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駛向台北,還是更遠離?
不知從何時起,台灣的同志文學(這裡指的是小說)浮現出或多或少的「台北中心」主義。另兩個並列「台灣三大文學潮流」的「旅遊文學」和「飲食文學」,卻相反地呈現普世的趨向,甚至是「離──台北」的。
候鳥一般心態的愛情遊牧者,或是走國際路線的時髦青春不老族,或是掙扎於愛滋陰影下的社會畸零人,或多或少,他的生命故事總是以台北為中心的,有的從午夜夢迴的新公園發端,從舊台大醫院大樓向燈紅酒綠的林森北路鋪陳,或反向,由衡陽路向龍蛇雜居的西門紅樓迄邐;也有的自天涯各個角落飛來,飛機一落地直奔肉體橫陳的台北各個轟趴,或酒吧,或三溫暖現場,即使再遙遠疏離的異鄉遊子,每當他午夜夢回,也不免發現他魂牽夢縈的同志場景,也都在台北。台北不但是全亞洲「同志友善」的首善之都,同時也成了同志書寫似乎「必然」的現實福地。
自《孽子》以降,臺北就一直毫無例外地穩居華文同志文學的「輻輳點」,古早久前一點,險被遺忘的顧肇森,下筆濃濃的外省第二代「台北小孩」味,寫過「女孩與男同志相親」的愛情喜劇小說的蔣曉雲,即使場景搬到了太平洋彼岸,也還嗅得出是發生在近加州「小台北」的單身男女故事。《荒人手記》與《天河撩亂》更將部份劇情推到了日本,還是讀得出來:是台北人寫的,遑論「台北爸爸,紐約媽媽」那樣的故事氣味,簡直就是同志書寫的典型《台北家庭》版。
而惟一曾經從南台灣發聲又卓然不俗的,倒只算得出李岳華的孤零零一本《紅顏男子》,算是為南台灣爭得了些許的能見度。李岳華寫作深得張愛玲式作風三味,「一個字看得有巴掌大」,惟一一本薄薄短篇小說集子裡,篇篇瀰漫濃濃的南國風味,沒有了新公園,西門町三溫暖,六條通酒吧,網路,轟趴等「同志地標」,依然能將高雄烈陽下的同志之愛,描寫得入木三分,人物躍然紙上。而且尤其可喜的,徘徊於婚姻邊緣,曖昧的雙性戀草根男人,鮮少曝光的同志「軍憲警」,加上異性戀女人與男同志的正面交鋒,都一一入列於故事情節中,可謂為台灣同志文學的領域開疆拓土。
可惜天妒英才,《紅顏男子》在聯合報文學獎上一鳴驚人,之後卻也成了絕響。之後的近十年,才有張經宏的《好色男女》浮現。同樣缺少了新公園,三溫暖,和轟趴等「台北意象」,但拜網路之賜,幾個天南地北不相干的人經由床與床之間的流浪,成為彼此生命逆旅的短暫伴侶,字裡行間同樣嗅得出淡淡的「離台北中心主義」,除了現實生活中幾乎可以對號入座地指涉人物「安迪」這個角色,其他可以摹想出的人物都散落在台北盆地邊緣或新北市或之外的「中台灣」──正好和作者的生活地緣不謀而合。(除了地緣,幾個角色的職業赫然也與作者相似:老師。)可以說台灣同志文學到了張經宏,北、中、南三方位才算到齊。
而書中最動人的片段之一,便是小誠千里迢迢地騎車到台北會網友。那要穿過「深山林內」的黑暗公路迎著獵獵夜風,騎上好幾個小時的摩托車的經驗,這當是典型「台北同志」所不曾經歷,且難以體會的。
「連環套」式的故事編排,偏偏是張愛玲最抱憾的敗筆,「陽羨書生」式的人物關係,幾個「主角兒」總也「湊不到一塊兒」,人物關係和情節如網灑開之後並不一一收攏,是考驗作者的筆力,同時也考驗讀者的深入與否。但留下太多「開放」式的線索和結尾畢竟並非美事。作者在以往的作品中早已證明他是位說故事的高手,而讀者在讀小說時最基本的要求,也不過只是「閱讀經驗本身的樂趣及快感」,不是嗎?
是作者本身下筆時的「台北情節」作祟,還是真的對「台北同志圈」文化的隔膜,造就了作品目前的樣貌?還是作者本意如此?故事最終的「嘎然而止」是餘韻無窮還是悵然若有所失,就留給讀者們自己去判斷了。誠如文末所言:
這裡是哪裡他從沒來過,他想,如果就這樣一直騎下去,那也很好。
嗯。很好。
陳克華
二0一二年四月十五日
後記
或許不完美,也許更完整
有一個以現在的標準來說,早已不怎麼有趣的心理測驗,二十年前的校園可也流行了好一陣子。其中幾個問題是這樣:「如果你走在路上,請形容那是怎樣的一條路。」「在路邊你看見一幢屋子,那屋子的外觀如何?你想在屋裡做甚麼?」「接著打開後門,屋後有水,請描述一下那水給你的感覺。」提問的人會根據你的回答掰些不知根據何處的解讀:問題中的路暗喻你現在的處境,屋子外觀則反映你給人的印象,在屋裡想做的代表你最渴望完成的夢想。
而水,指的是你對性的態度。
最後一個問題,以下是我曾經聽過的回答:「那屋後的水清澈得像山澗小溪,想跳進去好好洗個澡。」「稠稠的黏黏的像窟沼澤,一踩下去便無法自拔。」「是一片波瀾洶湧的海洋,任誰掉落其中都別想游上岸。」「那是一口壓了厚厚石塊的水井,誰也休想打開它。」
這幾年輪迴轉世之說大行其道,許多飽嚐世情滋味,頗敢於他人面前坦露心事的朋友們,聊完那每天都要來心裡鬧上幾回的紛紛情慾後,總要加上幾句:「上輩子我一定待過修道院,只要觸及性的話題,就覺得不乾淨;可晚上又常夢見很多人跟我『那個』,卻一點羞恥感也沒有,真希望有人代替上帝懲罰我。」有的這樣猜想:「我一定在日本江戶輪迴過好幾世,想到他們的同性之間能變出那麼多把戲,便覺得熟悉與嚮往。」有的則慨嘆:「如果真有可能,下輩子最好誕生在多夫多妻的摩梭族,再也沒有婚姻的束縛與背叛這些邪惡的字眼。我也祈求文明的魔爪離他們遠一點,別污染了人家還自以為高尚。」
有個同事某天跟我聊到他學生的煩惱。當年教過的一個高足返校探望老師,言談間透露最近戀愛了,對方是同系的學妹。不久前女方被母親帶去算命,算命的說女生明年會有一個小孩。「老師,怎麼辦呢?」同事心想,在一起才三個月,明年學妹的男友還是不是你,誰知道?不過畢竟是老師,總要給人歡喜給人希望,要不就乾脆提供實際的解決辦法。「呃,這個,」同事問:「你去過便利商店?」「怎麼?」學生滿臉疑惑:「當然有啊。」「架子上有賣那種衛生署贊助,可以用來保險的,聽說很便宜,你知道吧?」「老師不要講那個啦。」學生發窘地喊了出來。
一個在大學任職的老友幾次下來台中,幾杯黃湯下肚說話的聲氣陡地變粗:「欸,你們中港路五權路漢口路……,聽說好熱鬧啊,可我又不敢去。還好有日本片歐美片,不然研究、教學、升等的壓力真無法排解呀。」愈講愈不可收拾,連國際政治關稅貨物種種議題的談判都搬了出來。「那些檯面上的東西喔,都沒有這些影片圖檔來得坦率無私,從美國到東南亞,巴西到烏克蘭,男男與女女,早就打破疆界,供大家下載後躲起來觀賞,表面上一個人獨享,實質上是眾人同歡。那些政客學者詩人們檯面上歌詠懷抱的大同夢想的高調,在我隨身攜帶的硬碟裡早就實現啦。」當然,他只能在妻小酣眠的書房孤燈下,一個人不盡地愉悅低迴。
當年還在學校時,某學姊從指導教授研究室裡出來,經常憤恨地訴說教授跟她講了哪個老師或名人搞出來的「不可告人的醜事」,臨老入花叢、誤遭仙人跳……,種種晚節不保的性事醜聞。「蛤?他也是那樣的人?」圍桌而聽的學長嘖嘖不敢置信,好像第一次發現那幾個長輩的西裝褲裡也有下半身,其驚訝之程度比找到新的研究論題還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有甚麼?」另一派的同學插嘴:「如果你上過誰誰的女性主義、解放神學……,自然不會為這種事大驚小怪。」好像修了這類的課,那些不知被誰打上去的人性馬賽克,這下全自動解碼,供眾人一覽無遺。大夥兒交換完秘辛八卦,有的要趕回去寫他的「哭天安門」、「讀紀念館烈士碑林」、「春日逢流蘇盛開」之類的古詩與新詩,好趕上這一季的文學獎比賽。
那真是個,無邪而天真的年代啊。
那個年代,翻開畢業紀念冊,前面幾頁國父蔣公遺照之後,不是運動會誓師的威武隊伍前方,一長排雄赳赳的旗杆挺立的照片,就是合唱團軍樂隊載譽歸來,旁邊配上「時代考驗青年,青年創造時代」幾個毛筆大字,或者訴求敵愾同仇的情感,「今日不做……,明日就淪為……」,學生個個被要求做大事,說話講大話;時時須保密,刻刻要防諜,因為這壞蛋能無孔不入,要不就情感澎湃地呼喊起長江啊黃河。而事實上,匪諜長得是圓是扁,長江黃河被它的子子孫孫汙染到甚麼德行,我們誰也沒好好想過。
十幾二十年過去,曾經口口聲聲嚷著要拿來「創造」的時代,到底去了哪裡?
我們似乎老愛搞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然後整個社會、學校上下瞎忙一通。
有時我也會想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許多人似乎都會這樣:一旦他原先設定的,人生追求的崇高價值落空,便下墜沉落到,講好聽一點,醇酒美人軟玉溫香裡。或者說,愈投射出強烈權力、名利慾望的人(男女都一樣),他們這方面的渴求就特別熾烈。君不見我們熟知的偉人裡,好幾個都是箇中翹楚?所以,崇高的想望與下墜的性慾念之間,其因果關係若能運用歸納法來陳述,得要多少個研究對象一個一個誠實招來,才能明白個水落石出?這個設想若真能加以實證,人類歷史恐怕要翻轉半圈了。
有幾個後來長年旅居海外的同學,幾次碰面的場合,聊到兒時這些把戲就一肚子怒氣。他們大概故意忘記,當年最會寫文章口號,靠這類比賽領到一張張獎狀,風光地站在眾人面前的,就是他們自己。不過感時憂國之後,他們也會透露心底掩不住的孤獨與哀傷。這些時代考驗出來的青年,長大後最恐懼的,不是被畫在紙上無孔不入的匪諜。比匪諜更無孔不入的,是那些從身體某處竄出來,每天都要在眉間心上來回奔流的,既讓人惑亂又無可奈何的情慾。
這本書寫的正是慾望的某些狀態。寫完後給幾個朋友翻過,某甲說裡面那個安迪,好像文化界裡的某乙,又有人說比較像某丙,也有人偷偷跑來問,是不是在寫某甲?還有一個說,這用來註解女版的某丁好像也通啊。也許被我瞎碰瞎摸到的,是某些人的「共相」吧。像安迪那樣行旅天涯,習慣在異地瞥見孤獨洞穴裡透出的種種炫人的微光,並且為乏味的此地帶來一些旅途中的迷離光影,於周遭生活中,愈來愈常遇到這類的見聞了。可異的是,在行萬里路後的短暫安適消褪之餘,卻不見得能安頓方寸之間悄然孳生的孤寂之感,哪怕只一個晚上。這一點你我都一樣啊。
按摩過的人都有這種體會,那些藏於身體筋脈幽暗深微處的緊繃糾結,若一下子按太用力,身體馬上揪縮成一團,唉唉喊痛,倒不如輕鬆地呵癢撓抓幾下,也許在肢體肯綮處安寨紮營了多年的緊繃意念,莫名其妙就鬆開了。希望我能找到那樣的寫作力道。
一個喜歡參加文學營的朋友,知道我在寫這種東西,很熱心地提供寫作策略:「最好加上家國遊子、族群認同的手法,這樣比較有哀傷的深度。」算是長了我的見識。關於慾愛惹出來的情執、哀傷與困惑之類,這些年收了一些材料的我,偶而也會裝起文藝腔自問:「到底甚麼是愛?」然後反方向再問:「甚麼不是愛?」
我不知道。
我只聽見,在人們習於曝說的靈魂高處的議題之外,我們的下半身也有很多話要說。那些被悶藏在棉被底下,讓人魂牽夢縈、欲遮還羞的滋味,把它們請上桌也許並不高尚,但或許可以把我們拼湊得完整一些。
還是,大部分人希求的,仍是那個想像中完美而破碎的自己?
有誰喜歡一個真實又好色、為一點搬不上檯面的蒜皮事就惱怒抓狂的自己呢?
人們說出來寫出來的東西,我們不見得明白,甚至一邊讀一邊嘴裡哼哼:「最好你有你說的那樣誠實。」但蓋上棉被,其實我們都知道:「真是拿慾望一點辦法也沒有。」然後呢?
佛說:「不可說,不可說。」到底甚麼不可說?佛菩薩不說,誰好意思裝懂呢?
張經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