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代是場電影,噪音就是它最好的配樂。
台灣、香港、中國重要的歌手與樂評家,齊聚此書,
不隨主旋律起舞,只想要獨立組團、唱自己的歌。
一首首抗議歌曲,向著你和我發出誠摯邀請,
一起製造民主噪音,產出這個時代的音孩。
本書集結兩岸三地知名音樂人與文化評論者的作品,由張鐵志、柴子文編著,「陽光時務」策劃,匯聚了中國、香港、台灣近二十個重要的樂團和歌手的「噪音」故事,從他們生涯代表作的一首歌曲開始說起,並透過一手專訪,展現他們的所思所想,此外,每一章都還有記者與樂評人的文章,來回顧我們在這個時代所處的社會現實。
「我的唱片質量像勞斯萊斯一樣,質量也是非常高的。因為噪音是很難做好的,很好聽是有很多故意的技術在裏面,所以我在這些方面是很下功夫的。」------左小祖咒
萬能青年旅店歌詞中蔓延黑暗的意象,達明一派用情歌隱喻政治,周雲蓬譜曲用力地敲鎚著現實,吳虹飛為中國維權者譚作人鑄製一首〈冷兵器〉,左小祖咒低吼時則狠狠地帶著血揭開時代的荒謬……此外還有台灣的胡德夫、陳明章、林生祥,中國的二手玫瑰、蘇陽、馬條,香港的黃耀明、C ALL STAR等等另類歌手與獨立樂團,以及就連被譽為中國版陳綺貞的「小清新」派歌手邵夷貝,也在溫州動車事件後,寫下「正確死亡指南」哀悼被掩埋的人與真實。
每一首歌底下都漲滿著多少憤怒情緒?在噪音的理想國中,所謂政治動物,不是擅於言詞的哲學家或什麼大人物,而是一隻才在牙牙學語、試著發聲練習的維權公民。在這個喧囂躁動的時代,隨著當代社會矛盾愈演愈烈,讓更多人不得不關注個人之外的公共事務,寧願不靠譜,選擇脫序演出,而且不得不用歌曲發出他們的抗議聲浪,不論是心底抑鬱的聲音或是高聲的吶喊。
讓你我一起愛上噪音!Make more noise.
作者簡介:
張鐵志,作家,政治、音樂、文化評論人,《陽光時務》台灣總監,著有《聲音與憤怒》、《反叛的凝視》、《時代的噪音》。
柴子文,江蘇無錫人,畢業於南京大學政治系。《陽光時務》副主編,曾任職香港《亞洲週刊》、廣州《南方周末》。
章節試閱
第五章︱噪音是很難做好的
——左小祖咒:〈苦鬼〉、〈我的兒子叫錢雲會〉
#前奏
在京郊草場地一片灰色迷宮樣的房子裡,左小祖咒剛剛酒醒。見到他的第一眼很吃驚:這個人,竟然很清秀。這和他在媒體上塑造的霸氣老闆形象實在大相徑庭。或許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急急走開,折騰一番自己,架起一副棕色蛤蟆鏡,堅定地拒絕了任何和「偶像」有關的稱呼。
他當然不是偶像派。不聽左小的人,聽到他唱歌會以為是收音機沒電了,聽左小的人,沉迷在他莫可名狀的音調和利刃一樣的歌詞裡不能自拔。好友們總用很糙很暴力的詞形容他,比如他眾所周知的好友艾未未罵他像條「沙皮狗」、「不要臉」、「野蠻」、「混」等等;但他們同時很愛他,並且在一本正經的時候,會對他使用一些美好的詞語,比如敏感、脆弱、憂傷、情懷、努力。
採訪的時候,左小不肯摘下眼鏡,他說這樣你看不到我的眼睛,我就可以騙人了。
然後他開始了中心思想極為漂移的演講。他說我記憶不好,說到哪裡可能不記得。然後就從A扯到D,從D扯到F,從F扯到X,然後倒回ABC……吹牛的時候,他比較自如,他說我是大師啊,我的作品是世界級的,大師得讓人知道,得吹牛啊,吹牛才能養家,養家才能移民,我兩個孩子,我不能讓他們喝毒牛奶、沾地溝油啊。認真的時候,他有些靦腆,「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是一個堅決的成熟的藝術家,我知道我在幹什麼。不好意思,我確實是在認真地做這些事情。我的唱片質量像勞斯萊斯一樣,質量是非常高的。可能今天我的頭髮沒有白,鬍子也沒有白,你們覺得我是一個小壞蛋……我有點煽情,不好意思。」
左小祖咒1998年出版第一張專輯《走失的主人》,迄今出了十二張專輯,大部分獨立製作發行,最貴的一張賣到500元,竟然還賣得出去,被稱為「中國歷史上最貴的專輯唱片」。他的音樂也稱得上是最直面社會的。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在拍電影,比如《廟會之旅2》,1999年的《廟會之旅》竟然在2011年出了續集。
「誰見過唱片出續集的?這就是一部警匪片。能描述中國現狀的,就只有警匪片。」左小祖咒說。他曾經想當導演,結果發現「導演是這個國家最不能做的職業。因為你只能拍古裝片,拍不了今天的事。你看《老媽蹄花》多好啊,警匪片啊,真打啊。」
拍不了電影,於是他把故事們都唱進歌裡。〈咖啡時光〉唱給「你不給我一個說法,我就給你一個說法」的楊佳;〈英雄的親戚〉唱給丹丹,那時還被關在看守所的艾未未的弟弟就叫艾丹;〈釘子戶〉寫給寨橋村錢雲會,「風可進,雨可進,皇上不可進」。當然還有流傳出去一不小心就要遭刪貼的〈我的兒子叫錢雲會〉。在艾未未工作室的採訪視頻裡,錢順南為兒子的控訴,帶著天然的旋律,左小配上木吉他和口琴,重新編曲,誕生了聽者稱為「最黑暗的黑暗民謠」。
音樂還可以多有力量?聽聽〈苦鬼〉,一首唱了十二年的歌。1999年、2004年、2010年、2011年,左小祖咒把〈苦鬼〉唱了四個版本,音樂不斷改變,歌詞卻隻字未動。1999年他唱:「人民被迫投降,人民越級上訪」,2011年的中國現實,仍然是這樣。左小真誠地說:「我希望它過時,我希望它只是個應景歌曲。」可糟糕的是,到了今天,越來越多的人愛上了這首歌。
他的朋友說:「祖咒就像《全面啟動》的小李,把『苦鬼』這個意念敲進你的腦袋,讓你從夢中醒來,依然記得這億萬民眾失業的年代。它不是夢。」
艾未未說:「這是一個野蠻的時代,他的歌在精神層面非常清楚地暗示了這種狀態。」
左小祖咒自己卻說:「我每天幸災樂禍地生活。我光明磊落,我在太陽最光亮的地方創作。」
***
2011年1月,艾未未工作室的鏡頭,從近到遠地,拍下了81歲的老人錢順南,在這段四分二十秒的哭訴中。錢順南面對他完全陌生的「公民調查」攝影機,哭訴著兒子錢雲會的死亡。
正是冬去春來的日子,盛世的戲碼不知疲倦地上演。渾濁的眼裡已經流不出淚水,從喉嚨深處迸發聲音,似乎成了排解的本能。老人閉一閉眼睛,揮手送走攝影機,一個人頹坐在屋裡,兀自嗚咽了很長時間。
老人的兒子錢雲會,浙江省樂清市寨橋村民選村長,在2011新年到來的前幾天,死在了緩緩碾過的卡車輪底。
村長離奇死亡,多位現場目擊者堅持他是遭人謀殺,而錢雲會生前曾抗議非法徵地、多次上訪被拘……充滿了黑暗元素的新聞,很快引來了全國的強烈關注。
而在眾目睽睽之下,官方調查堅挺出爐:「交通肇事案」,一錘定音。錢雲會的故事和名字,從此消失網絡,就像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嗚咽,再沒有外人可以聽懂。
做音樂的左小祖咒,在艾未未家看到了這段視頻。在這段令人難以忍受的死亡控訴裡,他聽見了旋律,還有超越了所有創作者創作能力的荒誕。
他重新編曲,配上了最簡單的木吉他和口琴,在自己的最新獨立專輯裡低調推出。他說,這是給錢案一個交代——只能是一個交代,甚至傳播時,這個交代連完整的名字都不被允許。〈我的兒子叫錢雲會〉被改成了〈我的兒子叫XXX〉。傳播它的人們意會言傳:你懂的。
這是人們第一次,清晰聽見了老人的嗚咽:「英明共產黨萬歲,替我兒子申冤報仇吶……我的兒子讓市政府謀殺啦,叫鎮裡的同志謀殺啦……兇手謀殺了,我想得很清楚的啊……替我兒子申冤哪……英明偉大共產黨萬歲……你是英明唉,偉大的主席唉,你是太陽要照四方唉……市政府唉,來鎮壓村民唉,村民沒辦法啊……申冤吶,沒辦法唉……」
所謂盛世悲歌。(文/張潔平,《陽光時務》執行主編)
#左小祖咒小檔案
左小祖咒是一位搖滾歌手、音樂家。同時他是詩人,小說家,電影配樂人,當代藝術家。他的唱片作品包括《走失的主人》、《廟會之旅》、《左小祖咒在地安門》、《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美國》、《你知道東方在哪一邊》、《大事》、《廟會之旅Ⅱ》等。另外作為一名多產的電影配樂人,是艾未未所有紀錄片的原聲配樂的製作人,諸如:《平安樂清》、《鄂爾多斯》、《深表遺憾》、《童話》、《老媽蹄花》、《一個孤僻的人》等。他是當前中國最富思想性與影響力的搖滾明星。
#歌詞:〈苦鬼〉
曲 / 詞 / 唱:左小祖咒
最近我一直解釋自己的把戲
對一個姑娘,今天她對我說:
「再見,可愛的小伙子」。
我就這樣陷入頹喪
她很深地進入我的無知
她輕易地把我趕進了襁褓裡
彷彿又對我說:
「兄弟,你姐姐今天會回來得早,
她答應如果在五點前接不著客,
就在工廠裡偷塊鐵,
趁供銷社沒有打烊之前賣掉它,
給你帶回一瓶樂百氏」。
每一個億萬民眾失業的年代
我們學會解釋自己的把戲
領導們總說:
「人多,鍋小,我們挺好!
有的國家還在戰火裡紛飛咧」。
你叨著煙投降跺著腳地想著竅門兒
人民被迫投降人民越級上訪
你叨著煙投降跺著腳地想著竅門兒
人民麻煩地上訪人民被迫投降
我投降在襁褓裡在出神地望著你。
#專訪:左小祖咒談〈苦鬼〉
【陽光時務】:〈苦鬼〉的創作過程是怎樣的?
左小:97年香港回歸的時候,北京通縣的東方化工廠爆炸。我被懷疑是嫌疑犯。我想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個事情。我被逮進去了,我被「人間蒸發」掉了大概二十多天。我在昌平收容所裡面就看到很多訪民,出來之後,就寫了《狂犬吠墓》這個小說。這本書太長了,我就寫了〈苦鬼〉這首歌。
【陽光時務】:這首歌產自你自己的看守所經歷?
左小:〈苦鬼〉也不完全是我在收容所裡面的經歷。在收容所之前也有那樣的,我看到的太多了。我給你講一個事。有一個冬天的晚上,景泰橋底下,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我跟女朋友散步,老看到他。我很少給乞丐們錢,也不募捐,我給人家五塊十塊的也沒什麼用,這都應該是政府行為。但那天我實在是受不了,天太冷了。我就把我口袋裡的錢放老人旁邊。他太冷,秋冬只裹了一條被子,我就知道他是到北京上訪的。老頭啪一下抓住我的手,很警覺,就像錢順南一樣,他們這些人都有一種強大的信念。他非常警覺地抓住我,問:「幹什麼!」我說,我給你錢明天起來買早飯吃。他急了抓住我的手,說:「我不要你的錢,我要你的錢幹嘛!」他要給我講他的事。我落荒而逃。
我不想聽這些事,很不喜歡聽這些事。我是一個作家,一個歌手,我會寫,但我不想聽這些事,所以我的歌裡看不到苦難,全是黑色幽默,黑色段子。我覺得我們生活太苦了,不好意思,我沒有耐心。等他以為我走掉之後,我又偷偷把錢放在那邊,拿一個磚頭蓋住,離他遠一點。
那種場景……所以,我跟他們那些知識分子的表達方式是完全不同的。
【陽光時務】:你還是需要和苦難保持一定距離?
左小:我不是公共知識分子,我一直在強調這個,不要把這個帽子戴到我頭上來。我出版《廟會之旅》的時候,是龐克特別流行的時候,我在這個歌詞裡面唱的是「我不是龐克,我也不是詩人」,在〈冤枉〉裡面寫的是「不愛政治,我們只是十三節車廂裡的流浪漢」。我的東西都是這樣寫的,我也不需要他們來告訴我寫什麽。
你其實不需要聽他們講什麽內容。第一張專輯裡寫的這樣一句話:停止我聽你的詩歌朗誦。停止我看你導演的電影。停止我欣賞你的生殖器官。我最多是一個超現實歌手,在現實的基礎上創作我的藝術。
這是我的人生態度,我一直是這樣的,從石頭縫裡蹦出來我就是這樣的,我表達了我的態度。我是一個生活家,我渴望的是生活。
【陽光時務】:〈苦鬼〉這一首歌唱了十二年,歌詞隻字未變,你自己是什麼感受?
左小:有很多人喜歡〈苦鬼〉,它是個應景歌曲,當時的社會就是那樣。我有這個義務和使命讓更多人知道〈苦鬼〉——我們那個時代是怎麼過來的。我寫的,就像崔健寫的〈一無所有〉一樣,啪嚓全過去了。我希望它過時,但是十二年後,我們中國的社會基本還是〈苦鬼〉的狀態。
【陽光時務】:你自己也寫了小說,最喜歡誰的小說?
左小:我最喜歡的作家是吳承恩,他是非常作家,魔幻大師,我現在還喜歡他。小時候看小人書,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太神了,覺得這是真事,後來才知道這是作家寫的。我到現在還覺得了不起。
其實,《西遊記》也跟今天一樣,吳承恩描寫一個反動派孫悟空出來,就是愛打抱不平,被鎮壓在底下,又被發配去取經,實際上就講這麼一個故事。我們今天不也是這樣一個事嗎?文化人借古諷今,拍大片吶,拍拍唐朝啊、清朝啊皇帝啊那種大片出來,因為當下的拍不了吶。我發現,導演是這個國家最不能當的職業。你只能拍古裝片,拍不了今天的事。你像艾未未的《老媽蹄花》拍得多好啊,警匪片吶,那是真打啊。但就是不能拍。
【陽光時務】:你想過移民嗎?
左小:我當然要移民了,不移民幹嘛啊,我還招標呢,哪個國家需要我去。前段時間,我招標了,我決定移民嘛。我沒法活了,因為你吃的東西有問題,都是農藥超標,飯店裡面用的是地溝油,奶粉裡有三聚氰胺,這是曝光的,沒曝光的不知道還有什麼。我們沒有吃的,不放心。
我們的房子被強拆。我剛蓋的房子就要拆,說給我賠錢,我要錢幹嘛,金屋銀屋不如自家的狗窩,風可進雨可進皇上不可進,自古全世界都是這樣的。我給你磕個頭,你別拆我的房子。我到了這個歲數,人生一半,我總得為我的孩子想想吧。
【陽光時務】:離開中國會影響你的創作嗎?
左小:我的創作不需要依賴環境。我是大師,在哪兒都能創作。不是他們想的非要在哪裡才能創作。我每天幸災樂禍地生活,我寫自己的東西出來。我光明磊落,我在太陽最光亮的地方創作。
#樂評:苦鬼很實在 韓寒談左小祖咒
在車裡放左小祖咒的歌,朋友們常常受不了,韓寒樂此不疲。他們之間,最惺惺相惜的事情是,同樣沒有受過正規教育。左小驕傲地說,自己初中都沒畢業,正經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他說他是「中年版」韓寒。
【陽光時務】:你曾經說,在左小祖咒的歌裡,你「能接受的那部分」,「結實地感動」了你。這個你能接受的部分,和結實的感動,分別是什麼?
韓寒:我說能接受的部分,是他的相對比較中、慢速的歌,配樂不是很多的歌曲,我喜歡比較簡單一些的,比如很早期的〈愛的勞工〉。「結實的感動」,是一種文學範疇上的東西,不是很多普通的歌詞能給人的感受,不是說那些「你看了我我很心碎」之類的。我個人很喜歡他的詞,配上他音樂和聲音,那個聲音,太他媽落魄……很難形容的感覺。
【陽光時務】:你聽過左小的《廟會之旅》系列嗎?左小自己說,他是當成拍警匪片一樣做這個系列的,而最符合國情的就是警匪片,還能不斷出續集。你的感覺是什麼?
韓寒:我聽過,幾個版本都聽過,我覺得還挺好的。最新一版,我喜歡裡面〈苦鬼2011〉、〈愛情的槍〉。〈苦鬼〉挺好的,羅大佑的〈戀曲〉可以從1980唱到2000,〈苦鬼〉也可以,很符合我們國家的現實。我覺得他的歌是越做越好,越做越從容。每一張唱片都是水準之上。從藝術創作上講,出名了之後的確會更從容一些。這也是我的體會。
【陽光時務】:左小說,他在生活裡,其實是盡量與苦難保持距離的,「我願意給上訪者錢,但我不願意聽他們說故事」,有距離才有真正的黑色幽默,他用了一個很不恰當、但又非常恰當的詞「幸災樂禍」。在這一點上,作為作家,你的態度是什麼?你會怎麼處理自己與苦難之間的距離和關係?
韓寒:他的感觸,包括與上訪者之間的交流,我很理解。我也會接到上訪者電話、來信啊,也有人會到我家裡來請求幫助。如果你真的聽他們傾訴的話,一來特別慘,真的特別慘;二來,你會發現每個人是在自己的客觀裡陳述,他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那一面去說,而如果你去聽政府的說法,又是一套完全不同的說辭。大家都選擇對自己有利的話去說。其實很難給一個真正是非的判斷。的確誰都有誰的難處,這個政府除了貪污腐敗無能之外,你會覺得他也有很多自己的難處。對我來說,我是個作家,對於左小來說,他希望自己是個音樂人,是個搖滾歌手,如果你過分地沉溺在苦難中,有時對自己的創作反而會有傷害。
【陽光時務】:怎麼來把握這種分寸感?在保持距離與關懷之間?
韓寒:這種分寸感……就看你本能裡有多少,你的人性裡有多少。有多少,就釋放多少。真的不關心,那就不關心。不要偽裝自己的人性。
【陽光時務】:左小說他喜歡你,因為你跟他一樣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你喜歡他嗎?為什麼?
韓寒:我很喜歡他。我個人特別喜歡他的音樂。這個人也特別有意思,特別好玩。聽他說話的時候,他的語音語調,包括眼神,看起來比那些上訪者更有冤情。怎麼說呢,不管他多成功,而且一直在表達藝術家要有錢,應該有錢,他始終有一種特別特別懷才落魄的氣質,讓人愛憐……
《廟會之旅》他的專輯我是在車裡聽的嘛,當時聽到一首歌我覺得特別逗,丁字褲,丁字褲……我是一個丁字褲,我只想在這裡睡個覺。我一直很疑惑。後來才明白是唱「釘子戶」。
【陽光時務】:你覺得左小祖咒是藝術家嗎?你覺得什麼樣的東西是藝術?什麼樣的東西是搖滾?
韓寒:我覺得,我、左小,包括我最喜歡的車手徐浪(他已經去世了),都是藝術家。因為有文科的藝術,理科的藝術,體育的藝術。任何職業,只要做到一種職業範疇之外的,把天賦和才華融入進去,超越了職業本身的價值,就是一種藝術。
我不喜歡搖滾這個詞。老羅剛拍了小電影,但我不喜歡反映地下搖滾的作品。搞搖滾的人沒有你看著的那麼深刻,他們根本就不深刻,不值得那麼多藝術作品來表達。搖滾只是音樂種類的一種,而作為一種精神,這個詞太空幻了,是頂虛幻的大帽子,什麼都可以往裡裝。我喜歡和實在一點的詞語打交道,比如痛、癢。以我的定義來說,藝術很實在。(採訪/張潔平,《陽光時務》執行主編)
#歌詞:艾未未工作室〈錢順南原聲現場〉
詞:錢順南 曲:錢順南改編 演唱:錢順南 製作:左小祖咒
偉大的共產黨萬歲
替我兒子申冤報仇啊
英明偉大共產黨萬歲
樂清市發動鎮壓村民唉
樂清市發動鎮壓村民唉
我的兒子冤仇無邊啊死啦
去遞京狀唉閻王殿啊
遞京狀啊
我死了去閻王殿呀遞京狀
英明共產黨萬歲
替我兒子申冤報仇吶
我的兒子讓市政府謀殺啦
叫鎮裡的同志謀殺啦
兇手謀殺了
我想得很清楚的啊
替我兒子申冤哪
英明偉大共產黨萬歲
你是英明唉偉大的主席唉
你是太陽要照四方唉
三千多人要救下來啊市政府唉
來鎮壓村民唉
村民沒辦法啊
申冤吶
沒辦法唉
我這樣難得的很
難得的很難得的很
難得的很到第一夜難得的很
你們坐下
難得的很
#專訪:左小祖咒談〈我的兒子叫錢雲會〉
(採訪/張潔平 攝影/王宇鵬 剪輯/陸文 監製/柴子文)
【陽光時務】:為什麼用這樣的方式回應錢雲會事件?
左小:錢雲會的事,今年上半年網民討論很激烈,後來就不了了之。因為網上也沒法討論很長時間,後來我的微博也沒了。你懂這個事。現在我也不能多發言,基本像個廣播電台一樣。我不能像很多人去親臨、拍攝,因為我不是一個記者。但我想這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我認為不是自然死亡。我有我的直覺和判斷,還有這麼多年經歷的和看到的。我絕對相信我的判斷。我在最後一次發言就說,我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9月11日我出版了這個唱片,就是給大家的一個交代,錢順南在我的專輯裡唱了一首歌曲,叫〈我的兒子叫錢雲會〉。他說他的孩子是怎麼死的,希望中國共產黨能不能救他的孩子這麼幾句。這個歌很受歡迎,是因為這個歌太好聽了。我不是在做觀念藝術,我的藝術其實是很好懂好聽。我的音樂也很好懂好聽。因為我們中國人見得太少,一直認為我的東西很怪。
這首歌,我們也不好在我的空間多推,這個事情也許過了很多年後才能給錢順南平反。
【陽光時務】:這首歌很特別,怎麼會想到用這樣的形式?
左小:艾未未先生讓他的工作人員去拍了錢雲會事件,我正好看到這個視頻。我當時一看就很震驚,錢順南先生在鏡頭前說話,特別像唱歌,有隱隱約約的旋律在裡邊。我認為這是一首歌曲,他在清唱,有點像哭喪。我想中國每個地區都有哭喪。然後,我就把這個音頻拿過來了,就決定這麼一件事情。
我回家把重要的部分拿下來,然後要決定這個歌用什麽形式做,不能做太長,不能用〈苦鬼〉那種形式。我就想用一把木吉他和口琴來解決,很簡單的方式可以把它傳(遞出來),不要讓它堆得太多,希望它在唱片裡成為最清晰的一首歌。聽到這一節的時候是很素的。我希望靜下來,聽到一個老人在講他的事。可能外國人不知道這個事,他們覺得這個歌太好聽了,不知道這個故事。他們爲什麽會喜歡〈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可能因為我講得是國際人性的問題。
【陽光時務】:錢順南自己知道這件事嗎?
左小:錢順南知道不知道都不重要,我1997年和江澤民先生也合作過——把《十五大報告》譜成歌,放在2008年出版的《你知道東方在哪一邊》裡面。我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是一個堅決的成熟的藝術家。我知道我在幹什麼。
可能我的頭髮沒有白,鬍子也沒有白,他們覺得我是一個小壞蛋。我不好意思,我確實是在認真地做這些事情。我的唱片質量像勞斯萊斯一樣,質量也是非常高的。因為噪音是很難做好的,很好聽是有很多故意的技術在裡面,所以我在這些方面是很下功夫的。
#樂評:去閻王殿遞京狀
文/張曉舟
人民越級上訪之後,只能去閻王殿遞京狀。
寫這篇文章恰好是在萬聖節,街上潮人們戴著面具塗著眼影猶如猛鬼出行,我為什麼非要回到家裡聽苦鬼悲歌給自己找不痛快?假如說左小祖咒的〈苦鬼〉是百聽不厭的搖滾經典金曲,那麼我不得不說:〈我的兒子叫錢雲會〉實在不能多聽,不忍卒聽。唐德剛寫史,常常不顧歷史學家應有的冷靜風度,突然擲筆長嘆,說些「不忍卒讀」「能不掩泣?」之類的話。我未敢攀比唐德剛的情懷,生怕那樣的話一說便俗。在現實面前,我們已經夠無能無力的了,淚水也不能洗刷恥辱,也許淚水只是一種最後的憤怒,或者只是卑賤的自我感動?
必須承認反覆聽《廟會之旅2》這張唱片的時候,我曾經跳過這首歌。
但只要聽一遍,它就會像烙鐵一樣烙在你腦中。如果說〈苦鬼〉是藝術家版的〈苦鬼〉,那麼〈我的兒子叫錢雲會〉就是苦鬼版的〈苦鬼〉。〈苦鬼〉是藝術家在唱苦鬼,在講苦鬼的故事,而〈我的兒子叫錢雲會〉是苦鬼唱苦鬼,講述苦鬼自己的故事,〈苦鬼〉的最後唱「我投降在襁褓裡,在出神地望著你」,讓苦鬼回到襁褓,而〈我的兒子錢雲會〉是去閻王殿早死早投生,〈苦鬼〉和〈我的兒子錢雲會〉於是成為永恆的一對難兄難弟,左小有意把〈我的兒子錢雲會〉接在〈苦鬼〉後面,直接從藝術掉轉槍口對準現實,不,是讓現實直接對準藝術,對準我們!
夏天的時候,和左小去過一次艾未未家,當時發課工作室的人正在剪輯整理由趙趙,文濤等人拍攝的錢雲會事件片子,為了聽清採訪錄音,還專門從網上招募了樂清人志願者。一位樂清女孩告訴我:錢順南這樣的鄉下老人說的樂清話口音很重,連她都很難聽懂。
那幾天公安來了兩次艾家,一次查水管,一次查身份證。老艾說:「看來要動大的了。」在清查之前幾天,有官員上門和他探討國事,宣稱:「您要相信共產黨,這個社會是一直在進步的。」艾反駁:「是在進步,你看以前土地是不能賣的,現在可以了。」
那天下午我們去昌平摘草莓,又去了華夏陵園——老艾早在多年前,在為德國藝術策展人漢斯操辦喪事的時候,就在漢斯的墓旁給自己也買了一小塊墓地,他笑說現在該翻十倍價錢了。
走出華夏陵園,我們遙望對面的秦城監獄,艾未未站在一棵桃樹下,他猛搖了一下樹,桃花瓣紛紛落在他身上。兩天之後,他就被失踪了。那天晚上左小祖咒正好進棚,和陳昇一起錄〈愛情的槍〉,他心事重重,唱得一塌糊塗(第二天才恢復了正常水準),當天晚上陳昇在江湖酒吧狂飲,上台即興胡唱:「艾未未,共產黨抓你去減肥。」
《廟會之旅2》最後一次混音時我去了,把專輯聽了一遍,當我拿起錄音師手寫的歌名單子時,左小搶了過去,但我還是看到了錢雲會這個名字。放到唯一一首我沒聽過的歌,我意識到是那首錢雲會,但才聽了幾秒,左便大叫:「先別給他聽這個」。錄音師段小林馬上掐了。左宣稱:防火防盜防樂評。
直到唱片首發當晚的慶功宴上,幾杯酒下肚,左小才握著幾位朋友的手近乎失態地連喊「〈我的兒子叫錢雲會〉終於出來了,太牛逼了啊!」我這才聽到這首歌,才知道他為什麼要搞得那麼神秘,因為這首歌要發表出來,要把歌詞全部印出來,風險可想而知,並且他是攢著勁要踐諾——在大半年前,他曾經在微博上宣稱;「關於錢雲會,我會給大家一個交代!」這頗有吹牛之嫌。
但最終他做到了,達到了他想要的效果,給包括我這樣的所謂樂評在內的聽眾一個震撼,打破了專輯的既定框架和我們的審美期待,他讓一個八十一歲的老人抱著兒子的屍體闖進了搖滾的殿堂,闖進了五千年的閻王殿。
《廟會之旅2》發表後沒幾天,我在台北政治大學大大樹音樂廠牌組織的民歌行動論壇上,給台灣大學生放了〈苦鬼〉和〈我的兒子叫錢雲會〉。第二天有一位學生在我微博上留言:「也許講座聽眾裡我是唯一的大陸學生,所以大概也只有我在聽到張曉舟播錢雲會父親的哀歌時流了淚。來台唸書快一個月,愈加體會到我們土地上的疾痛,在心痛之餘也被迫要面對這些疾痛帶來的誤解和嘲諷。政治是多大的一個桎梏,將人限制在狹隘的愛與恨中。哪片土地有自由?自由只在抗爭中。「這條留言讓我意識到兩岸青年之間確實存在巨大的鴻溝(此處不贅述),而這也是兩岸「民歌行動」的價值和挑戰所在。和我一起講演的鍾永豐(交工樂隊和林生祥的幕後策劃和歌詞作者)聽了〈我的兒子叫錢雲會〉,聯想到台灣八○年代,歌手邱晨以音樂介入湯英伸案的舊事。
1986年,十八歲的原住民青年湯英伸殺害台北雇主一家三口,震動一時。台灣作家和媒體人士紛紛介入,陳映真的《人間》雜誌更是做了封面報導,而邱晨親赴湯英伸家鄉調查,也探訪他本人,把一個殺人惡魔還原為一個普通的原住民青年,最後出版了一張《特富野音樂報導專輯》。湯英伸最終難逃一死,可為什麼那麼多人會為一個殺人犯而疾呼?他們是藉此案反思台灣極權制度下的社會種族階級矛盾,尤其是原住民的命運。
在公權力的淫威下,錢雲會案或許已成千古懸案,至今證人仍然受到迫害。但由於媒體,知識分子,藝術家,律師和普通網民空前的聯合介入,錢案成為一個里程碑式的事件,他們的介入以失敗告終,但多少播下公民人權行動的火種,和楊佳案,譚作人案一樣,艾未未和左小祖咒等人再一次介入,雖然紀錄片《平安樂清》因後來艾未未被拘而胎死腹中,但好歹錢順南這首申冤哭喪曲通過左小的唱片得以傳播。相信遲早有一天我們會看到《平安樂清》,看到錢順南當時在自己家中唱這曲喪調的情景。
《廟會之旅2》被有些媒體人譽為「音樂報紙」、「時代紀錄片」。然而不同在於:當報紙失去時效,當悲劇新聞不斷被刷新被淡忘,藝術作為特殊的見證,更訴諸感官和人性的力量,具有穿透時空的更大可能性。也因此紀錄片一躍成為眼下中國文藝最為活躍的一個領域。
這樣的「音樂報紙」或者說時事歌曲在網絡時代其實越來越多,但絕大多作品往往迅速失效,最大問題是藝術介入現實的道德激情有時候容易淪為自我感動,本來是通過音樂呈現廣闊的社會人心,最後卻變成狹窄的煽情,歸根到底則是藝術能力無法與道德激情相匹配。在克拉瑪依悲劇發生之後,周雲蓬就一直想著為此寫歌,可是直到十幾年之後他才找到感覺寫出〈中國孩子〉。與現實短兵相接地肉搏固然刺激,但有時審美是需要距離的。眼下中國紀錄片的成就不僅僅在於介入現實的深度和廣度,還在於其藝術品質的出色。同樣,左小祖咒當然並不滿足於一般意義上的記錄。
錢順南唱歌畢竟只是攝像機拍下來錄下來的,原始聲音非常單薄,左小祖咒首先是重新處理了音軌,然後再以Woody Gurthrie和Bob Dylan的經典民謠形式,配上了萬曉利的口琴和楊帆的木吉他。
對左小祖咒來說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天賜良機,只要你保持藝術低於生活的某種謙卑,生活的大門始終敞開,有時候你無需到處嗅尋,只需堅定地走進去,珍寶就在那等著你。
在台北中山堂蔡李陸咖啡館,周雲蓬和我的一個講座上,台灣樂評人馬世芳提出關於「民謠尋根」的問題激發了大家討論,我說:尋根必須先直面現實,否則容易淪為一種墮落的鄉愁。尋根不是在城市和鄉村之間,在現實和歷史之間做夢打鞦韆,而是要抓住土地的根:不只直面根的粗壯,還要直面根的腐爛。
這個時代的音樂創作者和樂迷遠遠來不及尋找和發現自己土地的根。比如說一個城市文藝青年(包括有些進入城市受教育的農村青年),可能會成為一個鐵桿搖滾樂迷,可能對西方搖滾民謠布魯斯如數家珍,可能熟悉Robert Johnson, Woody Gurthrie, Johnny Cash, Bob Dylan,甚至沒準還知道John Romax和Alan Romax父子的美國民間音樂田野錄音,但他可能卻反而對中國的鄉土音樂文化毫無感覺,甚至熟視無睹,比如每個地方尤其是農村都有其傳統哭喪調,但似乎那從來只對音樂人類學者來說有點價值。搖滾樂和民謠於是成為一種新世代城市生活方式的身分標識,一種城市文明的文藝資格證,鄉土和傳統卻淪為一種抽象的懷舊浪漫符號,滿足文藝青年乃至文人雅士沒完沒了的意淫。而現實世界活生生的鄉土日漸被城市拋棄或侵噬,錢雲會身上,或許正是城市與鄉村之間,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
我們看到了一個八十一歲老翁彷彿也被碾過的帶血的聲帶,錢順南那一句「我死了去閻王殿呀遞京狀吶」令人毛骨悚然,因為那是幾千年來中國音樂,戲曲,文學的永恆主題,那是這片土地的秘密,也正是那一句,超越了所謂時事歌曲,那才是中國永恆的「地下」搖滾和民謠。〈苦鬼〉這首歌迄今不過十二年歷史,十二年過去,它不幸沒有失效,苦鬼依舊前仆後繼地走進新時代;而錢雲會老父這樣的申冤哭喪調已經有幾千年歷史了,只要中國農村土地的根本問題沒有解決,只要專制主義的幽靈依舊在這片土地徘徊,我們對中國鄉土一廂情願的文藝意淫就難免落空;只要土地繼續流血,農民繼續流離失所,這樣的歌就不會失效——雖然我們希望它早日失效,只存留於唱片和歷史有聲檔案中。
第五章︱噪音是很難做好的
——左小祖咒:〈苦鬼〉、〈我的兒子叫錢雲會〉
#前奏
在京郊草場地一片灰色迷宮樣的房子裡,左小祖咒剛剛酒醒。見到他的第一眼很吃驚:這個人,竟然很清秀。這和他在媒體上塑造的霸氣老闆形象實在大相徑庭。或許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急急走開,折騰一番自己,架起一副棕色蛤蟆鏡,堅定地拒絕了任何和「偶像」有關的稱呼。
他當然不是偶像派。不聽左小的人,聽到他唱歌會以為是收音機沒電了,聽左小的人,沉迷在他莫可名狀的音調和利刃一樣的歌詞裡不能自拔。好友們總用很糙很暴力的詞形容他,比如他眾所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