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溢出是成長的開始
胡晴舫
葉佳怡的《溢出》是一本短篇小說集,但也能當作同一個故事閱讀。故事裡,蠶蛹化蝶,女孩逐漸蛻變成女人。
粗分五類的十四個故事,標的了不同的女性生理階段,近距離親密記錄、表述且分析了女性成長歷程。當小女孩學蝴蝶展翅,伸出雙臂想要觸摸世界,她與世界的纏鬥才正要開始。喝了長大藥水的愛麗絲無法控制自己身體放大,急速變形,手腳拉長,胸部隆起,原本提供保護的家庭很快變成綁手綁腳的束縛。等愛麗絲的大頭粗魯衝破了屋頂,放大了的腳已經一半踏出了家門,發現外頭有頭不知名的半人半獸等著她。她戴起紅帽,小心翼翼穿過林子。那片林地是惡夢險境,還是美麗祕境;眼前那頭渾身是毛的生物是她應該信任的旅伴,還是她必得閃躲的敵人。白雪公主的玻璃棺木就放在森林中央,女孩期待白馬出現,女人卻等來了一匹棕黑色的土狼。
我個人其實一直有點抗拒「女性書寫」這個標籤。我想,世上任何稍有志氣的寫作者大致都會討厭遭人簡化歸類,嚮往創造自成一格的文學局面,企圖打破文體以及所有文類,在世上現存的作品之外,苦苦尋求(或發現)某種詮釋世界的新角度。葉佳怡初試啼聲的第一本作品《溢出》,顯然表露了上述的種種文學野心。
無奈,為了介紹這本作品,我不得不先拋出女性書寫的引子,因為作者本人的寫作思路驚人地清晰,她很清楚她在做什麼,作為讀者很難迴避她想要傳達的訊息。
帶有女權自覺的女性書寫在台灣已有一段堅實的歷史。由於意念先行,不少女性作者都在自己的作品刻意鑲嵌了許多意象與種種寓意,為了對抗依然無所不在的傳統父權,讓自己的身體與性別從僵固的社會制度中解放出來,小說主題往往明確,道德勸說意味濃厚,語言犀利且悽厲,包涵大量的女性身體探索與情慾摸索,不惜場面驚悚,以求警世效果。在此,小說只是手段,革命才是目的。年輕世代的葉佳怡這一系列短篇小說乍看是此種脈絡傳承,簡直是完美的大學女性主義講義,然而,細讀之後,便會看出她作品畢竟已經長出了不同的花葉。
在首篇〈長巷〉裡,母與女、父與女已不再必然以性別來分陣營,反因性別而產生了交織錯雜的身分認同與情感投射。同樣身為女性的母親與女兒既同謀又競爭,面對父親這個家中唯一的男人,雖保有傳統的盟友關係,卻也蓋不住女性之間的爭寵本能。到了〈燈〉,原本總是跟著母親愛其所愛、恨其所恨的小女孩終於發現「……所謂的人生階段,就是當妳發現,事情和妳之前想的都不一樣」。她終得睜開雙眼,由自己的眼窗去觀看世界。
可是,世界是什麼呢?世界其實是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要經過對比男人之後才能像水面的倒影悠悠顯像。女人終究要走出她幻想的「房間」,去到現實世界跟男人交手。然而,有趣的是,在「劇場」章節的三個故事〈持書的女人〉、〈舞蹈〉、〈有三個人像的構圖〉,理應跟男人交手的女人卻依然在跟女人交手。看似是「女人落敗給男人」的愛情遊戲,從頭到尾還是專屬女人的憂鬱:「啊,獨白,獨白真的很重要。我知道了,那個男人必須是假的,是不存在的,那女人從頭到尾其實都只是在進行一種虛妄的獨白。」〈第三幕:有三個人像的構圖〉
「整形中心 / 醫院」隱喻了女性想要形塑自我人生的渴望。想長角就長角,哪天不喜歡了,拔掉就是了。但是,若要認真戀愛,與愛欲對象嵌合的經驗仍然混合了痛苦與愉悅。情人是心靈的「施暴者」,讓我們有「一種不停傾斜的夢幻」(義肢)。嚮往帶來快感的痛楚,人們自願四處去找「施暴者」來凌虐自己。「那是我的第五個情人,他用一種叫做線鋸的工具,正在慢慢割斷我的大腿」(義肢)。本來追求疼痛的人終於膽怯了,發現自己成為一個怕痛的人。
及至最後一篇〈女系公寓〉,長大之後衝出家門、經歷了戀愛與生產的愛麗絲再度回到了家庭。家庭是城堡,逐漸失去性癥的婦女用一種隱而不顯的手段管理自己的領地,男人全成了肥胖的廢物,出入公寓躡手躡腳。
葉佳怡擅用文學隱喻,巧心勾勒意象,大膽實驗形式,經營自己的詩意語言,字裡行間閃耀智性的光芒。作品的諸多細節,處處可見作者的苦心造詣。我個人最喜歡〈火車站〉,卻是因為該篇有種古典的美感,雖然也有粗樹枝、經血以及對女性情慾的懲罰,但,這篇更像整本書的濃縮,簡單而深邃,道出了女性成長的所有一切不可言說,且保有了小說的特性。
無疑地,又一顆閃亮的文學新星誕生了。
後記
溢出死亡之外
葉佳怡
偶爾你目睹身體幻滅的過程,並驚訝於身體往往比靈魂強悍。比如一個人因為癌症漸漸枯槁,必須用盡全力才能撐起意志,身體卻從一開始就不妥協。它痛得劇烈、它嚎叫、它要人們趕快做些什麼。然而靈魂在死亡面前多麼有限,曾經以為擁有的智慧也往往無法扭轉局面。於是我們往身體注射嗎啡,跟它說:嘿,別喊了,你必須安靜下來,別再干擾內裡早已斑駁衰敗的靈魂。然後人們便開始等待,等待身體放棄,就成為該成為的人。
如果遇上的是可療癒的疾病,那便是死亡的暗示。在那些時刻,我們觸摸到定義自我存活的邊界,於是需要的便不是嗎啡,而是更多提醒你足以超越死亡的徵兆。就我而言,我只能寫。我的信念非常庸俗,於是只能剽竊大家喜愛的瑪格莉特.愛特伍:「不只是部分,而是所有的敘事體寫作,以及或許所有的寫作,其深層動機都是來自於『人必有死』這一點的畏懼與驚迷——想要冒險前往地府一遊,並將某樣事物或某個人帶回人世。」
只不過有時過於天真,我會想把死去的自己也帶回來。想把那些在每個階段,因為時間、因為與環境交融又分離(或者相反)、或者因為記憶之侷限而必須死去的自己一次次帶回來。
(趁著一切消逝前,留下一些定義外的生命。)
於是這本書內有四個空間、四個人生階段、四個狀似明確又極其隱晦的主題。從幼年與家人的糾纏,到少女對情愛的想像與複頌;然後又從成年女性與性別之間的衝突與悖論,到一切往外延伸的未來想像。當然,這種說法描述的也不過是培養皿內的世界,不過是我從外界取了一些菌種,塗上營養基質,然後觀察它們如何擴展成花花綠綠的世界。
換句話說,我能向你描述菌種,卻無能為你描述長出的世界。在每個世界之前,我和你們一樣,都不過是看著文字從畫作中溢出的觀眾。又或者像某些人一樣,我們共同發現畫作吞吃了文字,再為我們溢出靈魂的影子。
(有時我們發現身體被裝入空間,有時我們發現空間被裝入身體,有時我們發現自己被裝入自己,正如同有時死亡被裝入病裡。)
當然,本書的最後景觀出現在窗外,一個培養皿外的世界。那是我們的世界,那是所有菌種共同存在蔓延並將一切染為斑斕的世界。有時那是一幅寫實派畫作,等待你去顛覆一切;有時那是一幅印象派畫作,要是站得遠一些,你幾乎可以看到生命的真相;有時那是一幅抽象派畫作,你被迫不停在當中尋找尚未變形的隱喻;然而有時那就是一切應有的樣子,幾乎像張定格的相片,你無法尋求理解,只能把臉頰貼上去,試圖用所有感官撿拾所有色塊中埋藏的心跳與脈動。
(然而說愛又太矯情,輕易就會失去形貌。正如同美國詩人艾竺恩.瑞琪所說:「……我來要的是: / 殘骸而非殘骸的故事 / 事物本身而非神話」。)
正如同旅行終究是為了回歸,而我們也知道原來的地方再無法和從前一樣。我確實預想過這本書該有的樣貌,但它終究長成了別的樣子,然後驚訝地發現那竟然也是該有的樣子。我想畢竟因為我的心願從未改變:如果死亡無法避免,那麼就從現在開始溢出,溢出死亡,溢出所有邊界。畢竟邊界是最穩固的,有限制便有超越,因此在末日之前,你永遠不用擔心真正抵達荒蕪。
並因此得以堅韌,得以承受適度的悲觀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