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山的臺灣人

如果以這樣的設想來做比喻，我想就不難了解這些在八重山的台灣人的感受了：若某一天，我們這些外省第二代與第三代忽然被告知，我們不再擁有台灣國籍，必須擇期「遣返」各自的中國祖籍地，且一切財產都將收歸公有的話……

　　這是多麼莫名其妙的一件事，對我們這些已然將台灣視為家鄉的台灣人而言？同樣的，當在戰前還屬於日本國籍、來到同為日本領土的八重山開墾新家園的台灣人，卻在戰後「自動回復」成中華民國籍，而成了不再具有八重山居留權與公民行使權的外國人時，那種徬徨、無奈，多麼使人絕望──更何況，沖繩遠近馳名的鳳梨產業還是靠著這些台灣人胼手胝足打造出來的？

　　擅長台灣日治庶民史的文史專家陳柔縉女士在序中這樣形容作者的書寫筆調：「或許作者是日本人的緣故，本書平實道來，不見潑灑涕淚，然而，類似淪為無國籍的情節，讓離鄉背井的辛酸血淚，仍在字裡行間。曲折戲劇的手法固然引人入勝，但是，撫觸歷史往事，平實矜持，反能多一份慎重與理性。『明瞭』應該才是讀史的目的，而非單純誘發或勾動情緒。」

　　這是報導文學的基本要領，作者利用客觀的描述，不帶絲毫評論性的字眼引用各種歷史文獻與調查數據，盡可能重現接受他訪問的台灣人之口述原貌，為讀者營造一個「處於外圍」的閱讀氛圍，反而使人更能由此看清整個問題現象中的殘忍性。就因為敘述如此平實，甚至有日本翻譯文字慣有的淡薄甚至疏離，事實才會這麼讓人踏實而深刻地明瞭──那種歷史、民族的畸形突變加諸在平凡無辜的庶民身上時，裂痕是多麼觸目驚心。

　　其中讓我讀到最難過的，就是這兩件事：一，那些生於戰前的台灣，被日本當局以日本國民為前提來教育、已然在語言與精神上定型為日本人的台灣人，想到同屬日本國土範圍的八重山發展新事業，不論對日本人還是台灣人而言，都是相當理所當然的一件事，道理如同台北人到澎湖、金門、馬祖等外島定居一樣。事實上，這種理所當然也正代表了這些平民已全然服膺於日本政權的統治，而少了殖民初期對當局的反抗與質疑，這不是日本政府一直想要的結果嗎？然而二戰結束、日本投降後，國界與政權的分割界線起了巨大變化，日本雖是戰敗國，卻還是以「我是本土日本人」高高在上的傲然姿態來驅趕台灣人，這時才讓人察覺，原來殖民政府所發佈的「大家都是日本天皇的子民」言論是如此虛假，宗主國與殖民國的分野仍是這麼明晰，台灣就像孤兒一樣，只是從此寄養家庭遷入彼寄養家庭罷了。認清並接受這個事實，不難，但難的是那些在戰前已將「我是日本人」的觀念融為自我認同的價值觀的台灣人，要如何重整自己？好不容易習慣做了日本人，現有的基礎卻要全部揉碎，重做一個被當地環境隔離、歧視的全新種族。不論是生活還是精神層面，「台灣」這個字眼都被玩弄得相當徹底。

　　二，是這些台灣移民的第二代，因為身上有著台灣人的血統而被鄙夷、欺辱，進而採取不再承認自己是台灣人、改為努力將自己同化為日本人的行動，他們甚至一度不願接觸任何與台灣有關的事物（在日本本土至上的觀念中，說自己來自沖繩似乎已比人低上一級了，而靠近台灣的八重島又比沖繩再低一級，那麼可想而知，八重島的台灣人在整座金字塔社會中是位居多麼底層了）。如果能夠直率地質問他們為何數典忘祖，那麼事情就可以單純化了，但事實沒有那麼簡單，他們逃避台灣這個圈子的原因也不僅僅是只想在日本人的圈子輕鬆過活，而在於他們不知該如何認同自己的歸屬。

　　從歸化後的取名一事，就可以看出移民兩代之間對於自我認同的歧異。第一代的移民在歸化後的取名上，都會特意留下自己的台灣姓氏，或是祖父輩的名字，他們認為：「要在日本名字裡留下和祖先的連結，是一件多麼辛苦的事。接著又說：『就是要誰都沒有的名字，那種沒有人會取的名字。因為我從現在開始，就是第一代嘍。』這席話意味了什麼？取得日本國籍的台灣人，透過取日本名字這件事，再次確認自己就是百分之百的第一代移民。換言之，取名字時要同時兼備三個要素，才能編織出台灣人想要的新戶籍姓名。那就是，發揮與生俱來、習以為常的台灣名字特質，然後，聽起來不會覺得突兀的日本名，還要彰顯渡海而來的第一代移民在日本重新出發的精神。」我從這段話中，看到了第一代對自己的台灣身世以及來八重山開疆闢土的自負，而他們這一代也有不得不忍、不得不為的理由：「為了保有辛苦耕耘才得來的一切，為了讓下一代擁有更美好的未來，歸化日籍似乎是唯一的辦法。」這都構成了他們之所以能堅忍而不疑的信念力量。

　　但出生在八重山的第二代移民，卻因沒有在台灣生長的經驗，無法像他們的父母輩那樣將台灣血統視為一種依歸的信念，反而將它當成一個讓他們處境艱難的包袱，因為他們這一代所要面臨的課題已然不同──不是以破釜沉舟般的勇氣面對生活與未來，而是如何在自己「出生」的家鄉地，獲得當地人、也就是日本人的認同與尊重。他們這樣吶喊：「我們這些台灣移民的後代生於沖繩、長於沖繩，接受日本教育，卻有人是沒有國籍的。我們和你們過著一樣的生活，也有著相同的想法。我覺得和你們並無不同。但是，你們並沒有把我們當成家人一樣地看待。」

　　對外，他們感受到不能被認同的忿忿不平，對內，他們與自己的父輩也感到始終無法融入的疏離：「移民第一代的『世界』對他而言，是一個『有時會語言不通，好像不屬於自己的世界』。即使他想要進到這個『世界』，其生活經驗和語言都不同，事到如今也不可能進得去。」經過這番思量與比較，他們認為不如靠向他們從小就熟悉的日本圈子，對他們還較為有利，因此，有人乘著「向東走」的發展趨勢，前往日本本島就業，從此不再回到八重山，也不再向任何人承認自己是台灣人了。這樣的歷程與結局，始終充滿著灰敗的色調，沒有太大的悲傷，卻也不可能快樂。

　　不過，本書算是循序漸進地朝光明的未來方向去書寫，隨著台灣的經濟與國際地位的好轉，台灣人的身分不再屈於弱勢，來自台灣的移民者也不再如當年是為生活所困的勞動階級，而多了技術與學術的交流意味，且拜觀光力量所賜，談到台灣文化，日本人也願意以坦然友善的態度來嘗試了解。因此到了第三代移民，他們雖也有不敢承認自己是台灣人的曾經，但長大後倒也漸漸接受了自己體內外所包含的兩種特質，並稍稍地引以為優。

　　對八重山的台灣人而言，這也算是一個開朗的結局吧。

讀這本書的時候，我一直想到「邊界」這個詞。



在「族群」和「國家認同」的議題上，所有概念的出發點都是分辨出「我們」和「他們」的不同後，然後才有進一步的意識和衝突。白話一點的說，如果人群沒有發展出「我們和他們是不同樣的人，有著不同的過去」，那麼根本不會有進一步的族群和國家之分。然而如何區分「我們」和「他們」？關鍵就在「邊界」。反過來說，觀察「邊界」的設定就可以反推出族群和國家的是如何實務操作。而橫過「邊界」的人生，就會有著更多的酸苦和不適應，同時更面對一個更艱難的問題：



我是誰？



這本書書寫記錄的是日本琉球地區八重山區域的台灣人故事。這些台灣人大部分是在日治時期從台灣移民到八重山的，那時台灣和八重山之間沒有國家的邊界，兩地民眾可以自由移動。但是台灣移民進入八重山仍然遇到歧視，也就是說具體的國家邊界雖然並不存在，但是族群認同的邊界仍然存在。而二戰後的國界劃分則讓台灣和八重山間出現了國界，因此八重山的台灣人面對的處境就更為複雜。



作者翔實的紀錄這些人、他們的下一代，以及戰後移民到八重山的台灣人新移民的認同歷程。初看前幾章，並沒有感覺作者的筆力，只覺得是很普通的訪談流水帳，但越到後面幾章，隨著作者觀察下一代，以及日本社會和台灣社會的變化，強大的觀察力就開始展現在文字上，讓作為一個讀者的我，感受到在文字背後，那些主人翁的巨大情緒轉折。



讀完之後，會讓人忍不住去想下一個問題：那些在日治時代移到台灣，戰後卻沒有回到日本的日本人，又是過著怎樣的人生？台灣和韓國之間，是否也有這種在時代之下，橫過邊界的人生呢？那一定又是很精采、也很曲折的人生吧！



除了美編排版上不夠精細，我對這本書的評價是：無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