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劫（2）： 三界之亂（完）

「從前有一顆蒜，一根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蒜，長在三生河邊，是妖族一個最無足輕重的小妖……

「她恣意生長了一百多年，因為染了三生河水的靈氣，慢慢地就有了知覺，努力一下，還能化成人形，也就是如你們林家人所說的，她妖化了。

「妖化後的她，還只是個無知的女童，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她沒有父母姐妹，也沒有憂慮，每日餐風飲露，在河邊玩耍。這樣的日子，又延續了百來年，然後出現了一個人。」

衍出現了。

衍站在我面前時，我傻呼呼地仰著頭，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妖怪呢？

妖族大多長得很奇怪，當然也有長得很好看的，碧眸白膚，如化為人形的小愛一樣，可終究比不過衍。他有著奪盡三界光輝的耀眼，黑色的斗篷迤邐曳地，美得沒有一點瑕疵的臉，既溫柔又邪戾。

他看見了那株火紅色的、光禿禿的、只長葉子不開花的曼珠沙華，於是微微欠了欠身，淺笑著問道：「請問，這就是妖族的入口嗎？」

我所有的枝葉都如觸電一般，在他磁性的聲音裡一下豎了起來，然後嘩嘩地往後倒去，恨不得用整個身體去點頭。

他笑，大概覺得我這個模樣實在太滑稽，修長的手指點了點我最上面的葉冠，道了聲「多謝」，然後站起身，越過我而去。

直到他走了許久，我還是維持著之前的姿勢，葉子跋扈地豎著，靜靜地，文風不動。

也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我終於開口，說出了我平生的第一句話：「我要他。」

那麼好看的妖怪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我想不到什麼理由可以將他錯過。何況，他還觸碰了我的葉。

我的話音剛落，周圍便浮起一陣笑聲。那些小妖小怪，成形的未成形的，全在嘲笑著一棵自不量力的石蒜。

「妳知道他是誰嗎？」在我旁邊蠕動的小毛蟲抬起長滿鬚毛的臉，憋著氣問。

我搖頭。我怎麼知道他是誰？

「難道你知道？」我轉而瞧著他，語氣中滿是希冀。

衍的出現，在我空白荒涼的世界裡鋪上了一條長長的路。路的這邊，是我混沌而無憂的日子；路的那邊，是那個用一根手指便讓我戰慄至今的人。

而小毛蟲的話，無疑，指給了我最輝煌璀璨的方向。

「他是魔君，是魔族之王，衍大人。」小毛蟲敬重地吐出這句話，亮晶晶的眼睛鄙視地看著我。

我毫不在意，只是牢牢地記住了他的名字。

「怎麼樣才能再見到他？」我問道。

「妳還想再見到他？」小毛蟲再次毫不客氣地瞪了我一眼，然後慢悠悠道：「在魔族，一切憑實力說話。想見到他，除非妳能變成最強的。不過，變成最強的也沒用，妳又不是魔族，妳是妖，還是個小妖。做妳的夢去吧！」

小毛蟲慢悠悠地爬走了，留下我，仔細地品味著那句話。

變成最強的！

第一節 三界

我暗嘆。但心中掛念著小愛，也不去與林子情爭。反正我言已至此，他願意怎麼做，就是他自己的選擇了。

林子情依舊專注地開著車，並不怎麼理我。就這樣一直開，走過國道，拐進林蔭簇簇的小路，越過幾座頹敗的山莊。在一個偏遠廢棄的水庫邊，林子情停下車，走了下去。

我猶豫了一下，也隨之走了下去。

四周都是雜亂的野草與枯木，九月末的天氣，正踩在夏天的尾巴上，這裡卻沒有一點蔥鬱的感覺，唯有沉沉的死氣與過頸生寒的蕭瑟。

林子情踩在水庫旁沒踝的草叢裡，凝視著面前尚平靜無波的水面，輕聲提醒道：「錦夜，妖族似乎要覺醒了。」

我愣住，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那原本平靜清澈的水面突然翻滾了起來，濃黑的墨汁從水下噴湧而出，整個水庫黑糊糊的，如攪好的芝麻糊。然後，再細看時，就會發現墨色的表面其實如銅面般清澈。水面下，是無數個蜷縮的身影，他們一個挨著一個，密密麻麻地躺在水底。所有人都只在腰間束著一條簡單的圍布，安詳地蜷縮在水庫中，彷彿孕育於母體內的嬰孩。

我呆呆地看了半晌，幾乎在看清的那一刻，便分辨出他們的來歷。

他們是妖族的子民，我的同胞。

千年前的魔妖大戰，以妖族的慘敗終結。而在魔族侵占妖族的那一天，所有活著的、死去的妖族戰士，都神祕消失了，就好像從未在三界存在過一樣。

我便是在那個時候見到音的，見到虛弱的、不堪一擊的妖王音。

原來，這就是音給他們締造的彼岸，他用盡生命給他的子民創造的歸路。

我又走近了一步，深深地望著水面下一張又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有一些與腦海中刻骨銘心的記憶重合。我彷彿重新憶起那柄滴血的劍，他們曾死在我的劍下。

而現在，這些亡靈靜靜地沉睡於三界之外的幽冥，他們的神色都是那麼祥和平靜，微揚的唇角甚至還含著笑容，好像那些征程與苦難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們活在夢裡，活在妖界一如既往的鳥語花香裡。那個地方，沒有魔族的侵略，也沒有身為魔煞與叛徒的我。

「他們到底是活著的，還是死了？」我手腳發冷，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林子情的手。

林子情穩穩地扶住我，淡然道：「既是活著，也是死了。音在妖族被攻陷時，耗盡生命力，打開了通往冥界的道路。他在冥界專門創建了一個超脫的空間，讓那些人的肉體與靈魂安棲於此。」

「現在，他們要醒了嗎？」我牢牢地盯著波濤湧動的水庫，訥訥地問。

「因為音就要回歸了，他們受到召喚，不肯再繼續沉睡了。」林子情轉過頭，回望著我，「沉睡了千年，逃避了千年，很多事情，都需要再重新面對。」

我默然。

「走吧，錦夜。如果一整個種族都肯放棄安逸的幻象，回來正視悲傷的往事，為什麼妳不可以？」林子情說著，手已經虛張在空中，無數光線從他的掌心裡疾射而出。水庫之側，魔界的入口被打開，幽深陰暗的魔界甬道，從我的腳底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

水面翻湧得更加洶湧了，魔道陡然擴大了無數倍，那水庫也忽然變得幾倍大，奔騰的湖水突然漫過了邊境，海嘯般湧了來。墨色的潮水擦過我的臉頰，卻沒有一點濕意。

無數妖界的亡靈，在我眼前掠過。他們還是維持著蜷縮赤裸的姿態，在經過我身邊時，其中幾個突然睜開眼睛，冰藍色的眸，帶著幽怨和譴責。

在這一切發生時，林子情一直緊握著我的手，緊得幾乎要將我捏進他的骨血之中。

我卻站得筆直。

終於，一切都停息下來了。

潮水平靜，黑色消散。

　　四周的景致都變了一個模樣，在我面前，寬廣的三生河靜靜流淌著，河畔兩側，新一輪彼岸花開得妖嬈而絢爛。彼岸這邊，是已成為荒蕪的妖界，彼岸那頭，是常年風雲蔽日的魔界。

　　「為什麼你能打開魔界的入口？」我抽出手，轉過身，沉聲問林子情。

　　不僅能打開魔界的門，而且，連我都不知道的妖族沉睡之地，他竟然也知道。太不可思議了！

　　林子情站在河邊，紅色的花瓣纏繞著他的腳踝，英俊的臉上無波無瀾。他轉頭，安靜地看著我。

　　「我來過。」他淡淡地回了三個字。

　　我一凜。

　　傳言中，林子情確實來過魔界。為了誅殺一個沒有沉睡的、在塵世亂竄的小妖，他曾一路追到了魔界。

　　可是，我以為他只是跟著那個小妖一路潛來，卻沒料到他竟然有打開暗界的能力——這不僅需要極高深的法力，更需要……需要一個屬於暗界的靈魂。尋常人是看不到，也進不來的。

　　「那邊的騷動，是因為音嗎？」不等我繼續發問，林子情已經抬眸，越過三生河遠遠地看向了魔界那邊。

　　我轉過頭去，然後……是的，我看見了音。

　　或者說，我看見了小愛。

　　越過河畔那茫茫的荒原，暗沉的天幕下，那座黑色的尖頂建築，魔界永恆的標誌，正浮現在一道奇怪的渦旋裡。

　　高高的臺階之下，那個熟悉的纖細身影靜靜地站著，彷彿已經站了千年萬載，早已巍如磐石。

　　而臺階之上，衍寬大的黑袍迎風獵獵，翻飛的黑髮掃過他冷厲威嚴的眼。

　　我心跳幾乎停止，轉頭強硬地撂下一句：「你留在這裡，我過去。」話落連忙轉過身，往三生河上唯一的橋梁跑去。

　　三生橋，傳言那裡立著捧湯的孟婆。可是，真正的三生橋，早已經變成了一個古舊的戰場，上面刀痕粼粼、頹敗殘缺。

　　林子情這次果然沒有再跟過來，他停在原地，停在紅色如血的花叢中。在我越過橋頭，踏上魔界的領地時，我猝然回頭，遠遠地望了他一眼。

　　暗界特有的風灌過他白色的襯衣，衣領翻了起來，遮住林子情略顯瘦削的下巴。那雙彷彿噙著鑽石光芒的瀲灩雙目，突然間變得深邃幽靜。

　　待我真正踏上魔界那久違的土地時，魔界的守衛早已經聞風而動。身披黑色鎧甲、身材高大、面目模糊的士兵彷彿從地裡湧出來的一般，立刻鐵桶般將我圍了起來。

　　天知道音是怎麼一路闖到魔宮的，即便是我，也沒有完勝他們的把握。

　　手臂伸出，我將掌心懸於三生河上，在亡靈淒厲的叫喊聲中，召喚那柄被我丟棄的劍。

　　三生河翻湧起來。

　　這時，一個人排眾而出，撩起黑色的甲衣下襬，對著我單膝叩地，「王后。」

　　他極清晰地吐出兩個字。

　　所有的士兵都愣在原地。我則緩緩地合起掌心，將手臂垂於身體兩側。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早已變得面目全非，竟然，還有人記得我？

　　我凝視著那人俊朗的臉，憶了一會兒，「墨二？」

　　他抬起頭，恭敬地看著我，眼中是我所不能理解的驚喜與欣慰，「歡迎回來，王后殿下。」

　　我怔然。

　　墨二是衍的親衛。在我那綿長的魔宮生活的記憶裡，他總是沉默寡言地跟在衍的身側，極少看我，也極少與我攀談。偶而單獨遇見，也不過恪盡職守地行一個禮，喚一聲「王后」。我知道，他像其他所有人一樣，並不喜歡我，不喜歡我這樣一個不擇手段又死皮賴臉纏著他們的魔君不放的小妖。

　　當年我離開魔宮，或許是整個魔界最大快人心的事情了。所以，我不能理解現在墨二的表情，亦想不通他的欣喜何來。

「從前有一顆蒜，一根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蒜，長在三生河邊，是妖族一個最無足輕重的小妖……

「她恣意生長了一百多年，因為染了三生河水的靈氣，慢慢地就有了知覺，努力一下，還能化成人形，也就是如你們林家人所說的，她妖化了。

「妖化後的她，還只是個無知的女童，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她沒有父母姐妹，也沒有憂慮，每日餐風飲露，在河邊玩耍。這樣的日子，又延續了百來年，然後出現了一個人。」

衍出現了。

衍站在我面前時，我傻呼呼地仰著頭，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妖怪呢？

妖族大多長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