惡。
她並不明白,父親是在什麼時候把財產指定給她的,引起他人的埋怨。兄姊們為了財產,不斷跟家族長輩抗議,表明她和父親並沒有血緣關係,不足以繼承父親的所有財產,甚至開始恐嚇、威脅她。
她並不在意這些,她所牽掛的,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她的母親,還有父親,是她最割捨不下的,如果兩個老人家都走了,她對這個家,毫無眷戀,她要找個地方,重新生活。
她把所有事情拜託叔公,還有律師去解決,只是紛紛擾擾,在事情圓滿解決之前,她還沒辦法離開家。
但至少,她可以出去透透氣。
她帶著香,來到母親的靈堂面前,計畫在旁邊擺上父親的骨灰,這樣的話,兩個人在地下都會開心吧?
回想著與父親相處的這幾個月,父親臨終前,終於叫了她的名字,終於認了她這個女兒。
情感的付出,終於有了回饋,她的眼眶不由得潤濕了。
她會聽父親的話,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不論是有血緣還是沒有血緣,親情的綿密,從來不因為這些而變質。甚至跨越,抵達另外一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