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平假名與片假名的雙重變奏
明智周
一、最規律的語言
學習日文的第一課是「ㄚㄧㄨㄝㄛ」(注音符號)五個母音,這是國人耳熟能詳的常識。五個母音不但是我們學習日文的起點,同時也是構成平假名、片假名的最基本元素。
舉例來說,五個母音搭配「ㄎ」這個子音之後,衍生出「ㄎㄚ」、「ㄎㄧ」、「ㄎㄨ」、「ㄎㄝ」、「ㄎㄛ」等「ㄎㄚ」行的五個音;搭配「ㄙ」這個子音之後,衍生出「ㄙㄚ」、「ㄙㄧ」、「ㄙㄨ」、「ㄙㄝ」、「ㄙㄛ」等「ㄙㄚ」行的五個音。依此類推,累計將近五十個音,統稱為「五十音」。
事實上,不僅是注音符號可以找到這五個母音,任何語言的使用者都可以輕易發出這五個母音。以西方人慣用的羅馬拼音為例,五個母音就是「a i u e o」,搭配「k」這個子音就可以衍生出「ka」、「ki」、「ku」、「ke」、「ko」,搭配「s」這個子音就可以衍生出「sa」、「si」、「su」、「se」、「so」。再加上「t」、「n」、「m」、「h」等子音,日文的發音就可以很規律地列表如下。
a i u e o
ka ki ku ke ko
ga gi gu ge go
sa si su se so
za zi zu ze zo
ta ti tu te to
da di du de do
na ni nu ne no
ha hi hu he ho
ba bi bu be bo
pa pi pu pe po
ma mi mu me mo
ra ri ru re ro
ya yu yo
如此規律的發音設計,在各國語言中都算罕見,對於初學者來說,無異是一大福音(註一)。
二、從萬葉假名到片假名
關於日文字母,也有一段非常有趣的故事。
日本民族雖然有自己的語言,卻沒有自己的文字。一直要到隋唐時期和中國接觸之後,才取材中文發展出「萬葉假名」,最終簡化為平假名和片假名兩種字母系統(註二)。
萬葉假名以「萬葉集」(註三)出現的文字為代表,一個漢字只代表一個日文音,譬如「久佐麻久良」讀作「ku-sa-ma-ku-ra」,意思是「草枕」;「多奈波多」讀作「ta-na-ba-ta」,意思是「七夕」。萬葉假名援用完整漢字來記錄日語發音,往往一個名詞就要用上四、五個漢字來記錄讀音,無形中造成了閱讀、書寫、以及學習的多重障礙。到了平安初期(794~),日本人嘗試在萬葉假名的基礎上,利用兩種方式進行簡化。
一種是抽取漢字偏旁,簡化萬葉假名的筆畫,這就是「片假名」(取其「片段」、「片面」之意)的由來。舉例來說,從「阿」抽取出「ア」,讀作「a」;從「伊」抽取出「イ」讀作「i」。簡化後的片假名,筆畫變少,解決了萬葉假名書寫費時的問題。原本,片假名是用來注解漢字、標示讀音,在私人札記、筆記的場合大量出現。逐漸地,片假名開始取代部份漢字,與漢字穿插運用,成為平安末期日文書寫的正式格式。
與此同時,另一股假名旋風悄悄在平安女性之間蔓延,與片假名分庭抗禮,最終晉身為日文字母正宗,這就是我們熟悉的平假名系統。
三、後發先至的平假名
平安時期女性一般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對她們來說,漢字和片假名是主流社會的專利,既不好寫,又不好學。平安女性心儀的,是另外一套更為方便、好看的平假名系統。
平假名(取其平易近人之意)是以漢字的草書為基礎,進一步簡化萬葉假名的筆順之後,發展出來的字母系統。舉例來說,從「安」的草書變化出「あ」讀作「a」、從「以」的草書變化出「い」讀作「i」。相較於片假名方正、硬直的筆畫,平假名以圓滑、柔順取勝,形態優雅、書寫便利,迅速在平安女性之間流傳,進而創造出「平安文學」的傳奇(註四)。
到了後來,許多以女性為對象的私人書信和政府公文,也都考量女性閱讀上的方便,而改用平假名書寫。結果是,使用平假名的階層日漸擴大,平假名變成和片假名分庭抗禮、並存發展的字母系統。
一直要到二十世紀初,日本政府發布「小學校令」(1900年)統一字母,連片假名擅長的領域(法律、公文),也都改用平假名書寫。此後,片假名退居現代日文第二線,成為外來語的表述系統。可以說,平假名後發先至,最終晉身日文正宗——此刻距離平安女性發明平假名,已然經過一千年漫長時光!
四、片假名的逆襲
持平而論,平假名和片假名自始至終就是既競爭又合作,既異質又互補的特殊競合關係。
因為,平假名本來就是書寫方便、兼具美感的表音文字,在大和民族吸收漢字文明的過程中,恰恰適合用來表述一些日本原生詞彙,可以和表意文字的漢字互相穿插、搭配,支撐起日語表達的完整架構(註五)。換句話說,取得日文正統地位的平假名,它的優勢就在於和漢字之間的「高度互補作用」。
相對地,片假名方正、硬直的筆畫,恰好適合在「平假名和漢字堆疊出來的文句脈絡之中」,用來表現「擬聲語、擬態語、俗語、方言、外來語等」特殊語言經驗(註六)。因此,特化為外來語專屬的,表音的片假名,恰好能夠和表意的漢字產生「高度替代作用」。
片假名的這個特色,使得片假名在「外來語氾濫的當代社會」中,成為外來語的最佳表現素材,造福許多外來語在日文中取得「永久居留權」。反過來說,片假名也因此得以鹹魚翻身、捲土重來,在當代社會取得一席之地,再度扮演起文化傳播的關鍵角色,造成新的一波「片假名逆襲」現象。
五、外來語——日本文化的動力源
一般而言,個別語言、文化受到外來影響,具體反映在文字上的證據,就叫做外來語。然而,日本文化的特色恰是在於:有能力一次又一次吸收外來詞彙,經過咀嚼消化之後,最終內化為自身文化發展的原動力。因此,日本歷史上的幾次大規模外來語運動,同時也是日本文化成長、蛻變的幾次關鍵轉折。篇幅所限,簡單提示如下:
第一波外來語運動,甚至是在日本還沒發明文字之前就大舉展開,直接促成了平假名和片假名的發明。甚至,這一波外來語迅即內化到日本文化的深層結構,不再適用所謂「外來語」的名號,只好另以「漢字」為名,來和其他「真正的」外來語作出區別。
第二波外來語潮流,斷斷續續開始於17世紀日本人和荷蘭人接觸的過程,極盛於明治維新時期,大量學習、吸收了歐洲科學技術、思想文化,幫助日本人完成了近代化的任務。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階段外來語曾經採取過的多樣形式:有時候是漢字,有時候是平假名,有時候是片假名,有的時候,甚至是直接放上原文,如實反映了日文近代化的初期試驗階段。最終,日本人還是偏愛漢字,堅持利用漢字來打造新時代的觀念、語彙,幫助日本順利完成近代化任務,並且為現代漢字建立了堅實的發展根基(註七)。
第三波外來語潮流,啟始於一九六〇年代,當時的背景是:以化學材料、電腦、電子、通訊為主的科學技術日新月異、推陳出新,再加上目不暇給、百般求變的消費商品,許多新名詞、新商品,像是狂風暴雨般鋪天蓋地、接踵而來。一時之間,利用片假名直接音譯外文,成了最方便、最快速的選擇——貪快求速的結果,自然造就了片假名的逆勢成長。自此,片假名不斷活躍、增生、繁殖,變成現代日文發展最迅速、勢力最龐大的新生力量。
六、問題與對策
班師回朝的片假名,不僅衍生出重重問題,造成許多日本人揮之不去的長年夢魘(註八);對於初學日文的外國人來說,更是形同一堵詭異高牆,始終是難以適應,無從認同。
首先,外來語不一定都是英文。根據不同國家在不同領域的影響力,外來語往往擁有不同國籍。例如,化學、醫學領域的名詞多半來自德文,料理、軍隊術語則是源自法文,時尚用語再從義大利進口等等。其他還有俄文、希臘文、葡萄牙文等,都是各擁擅場,在各個專業領域神出鬼沒。來自世界各地的不同外來語,自然是和日文熟悉的發音方式都大相徑庭。音譯成片假名之後,難免要變得怪腔怪調、冗長拗口,對於發音和記誦來說,都是嚴峻考驗。
其次,大部分外來語都是特定領域的專業術語——熟悉外來語,意味著要能掌握特定領域的專業術語、以及基本概念,也就是說,必須要具備一定程度的專業知識。「片假名=外來語=專業知識」的高標門檻,很容易讓一般人見到外來語就嘆息,聽聞片假名即生畏。尤其是九〇年代以後,外來語幾乎是每年都以等比級數的方式快速增加——老一輩人難免會有跟不上時代腳步的無力感;年輕人則是競相遠離書本,連看報紙都覺得是猶如嚼蠟,難以吞讀。更別提我們這些講中文的「老外」,碰到外來語時,只能百般不情願地尷尬又無奈。因為,學習字正腔圓的外來語,意味著要把「Truck」念成「拖拉庫」,「service」念成「殺壁素」,無異是要我們自廢武功,硬逼著自己把一口字正腔圓的英文改成又重又土的日本外來語腔!
然而,持平而論,我們的外語能力不見得比一般日本人差,只要能克服英語能力退化的心理障礙,熟記、適應片假名之後,按理是會比一般日本人還有條件學習,還有辦法去適應外來語大軍的猛烈攻擊。更進一步,如果能從我們自己熟悉的領域(汽車、流行音樂、運動等個人興趣)入手,以專業優勢來學習外來語、吸收新知,絕對是有可能做到舉一反三、手到擒來,讓日文成為自己的專業利器,變成自己在工作上無往不利的秘密武器。
七、學習導航
然而,真正的問題是,五十個平假名加上五十個片假名,等於是100個字母,要在短時間之內完全掌握、熟悉,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功課。一般的教學方式,往往會輕忽初學者的艱難處境,一股腦將熟記、練習的功夫交給學習者自行操作,要初學者負擔日文學習的成敗責任——結果,當然就是事與願違,不斷的挫折與退卻。本書另闢蹊徑,根據平假名和片假名的不同特性,採取每五個音一組的編排方式,循序漸進,集中練習,徹底減輕初學者記憶負擔。並且,還精心設計了:
第一,「漢字模擬」:利用漢字草書模擬平假名,迅速打造平假名的形象記憶。
第二,「漢字訓練營」:逆轉平假名的創造過程,提供大量漢字訓練,幫助初學者透過漢字熟悉平假名。
第三,「外來語訓練營」:嚴選重要外來語,附加文化背景說明,保證熟記五十個片假名。
第四,「五段動詞變化口訣」:將五十音學習過程轉化為動詞變化的訓練過程,順勢銜接五段動詞變化,快、狠、準掌握日文結構,一步到位。
透過本書的詳實引導,不但能夠幫助初學者順利進階、徹底入門,還可幫助中高級班的同學,矯正發音、重建觀念,奠定厚實的語言根基。
最後,關於本書的編輯和使用,補充兩點說明。
第一,每一個平假名的學習頁都清楚標示羅馬拼音、國語注音和漢字字源,方便讀者加強記憶。
あa羅馬拼音 ㄚ國語注音 安漢字字源
第二,本書特別邀請到,在日本長期擔任電台主持人、以及各式活動主持人的平澤志帆小姐,為大家錄製了字正腔圓的標準東京音。翻開本書之前,建議先到我們的網站下載MP3錄音檔,一定可以跟著平澤老師掌握日文的標準發音(www.mingzhi.tw/download.html)。
最後,預祝大家能夠透過本書,踏上愉快、豐收的五十音之旅。
註一:不僅是發音具備高度規律,日文文法也是同樣具備規律、清晰的特性。詳見本書附錄二「五段動詞變化口訣」。
註二:平假名和片假名統稱為「假名」,意思是「暫時的」、「假借的」名詞。因為,當時日本人認為,只有漢字能夠當之無愧名之為「真名」,也就是「真正的」名詞。至於萬葉集中使用的萬葉假名,雖然不是真的,卻比假名還高上一級,因此名之為「真假名」。一般以為平假名和片假名是「吉備真備」、「空海」創造發明出來,這其實是穿鑿附會的說法,並非歷史事實。從歷史文獻的考證和研究已經獲得證實,不管是平假名或是片假名都有清楚的發展軌跡,是日本民族因應實際需要,一起摸索、創造出來的字母系統。
註三:日本最早的詩歌集,在日本文學的地位,就像是中國文學史中的「詩經」。
註四:平假名是女性專用的文字,又稱為「女手」(漢字則稱為「男手」)、或是「女文字」。當時的代表性作品,不管是紫式部的《源氏物語》,還是清少納言的《枕草子》,都是利用平假名書寫、創作的文學佳作。《源氏物語》是人類歷史上第一部長篇小說,《枕草子》是日本歷史上第一部散文集,在文學史上雙雙享有崇高地位。相較於當時世界各國乏善可陳的女性作家,日本女性在文化創造上佔據的份量,可說是舉足輕重、引領世界潮流。
註五:這也是平假名最終得以後發先至,晉身日文正宗的主要原因。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勢力消長還可以從日本小學的教育政策看出端倪:二次大戰前,日本規定小學生要先學片假名,再學平假名。一直到戰後才改成,先學平假名,再學片假名。
註六:擬聲語、擬態語、俗語、方言這些特殊語言經驗,都是漢字難以處理的發音問題。若是寫成平假名,又會和其他平假名詞彙混在一起,變得無從區分。
註七:日本人利用漢字翻譯外來語,不但是取得了文化上的重要成就,甚至還有能力輸出他們新造的漢字,回銷中國,間接影響了中文現代化的過程。例如,我們習以為常的「文化」、「政治」、「經濟」、「社會」等現代用語,其實都是日本人卓越的翻譯成果。
註八:2013年,曾有岐阜縣71歲老人狀告NHK,批評節目中使用了太多外來語,諸如「リスク」「トラブル」「ケア」,造成他長期精神負擔。
2009年1月初稿刊載於《五十音自學手冊》導論
2022年2月改寫於于日知齋