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願安逸的衝動,召喚每個年輕的心!
《當代英雄》是一部探索心靈的小說,形式上集遊記、日記、懺悔錄於一體,包含了五篇互涉的小說〈貝拉〉、〈馬克辛‧馬克辛梅奇〉、〈塔曼〉、〈梅麗公爵小姐〉、〈宿命論者〉,以及兩篇序文,故事由三位敘事者交織講述,融成一個風格獨特的故事盛宴。它是俄國文學史上第一部長篇小說(非韻文體),開創了俄國小說體裁形式的新局,也豐富了心理分析的深度,影響並造就了後輩杜斯妥也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等作家。
「當代英雄」是個外表冷靜內心狂熱的惡魔般人物,體現在小說主角俄國駐高加索軍官佩喬林的身上,事實上也映照出整個時代社會的諸多惡習,綜合出一副尖刻卻又動人的心靈樣貌,甚至跨越了時空,讓活在現今的我們亦自覺到心中那不為人知的一面正蠢蠢回應著。佩喬林擁有無比的意志力,竭盡所能地對抗虛偽的社會,也對抗矛盾的自我。他玩世不恭,粗暴地剝開世俗的虛假價值觀,恣意揮霍自己的複雜心靈,欺騙女人的感情,嘲笑男人的友情,譏諷政府的專橫,他玩弄整個時代社會,也與內在自我相互爭鬥,真誠地揭露自己的虛無可悲。
我回顧往事,經常自問:為什麼我不想走命運開給我的那條路?
那裡有清靜的歡樂與心靈的平和等待著我……不,我不願安於這種命運!
正是這份永不耽於安逸的衝動、至高無上的自由意志,召喚著每個時代年輕的心。
作者萊蒙托夫是俄國大詩人,他是說故事的天才,也是探索心理的惡魔,筆觸細膩,對話機鋒,獨白深刻,小說視角從外部旁觀到內省自觀,使讀者一步步進入到「當代英雄」的內心世界,同時在優美文字中感受到高加索的絕世風情、愛情冒險的危險關係,以及他那傲睨命運的自由意志。
作者簡介:
米哈伊爾‧萊蒙托夫(Mikhail Lermontov, 1814-1841),繼普希金之後俄國最偉大的詩人,劇作家、小說家,心理小說的藝術手法影響俄國至今。出生於莫斯科,父親是退役軍官,傳說是蘇格蘭貴族移民至俄國的後裔,母親出身顯赫貴族家庭,這段婚姻不被祝福,母親早逝,父親爭取撫養不成被迫離開,作家從小由外祖母撫養。就讀貴族中學期間,因沙皇視察時不滿過分自由的風氣而下令改制為普通中學,他便退學明志,隨即考入莫斯科大學,但一年後與教授爭吵而離校,轉讀彼得堡的軍校,畢業後成為近衛軍驃騎兵團軍官,展開漂泊的軍旅人生。
創作上,十四歲開始寫詩,一八三七年為普希金決鬥身亡而發表〈詩人之死〉才揚名文壇,詩中譴責沙皇的宮廷權貴,因此激怒政權,被流放至高加索駐守邊防,在二十七歲那年與人決鬥身亡。多舛的人生經歷、沉鬱的性格和不羈的自由意志,使他的創作獨樹一格,包括數百首抒情詩歌、敘事詩、戲劇、小說,重要作品有戲劇《化裝舞會》、敘事詩《童僧》、敘事詩《惡魔》、小說《當代英雄》等。
譯者簡介:丘光,國立政治大學東語系俄文組畢業,俄羅斯國立莫斯科大學語言系文學碩士。譯作有:《墮天使暗殺組》、《幽巡者》(合譯)、《帶小狗的女士:契訶夫小說新選新譯》、《當代英雄:萊蒙托夫經典小說新譯》。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當代英雄其實是反英雄的例證。十九世紀俄國作家萊蒙托夫在書中創造了高加索軍官佩喬林這角色。玩世不恭、充滿冒險性格的佩喬林展開一段旅程,見到時代的惡端與人性的複雜尖刻。在一段又一段的故事中,在一次又一次的探險裡頭,看到了社會與自我的虛偽愚蠢,愛情與友情常淪為鬥爭玩弄的人生橋段,人類生活在此之中,飽含嘲弄卻又為惡不斷。萊蒙托夫的寫法獨特精彩,這是部紮實且動人的小說。這個十九世紀的高加索的故事一方面讓我們讀到了當時的風光民情,但有趣的是,裡頭對於冒險、人性的探討,卻可以跨域時空差異,讓我們感受如此當代,反映出當代集體性的粗暴與人性之虛無。
──作家李維菁
《當代英雄》示範了苦悶年代憤怒青年的生命軌跡,對台灣讀者而言恰好也預言了憤青的倫理決擇。在這個乍看開放實則封建的時代,不必再假好心地安慰彼此「你不是獨自一人」,而要承認「你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更有冷笑、越軌、反骨的能力。」在資本主義的陰影下,騎士不幸福,卻可能自由。
──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助理教授紀大偉
萊蒙托夫先以折射視角帶出主人翁畫像,再以私密日記體,坦露其精神中不可告人的貧廢。是以,嘲諷與致敬意味兼而有之的書名《當代英雄》,遂由外而內地引出這位「戲劇第五幕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像一面百餘年前遞來的鏡子,仍清楚照出我們靈魂中相似的野蠻與斑駁。
──詩人孫梓評
這是一本迷人至極的作品,字裡行間散發出獨特的高加索風味,冷洌憂傷,卻充滿了溫柔的詩意,彷彿是在黑暗大地上,搖曳著一縷朦朧的燭光,神祕飄忽,倏忽來去,又彷彿是在人世苦難深淵中,乍見天啟。而萊蒙托夫以此開創出現代小說的新格局,他對於人性罪與惡,愛與慈悲的探索,深深影響了十九到二十世紀的作家,甚至今日讀來,仍舊震撼人心。
──作家郝譽翔
面對《當代英雄》這樣一部小說,我感覺到自己對俄羅斯文學理解的渺小,感覺到愛情乘坐時光機穿越時間的恐怖力量。它看似簡單,卻讓我深深省思,必須再次重讀杜斯妥也夫斯基、契訶夫和納博科夫。在這樣一部文學巨樹下,我任何讚美的話語,只能是它的一片落葉而已。
──小說家高翊峰
萊蒙托夫是時間無法掩蓋的天才,即使經過數百年,書中主人翁們騎馬佩劍,卻宛如公路電影,走走停停,穿行現代的都市叢林,夜宿酒館,繼續冒險,繼續遭遇,以令人時而發笑時而醉心的語言,繼續說著傳奇故事。
──小說家陳雪
萊蒙托夫以詩名世,長短都寫得好,理想而浪漫的個性,讓他年紀輕輕便死於決鬥。凡此種種,無不讓人連想到普希金。然而不然的是,萊蒙托夫還寫小說,《當代英雄》講一個心性堅強,意志堅定,所關心卻僅是「自己」的聰明年輕人,用以映照舊俄一整代人的缺陷。十九世紀上半葉的作品,今天翻讀,卻彷彿處處有所指,行行有著落。好的小說像鏡子,足讓人人反照出自己的時代。萊蒙托夫,大矣哉。
──茉莉二手書店執行總監傅月庵
我以為,《當代英雄》最神祕而優美的地方,正在於它以自我描述,看穿了自身時代的,青春的神聖之光。
──小說家童偉格
在萊蒙托夫《當代英雄》中,主角佩喬林是一位非典角色。他涉入戀愛遊戲、冒險、決鬥,不但展現生命的「惡之華」,同時散發不讓命運主宰的權力意志。書中剖析主角的心理,既深刻又頗具洞察力,從而影響後輩作家如杜斯妥也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甚至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此外,譯者丘光,譯筆精準,文字優美,再度為「經典新譯」傳出佳話!
──作家辜振豐
風塵中的奇遇,詩般的渴望。萊蒙托夫寫出了在俄國豐富的風土中,浪子、軍官和美人,愛、嫉妒與死,移動交織而成的星圖。
──詩人楊佳嫻
萊蒙托夫與普希金並列十九世紀前半葉俄國浪漫詩歌重要代表者。《當代英雄》中,萊蒙托夫筆下的佩喬林與普希金長詩《奧涅金》男主角同為俄羅斯文學史上著名的「多餘人物」。他們有才華有理想,卻無所作為。他們天涯漂泊,終於一事無成,也傷害了他人。作者對他們有所關懷,也留予讀者許多省思。
──台大外文系教授歐茵西
由一個寫作者旅行中的見聞,延伸出一名軍官的故事。三種敘述聲音宛如山光水色交織出豐富的人性層面和社會景況。萊蒙托夫不僅說故事技巧高超,文字精簡深刻的描敘更引人入勝,對景物的描摹歷歷在目,對人物內心的陳述緊扣人性複雜的內裡,對白及敘述間,常蘊含智慧的人生哲理,精緻剽悍,不愧為經典之作。讀來樂在其中,不能釋卷。
──小說家蔡素芬
一九七六年,我出了一本小說集,叫《現代英雄》。這個書名,來自俄國萊蒙托夫的日譯本《現代の英雄》。……萊蒙托夫善於觀察,善於描述,也善於思考。他寫了一些故事,留下許多值得思考下去的問題。俄羅斯文學的特色是大而深,這來自民族,來自大地,也來自普希金、萊蒙托夫幾位先行者。
──小說家鄭清文
這是一本近二百年前先知般地作者就用影響後來所有俄國小說家的高明小說形式來描繪的他那一代俄羅斯人的惡習肖像群故事,一本俄國當年小說就近乎已走進當代的切換遊記日記悔過書式多角色多文體敘事的著名版本,一本悲劇惡人或宿命論者或高加索要塞軍官玩世不恭地那麼古怪又那麼迷人的荒唐祖國紀事,一本在沙皇尼古拉一世時代的領先那時代太多的最高明玩笑嘲諷般尖銳的惡德小說寓言。
──小說家顏忠賢
我不知道有誰的語言比萊蒙托夫還要好。……如果能寫出像《當代英雄》中的〈塔曼〉那麼好的小說,我就死而無憾了。……我會拿這本書逐字逐句精讀分析,像讀學校課本那樣,我就是這樣學習寫作的。
──契訶夫
無論在哪個時代,《當代英雄》都帶給世界各地的讀者無窮的興味。
──納博科夫
這本研究人與社會的小說,是當時最重要書籍之一……我讀了許多次,從年輕到年長,總是深深著迷。
──二○○七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多麗絲‧萊辛
一九五七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卡繆的懺悔錄形式小說《墮落》,卷首題詞上摘錄了《當代英雄》的序文向萊蒙托夫致敬。
《當代英雄》是非凡巨著。……其中的〈塔曼〉是俄羅斯散文體小說中最完美的一篇。……如果萊蒙托夫還活著,那我和杜斯妥也夫斯基就都不必存在了。
──列夫‧托爾斯泰
屠格涅夫、岡察洛夫、杜斯妥也夫斯基、列夫‧托爾斯泰和契訶夫等人的小說創作,都根源於這部《當代英雄》。整個俄羅斯小說的長河,皆發源自那高加索雪峰流出的清澈山泉。
──阿列克賽‧托爾斯泰
萊蒙托夫的天才可與普希金並駕齊驅,或許比他更勝一籌。……《當代英雄》的敘事有令人傾倒的魅力。……每一個詞都意義深遠,每一個情境都饒富興味。
──別林斯基
在我們俄羅斯還沒有人寫過如此真實、優美又芬芳的散文(小說)作品。這裡可以看出對現實生活的深刻了解,我們將有一位俄羅斯生活的偉大描寫者(萊蒙托夫)。
──果戈理
普希金帶來美,萊蒙托夫帶來力量。
──杜勃羅留波夫
普希金是俄國詩歌的太陽,萊蒙托夫是俄國詩歌的月亮,整個俄國詩歌在他們之間,在靜觀和行動這兩極之間擺動。……普希金筆下,生活渴望成為詩,行動渴望變為靜觀;而萊蒙托夫筆下,詩渴望成為生活,靜觀渴望變為行動。
──梅烈日科夫斯基
我很確定,這是一本微不足道的書,顯示作者的道德極度敗壞。
──俄羅斯帝國沙皇尼古拉一世
(編按:尼古拉一世當時自命為萊蒙托夫的書報審查官,對這句評語,我們不妨套用萊蒙托夫在《當代英雄》中所說的:「相當苛薄,但對我來說卻也是一種莫大的讚賞。」)
名人推薦:當代英雄其實是反英雄的例證。十九世紀俄國作家萊蒙托夫在書中創造了高加索軍官佩喬林這角色。玩世不恭、充滿冒險性格的佩喬林展開一段旅程,見到時代的惡端與人性的複雜尖刻。在一段又一段的故事中,在一次又一次的探險裡頭,看到了社會與自我的虛偽愚蠢,愛情與友情常淪為鬥爭玩弄的人生橋段,人類生活在此之中,飽含嘲弄卻又為惡不斷。萊蒙托夫的寫法獨特精彩,這是部紮實且動人的小說。這個十九世紀的高加索的故事一方面讓我們讀到了當時的風光民情,但有趣的是,裡頭對於冒險、人性的探討,卻可以跨域時空差異,讓我們感受...
章節試閱
塔曼
塔曼是俄羅斯所有濱海城市中最糟糕的小城。我在那邊差點沒餓死,而且還有人想把我淹死。我搭乘驛站的小拖車深夜抵達這裡。馬車夫將三匹疲憊的馬停在進城入口處,停靠在這裡唯一的石房子大門旁。衛兵是個黑海哥薩克,聽到馬車鈴鐺聲後,用粗野的聲音半睡半醒地喊:「來人是誰?」部隊的士官長和十夫長走出來。我跟他們說明,我是因公務前往作戰部隊的軍官,要求留宿在這裡的公家房舍。十夫長就帶我們上車在城裡繞,去了好幾間房舍,卻沒進房,因為都住滿了。天很冷,我又三天沒睡覺,累得要死,火氣就來了,於是大喊:「隨便帶我去一個地方住,你這土匪!哪怕去鬼那裡都好,只要有個地方住!」十夫長搔搔後腦杓回答:「是還有一個住處,只怕長官您不喜歡,那裡不乾淨!」我那時沒能了解最後那句話的確切意思,只命令他繼續往前走,我們在骯髒巷弄之間晃蕩好久,巷子兩邊我只看到一些破舊的籬笆,然後我們駛到緊鄰海岸邊的一間農舍前。
圓月照耀著我新住所的蘆葦屋頂和白牆,在那卵石牆內的院子裡,立著另一間簡陋的屋子,它比前面那間農舍更小更舊。海岸的斷崖幾乎緊靠圍牆邊,牆腳下方就是海岸,隨著湛藍海水的浪湧拍岸,響起了連綿不絕的低吟。月亮靜靜地望著那片騷動不安但已被她馴服的海水,月光下我可以清楚看到離岸遠處有兩艘船,它們的黑色纜索纏得像蛛網似的,船隻動也不動地在蒼白的天際裡印出了輪廓。「碼頭裡有船,」我心想,「那明天我就可以前往格連吉克。」
一個邊防哥薩克士兵來當我的勤務兵。我吩咐他把行李拿出來,打發馬車夫離開,然後我開始叫喚房東──四下靜默無聲;我敲敲門──依然靜默無聲……這怎麼回事?
最後,從前廳爬出來一個約莫十四歲的男孩。
「房東在哪?」──「沒。」
「怎麼回事?根本沒有嗎?」──「根本沒。」
「那房東太太呢?」──「到郊村去了。」
「那誰要幫我開門呢?」我說,用腳踢了門。門卻自己開了,屋裡傳來一股霉味。我點了一枝硫磺火柴,伸到男孩鼻子前面──火柴照出了兩顆白白的眼珠子。他是個瞎子,天生全盲。他站在我面前動也不動,我開始仔細觀察他的臉龐輪廓。
我承認,我對所有的殘障者,不管是瞎子、獨眼的、聾子、啞巴、缺手斷腳的、駝子等等,都有強烈的偏見。我注意到,在人的外表和心靈之間總會有某種奇特的關聯:一個肢體殘缺的心靈似乎也會喪失掉某種感受力。
就這樣,我開始觀察瞎子的臉,但是請問,要怎麼從一個沒有眼睛的臉上讀出東西來呢?……我不由得同情地望著他好久,突然間一個隱隱若現的微笑掠過他薄薄的雙唇,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笑容給了我極不愉快的印象。我腦海裡產生了猜疑,這個瞎子不是真像表面上那麼瞎,不管我怎麼努力說服自己相信角膜白斑不可能造假都沒用,而且又何必要裝瞎呢?但是有什麼辦法?我常常是寧可相信偏見……
「你是房東的兒子嗎?」我終於問他。──「不。」
「那你是誰?」──「窮人家的孤兒。」
「那房東有小孩嗎?」──「沒,是曾經有個女兒,但是跟一個韃靼人跑到海那頭去了。」
「跟什麼韃靼人?」──「鬼才知道!是個克里米亞韃靼人,刻赤來的船夫。」
我走進屋內:裡面有兩張長椅和一張桌子,加上壁爐旁的一口大箱子,全部就這些家具了。牆上沒有掛任何聖像畫──壞兆頭!海風穿過破了的玻璃窗灌進來。我從行李中取出蠟燭頭,點亮之後便整理起東西,我把軍刀和長槍立在角落,手槍放在桌上,毛氈斗篷鋪開在長椅上,哥薩克士兵則把他的鋪放在另一張椅上。十分鐘後他開始打鼾,可是我睡不著──黑暗中那個白眼珠的男孩一直在我面前打轉。
這樣過了大約一小時。月亮照在窗上,落在屋內地板上的光線躍動著。忽然間,在一條橫過地板的明亮光斑上,閃過一個陰影。我抬起身來看一看窗戶:好像是有誰再次跑過窗外,老天才知道藏到哪去了。
我不認為這個傢伙會沿著陡峭的海岸跑下去,但是除此之外他又無處可去。我起床披上外衣,將匕首繫在腰帶上,悄悄地走出屋子。那個瞎子男孩向我迎面走來,於是我躲到圍牆旁,他的步伐平穩但仍小心翼翼,從我身邊走過去。他腋下夾帶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包袱,轉往碼頭的方向去,開始沿著狹窄陡峭的小徑下去。我保持一段看得見他的距離跟在後面,心中想到:「到那天,啞巴將大喊出聲,瞎子將復明。」
與此同時,月亮開始被烏雲遮蔽,海面上起了霧,透過霧氣只見最近一艘船的船尾燈濛濛亮著。岸邊閃爍著波濤掀起的浪花,每分每秒都威脅著要淹沒海岸。我辛苦地朝下方走,沿著陡坡溜下去,這時候我看到:瞎子暫停了一下,然後沿低處往右轉。他離水邊這麼近走著,似乎海浪馬上要將他抓住帶走,但他自信地從一個石頭邁步到另一個石頭上,且避開坑窪,由此可以得知,顯然這裡不是他第一次走。終於,他停了下來,彷彿在聆聽著什麼,隨後往地上一坐,包袱放在身旁。我躲在岸邊突出的岩壁後,觀察他的一舉一動。過了幾分鐘,另外一邊出現了一個白色的身影,朝瞎子走去,並坐在他身旁。風不時地將他們之間的對話傳過來。
「瞎子,情況怎麼樣?」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風浪很大,楊科不會來了。」
「楊科不怕風浪。」他回答。
「霧很濃。」那個女人的聲音又再反駁,語帶憂慮。
「在霧中更容易躲過巡邏船。」他這麼回答。
「要是他淹死了呢?」
「那還能怎麼辦?妳禮拜日去教堂就沒新緞帶可戴了。」
接著是一陣沉默。然而,我對一件事感到震驚:瞎子之前跟我說話是用小俄羅斯方言,現在卻講得一口清晰的俄語。
「妳看,我沒錯,」瞎子拍著手又說,「楊科不怕海也不怕風,不怕霧也不怕海巡衛兵。妳仔細聽聽:這不是水流拍濺的聲音,我不會被騙的──這是他的長槳划水聲。」
那女人急忙跳起來,表情不安地凝望遠處。
「你胡說,瞎子,」她說,「我什麼也沒看到。」
說實在的,無論我怎麼努力去看清遠方有沒有什麼類似小船的東西,但都白費功夫。
這樣過了大約十分鐘,就在那浪峰之間浮現出一個黑點,時大時小,一會兒緩緩攀上浪峰,一眨眼又迅速墜落,它漸漸靠近岸邊──是一艘小船。這位船夫真是勇猛無畏,敢在這樣的夜晚穿越二十里寬的海峽,應該有什麼重要的原因促使他這麼做!我在想這件事的同時,不禁心跳加速地望著那艘可憐的小船,然而,那艘船像隻鴨子似的時潛時現,稍後船槳有如翅膀般快速擺動,便從浪花飛沫之間的深淵跳了出來;看這下子,我想大概還差一個船身它就要撞上岸邊打得粉碎了,可是它靈巧地轉向側面,毫無損傷地躍進一個小水灣。船裡走出一個中等身材的人,頭戴韃靼式羊皮帽,他揮揮手,然後這三個人就開始從船裡搬出一包包東西。船裡的載貨量這麼大,讓我到現在還不了解,它怎麼不會沉沒。他們每個人肩上扛起一個包袱後,便沿著海岸離去,很快消失在我的視線裡。該要回家了。不過老實說,這些怪事讓我緊張不安,好不容易我才等到天亮。
我的哥薩克士兵醒來時看到衣裝整齊的我,覺得很驚訝,我還是沒有告訴他原因。從窗口望去,藍天上滿布著撕成碎片般的雲朵,遠方克里米亞的海岸有如一條淡紫色的彩帶,長長拖曳而去,最後收在一處懸崖邊,崖頂上的燈塔白晃晃的──我欣賞了好一陣子之後,便出發去法納戈里亞要塞,想跟要塞司令打聽我何時可以前往格連吉克。
唉!要塞司令完全無法肯定地告訴我什麼。停在碼頭的船隻就是全部的船了,那些不是巡防船,不然就是連貨都還沒開始裝的商船。「或許,過個三四天,郵船會進港,」司令說,「到時候我們會看到的。」我又悶又氣地回家去。我的哥薩克士兵在房門口遇上了我,他一臉驚恐。
「不好了,長官!」他跟我說。
「對啊,老兄,天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裡!」這下子他更是恐慌起來,彎身向我輕聲說:
「這裡不乾淨!我今天碰到一位黑海軍團的士官,他是我朋友,去年他在我們部隊裡。當我跟他說到我們的落腳處時,他對我說:『兄弟,這裡不乾淨,裡面的人不是善類!……』的確是,這瞎子到底是什麼人!獨自一個人東跑西跑,不管去市集、買麵包,或去提水都是一個人……顯然,當地人對這種事都習以為常了。」
「還能怎麼辦?至少房東太太總該現身了吧?」
「今天您不在的時候,來了一位老太太還有她女兒。」
「什麼女兒?她又沒有女兒。」
「如果不是女兒,天曉得她會是誰。那老太太現在正坐在自己屋子裡。」
我走進小屋。壁爐的火燒得很旺,爐裡在煮午飯,這對一個窮人家來說滿奢侈的。對於我的所有疑問,老太太是這麼回應──她是個聾子,根本聽不見。還能拿她怎麼辦?我轉向坐在壁爐前的瞎子,他在給爐火添樹枝。「瞎了眼的小鬼頭,」我抓住他的耳朵說,「你說,你晚上拎著包袱跑去哪裡遛達啦?」那瞎子忽然大哭大叫起來,哎喲地說:「我去哪裡?……哪都沒去……拎著包袱?什麼包袱?」老太太這次可聽得見了,開始嘟囔著:「您這樣人家會怎麼想呀,而且還是對個殘廢的人!您幹嘛要這樣對他?他對您做了什麼?」我厭煩了這些,便走出去,打定主意非要解開這個謎題不可。
我圍上毛氈斗篷,坐在圍牆旁的石頭上,望著遠方。在我面前,展開一片被昨夜的風暴攪弄得激動難撫的海水,它那一成不變的喧囂彷彿睡夢中城市的囈語,令我想起了往昔舊日,把我的思緒帶到我們北方那寒冷的首都去。我被回憶騷擾得思緒起伏,想得出了神……這樣經過了大約一小時,或許還更久一些……突然間,我聽到像是歌一樣的聲音而回過神來。這確實是歌聲,是女人的生動的聲音──可是從哪來的?……我聆聽著──唱得很奇特,一會兒拖長音像在哀傷,一會兒卻輕快又活潑。我四下張望──周圍都沒有人。我再次聆聽──那聲音彷彿從天而降。我眼睛一抬看到:在我的屋頂上站著一個女孩子,穿著花條紋衣裙,披頭散髮,活像個道地的俄羅斯水妖精。她用手掌遮住眼睛防著陽光,凝視遠方,一下笑著自言自語,一下又唱起歌來。
我逐字逐句地記下了這首歌:
多麼自由又自在──
在那青青大海上,
許許多多的船隻
揚著白帆向前航。
浮浮行在大船間
是我那艘小船兒,
什麼裝備也沒有,
單單只有兩枝槳。
要是暴風雨大作──
古而老成的大船
微微張展起翅膀,
漂移海上揚長散。
我向大海鞠個躬
將頭低低來傾訴:
凶狠惡毒的大海,
你可別碰我小船,
因那小船裡裝載
珍貴無比的寶物,
暗黑夜裡駕馭的
是我豪邁好男兒。
我不禁想到,昨晚我也聽到同樣的歌聲;我遲疑了一會兒,當我再望向屋頂,那裡的女孩已經不見了。忽然間她跑過我身旁,一邊唱著另一首不知名的歌,一邊彈響著指頭,跑到老太太那裡去,她們隨即爭吵了起來。老太太氣憤呼呼,她卻哈哈大笑。此時我看到,我那位烏丁娜又連蹦帶跳地跑著,到我身旁時她停了下來,凝神盯著我的眼睛,彷彿我的出現讓她吃了一驚;之後,她漫不經心地轉過身子,靜靜地往碼頭走去。這事還沒結束:她一整天都在我的屋子附近打轉,唱唱跳跳沒一分鐘停過。真是奇怪的傢伙!她的臉上並沒有任何發瘋的跡象,相反地,她常用一副機伶銳利的眼神盯著我,這雙眼睛好像與生俱來有某種吸引人的魅惑力,每次望過來都像是在期待著疑問。但是正當我一開口,她又狡黠地笑著跑開。
我以前絕對沒看過這樣的女人。她遠非美女,但我對美也有一套自己的偏見。她身上可以看到許多品種的特徵……
女人的品種就像是馬的品種,是一門大學問,發現這點的可算是「青年法蘭西」。這個名堂呢(是說這個品種,而不是青年法蘭西),所表現出的特徵大多在於步態和手腳上,而在鼻子上尤其意義非凡。在俄羅斯,直挺的鼻子比纖細的小腳還要罕見。我這位歌女看起來不超過十八歲。她的體態超乎尋常的柔軟,尤其是她所獨有的俯首姿態、淡褐色頭髮,以及她肩頸上晒得略黑的皮膚上閃著莫名的金黃色調,特別是那直挺的鼻子──這一切都教我著迷不已。儘管在她斜瞟的眼神裡,我讀出某種狂野又可疑的東西,哪怕在她的微笑中也隱含著某種不確定的東西,可是偏見的力量就是如此之強:那直挺的鼻子令我為之痴狂,我還以為自己找到了歌德筆下的迷娘,這是他那日耳曼的想像中最別出心裁的創造物──的確,她們倆之間有許多相似之處:同樣都會從極度騷動中轉瞬變得徹底文靜,同樣說著令人費解的話,同樣蹦蹦跳跳、唱著奇怪的歌……
傍晚,我把她留在門口,跟她進行了這段對話:
「告訴我吧,美人,」我問,「妳今天在屋頂做什麼?」
「喔,在看風從哪吹來。」
「妳看風向幹嘛?」
「風從哪來,幸福就從那裡來。」
「什麼?難道妳可以用歌聲招來幸福?」
「哪裡有歌唱,那裡就有幸福。」
「這麼唱千萬別給自己唱來悲傷唷?」
「那又怎樣?哪裡沒好事,那裡就有壞事,從壞到好相差也不遠。」
「是誰教妳唱這首歌的?」
「沒有人教,想到什麼就唱什麼。誰該聽,那人就聽得明白,誰不該聽,那人就聽不明白。」
「愛唱歌的女孩,那妳叫什麼名字?」
「誰幫我施洗禮的,那人就知道。」
「那是誰施洗禮的?」
「我怎麼會知道。」
「真是鬼鬼祟祟!我倒是知道妳一些事情。」(她臉上的表情沒變,嘴巴也沒動一動,好像不干她的事。)
「我知道妳昨天晚上在海邊走動。」──這時候我非常鄭重地向她描述我的所見所聞,心想可以使她慌張,但是一點都沒用。
她放聲哈哈大笑:「您看到很多,了解的很少。要是您知道了什麼,那就口風守緊一點。」
「那如果我,比如說忽然想去報告要塞司令呢?」──這時候我裝起一副非常嚴肅甚至嚴厲的臉色。她驟然跳起來,唱起歌兒躲了開來,好像一隻從林中被嚇跑的小鳥。我最後那幾句話真是一點都不恰當,那時候我沒有想到它們的嚴重性,可是後來我對這件事曾感到懊悔。
……
塔曼
塔曼是俄羅斯所有濱海城市中最糟糕的小城。我在那邊差點沒餓死,而且還有人想把我淹死。我搭乘驛站的小拖車深夜抵達這裡。馬車夫將三匹疲憊的馬停在進城入口處,停靠在這裡唯一的石房子大門旁。衛兵是個黑海哥薩克,聽到馬車鈴鐺聲後,用粗野的聲音半睡半醒地喊:「來人是誰?」部隊的士官長和十夫長走出來。我跟他們說明,我是因公務前往作戰部隊的軍官,要求留宿在這裡的公家房舍。十夫長就帶我們上車在城裡繞,去了好幾間房舍,卻沒進房,因為都住滿了。天很冷,我又三天沒睡覺,累得要死,火氣就來了,於是大喊:「隨便帶我去...
作者序
當代英雄
每一本書的序文,既是最先也是最後的產物,它或作為創作意圖之說明,或作為答覆評論之辯護[譯注1]。然而,不論是道德意圖或報刊攻訐往往都不是讀者關心的重點,因此他們通常不讀序文。這在我們國家,很遺憾尤其如此。我們的閱聽大眾還太年輕、太天真,如果在寓言的結尾沒找到道德訓誡,他們就無法理解文章要說什麼。他們看不透玩笑,感受不到嘲諷,只能說他們被教育得太差。他們還不知道,在一個正經的社會或一本正經的書裡,不可能會出現公然辱罵的情節。在當代文化發展下有一種更犀利的武器應運而生,它幾不可見,但仍致命,它藏身在諂媚的外衣之下,卻帶來難以抵擋的精準打擊。我們的閱聽大眾活像鄉巴佬,偷聽到分屬敵對政府的兩位外交官談話後,還真會相信他們倆會為了彼此最親密的友誼而回去欺瞞自家政府。
這本書不久前才親身經歷過這種不幸,一些讀者甚至報刊只看到書名便望文生義輕信了[譯注2]。另一些讀者則覺得,怎麼把像當代英雄這麼不道德的人物當作他們的榜樣,因此感到非常受辱,而且還挺認真看待;更有其他讀者非常敏銳地指出,作者是在描繪自己和周遭熟人的形象……老套又可憐的笑話!但是,顯然羅斯[譯注3]就是這樣被創造出來的,這個國家裡一切都推陳出新,除了類似的荒唐事一再重複。在我們所有的神奇童話裡,就算最迷人的童話故事,也未必躲得開意圖人身攻擊的指責!
慈善的閣下,當代英雄正是一幅肖像,但不是某一個人的,而是一幅集合我們整整一代人充分發展出的惡習所組成的肖像。你們又要跟我說,人不可能這麼壞,那麼我要告訴你們,如果你們相信所有悲劇或浪漫劇中的惡人可能存在的話,為何你們不信佩喬林[譯注4]真有其人呢?如果你們會欣賞更可怕更醜陋的虛構人物,那為何此人的性格,甚至跟虛構人物沒兩樣,就得不到你們的同情憐憫呢?莫非他比你們心裡所想的還更真實?……
你們會說,這個故事裡道德不彰?對不起,人們的甜食已經餵得夠多了,他們也因此吃壞了肚子:需要一點苦藥和苛刻的真理了。而你們倒別以為,之後本書的作者哪天會妄想成為人類惡習的矯正者。老天啊,救救他別這麼無知吧!他只是要描繪出他所理解的,以及他和你們不幸太常遇見的當代人,藉此娛樂而已。毛病一旦指出來就夠了,要怎麼治療──只有上帝才知道!
譯注
1 這篇作者序寫於一八四一年春,補刊在這年出版的本書第二版中,藉以回覆輿論及沙皇尼古拉一世對初版的惡評。
2 當代英雄的俄文原意有:當代的主角、典型人物或英雄。
3 羅斯是俄羅斯的古稱,在文學語言中有崇敬的感覺,在此增加了嘲諷的強度。
4 佩喬林是這部小說的主角,姓名語源出自俄國北方一條河的名稱──佩喬拉河(Pechora)。
當代英雄
每一本書的序文,既是最先也是最後的產物,它或作為創作意圖之說明,或作為答覆評論之辯護[譯注1]。然而,不論是道德意圖或報刊攻訐往往都不是讀者關心的重點,因此他們通常不讀序文。這在我們國家,很遺憾尤其如此。我們的閱聽大眾還太年輕、太天真,如果在寓言的結尾沒找到道德訓誡,他們就無法理解文章要說什麼。他們看不透玩笑,感受不到嘲諷,只能說他們被教育得太差。他們還不知道,在一個正經的社會或一本正經的書裡,不可能會出現公然辱罵的情節。在當代文化發展下有一種更犀利的武器應運而生,它幾不可見,但仍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